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好問

  (三)

  弔古戰場:劉項開打,阮籍開罵

  江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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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漢久相持未決,丁壯苦軍旅,老弱罷轉漕。項王謂漢王曰:“天下匈匈數歲者,徒以吾兩人耳,願與漢王挑戰決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爲也。”漢王笑謝曰:“吾寧鬥智,不能鬥力。”(《史記·項羽本紀》)

  這是我們熟悉的楚漢相爭的故事。當時劉邦與項羽各屯兵廣武,隔鴻溝對壘,師老力竭,乃相約以此爲界中分天下,西爲漢地,東爲楚地。劉邦欲西歸,應張良、陳平之諫,復追殲項羽,終至滅楚。

  金宣宗元光元年(1222年),元好問的友人李獻能(字欽叔)遊滎陽,登廣武,有詩寄好問,好問遂和作兩首,“同欽叔賦”。下面是七律名作《楚漢戰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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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虎擲龍挐不兩存,當年曾此賭乾坤。

  一時豪傑多行陣,萬古山河自壁門。

  原野猶應厭膏血,風雲長遣動心魂。

  成名豎子知誰謂?擬喚狂生與細論。

  起句就勢大力沉。“虎擲龍挐”(挐,音ná,同拿)等於說龍爭虎鬥,但“擲”是騰躍,“挐” 是擒拿,動感而形象。“不兩存”即你死我活,不共戴天,如柳宗元《詠荊軻》的“燕秦不兩立”。但“不兩存”比“不兩立”語氣更平實,卻更可怕。

  首聯發唱驚挺,卻也有一個潛文本,即韓愈的七絕《過鴻溝》,是他從裴度平淮西過滎陽時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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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龍疲虎困割川原,億萬蒼生性命存。

  誰勸君王回馬首,真成一擲賭乾坤。

  元詩的“當年曾此賭乾坤”由此而來。以性命作賭注,以天下爲賭彩,當然是一場豪賭。但韓詩的“龍疲虎困”,爲什麼換成了元詩的“虎擲龍挐”?因爲元遺山眼見的是過去完成時的楚漢之爭,心想的卻是正在進行時的金蒙之戰。當此際,金人已盡失河北、山東、山西、陝西,蒙古軍的金戈鐵馬只隔着一條黃河,古戰場行將變成新戰場了。

  “

  一時豪傑多行陣,萬古山河自壁門。

  “行”,讀háng ,行伍的意思。“一時”即一世,一代。豪傑們排隊列陣,對壘鏖戰,而萬古河山自成“壁門”。注云,“壁門”即營門,是指山河險要,但熟悉《史記·項羽本紀》的人都記得:“當是時,楚兵冠諸侯。諸侯軍救鉅鹿下者十餘壁,莫敢縱兵。及楚擊秦,諸將皆從壁上觀。”“作壁上觀”指坐山觀虎鬥,不插手。“萬古山河自壁門”,“自”字有不相干涉的意思,是寫天地之不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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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野猶應厭膏血,風雲長遣動心魂。

  “厭”,有滿足義,有嫌惡義。滿足是飽食饜飫,但“猶應”推測的應該是心理,擬人化解釋爲厭倦憎惡,更好,略同姜夔《揚州慢》所謂“廢池喬木,猶厭言兵”。這一句聲音極奇特:“原野猶應厭”(yuán yě yóu yīng yàn),五個字連續同聲母,齊齒撮脣,彷彿親見詩人的切齒之狀、銜恨之心。大地山川已經飽食了人的脂血,長風亂雲不斷驚悚着人的心魂。頸聯二句,上句俯察,下句仰觀,只見天地間草木腥而風雲動,意境極爲可怖。

  “

  成名豎子知誰謂?擬喚狂生與細論。

  “論”,讀lún。《晉書·阮籍傳》雲:“(籍)曾登廣武,觀楚漢戰處,嘆曰:‘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知誰謂”即“知謂誰”。阮籍口中的“豎子”到底是指誰呢?直接的解釋是指劉邦,但劉邦雖然是潑皮出身,有流氓習氣,但格局很大,事業有成,所以若鄙稱沛公爲豎子,李白都覺得不公。那麼是影射司馬昭麼?有人問蘇東坡,“豈謂沛公豎子乎?”東坡曰:“非也,傷時無劉、項也,豎子指魏、晉間人耳。”(《東坡志林》)但這也做不得準,可見聚訟紛紜,所以詩人想,“成名豎子”到底是指誰?我打算叫來狂生阮籍,跟他細細討論一番。

  這首七律,敘事含景,議論有情,既是懷古,也是感時,沉重、悲涼、恐懼、哀愍,兼而有之。詩人絕望於天地間輪迴上演的悲劇,哀生民之不幸,在新的時空中將這個永恆的主題翻出了新意。同時,我們從中也能聽到衆多唐宋詩人的迴響。“當年曾此賭乾坤”固然借用韓愈的“真成一擲賭乾坤”,但骨重神寒的其實是中間那個虛字“此”,隱然有老杜“萬方多難此登臨”的“此”字的重量。“風雲長遣動心魂”,句格有似李商隱《籌筆驛》的“風雲常爲護儲胥”。“原野猶應厭膏血”,近承南宋衛博《送楊舒州》的“川原厭膏血,關山接烽燧”,至於遙應,那該是魯迅《無題》的“血沃中原肥勁草”。

  093期:韋應物(五):梧桐半死,方有述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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