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週刊

  文 | 本刊記者 孟依依 發自涼山

  實習記者 張瑋鈺 劉伊霞

  全文約6859字,細讀大約需要16分鐘

  救火犧牲的立爾村當地村民捌斤

  風在往南吹,過隧道的時候發出嗚嗚的聲音。

  “這樣就很不好。”村口有個老人說。又起山火了。

  站在村口可以看到面前這座山從背面冒出一層比雲稀薄和均勻的煙。七天前這裏的煙是往北去的,翻滾的濃煙中心可以看見發紅的火光,那場大火燒掉了至少20公頃森林和31條人命,“北邊的樹燒完了,南邊還有很多哇。”

  3月30日的大火使整個涼山彝族自治州的州府西昌市浸泡在一種無孔不入的悲傷中,被連日的太陽曬得不斷膨脹。出租車上綁了黃絲帶,涼山電臺一刻不停地播放着這次事件的消息,去殯儀館的道路被管制了,將近30分鐘的上山路程,兩旁掛滿了白色紙花,自發來弔唁的市民一步一步走上去,“我要是見到他們,都想跪下來磕個頭”,越來越多酒店和KTV的LED屏上寫着“沉痛悼念”或“英雄一路走好”。

  西昌,去殯儀館的路上

  31位犧牲者中僅有一位立爾村當地村民,叫做捌斤,遺體送下山的那天,家人就把他接了回去。村子距離西昌市三百多公里,在雅礱江中游,海拔兩千米的山上,沒有太多儀式,按照當地習俗,捌斤在4月2日下午被火葬,家裏只留下他的幾件衣服。新聞刊登的照片上他咧着嘴笑,面善又精瘦。

  我試着找到一些他49年來留下的生活痕跡、當天發生的事情以及這裏的人與森林、與大火的連結。問了許多人,走了許多路,一個多星期過去,直到在村裏的最後一個晚上纔有答案,或者接近答案。

  村莊

  從西昌市開車往木裏縣雅礱江鎮立爾村需要經過四到六個小時。在離村口還有兩個拐彎處時,司機停下車說,剛纔經過了捌斤火化的地方。

  我們下車往回望,公路的一側掛了五色經幡,被峽谷的風扯着。從這裏往下能看到立爾村在雅礱江邊的一部分房子。喇嘛說這裏位置好,能讓他早些超度,也有益於後代。他又說,大兒子達瓦讓布不能看火化,於是開始前,達瓦磕了三個頭,就一個人回家去了。

  捌斤火化處

  捌斤的遇難使周圍人都陷入了一種沉默、自責和惋惜,也使他兩個兒子需要更多擔當。

  “他(捌斤)也經常腳疼,他害怕自己掙不到錢,說他供這些娃兒讀書,怕供不出來。”捌斤的舅母黃林芳說。她嫁到村裏28年,五年前,因爲小兒子去縣城上小學離開這裏,到縣裏租房照顧兒子。立爾村附近也有一所小學,在八公里外的鄉上,只有一棟教學樓。

  捌斤讓達瓦讓布在三年級時轉學到縣城,在學校旁邊花420元租了一室一廳。小兒子邊瑪翁青二年級開始轉到縣城。捌斤的母親帶着她的孫子們在那裏住了11年。

  “反正做農民,他說很辛苦。”邊瑪翁青說,他念高二,父親去世後幾乎沒在大人面前哭過,“他說只有讀書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

  從公路下來,走過一段斜坡,快到江邊的時候就到了捌斤家。穿過L型房屋的空地進到裏屋,火爐上煮着酥油茶,燙着洋芋饃饃,爲捌斤送行的誦經聲日夜不停地響着。

  捌斤67歲的母親耳朵不好了,長頭髮編成辮子盤在頭上,脖子上掛着串珠。她總是睡不着,坐在窗邊嘆很長的氣。她說捌斤走之前還在村裏的空地上幹活,那裏要建一個給老人活動的場所。從她身後的窗子往下望,混凝土攪拌機還筆挺地躺在空地上。

  村裏太安靜了,只能聽到頭頂直升機飛過去的聲音和腳底下雅礱江的水聲。年輕一代爲工作和學習逐漸往山下走,老人跟着他們出去照顧起居,壯年的勞動力留在山裏。這樣奇怪的人口結構緣於這裏七八十年代出生的人往往沒有上過學,也沒有學過任何技術,他們只能付出體力勞動。

  五年前,往北十公里的地方出現了一大批人。那裏要開始建造楊房溝水電站,它是四川省覈準開工的第一座百萬千瓦以上規模水電站。再往前六年,爲了運輸物料,一條卡楊公路應運而生,在雅礱江左岸逆流展線爬升到金波石料場附近,全長92.3千米。

  這爲附近村子的村民提供了大量就近務工的機會——只是他們大都只能打130元一天的零工,捌斤也會托熟人和工頭搭個線,去那裏打工;水電站甚至吸引了一部分原先在外打工的年輕人回來,承包工地,或者在卡楊公路上做司機——這裏沒有公共交通,私家車是唯一通往外界的交通方式。

  如果沒有這些,村民每年的勞作便是小麥、苞谷、家畜和上山挖蟲草、撿松茸,剩餘的時間,比如冬日,他們就幾個人坐成一堆曬太陽聊天。

  “很安於現狀是不是?”熊紅軍問我,他是遂寧縣人,那裏位於四川盆地中部腹心,也是是成渝經濟區的區域性中心城市。去年7月1日他作爲援彝援藏幹部來到涼山州,擔任雅礱江鎮副書記和立爾村的包村幹部,“他們的地理條件限制了他們,然後滿足,幸福感強。”

  這裏不熱鬧也不新鮮,但不用出去也可以度過一生,如果沒有那場火災的話。

  西昌,陽光學校舉行哀悼儀式

  山火

  第一批隊伍到達山頂的時間是3月31日凌晨3點左右,四處看不清,帶隊的熊紅軍讓大家在山頂休息一下,這一行13人都是村民。此時距離他們得知山上着火的消息已經過去九個小時,距離下午那一陣悶雷過去不到十個小時。

  這個地方有一個瑪尼堆(刻有六字真言、慧眼、神像造像或各種吉祥圖案的石頭),立爾村八成村民是藏族,他們每年會來這裏祭拜山神祈求平安團圓。山頂天寒漆黑,大家坐着不說話。熊紅軍第一次上山打火(滅火),裹着一件羽絨服,捌斤坐在他腳邊,讓他貼着自己睡,然後從懷裏拿出一小瓶白酒給他:“喝點酒吧,暖和”。

  三個小時後,開始有了天光,一夜沒睡的村民起身往山下去打火。根據熊紅軍畫的演示圖,他們先下山很快打滅了一處火頭,大家語氣輕鬆,討論着下午就能下山。繼續往下推進時發現有七八顆青槓樹在燃燒。青槓樹是槓碳的唯一原料,耐燒。他們便分成兩隊,在樹的周圍挖出50公分寬的溝渠,然後守了40分鐘等火滅。

  中午,山下的煙被風吹了上來,熊紅軍的對講機裏傳來撤退的指令,撤到山頂時,西昌大隊的消防員和副鎮長王鑫已經到達。帶設備爬了七八個小時的山路後,他們正在空地上休息,山谷裏已經瀰漫着煙氣。

  捌斤的小兒子邊瑪翁青差不多是在這時從奶奶那裏得知了父親上山打火的消息。下午3點時,他想給父親打個電話,告訴他要保護好自己。

  認識捌斤的人總說,他總是喜歡幫助別人,做什麼事都衝在前面。

  多做事,少說話,捌斤說。

  邊瑪翁青最終沒有打出那個電話,去學校的時間到了,他整理好東西走出家門。

  捌斤的大妹妹邊瑪布池給他打過一個電話。

  “山裏面着火了小心一點啊。”

  “好好,對,好。哦——好——”最後兩個字用藏語把尾音拖得老長,說話人試圖告訴對方他把這話記下了。但是後來下山尋找煙點時,他仍然主動擔任了嚮導的職責,捌斤的嫂子和我說:“那種感覺就像是,我看到你一個人在外面坐着就想過來和你說說話。”年輕的消防員都和捌斤的大兒子達瓦差不多歲數,達瓦三年級去縣城上學後,只有節假日纔回家。

  時間過了下午5點,他們起身往山下推進。下山有左右兩條路線,左邊原來是消防隊的路線,可以更快往山下走,但左邊路陡,攜帶消防設備往下太費力。勘探員去右邊勘測後,隊伍調整往右邊。

  沒有人說得清那是怎麼回事,兩隊人在山頂分開前,王鑫往右邊走了幾步,“隱隱地覺得(不對勁)”,又拐到左邊;林業局長楊達瓦往左邊走了幾步,又折返身往右邊。往山下走的時候,王鑫擡頭看了最後一眼,捌斤、楊達瓦和消防隊的隊伍整齊,他們要繞過一個小山包然後探路往下,一切都顯得有條不紊。

  半個小時後,森林裏發生爆燃。一邊倖存,一邊幾乎覆沒。

  第二天,人們打着手電在山上大聲呼喊尋找,迴應的只有火星子燃燒發出的噼裏啪啦的聲音。

  4月1號凌晨2點,捌斤去山上已經一天多了,妻子拉什拉初起身去準備食物。下午,她在山下指揮部忙活的時候,消息傳了下來,在一大片過火的痕跡裏,人們根據彎刀和綁着毛巾的腿認出了捌斤。

  從捌斤家的窗口望出去,能看到捌斤幹活的空地

  時間

  村裏還維持着古老的說媒傳統,看中誰家的孩子,說一下合適的話親事就定了。結婚的夫婦會度過一生,倒也沒有聽說哪家離婚。拉什拉初穿着一件綠色毛衣和黑色羽絨服,這幾天喫不下飯也睡不着覺,因爲膽結石痛得整個背佝僂起來。她的兩隻手黝黑粗糙,指甲邊上殘留着一圈黑色,但右手無名指上戴了一枚簇新的銀戒指。

  她家就住在捌斤家隔壁,從小認識,捌斤走了之後,她總覺得自己這裏那裏沒做好,她說捌斤走的前一晚,晚飯沒有好好做,熱了幾個洋芋饃饃就草草解決了,有時候忙不過來,衣服也沒有好好洗。想到這些,她就後悔。

  “你真是一點都不愛惜自己。”捌斤的舅母看着她着急,“你後悔幹嘛,夫妻都是相互的,都在忙,他那麼早走哪個曉得。要記得他的好。”

  在母親和祖母的悲傷面前,達瓦讓布和邊瑪翁青承擔了安慰者的角色,儘管他們也總想起一些事情來。

  比如邊瑪翁青想在大學的時候去西藏當大學兵,然後把父母接去那邊看一看,看一看那邊的“寂靜、平淡”。

  比如一個不那麼熱的夜晚,捌斤在鄰村叔叔家喝酒,讓達瓦開摩托車去接他,小路沒有燈,去的路上達瓦開得飛快想早點到有亮光的地方。

  接上父親,他便慢慢悠悠往回開,“他在後面我一點也不害怕。”

  比如過年的時候,捌斤喝了酒但沒醉,挽着達瓦的肩膀故意走得東倒西歪,然後跟他說要聽話,不能做爛人。

  比如上山砍柴時達瓦不小心沒抓住柴木打到了自己,捌斤哈哈笑起來。比如他騎摩托車騎不好摔倒,捌斤也會說他笨。比如他生氣拿刀在門上面打了一下氣沖沖跑走,回來時捌斤跟他說,這樣不對。

  “真正巨大的悲痛肯定流不出眼淚,哭都是那種悶在胸裏面。”王鑫跟我說,他是個年輕也聰明的人,28歲,高個子,皮膚曬得黝黑,有時候會去揣度對話者的目的。他坐在指揮部辦公室外面的長椅上,嘴脣乾裂。

  爆燃發生后王鑫不停地往前跑,不知道跑了多久,看到一塊石頭,他在那塊石頭上坐了下來,“那會是整個內心最脆弱的時候,整個腿不是因爲累而因爲害怕在顫抖”,他想躺下來睡覺,但還是得繼續走,他做好了腿部出意外哪怕殘疾的準備。

  4月2日,村民去山上搬運遇難者的遺體,熊紅軍帶了一支由十多人組成的隊伍。

  無論是誰,他們都選擇,或者說不得不依靠時間來面對這件事情。邊瑪翁青爲了不讓眼淚流出來,總是仰起頭,然後和我說:“沒事。時間會慢慢沖淡嘛。”

  立爾村

  森林

  “在外面啊,你如果不拼命地幹,那麼明天你就可能被淘汰。這個地方,就只要把爺爺留給父親的,父親留給自己的這片‘銀行’保管好,就沒問題。”熊紅軍把村民撿松茸的地方叫做“銀行”,因爲那是他們全年大部分收入的來源,去年,他們甚至自發修出了一條上山的道路。去年雨季比以往長一個月,松茸的價格也賣到百元以上,是個收成好的年份。

  邊瑪翁青小學二年級到縣裏去上學後,只有寒暑假才能長時間待在家裏,而7到9月份正好是採松茸的季節,大人會在山上待三四個月不下山。從爺爺輩開始那裏就搭了木屋,屋裏往往只有一個竈臺和兩張用木頭搭起來的牀。六七間聚在一起,搭在森林各處,像是山下村莊的簡易複製品。他們每天凌晨三四點起牀,燃松明取暖照明,喫完酥油茶和糌粑,帶上乾糧就去撿松茸直到天黑。松茸寄生在樹木根部,尋找也需要經驗和體力。

  孩子們只有到山上去才能和父母聚在一起,“那裏還有很多夥伴”,即使那時雨季,森林裏總是潮溼,容易在後來感染風溼病。

  去年暑假邊瑪翁青因爲補課沒能幫忙採松茸,等補完課回來家裏人齊了,於是到山頂上去——比木屋更高的地方擺着瑪尼堆——祭拜山神以求平安。

  山神崇拜是村莊的基本信仰,他們把周圍的山叫做“神山”。達瓦小時候喜歡爺爺在睡覺之前給他講故事,說對面的山嫉妒立爾村這座山太高,於是不斷往這裏射箭,山的一側便不斷塌陷下去,山上的泥土也呈現出紅色來。

  “這次之後對森林的感覺會改變嗎?”

  “不會。這是天災,與神靈無關。”

  “木裏”的意思便是森林的故鄉,在改鄉爲鎮之前,雅礱江鎮叫做麥地龍鄉,“麥地龍”是藏語“龍”(礱)的音譯,意爲矮山地方,北部的雪山稱“麥地貢嘎”,所以麥地龍就是麥地貢嘎山下的矮山地方。

  村民愛這片森林。森林對於他們來說意味着收入、家、夥伴和神明,當然羣山確實阻礙了他們。在電站開始建造前,這裏沒有路,出村子要跨過雅礱江到對岸的山路上。捌斤的大妹妹邊瑪布池11歲出去打工,騎馬到天黑,到有路的地方再轉車,車子開一晚上到縣城,她就坐在車頂上拉着兩邊的橫槓。

  捌斤念過兩年書,達瓦在房間的書櫃上看到過一張獎狀。但後來捌斤的母親身患疾病,他不得不輟學,在計劃經濟的年代,多一個人意味着多一份勞動力。直到小妹妹達瓦央宗,家裏才讓讀完小學。每次去鄉裏上學要起很早,捌斤打着手電送她,走過一半天會亮,達瓦央宗就一個人繼續走。

  因爲早年勞作過度,積勞成疾,捌斤有骨質增生和風溼病,會去鄉鎮的衛生所配藥。鄉鎮衛生所有一個待了三十多年的老醫生,頭髮斑白,年輕的時候想過去大醫院,但是因爲文憑不夠,只能留在基層,一留就是30年。現在只等着退休,不想升官也不想發財。

  “以前不是村裏人都貸款買車嘛,我說你怎麼不去讀個駕校,買車。他說他已經一把年紀了,而且家裏還需要支出,他就沒做這方面的打算。”達瓦說。

  上世紀90年代末,大批的人往城市流動的時候,捌斤娶了隔壁家的女孩拉什拉初爲妻,很快有了第一個兒子達瓦讓布,過了兩年,小兒子邊瑪翁青出生了,又過了七八年,捌斤戒了煙,爲了節省開支,他也不捨得買衣服,總是穿着表哥、舅舅或者妹夫們換下的。他去過最遠的地方是西昌,爲了看病。

  “他是共產黨員,鄉上那些領導來了,他給媽媽說,你不要在領導面前訴苦,我們是共產黨員。你只給他煮茶,飯弄起。家裏供不起娃娃,又窮得很,那些事他都不準說。”邊瑪布池說。

  捌斤性格中有要強的部分,又似乎意識到自己無能爲力,於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擺脫他的命運,因此他爲了上一代和下一代付出所有,自始至終留在山裏。立爾村村口山上立着幾座墓碑,而更多的離世的人往往散落在大山各處,一個名字就概括了所有。如果有條件,孩子出生時請喇嘛算字取一個好名,如果沒有條件,出生之後的孩子用便用秤稱一下,以重量爲名,比如捌斤。

  邊瑪翁青想到山上去看看,到火災發生的地方去看看。

  4月3日,在距離指揮部不遠的隧道口打了二十幾發催化劑進行人工降雨。晚上山上下雪了,白色的雪完全覆蓋在過火的黑色森林上。

  復燃

  第一天下午站在村裏,有人朝我們大喊,我們試圖聽清他在說什麼,直到他的鄰居出來對我們說:“他是啞巴。”這座山上一次着火是在1988年,就是啞巴在山上烤洋芋引起的,過火面積達到20公頃,但沒有人員傷亡,鄰村的人趕到山上時火已經被撲滅了。

  山火總在發生,帶走人的山火幾乎沒有人經歷過,乾燥季節不能上山用火的規矩被嚴格遵守着,山路和村裏到處刷着紅色標語:第一時間發現,第一時間撲打,第一時間上報。

  防火標語

  2019年2月9日,附近的三角椏發生了一場火災,起火的原因至今還沒有找到,立爾村的村委會牆上貼着一張懸賞,提供線索獎勵五萬元人民幣。

  此事過後,縣裏開始組建應急民兵隊伍,每個鄉鎮20或40名,一共660名。在1至6月份的乾燥季裏,每個民兵每個月可以領到1000元工資和500元補貼,要求他們保持聯繫暢通,能及時趕到起火點救援。

  其實在更長的時間裏,對於更多村裏人來說,每家每戶的勞動力便相當於打火隊,只要附近山頭髮生火災,大家都會趕去。

  捌斤也去打三角椏的那場山火了,從第一天晚上開始聯繫不上,到了第三天才滿身煙味地出現在家門口。“灰頭土臉的。”邊瑪翁青說出這個詞的時候久違地笑了一下。

  4月,雅礱江的中流沒有充沛的江水,河灘裸露的白色石子與河水在陽光照射下閃閃發亮。在海拔2000米的河谷裏,大棚種植的羊肚菌接近成熟,麥子一片青一片黃,再過幾天,苞谷就要下地了。人們可以上山先挖蟲草,再撿松茸。

  在村子的最後一個晚上,捌斤的兩個兒子達瓦讓布和邊瑪翁青送我到公路邊上,達瓦拿手機打燈照着水泥路,我們一路無話,星星明亮,我忽然想明白——這不就是捌斤存在過最好的證明瞭嗎?外向又淘氣的大兒子,沉默但努力的小兒子,雙雙站在夜風裏。

  山火復燃了。

  前一天晚上將近9點的時候,鄰村二三十個男子開着摩托車到山腳下,準備上山打火,這是這裏乾燥季節的常態,直到四天後的晚上,他們纔會再次回到山腳下。

  在村子外面,一場持久和浩大的追悼儀式仍在繼續,城市仍然被籠罩在悲傷的氛圍裏。往北邊去,電站的建設也在一刻不停地繼續,山體爆破後粉塵瀰漫在整個山谷裏,下午6點下班的工人在路口等着接駁車把他們接到營地或鎮上,這裏曾經容納過上萬人。下班後在鎮上,他們會找個館子喝點酒,或者在小超市選購用品,或者打幾盤檯球。鎮中心荒涼又狹小,屋子是由鐵皮搭起來的臨時工棚,開着幾家餐館、旅館和百貨店,還有一家不再開的酒吧和兩間毫無隔音效果的KTV。

  一個星期前也如此平常,天要暗下來的時候,捌斤幹完村裏的活到家,喫了洋芋饃饃。村裏說,着火了。他帶了彎刀和乾糧出門,碰到鄰居,便坐着摩托車一同往村委會趕去。他們背朝着雅礱江爬上一段斜坡到公路,穿過一條520米長沒有一盞燈的隧道,趁着夜色往山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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