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雉雞家族的瀕危物種“綠孔雀”一夜間刷屏網絡,爆紅人類世界。人們不僅突然留意到孔雀家族有着藍、綠界限之分,也幡然醒悟原來綠孔雀附着瞭如此豐富的傳統文化內涵。這曾在古人面前動輒“東南飛”的大鳥究竟怎麼了,這些山中精靈如今到底藏身何處,關於它的拯救之路究竟該如何走,這條路又有多長? 「北京時間」記者通過大量調查和走訪,並在中國野生動物保護協會野生動物園專業委員會專家的指導下,將對“綠孔雀”進行了深度報道。

綠孔雀,這個自遠古以來曾廣泛分佈於我國南方的原生物種,是我國本土分佈的唯一孔雀種類,被列爲國家一級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從上世紀50年代開始,由於生存環境惡化等原因,原本大量生活在西雙版納一帶的綠孔雀數量急劇減少,處於極度瀕危狀態,拯救形勢嚴峻。

“石羊江畔,一場水壩之爭”

2017年,一場關於拯救綠孔雀的話題在動物保護領域裏攪動起千層浪。這一年裏,“500只”這個紅色數字赫然闖入關注物種保護與科普的人們視野。與此同時,與綠孔雀一同成爲網紅的,還有戛灑水電站以及一些沿戛灑江漂流的環保愛好者。他們被指控將導致野生綠孔雀的毀滅!有人因高調呼籲而走紅,有人因輿論高壓而受過,一切緣由因果皆在“救護綠孔雀”的旗幟下發生,但一切事情的發展又都僅止於“人”。單純從事件發展脈絡上來看,整個事件經歷了“物種瀕危呼籲——發現大壩在建——緊急叫停大壩——處理相關人員”的過程。然後,一切又趨於平靜……

然而,吵嚷過後,所有一切關於“壩”與“人”的問題的追究,是否真能夠成爲這些大鳥從此獲救的關鍵?水壩修建與綠孔雀存亡之間是否構成因果關係?導致百鳥之王瀕危的真相究竟是什麼?謎底,只有從它們的故鄉雲南才能揭開。

“版納:人工橡膠林導致的原始生境之禍”

位於雲南省最南端的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古代傣語爲“勐巴拉娜西”,意思是“理想而神奇的樂土”,這裏以神奇的熱帶雨林自然景觀和少數民族風情而聞名於世。上個世紀50年代之前這裏曾有綠孔雀廣泛分佈,以“孔雀公主”爲原型的大型傣族舞劇《召樹屯與南木諾娜》即源出於此,這裏還走出了舉世聞名的傣族孔雀舞。雖然今天的版納原始森林公園孔雀園裏早已李代桃僵遍地都是外來物種藍孔雀,但是生性高傲又頑強的野生綠孔雀依然藏身在不爲人知的某個山谷,於不期然間帶給人們驚喜。

西雙版納林業局保護科科長李志勇對記者說:“我從小就聽說過綠孔雀的事情,外公還曾經養過受傷的綠孔雀,後來外公想嘗試用錄製的綠孔雀叫聲去招引野生綠孔雀,或許因爲‘語言不通’而沒有成功(綠孔雀或許也有方言)”。早在1991—1993年間,當地就成立了版納綠孔雀保護隊,作爲隊員的李志勇經過兩三年的尋訪時光,終於在景洪景糯壩野外有幸看到一隻綠孔雀飛過。“兩三年,兩三秒!”體長近2米的綠孔雀展翅飛翔的瑰麗景象令他終身難忘:“不過是一瞬間,可是看到綠孔雀飛成爲我一生的記憶!”

據悉,有幸親眼目睹過野生綠孔雀飛翔的,還有當地的佛居山林業合作社工作人員,他們在經營佛居山森林旅遊的幾年中,不時會看到山裏有零星的綠孔雀飛過。工作人員肯定地說:“最近一次就是在2017年春節期間,而且不是一隻,這山裏肯定有野生綠孔雀的棲息地,只是沒人知道它們的巢築在哪裏,從沒聽說有人親眼見過綠孔雀的巢”。

從景洪向中緬邊境磨憨口岸行駛的路途中,沿途星羅棋佈的橡膠林和香蕉園構成了全部的風景線。幾十年前發生在這裏的砍伐原始森林大面積種植經濟林的經歷,使得這裏的原始自然生態環境遭到破壞,人工橡膠林下幾乎寸草不生,生物多樣性消失殆盡,大量物種逃離,綠孔雀自然也不能倖免。有資料顯示,與天然林相比,人工橡膠純林的鳥類減少70%以上,哺乳類動物減少80%以上。可嘆綠孔雀和其他野生物種曾經賴以生存的家園,如今變作如此模樣。

記者瞭解到,2013年—2014年間,就在這一帶,有村民目睹綠孔雀棄卵,被遺棄的孔雀蛋上交到版納州林業局保護站,但最終並未能人工孵化出雛鳥。當地布郎族村長艾恩告訴記者:“除了撿到蛋,幹活兒的時候還有村民發現綠孔雀活動的痕跡,跟了幾次後還用手機拍到過‘起飛’照片,還登在了當時的雲南《信息報》上,估計這羣綠孔雀有5只”。

勐海曼傘保護區位於橡膠林的邊緣,是比較典型的綠孔雀棲息地。當時,本地村民就是在這裏撿到綠孔雀蛋並上交。“保護區只有20公頃的次生林,外圍環境不太好,周圍都是橡膠林,假使現在這些孔雀還在這裏的話,可週圍的環境也已經非常差了”。艾恩無不擔憂地說:“人工橡膠林使老林子東一塊西一塊湊不到一起,連不成片,造成了綠孔雀食物不足,綠孔雀喜歡吃的蛙、蟲、草都沒了,這是一場可怕的‘橡膠林災害’”。

版納州級保護區野生動物專家羅愛東對於隱身遁跡的野生綠孔雀種羣恢復並不持悲觀態度。他說:“只要棲息地恢復,各種物種就會有,綠孔雀種羣也會重新恢復起來”,他的判斷是基於在這些發現綠孔雀的地方,還發現分佈有孔雀雉、灰孔雀雉,以及數量可觀的二級保護動物白鷳。“這些都是綠孔雀的相關種,足以證明生境修復後物種的恢復能力”,羅愛東向記者透露:“就在最近兩年,雖然沒有實體的目擊報告,但依然有村民在野外聽到綠孔雀叫聲,可以確定地說,版納依然有野生綠孔雀存活。根據各方面信息分析,版納的野生綠孔雀應該在10—100只左右”。

“普洱:茶山深處孔雀飛”

普洱這個雲南省轄地級市,森林覆蓋率超過67%,記錄有陸棲脊椎動物28目364種,有印度野牛、熊猴、蜂猴、巨蜥、黑頸長尾雉等多種國家一級保護動物,更關鍵的是,這裏也深藏着極爲珍貴的野生綠孔雀。

綠孔雀主要棲息在海拔2000米以下的熱帶、亞熱帶常綠闊葉林和混交林。普洱地區原來10個縣區都有分佈,但後來越來越少,有人甚至認爲它們在普洱已經滅絕了。從1992年開始,普洱市林業局開始了尋找野生綠孔雀之旅。多年走訪調查表明,墨江、景東、景谷、鎮沅、寧洱、思茅都有村民聽到叫聲或見到過綠孔雀。通過實地觀察生態環境,林業部門推測距離景谷縣城70餘公里的一片森林,綠孔雀存在的可能性很大,當地村民普遍反映聽到綠孔雀叫聲,還有村民看到過一隻大孔雀帶着3只小孔雀覓食。隨後,工作人員將紅外相機全部集中到了這個點,這也帶來了更多綠孔雀的影像資料。

普洱林業局負責野生動物保護方面的工作人員向記者介紹,2014年4月,地方林業部門通過採取掛紅外相機、搭建隱蔽帳篷蹲守等方式,終於在景谷一帶成功拍攝到苦苦尋找了20餘年的珍貴的野生綠孔雀照片。“應該是一隻長着簇冠羽的雄性成年綠孔雀。其中一段拍攝於4月19日14時24分至25分的視頻,綠孔雀距離紅外相機僅4米左右的距離,綠孔雀很謹慎,覓食過程中,不斷擡頭張望。”

幾年過去,人們不時在這一帶發現有新的野生綠孔雀種羣,且有數量不斷增加的跡象。2016年,當地再次成功拍攝到了大量野生綠孔雀的影像。“我們推測那一帶至少應該有10至15只綠孔雀”,工作人員表示,“此次發現綠孔雀的地方,可能之前就有,但沒被發現;另外一種可能是之前那裏沒有,而現在生態環境好了,一些綠孔雀飛到了那裏。除了景谷拍到證實有野生綠孔雀的影像外,我們通過走訪,判斷景東、鎮沅、墨江存在野生綠孔雀的可能性也很大。”

“楚雄:全力保護已知全省最健康野生種羣”

楚雄彝族自治州,位於雲南省中部,屬雲貴高原西部,滇中高原的主體部位,是人類發祥地之一。2017年,一場石羊江水壩之爭,使得原本默默無聞的楚雄被推上了風口浪尖。

石羊江位於紅河上游,左岸是楚雄州雙柏縣,右岸爲玉溪市新平縣,一個待建水壩的出現掀翻了這裏原有的靜謐。一些社會輿論認爲,將建的水壩會阻斷野生綠孔雀覓食飲水的通路,最終導致綠孔雀喪失棲息地而滅絕。援引一句原話,“也許過了今年,因爲一座水電站,中國綠孔雀將永遠消失。”這股刮自自媒體的輿論旋風除了指向水壩以外,也指向當地林業基層,直指地方“保護不利”。

楚雄州一位長期從事保護工作的技術人員對此並不認同,他認爲水壩與孔雀存亡之間是否有因果關係,尚需科學論證,但是單就物種保護工作而言,楚雄州其實是非常盡力的。“雲南的‘孔雀之鄉’其實就是靠這裏了”,他說,“今年以來,楚雄的綠孔雀保護工作受到了民間輿論的質疑。其實我們非常委屈,州里的生態意識、保護意識其實非常強,所有關於綠孔雀的研究項目都是靠着自己投資搞起來的”。

一位工作人員說:“爲了這個事情,一個夏天我們再忙的事情都要放下,直到5名相關林業基層保護人員受到處理,事態才稍稍平息,可根據我們的瞭解,事實上這些被處理的人這些年來一直是在做着保護綠孔雀的工作。”

楚雄州動植物保護局的保護專家告訴記者,楚雄的綠孔雀保護情況確實同輿論所描述的完全相反。“長臂猿和綠孔雀是當地的兩大旗艦物種,同爲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對於這兩個物種的保護一直是我們工作的重點,州里特別爲了研究綠孔雀下了大力氣,幾年來在楚雄研究綠孔雀課題撰寫的論文就先後讓幾個博士生獲得了學位”,專家介紹,“從2014年開始,楚雄爲了加強綠孔雀野外調查研究,實施了雲南省極小種羣物種拯救保護項目——雙柏縣恐龍河州級自然保護區綠孔雀保護項目。分別於2014年投入30萬元,2015年投入20萬元,2017年投入80萬元經費用於野外種羣分析監測。因爲林業口的資金非常有限,這些費用在當年全局的經費中已經佔據了很大比重,可以說是傾盡全力。”

“局裏聘請了中科院及西南林學院的專家和他們所帶的研究生進行了研究,原定2017年底出報告,但目前我們只收到了一個階段性監測報告,主要內容是說面積約15萬畝的恐龍河州級自然保護區是楚雄綠孔雀的主要分佈區,但還沒有詳盡數據。”

這位工作人員表示,野生綠孔雀的保護絕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涉及多方因素。例如:綠孔雀的科研工作薄弱,在過去很多年裏很少有專家真正研究這個物種。各類長臂猿、金絲猴的研究者鋪天蓋地,但幾乎沒有人能對野生綠孔雀的生態習性有確切瞭解,比如野生綠孔雀食性、分佈範圍、繁殖情況等;依據自己多年參與保護的切身體會,綠孔雀的實際分佈範圍非常廣。因爲形體很大,喜食豌豆,如果分佈區山上缺少食物,那麼它的種羣會依人而居。最近發現分佈範圍在縮小,恐怕與農業科技進步,與農藥、化肥的使用有關係。加上綠孔雀的警惕性非常高,靠近難度很大,構成了野生綠孔雀研究保護的另一個不利因素。三是目前在楚雄負責調研水壩與物種關係的有關部門由於受自身專業性的限制,對科學全面理解綠孔雀保護工作有侷限。

“根據2016年監測結果,楚雄野生綠孔雀至少會達到79只,是已經證實的全國現存最大野生綠孔雀種羣。”這位工人員信心滿滿地說,“這個數據非常準確,是我們楚雄用幾年時間,把上百臺紅外相機擺在山上,照了上萬張照片得到的結論。真相恰恰是,整個雲南省裏綠孔雀這個物種都快要沒有了,反而是我們楚雄把它們保護下來了。”

“玉溪:哀牢山系或藏有待確認超大種羣”

此外,與楚雄毗鄰的玉溪也頻傳好消息。記者瞭解到,過去幾年中,玉溪市新平縣境內不時有發現野生綠孔雀及其棲息地的消息傳來。爲了進一步確認種羣數量,2017年1月,由雲南大學生命科學學院的15名師生和哀牢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新平管理局的幹部職工組成的三個調查小組,分別前往新平縣者竜鄉、水塘鎮和老廠鄉開展調查工作。

調查組在老廠鄉馬家壩、勐炳、轉馬都和黑查莫四村,水塘鎮舊哈村,者竜鄉向陽村中山小組、大象場小組共7個調查區域內,分別採取樣線法、樣圓法、紅外相機法等方式對野生綠孔雀分佈情況進行了調查,共獲得照片44988張,其中有綠孔雀的多達8599張。結合各種調查方式,調查組初步估計老廠鄉綠孔雀數量約爲10只,者竜鄉約爲50只,總計60只。

參與綠孔雀研究項目多年的雲南大學生物系師生大膽推斷,除了上述已知信息,根據他們佈設的幾百臺遠紅外相機拍攝情況,哀牢山一帶的山系中應該藏有一個數量可觀的大種羣。由於項目研究還在進展中,同時也是出於對綠孔雀保護的需要,研究結果暫時沒有對外公佈,只是先與林業部門取得了內部溝通。

雖然這是個爆炸性的好消息,但參與調研的研究人員認爲保護形勢不容樂觀:“我們在野外調查過程中屢屢受到一些人的干擾,經常有我們架設的紅外相機被盜取,被拷貝內容,甚至破壞存儲卡的事情發生,其中有些人的影像已經被紅外相機記錄了下來,時間一長我們也就知道這些人是誰,來自哪裏。”對於這些人的行爲,他們表示不理解,“2017年開始,沿江漂流的人不知爲什麼比往年明顯要多,我們能夠觀察到人類這一行爲對綠孔雀造成了很大的驚擾,這是個需要儘快重視起來的現象。”

野生綠孔雀在雲南並沒有絕跡,很多地方有它們來過的痕跡,也許更多野生綠孔雀正藏身於某個不爲人知的角落。俗話說“寶物莫示人”,如果規範的、科學的保護措施不能及時跟上,那麼野生綠孔雀種羣的被發現和被公佈絕對不是好事,切勿讓國鳥的發現之時成爲了它的滅頂之日。

拯救野生綠孔雀希望並不渺茫,但卻任重道遠。接下來的路該如何走,請關注北京時間的後續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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