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說一件島叔老家的事。

 

這幾年,島叔的家鄉變化很大。村幹部花了大力氣,高標準地把十公里的通村公路修好了,還把河道修葺一新,新建了幾個小公園,儼然是個美麗鄉村。島叔每次回家,對比過去,甚是感慨。

 

滿以為鄉親們會和島叔的感受一樣,可結果讓人意外。對村莊的變化,老鄉似乎並不領情,對村幹部所為很不屑,甚至還滿腹怨氣。村幹部呢?也很氣憤,累死累活卻得不到鄉親的承認。

 

一句話,「民眾無感、幹部不滿」。

【島叔說】「民眾無感,幹部不滿」,基層這現象值得警惕 公眾號 第1張

 

現象

 

島叔在基層調研時發現,這種情況很普遍。

 

有一次,扶貧幹部陪島叔訪談當地一家貧困戶(單身漢),到了後,貧困戶家中之臟亂令人震驚,幾乎沒有落腳之處。旁邊的扶貧幹部很不好意思,拿起掃把幫貧困戶打掃,邊掃邊發牢騷:「你怎麼能這樣呢,政府幫你,你也要爭氣啊。」但他只在一邊笑,很是無所謂的樣子。

 

說實話,島叔在調研中發現,絕大多數扶貧幹部幹工作可真是任勞任怨,但也幾乎每一個都或多或少體會過「寒心」的滋味。

 

類似的情況還很多。前幾年某地發生水災,當時就出現了幹部救災、民眾在一邊看的情況。曾幾何時,動員民眾參與是基層治理的「常規」,為什麼現在變成了政府包辦?大家都在感慨,如今的基層治理怎麼了?

 

按常規,正常的基層治理行為,要麼是民眾和幹部都滿意,比如福利分配;要麼頂多民眾和幹部一方不滿意。現如今,幹部和民眾都不滿意的情況為何如此普遍?

 

不少基層幹部感嘆,現如今,政府連做好事都會做出矛盾來,真是令人費解。

 

【島叔說】「民眾無感,幹部不滿」,基層這現象值得警惕 公眾號 第2張

基層調研一幕:扶貧幹部幫貧困戶打掃衛生

民眾

 

費解之後呢,能怪民眾麼?

 

似乎是怪不上的。

 

毛主席早就說過,做任何工作,民眾都有先進的、中間的和落後的三部分。這本是規律。那時候,還可以通過「抓兩頭帶中間」的辦法,把民眾團結起來。

 

現在的問題在於,經過20年的高速城市化後,很多村莊都已是空心村,民眾之間的社會關聯已經大大弱化。再加上隨著市場轉型的快速推進,客觀上農村也出現了羣體、利益乃至於階層的分化,發展不平衡不充分已經成了社會的主要矛盾。

 

這時候,想像以前一樣,村民民眾自己組織起來做自己的事,其實已經很困難了。

 

現在,民眾不再是簡單的政治標簽,也不是一個單一身份的羣體,而是能動者的集合體。這幾年最明顯的變化是,人們的權利意識越來越強,每一個人都想自己的權益得到尊重,與此同時,義務意識卻不見得增強。據島叔觀察,甚至還有明顯弱化。

 

怎麼會出現這種情況?自從農業稅費免除以後,農民基本上不再承擔對國家的義務,各種權利也在不斷增加。這當然是國家的進步,讓農民享受改革紅利。但在基層治理過程中,治理者很難用單一的話語和框架展開行動。直白一點就是,試圖用「顧大局」來說服民眾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這些因素造成了現在的局面:人們很難再形成集體行動。這又反過來增加了基層幹部組織動員民眾的難度,基層幹部甚至不知道「民眾」在哪裡了……

 

家鄉修路的時候,島叔就曾親身經歷過一次。為了重新規劃村莊,也為了降低工程量,村幹部想讓公路改線,從島叔家族的祖屋門口過。這涉及到幾十戶,各家有各家的想法:大部分在家的老人都不同意,或是怕破壞風水,或是怕地盤被佔;少部分中年人同意,覺得這樣可以順便改善祖屋的環境,未嘗不可。

 

但麻煩的是,大多數年輕人都不在村,老人又做不了主,家族裡根本就沒有「主事」的,村幹部找誰去商量呢?結果,開戶主會的時候,參加會議的都是老人,並且還不齊全。雖然私底下大家都不同意,但沒人願意公開出頭反對。不同意當然就是默許了——那就簽字吧……

 

結果可想而知,路是修通了,民眾卻不滿意,後續還有無盡的麻煩,比如補償問題。

家族不斷有長輩打來電話問:「德文,村裡是不是拿了錢放你這裏了?」我說沒有啊。但家族裡的很多人都不信,說「怎麼會呢?地都被他們佔了,哪有那麼傻的?」天地良心,家族裡有幾家豬欄被拆了,是補償了一些錢的;至於公地,村裡確實沒說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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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於網路

 

幹部

 

這能怪村幹部嗎?

 

他們也冤枉,也身不由己。村裡修路,資金本來就是個問題,況且佔的又不是私人的地。不過村裡還是承諾了,會在祖屋修繕的時候爭取項目作為補償。

 

稅費改革後,作為基層治理主體的鄉村兩級組織開始轉型,其中根本的變化是失去了財政自主性,主要依靠財政轉移支付來維持運轉。並且,上級政府通過鄉財縣管和村財鄉管等制度設計,剝奪了鄉村兩級組織的財政權。

自此以後,基層組織逐步「懸浮」於鄉村社會,治理行為具有鮮明的「眼光向上」的特徵。簡言之,基層治理者失去了自主性,成了單純的政策執行者。

 

雪上加霜的是,基層組織不僅喪失了財政等治理資源,還在響應上級「公共服務型政府」的建設中,進一步弱化了治理職能。基層政府和村級組織很難再說自己是「治理者」,而是「服務者」。

 

結果就是,不僅是上級,民眾對基層幹部的要求也越來越多。這還是在基層自由裁量權逐漸弱化的情況下出現的。

 

其次,幹部其實已經不知道怎麼跟民眾打交道了。熟悉基層的人都知道,民眾工作是一項實踐藝術,得長期浸淫其中才行。但客觀上,當前已經失去了讓幹部真正下沉和民眾打成一片的條件。

 

一方面,沒什麼事需要幹部和民眾打成一片了。過去,稅費徵收、計劃生育,哪一件事不得跟民眾打交道。而今,即便有了「硬槓槓」的行政任務,也無需和所有民眾打交道。一旦這種「可選擇性」出現,基層工作就會向講策略、講特殊等角度去考量。

 

比如,有上訪戶,那就想盡辦法解決其特殊情況;有「釘子戶」,那就想盡辦法找「突破口」擺平;哪怕是對待貧困戶,那也是一項個別的、階段性的工作,犯不著建立長期關聯。

 

另一方面,上級的各種要求,實際上也增加了基層幹部接觸民眾的難度。這些年基層行政的「規範化」過程,催生了大量的辦公室業務,很多鄉鎮幹部坦言「下不去了」。甚至於,很多地方連村幹部也捲入其中。

 

比如,很多地方搞一個便民服務中心,讓村幹部坐班,以為這纔是「服務」。殊不知,很多中西部地區的村幹部反應,坐班以後反而和民眾生分了——連民眾都說,坐在哪裡,還真把自己當幹部了,何必呢?

【島叔說】「民眾無感,幹部不滿」,基層這現象值得警惕 公眾號 第4張

 

癥結

 

問題的癥結在哪裡?恐怕是我們對基層治理存在太多的誤解。

 

誤解一:庸俗化理解為人民服務。為人民服務是我們黨和政府的宗旨,這一點毋庸置疑。但是,我們的政府從來沒有將為人民服務庸俗化地理解為市場關系中的「服務」。這兩種「服務」的意義是不同的。

 

為人民服務是一項政治原則,並不能等同於具體的行政過程。我們說幹部是人民的公僕,主要是從政治要求來說的;而行政過程有其科學性,不能簡單地用政治原則和行政價值來代替。

再有,人民民眾是一個需要分析的復數,不是任人擺布的單一「符號」。尤其是在當前的基層治理環境中,為人民服務應是為民眾的整體利益服務。

 

但很奇妙的是,過去一些年來的公共服務型政府改革,將這兩種不同意義的「服務」融合,進而出現了「民眾」以服務對象自居,要求基層幹部按為人民服務的宗旨提供「無私服務」的畫面。這種錯位,造成了幹羣關係的扭曲:幹部是可以無私,可那是為「人民」服務啊;一旦民眾以「僱主」的心態要求幹部時,不僅民眾會面臨期望過高的窘境,幹部也會覺得很是不適。

 

誤解二:基層治理中老好人主義泛濫。只要民眾有要求,一些地方的黨委政府總是無原則地滿足,什麼都「兜底」。這會出現什麼問題?

 

島叔前段時間受某市房管部門的邀請,調研了該市的物業管理情況。有一個數據令人吃驚:全市三分之一的小區物業費是政府兜底的,尤其是還建房小區和老舊小區。該市準備制定一個包括還建小區在內的物業管理辦法,島叔建議既然是物業費,「收不收是一回事,收多收少又是另一回事」,結果受到絕大多數區級物業管理部門的反對,覺得根本不可能,也不應該。言下之意,政府還是得承擔這些小區的物業費。

 

在跟一個還建小區的社區書記訪談,島叔問,要是開始收物業費得等多長時間?這位書記不假思索地說,至少20年。也就是說,政府至少得兜底一代人。

這種老好人主義,甚至還在脫貧攻堅等工作中體現得淋漓盡致。為什麼那麼多民眾爭當貧困戶?就是因為貧困戶的一切都被兜底了,利益實在太大。

 

本質上來說,老好人主義就是不擔當、不作為的形式主義的表現——遇到問題不想辦法解決,而總是想著通過「收買」來化解矛盾。殊不知,越是如此,矛盾積累得就越多。貧困戶的訴求是解決了,那還有更多的非貧困戶呢?

 

誤解三:泛政治化。現如今,上級各部門在下達任務時,都要上升到講政治的高度,要求基層配備足夠的力量去完成任務。但問題是,基層哪來的三頭六臂?如果所有事情都是政治任務,那不形式主義還能怎麼辦?

 

事實上,絕大多數任務對於基層而言,應該是常規性的,犯不著短、平、快,否則治理效果會適得其反。從政策執行的科學性來說,沒有差別就沒有政策,當事事都重大時,也就意味著事事都不重要。

久而久之,基層幹部逐漸變得疲憊不堪,民眾看在眼裡也只會「無感」而已了。

 

文/呂德文 武漢大學社會學系研究員

編輯/百里雲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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