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加悼念活動的親屬爲烈士獻花。新京報記者吳江 攝

  文|新京報記者 付子洋

  編輯|胡杰 校對 | 王心

  本文約5174字,閱讀全文約需10分鐘

  4月6日,是四川涼山森林火災中犧牲消防員的“頭七”,也是西昌籍消防員張浩的骨灰安放進烈士陵園的日子。

  早上10點40分,載有張浩骨灰的車隊抵達陵園。人們拉着肅穆的輓聯,“英雄一路走好”的聲音此起彼伏。人羣中,有人緩緩地摘下了帽子。

  張浩骨灰安放的陵園,背靠着青山,那裏有他熟悉的森林、松鼠和陽光。正面,就是邛海如鏡子一般澄澈的湖水。

  西昌,是涼山彝族自治州州府所在地。這幾天的西昌市區,藍花楹盛開了,紫色花瓣在風中飄飄揚揚。如果不是這場災難,現在本該是這個城市最好的季節。如今走在街頭,隨處可見寫着“英雄一路走好”“悼念英雄”的黑色橫幅;耳邊還會掠過人們的感嘆,“多年輕的孩子啊”。

  從3月31日到4月6日,是西昌人民難以忘記的7天,也是全國人民心繫木裏火災救火英雄、緬懷烈士的7天。回首這7天,有悲痛、有致敬,有追思,更有不捨和懷念。英雄不死,只是長眠;西昌悲愴,更顯堅強。

  凌晨的救護車

  張大力(化名)是西昌市一家醫院的工作人員。

  4月1日凌晨,本該早已入睡的他,心裏莫名有點發慌。凌晨1點多,他接到電話說,“木裏那邊發生火災,有人被困”,要求救護車緊急出診。

  張大力說,當日應急部門通過120指揮中心,從西昌市和木裏縣火災現場周邊的醫院緊急調配了十六七輛救護車,其中僅西昌市就出動了11輛。

  4月1日凌晨2點10分左右,張大力所在的救護車乘着夜色,從西昌出發。一路上,白色的救護車穿過崇山峻嶺和無數的山洞隧道。那晚天陰,沒有月亮。

  清晨6點50分,他們到達了距離火場最近的木裏縣立爾村。立爾村在雅礱江邊上,兩邊都是蒼黃陡峭的高山,溝底的梯田有零星的綠意。車隊在一塊平地待命,張大力那時還抱着一絲僥倖,“希望他們只是失蹤了,我們是白跑一趟。”

  下午5點半左右,張大力遠遠地看見,村民和參與搜救的人員,用木棒搭的架子把犧牲的消防員從山上擡下來,遺體已經用白色的布包裹起來。

  4月2日22點40分,運送六名遇難消防隊員遺體的車隊經過西昌市區。新京報記者吳江 攝

  隨行的法醫要當場驗DNA。翻開白布,遺體已經面目全非了。他看見一個戰士的胸口,還有一隻沒燒焦的黑色手機。一個戰士後背被灼燒,呈標準的蛙跳姿勢。張大力當時猜想,他可能是在保護其他人,或者是擋在人羣最外面的一個。

  在場的醫務人員都掉了眼淚,或是轉過身不忍心看。回家後曾有人問張大力怕不怕,他說,“如果允許的話,我願意和他們每一個人擁抱”。

  據應急管理部消息,截至4月1日18時30分,在四川涼山州木裏縣森林火災滅火中失聯的30名撲火隊員的遺體已全部找到,其中包括27名森林消防指戰員 。

  消息很快傳回西昌。坐落在城郊一座山坡上的殯儀館,下午已經交通管制。工作人員在一片空地上緊急搭建臨時靈堂,環衛工人掃地、灑水、修剪雜草,到了晚上,佈滿塵土的水泥路已乾乾淨淨。

  一位出租車司機說,聽到消息後,兄弟們通過對講機呼籲,集結了幾十輛出租車,原本想停在高速公路出口,看能否提供幫助。在聽說救護車將全程護送遺體到殯儀館後,他們又把車開到了附近,打着閃光燈向犧牲的消防員致意。

  4月2日凌晨1點30分左右,張大力所在的車隊抵達西昌。“那麼晚了,我們原本想不會打擾市民”。沒想到,一下高速路口,就有不少民衆站在路邊迎接,有的年輕人還在敬禮。

  一路都是人,交通已經管制。張大力所在的救護車,專門放慢了速度駛過市區,“救護車呼嘯着開過和緩緩地駛過,肯定是不一樣的,從內心來講,我們也希望能給別人留下短暫的懷念。”

  到達殯儀館路口時,有人在公路的雙實線上鋪上了黃花。等候已久的民衆站在昏黃的路燈下,不知誰先喊了一句,“英雄一路好走”,“英雄安息”,人羣中便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喊聲,坐在救護車中,張大力和同事流下眼淚。

  在車隊到來之前,當地羣衆在街道中間擺上鮮花祭奠英雄。新京報記者吳江 攝

  殯儀館的黃花

  4月2日開始,成千上萬的民衆開始來到殯儀館弔唁犧牲的消防員。

  殯儀館外的樹上掛滿了白花。有木裏的藏族民衆一早便來了,在樹枝上繫上潔白的哈達。

  從山腳的路口到殯儀館,有一段2公里左右的山路。四月初,西昌最高氣溫已達25度左右,高海拔地區的太陽最是毒辣,不少人頂着烈日炙烤上山。一位推着嬰兒車的外婆,戴着帽子,慢慢地爬上坡。她說,消防員蔣飛飛和自己是老鄉,都是南充人,她對着不滿一歲的孫女說:“我們來送叔叔一程”。

  西昌市公交公司臨時調度了“免費擺渡公交車”接送弔唁羣衆。司機鍾師傅說,最開始的一兩天,來回的羣衆絡繹不絕,總是隔幾分鐘便拉滿了一車人,到了山上,又馬不停蹄地拉乘客回來,“從早上8點到晚上10點。”

  在殯儀館外,臨時搭起了一個白色的工棚,上面白紙黑字寫着,“祭祀羣衆接待處”。這是西昌市救助管理站的工作地,站長談月說,工作站臨時調配了10多個人,收集民衆的鮮花,回答一些疑問。每接過一枝鮮花,他們都會鞠躬道謝,“我們是代英雄們,向老百姓說一聲謝謝。”

  4月6日,犧牲消防員的“頭七”,也是西昌籍消防員張浩的骨灰在烈士陵園安放的日子,上千民衆前來悼念。新京報記者付子洋 攝

  路口一家花店的老闆左傑說,這幾天,他每天大約要賣出500枝菊花。有時上午菊花賣完了,人們便會選擇康乃馨、滿天星、百合、勿忘我等顏色偏淡的花,“只要是花都會一售而空”。

  “我們連一片花瓣都捨不得損傷”,談月說,黃色的菊花,長短參差不齊,他們便將長的先放在桶裏,短的整理好再插在表面。

  在接待處,曾有一個老人家送來了一筐紙錢。工作人員婉拒,說現在正在實行殯葬改革,不方便燒。老人說,他也懂道理,只是想表達一份心意,“按照我們老百姓的說法,人到了另一個世界,有錢用”。

  有一位老大爺送來了白酒,還有人送來了蘋果、橘子、梨。

  4月2號中午,來了兩個20歲左右的女孩。除了鮮花,還帶了一筐櫻桃。4月初,正是櫻桃上市的季節,這是西昌的特產。紅得晶瑩剔透,味道酸甜,每到這個季節,許多年輕人都會結伴去郊區摘櫻桃。

  女孩說,她們想把櫻桃放在消防員的棺木前。那時靈堂還在佈置,天氣熱,談月怕櫻桃會壞,便說代逝者表示感謝,但東西先拿回去吧。談月記得,當時女孩只含着淚說了一句話,“沒關係,都是年輕人,都喜歡喫,就給他們留下嘛”。

  談月說,“這幾天我們的眼睛一直都是紅的,你能感受到我們最純樸的老百姓對英雄們的愛。”

  心中的英雄

  4月2日起,來自全國各地的犧牲消防員家屬陸續抵達西昌。他們都會去位於西鄉的涼山森林支隊西昌大隊營地看看。

  這次犧牲的消防官兵中,有26位出自這裏。營地一片農田裏,種着一些蔬菜,也養了雞、鴨、狗。大隊裏有一面心形照片牆,是今年過年前後拍攝的,穿着藍色制服的他們都留着板寸,有的坐在操場上開朗地大笑,有的雙手合十扮出酷酷的表情。

  4月3日,涼山森林消防支隊西昌大隊的駐地,一個櫥窗裏貼着一張心形的“笑臉牆”。如今,這滿牆笑臉中的26人再也沒能返回駐地。

  犧牲的27名消防員中,1980年出生的趙萬昆,是西昌大隊教導員,級別最高的一位,涼山冕寧人。

  最近幾天,趙萬昆的二哥總是雙眼紅腫,面色發白。“我的心裏就像有人拿錘子在錘一樣”,但現在,他必須打起精神,在酒店照顧幾十名老家的親戚,安排他們的住宿和飲食。弟弟的戰友從各地一輪一輪地趕來,他要一一前去握手,迎接。

  戰友鄧世彬說,趙萬昆有一個8歲的女兒。在酒店裏穿着校服跑來跑去。這幾天,大人看見孩子就淌眼淚,但都背過身去,不讓孩子看見,“她太小了,還意識不到發生了什麼事,我把我的孩子帶過來陪她耍。”

  犧牲的另一位消防員、西昌大隊四中隊中隊長張浩是西昌本地人。4月4日下午,張浩高中就讀的西昌一中舉行了骨灰安放儀式,學弟學妹們走上主席臺,挨個給烈士獻花。

  張浩的初中同學楊偉奇來到了烈士陵園。他記得,張浩那時個子瘦瘦小小的,卻愛看警匪片。一次,兩人熄燈後在宿舍說話,被抓出來靠着牆罰站。那天晚上天氣晴朗,能看到許多星星。張浩告訴楊偉奇,自己還有一個姐姐。西昌產洋蔥,放假回家,他要去地裏收洋蔥,然後和姐姐一起去賣。

  張浩的同學楊偉奇發的朋友圈,他和張浩初中曾一起表演節目,圖上有張浩寫的同學錄。受訪者供圖

  中考時,張浩保送進了西昌一中,那是當地最好的學校。

  骨灰安放儀式上的一位老師說,他至今還沒有給現在的學生講過張浩,“我不希望我的學生,是作爲英雄被記住的,我希望他還活着。”

  這位老師眼裏的他,爲人正直,喜歡打籃球。一次要調整座位,同學們都想坐前排,老師正感到爲難時,個子比較小的張浩,主動提出坐後排,“他說他視力比較好。”

  一位高中同學寫了一篇文章,回憶“陽光下飛奔於綠茵場的少年”:學校香樟樹下淡淡的蔭涼,和無數一起下自習的夜晚。他說張浩是唯一跟自己聊過夢想的人。張浩說,他的夢想是當兵。

  另外一位高一學生在朋友圈說,“You are the heroes in my heart(你們是我心中的英雄)”。

  一位念小學一年級的小朋友,最近自己做了一個風箏,她在上面畫了消防員,“我們很多小朋友都畫了消防員”。四月天氣好,她說過幾日,要讓家人帶着自己去體育場外放風箏,把“消防員叔叔的風箏”,放上天空。

  張浩與初中同學的合照,穿黃色衣服的是他。受訪者供圖

  迴盪在夜空的誦經聲

  4月3日下午,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完成修復工作後,二十九位烈士的遺體被蓋上白布,披上國旗,送進臨時搭建的靈堂裏。這是事發後,家屬第一次見到他們的孩子。

  救助站的工作人員代鴻(化名)說,18歲犧牲戰士的媽媽,被人揹着進來,從門口便一直哭喊着,叫自己兒子的名字。靈堂的志願者臨時換崗時,因爲人手不夠,有人叫代鴻去頂替一下,但她根本不敢靠近,“太心痛了”。

  張大力當天晚上也來執勤了,靈堂外的救護車上配備着專職的醫生和氧氣瓶,以防出現意外。他看見有一位烈士的母親,遲遲不願意走,非要親眼看一眼自己孩子的遺體,“她可能還抱有希望,不相信她兒子真的死了。”

  人們給這位母親送來大衣,一些士兵過去給她敬禮,對她說,“阿姨別傷心,以後我們都是您的兒子。”

  4月3日,從木裏縣火場返回駐地的消防指戰員。

  當天下午和晚上,有兩批木裏過來的藏族羣衆,在殯儀館外的空地上,拿着佛珠念“嘛呢”,這是對逝者的祈禱和超度。誦經聲迴盪在夜空中,整座山都能聽到。

  一位陪伴家屬的心理疏導師陳芸(化名)說,政府針對每一位烈士的家屬,安排了相應的工作組,配備醫療救護人員和心理諮詢師。四川省第一時間派出了曾參與過“5·12”汶川大地震應激心理疏導的專家團隊來到西昌,對各醫院的心理醫生進行培訓。

  一位犧牲消防員的媽媽,一直躺在牀上不說話,手腳都是冰冷的,陳芸不知道說什麼,只能坐在旁邊輕輕地拉着她的手,喂一些水,“就像抱小嬰兒一樣呵護她”。

  陳芸也是一個媽媽。這一次,身經百戰的她,無法像平時工作一樣去詢問他們的生平、職業、經歷,能做的只有陪伴而已。她覺得這次也鍛鍊了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但是這樣的收穫,我們所有人都真不希望有。”

  “寧願要一個活生生的戰士,也不要一個烈士”,陳芸說。

  送別

  經國務院批准,4月4日涼山州西昌市、木裏縣降半旗,向在撲救木裏森林火災中犧牲的30位英雄誌哀。

  據涼山州人民政府辦公室公告,爲表達全州各族人民對撲救木裏“3·30”森林火災犧牲烈士的深切哀悼,涼山州政府決定, 4月4日爲全州哀悼日,全州範圍內停止一切公共娛樂活動。

  4月4日10時40分,四川木裏“3·30”森林火災撲救英雄羣體追悼大會在四川涼山州舉行。新京報記者吳江 攝

  在西昌,除了航天城的美譽,森林、鮮花和大山是最重要的元素。

  涼山是四川省三大林區、三大牧區之一,有林地173萬公頃;森林面積3000餘萬畝,佔四川省的30%。穿行於大涼山任何一條公路上,都能看見高山、森林和峽谷。夏天,綠撲撲的森林帶來清涼的空氣。冬天,人們常常開車到林區看雪。

  然而,林區也是火災發生地。《全國森林防火規劃(2016-2025年)》數據顯示,2001年-2015年,四川省內共發生森林火災4364起,相當於一年就發生311起。

  一位西昌市民說,他從前在大涼山深處的雅礱江官地水電站工作,每年一到“幹風天”,山裏常會發生火災。人力和直升機幾乎每次都會出動滅火,他曾見過武警戰士摔斷腿,“但都沒有這次惱火,犧牲了30人。”

  追悼會前,許多人自發來到西昌市圖書館門口的空地上,連夜折白花,扎黑紗。

  一位個體戶,平時做一些小生意,也常在公益機構做志願者。他在朋友圈發了一條信息,召集人們到火把廣場幫忙佈置追悼會會場,原本只需要30人左右,沒想到前前後後來了上千人。

  他的手機每秒鐘都有電話打進來,只好開了飛行模式,最後爲了不讓更多人來,甚至在朋友圈裏說這是假消息,“這是我第一次真正感受到網絡的強大”。

  在涼山的一個公益交流羣裏,一個本地人說,大家不應該僅僅關注英雄,也要追究責任,作出對策。“舉國悲鳴是對逝者英雄的尊重,但如何向活着的消防戰士交待呢?”

  4月4日上午,追悼會在西昌市火把廣場舉行。應急管理部黨組書記、副部長黃明在宣讀悼詞時表示,經應急管理部、四川省人民政府批准,撲救四川涼山木裏森林火災中英勇犧牲的30名同志爲烈士。

  4日上午,廣場外的每條路上,都圍滿了前來悼念的民衆。一位70歲的老教師,早上9點就從家裏出發了,爲了顯得莊重,她特意穿了黑色的毛衣。因爲交通管制,她頂着太陽,從家附近走了40分鐘路纔到達現場,一位志願者給她遞來白花,“我一看見白花就掉眼淚了”。

  西昌市殯儀館門前,人們自發在道路兩側的樹木上掛上小白花,以此寄託對英雄的敬佩及悼念之情。新京報記者吳江 攝

  追悼會現場,一位從火場歸來的消防員,在面對烈士遺像時,忽然蹲在地下哭泣,久久不願離開。西昌森林消防大隊四中隊指導員胡顯祿,臉上還留着撲火時的傷痕。他在每一個遺像面前都要說話,說得最多的是:“對不起,沒能把你救出來。”

  西昌大隊營地,那天降了半旗,國旗在風中獵獵作響。

  當天中午起,家屬帶着烈士的骨灰,踏上了回家的路。在四川南充、雲南、貴州、山東??全國各地的民衆都守在街口,迎接孩子回家。

  骨灰離開西昌的這一天,傍晚下了一陣暴雨,彷彿是這個城市對逝者的送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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