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一望無垠的汪洋中,一艘轟隆隆冒著黑煙的輪渡正緩緩航行著。一羣海鷗在不遠處的天空自在翱翔,不時發出高亢嘹亮的叫聲,教人聽了從心底深處也生出一種衝破束縛的昂揚與喜悅。

徐徐的海風吹起她鬢邊的髮絲,她輕柔地撫著胸口,因暈船而渾渾噩噩的腦子總算恢復了些許清明。

她凝視著瀰漫著迷霧的遠方,陷入了深思:自己就這樣和素瓊(張愛玲母親)跑了出來,真的好嗎?那個青苔斑駁、散發著頹廢沒落氣息的深深庭院,自己已是不會再回去了,可未來,未來又會是怎樣的呢?

正在這時,一個人的到來讓她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來,也讓她此後一生的軌跡都註定與之交纏。

來人著一身西裝、戴著一副眼鏡,眼中帶笑,文質彬彬。他叫李開弟,看到她因不慣輪船、靠在船邊狼狽不堪的模樣,遂心生憐惜,不僅體貼地為她拿來毛巾,送來龍井茶水,還用英語為她朗誦了一首拜倫的詩歌。

當他輕輕為她披上一塊淡紅色的帔霞時,她便知道,這一生,她的心裡再容不下他人。那一塊帔霞,也在此後漫長的歲月中,成了她唯一的念想。

「只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朝與暮。」

張愛玲後來在文章中寫到姑姑那塊珍藏的帔霞:

「她手裡賣掉過許多珠寶,只有一塊淡紅的帔霞,還留到現在……她總把它拿出來看看,這裡比比,那裡比比,總想把它派點用場,結果又還是收了起來,青綠絲線穿著的一塊寶石,凍瘡腫到一個程度就有那樣的淡紫紅的半透明……無奈,她嘆了口氣說:『看著這塊帔霞,使人覺得生命沒有意義。』」

紅色的帔霞,如同心口的一粒硃砂痣,教人割捨不得!

1、一場娜拉式的出走

1901年,張茂淵出生於晚清一個沒落的貴族之家,外祖父是晚清重臣李鴻章,父親是大臣張佩綸。

張茂淵的母親李鞠耦出嫁之時僅有23歲,不僅有著豐厚的嫁妝,孃家顯赫的聲勢和影響更是讓許多人艷羨不已,盼成為張家的乘龍快婿。但最後,李鴻章卻是將備受寵愛的大女兒嫁給了已43歲的清貧官吏張佩綸做續弦夫人。

這一擇偶標準在當時委實獨特,不是看重對方的家世、權力、財富,反是注重人品、才學、抱負。

張茂淵曾這樣說她的外祖父李鴻章:「這老爺爺也真是的!兩個女兒,一個嫁給比她大二十來歲的做填房,一個嫁給比她小六歲的,一輩子嫌她老。」

但最後的結果卻如張愛玲在《對照記》中提到的:「我祖母的婚姻要算是美滿的了,在南京蓋了大花園偕隱,詩酒風流……」

而李鴻章的這種婚姻觀也許在某種程度上,也潛移默化地影響了他的外孫女張茂淵和曾外孫女張愛玲。

許多年以後,兩人所傾心的男子,都並非權力、財富、年齡所能衡量,反倒是他們身上的才學、抱負讓兩人癡戀半生。

年輕時的張茂淵,眉眼間一派清麗

1901年,恰好是一個新世紀的肇始,而對延綿兩百多年的大清王朝來說,卻已是走入窮途末路。

那些冠蓋如雲的晚清貴族們,就這樣載著一副內裏已是千瘡百孔、頹敗沒落外面仍要強撐著富貴鼎盛模樣的軀殼,踽踽獨行。

如白落梅所說,像是日落前的短暫餘輝,有一種無可挽回的遺憾與壯美。

也是在那一年,那個一生背負爭議無數、被人斥為「賣國賊」的晚清重臣李鴻章也被拋卻在歷史滾滾的車輪後。此後僅一年多,張佩綸也抑鬱而終,拋下愛妻和一子一女。男孩便是張愛玲的父親張廷重,女孩便是張茂淵。

晚清重臣李鴻章

儘管留下的萬貫家財,讓柔弱的母親和兩個年幼的孩子尚可衣食無憂,但終有一天也會坐喫山空。更遑論還有族人如狼似虎的貪婪目光,在一旁暗暗窺視。

那種如厚重煙雲般衰頹的末世氣息,在彼時小小的張茂淵心裡,成為揮之不去的心靈陰翳。

母親李鞠耦彼時只有35歲,失去了丈夫,她只能把家族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兒子身上。

為了讓兒子有朝一日能光耀門楣、重振家業,她嚴格督促張廷重讀書,為了防止他跟紈絝子弟學壞,還給他穿上花紅柳綠的舊衣服,滿幫的繡花鞋。

對於女兒張茂淵,母親卻是給她穿上男裝,稱「少爺」,盼著她能如男兒般剛強獨立。

然而她的這番苦心,卻終究如同蚍蜉撼樹,她挽救不了一個曾經無限輝煌的大家族的沒落,正如她阻擋不了清王朝這座大廈的將傾。

張廷重沒能夠如他的父親或外祖父一樣撐起整個家族,反是成為了天生的「遺少」,在母親50歲去世後,便靠著母親的遺產,抽大煙、上賭場、逛妓院......在吞雲吐霧中,用自己的方式,卑微而驕傲地活著。

反觀張茂淵,卻是真如母親所盼那般,成為了一個剛強獨立的女子。她看不慣哥哥放蕩頹廢的生活,更不願如舊式女子般,被困在青苔斑駁的庭院,混混沌沌地度過日日年年。

因此就在1924年,她決定出國留學,一同出行的還有張愛玲的母親黃素瓊。那一年,張愛玲僅有4歲,她親眼看著那個追求新潮、渴望自由的母親不顧一切地去了,只留給她一座空空蕩蕩的庭院。

左二張愛玲父親張廷重,右一張茂淵,右二張愛玲母親黃素瓊

這座氤氳在悽清、衰頹、寂寞氛圍裏的庭院,就這樣成為兩個女子共同的創傷,造就了她們有些相似的性情:

外表清清冷冷、與人冷漠疏離,然而內裏卻是對情感極為看重,甘願「低到塵埃裏」,張愛玲如是,張茂淵亦如是。

2、「今生等不到你,我等來生」

張茂淵曾對李開弟說:「我會一直等你,若今生等不到你,我等待來生。」

一生是多麼漫長呀!所有人包括李開弟都以為她是玩笑,只有她一個人把這份誓言當成了真,她就那樣安靜從容地等待著,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就那樣靜靜地等待著,一等就是52年。

一愛就是一生!

張茂淵與李開弟

那一年輪渡上相遇,於李開弟是一場美好的邂逅,於張茂淵卻是一生的牽念。

1927年年底,張茂淵和黃素瓊回滬,李開弟則是準備去比利時、法國遊玩賞景,他們再次重逢於茫茫大海中的同一條遊輪上。

張茂淵與李開弟在輪渡上

在嚴智珠(李開弟的好友)夫婦的介紹下,兩人正式相識,互相交換了姓名。李開弟的風趣幽默、紳士儀態及言談間流露出來的才華,令張茂淵對他的好感更加加深。

而如張茂淵那般有才華不矯作、言語犀利而真誠的女子,李開弟亦是生平第一次見,心中對她頗有種別樣的情愫。

即便兩人互相屬意,但世間多的是情深緣淺,直讓人感嘆「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關於兩人沒能結合的原因,當時有兩種說法:

一種是說,李開弟忌諱張茂淵的出身,認為她的外祖父李鴻章是賣國賊,因此無法接受張茂淵的愛情;

另一種更為人們公認的說法則是,李開弟早有婚約在身,不能背信棄義,只能忍痛將這份情感深深埋藏。

而張茂淵即便心如刀絞,卻終究同樣選擇將這份感情埋在心底。

1932年9月,李開弟信守承諾,正式迎娶此前訂過婚約的閔行富家女夏毓智為妻,並在大華飯店舉辦了盛大的婚宴。

張茂淵亦在受到邀請的賓客之列。她落落大方地出席了兩人的婚宴,還因為一口流利的英語,擔任了當天的女儐相。

此後兩人始終「發乎情,止於禮」,她既不刻意與他保持距離,也絕不打擾他美滿的家庭。兩人如普通朋友般,偶爾禮貌的信件往來,偶爾好友聚會中微笑著打個招呼。

兩個人似乎就這樣如同兩條平行線般,不再有交集。他經營著自己的婚姻,她則平心靜氣地等待著一場無望的愛情。

歲月就這樣流水般過去,時而驚濤駭浪,時而靜靜流淌,唯她一人初心不改。

時間來到1965年,張茂淵64歲。那一年,李開弟的妻子夏毓智病重住院,張茂淵日夜相伴照顧。

臨終前,夏毓智拉著她的手說:

「我早知道你和李開弟是情投意合的一對......當初我一點也不知情,你把你的戀情暗藏在內心深處,我竟然一點沒有察覺出來。....李開弟苦惱過,悔恨過,但是一切的一切都晚了......你視我兒子為己出,李開弟視張愛玲為己女,這一切的一切我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我將不久於人世,我過世後,希望你能夠和李開弟結為夫婦,以了結我一生的宿願,否則我在九泉之下會死不瞑目。」

「文革」中,作為資本家後裔的李開弟,自是在劫難逃。在一場又一場彷彿沒有盡頭的磨難中,人人都棄他如敝履,卻唯有一人始終默默站在他身後,陪伴著他走過那段最黑的夜。

(中)張茂淵 (右一)李開弟

那時,年近古稀的李開弟被打成了反革命,每日在弄堂裏清理垃圾,親友們紛紛避之唯恐不及。他的女兒遠在廣州,兒子被逼自殺,他不斷地被抄家、批鬥,連房屋都被人搶佔了去。

那是他最落魄、最難熬的一段時光,幸而有張茂淵始終陪伴身側。彼時張茂淵的境況也十分悽涼,家財都已散盡,卻仍是不時從自己並不寬裕的供給中擠出一部分,接濟李開弟。

此外,張茂淵還一次次從力不從心的李開弟手中接過掃帚,幫他做那些粗活累活,一雙曾經用來彈鋼琴的纖細柔嫩的手就這樣變得粗糙。

1979年,李開弟終於得以平反。那一年,已78歲的張茂淵提筆給李開弟寫了一封信,信上只有短短一行字:

「不是我不願再等,我怕時間不再等我。」

收到信後的李開弟淚如雨下,他提筆回信道:

「我雖然曾經走遠,心卻從未離開過。」

她52年的等待終於有了結果,在那場盛大的婚禮上,張茂淵顫抖著拿出曾經那條寄託了她半生念想的帔霞,李開弟含著淚再次為她披上。

晚年相守的兩人

彼時張愛玲已在美國,接到姑姑的婚訊,她含著淚道:

「我就知道,姑姑一定會結婚的,哪怕80歲也會結婚。」

兩個白髮蒼蒼的老人,一段埋藏了52年的愛情。

人的一生有多少個52年,世間又有多少等待終能等來「歸人」,可她不管,她只是靜靜地等著,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尾生抱柱般,至死方休!

3、她一生最大的事業是成了張愛玲的姑姑

張愛玲的作品中,每每提及親人,多是涼薄。沉迷鴉片、放蕩頹廢的父親,遙遠而神祕、疏離乃至冷酷的母親,卻唯有一個人讓她滿目瘡痍的心靈感到些許的溫暖,這個人便是她的姑姑——張茂淵。

她曾說:「亂世的人,得過且過,沒有真的家。然而我對於我姑姑的家,卻有一種天長地久的感覺。」

張愛玲與姑姑張茂淵

她是張愛玲的啟蒙老師。張愛玲說:

「在香港讀書的時候頂喜歡收到她的信,淑女化的藍色字細細寫在極薄的粉紅拷貝紙上,信裏有一種無聊的情趣,總像是春夏的晴天。語氣很平淡,可是用上許多驚嘆號,幾乎全用驚嘆號來做標點。」

在缺乏母愛的張愛玲心中,姑姑張茂淵某種程度上還飾演了一個母親的角色。

一天,張愛玲去姑姑家玩,突然想喫包子,張茂淵就用現成的芝麻醬作餡兒,捏了四個小小的包子,蒸了出來。

張愛玲如此寫道:「包子上面皺著,看了它,使我的心也皺了起來,一把抓似的,喉嚨是一陣陣哽咽著,東西喫了下去也不知有什麼滋味。好像我還是笑著說『好喫』的。這件事我不忍想起,又願意想起。」

一次,張愛玲與後母發生衝突,後母罵她,還打了她一巴掌。張愛玲拿手去擋,後母反倒向父親告狀,誣陷張愛玲打了自己。父親不問青紅皁白,對張愛玲就是一番毒打。之後,更把她關到了一個小黑屋裡,以作懲罰。

家裡所有的人都緘默不言,不敢為她求情。卻唯有張茂淵,一聽到消息,立刻跑去同哥哥理論,誰知張廷重竟是連妹妹也一頓毒打,金絲眼睛也被打碎。此後,張茂淵為了侄女張愛玲,同哥哥張廷重斷絕了往來。

後來張愛玲成名後,把這段經歷寫入了《私語》中,在那個冰冷的大家庭裏,姑姑張茂淵是照亮她晦暗生命的唯一的光。

於張愛玲而言,姑姑張茂淵「有種清平的機智見識」。對於人生,她有著一種犀利冷靜而不乏幽默的識見與智慧。

為此,張愛玲還專門撰寫了一篇文章,名為《姑姑語錄》,記錄下張茂淵那些閃爍著智慧光芒的點滴詞句。

張茂淵曾在英商怡和洋行做職員,上海失陷後,她失了業。但很快,她便憑藉著高學歷,迅速找到了一份新工作——在德國電臺做廣播員,每天工作半小時,月薪卻有好幾萬。

對此,她感慨道:「我每天說半個鐘頭沒意思的話,可以拿好幾萬的薪水;我一天到晚說著有意思的話,卻拿不到一個錢。」

在人事交往上,她同張愛玲一般,清冷疏離,不喜與人太多牽絆,崇尚清凈、自力更生。

她曾有一個朋友,年歲較大,喜愛嘮叨,張茂淵感慨地說:

「生命太短了,費那麼多時間和這樣的人在一起是太可惜——可是,和她在一起,又使人覺得生命太長了。」

1942年,張愛玲從香港回到上海,彼時母親黃素瓊再度出國。從此張愛玲便和張茂淵一道搬去了常德公寓的65室,在那裡,兩人共同生活了十年。

張愛玲的文章中,張茂淵還是一個時時妙語連珠、有種獨特的張氏幽默的人。

她曾經比喻自己是「文武雙全」的人:文能寫信,武能納鞋底。

她形容冬夜裡張愛玲急急往被窩裡鑽的姿態是:冬之夜,視睡如歸。

有一陣子,她胖了些許,便寫信給朋友說:

「近來就是悶喫悶睡悶長。……好容易決定做條褲子,前天裁了一隻腿,昨天又裁了一隻腿,今天早上縫了一條縫,現在想去縫第二條縫。這條褲子總有成功的一日吧。」

令人忍俊不禁!經由張愛玲,一個生動而充滿血肉的張茂淵向我們款款走近。

張茂淵在自己設計的公寓裏

1952年,張愛玲離開大陸去了香港,1955年又赴美國定居。她在《對照記》中寫道,「我姑姑,一九四0末葉。我一九五二年離開大陸的時候她也還是這樣。在我記憶中也永遠是這樣。

那時的張愛玲怎能料到,這一分離,竟再無相見之日!

1991年,李開弟寫信給張愛玲,劈頭第一句便是:「愛玲,請你鎮靜,不要激動,報告你一個壞消息。你與我所摯愛的親人已於6月13凌晨7:45與世長辭。」信的結尾,他又寫道:「不要悲傷,身體保重。」

那一年,張愛玲已年過七旬,李開弟也虛齡九十,兩人都是白髮蒼蒼了。

四年後的9月,張愛玲在美國洛杉磯的公寓裏孤獨地離開人世。

至此,兩個身世相仿、性情相似的女子的故事,都已走到了尾聲。

張愛玲,似乎永遠是一襲旗袍、微仰著頭、眉眼間疏離清冷而高傲的模樣

如果說,張愛玲是民國世界的臨水照花人,她無需深入紅塵,這個時代的一切自會來與她交涉

那麼張茂淵便是紛擾俗世中的漁翁釣叟,她始終清醒而冷靜:

她可以用52年的時光靜靜等待一份無望的愛,「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而始終幽幽靜靜、從從容容;

她可以旁觀時代的起伏跌宕,哪怕因投資不當而家財散盡,哪怕與親朋決裂而孤身一人,她也從不抱怨,從不著急,她有自己人生的節奏;

她可以憑著自己的能力,成為中國最早一批女性「同聲傳譯」,過著一種寂寞卻不失自由的小資生活;

她也是侄女張愛玲永遠的、也是唯一的依靠,並鐫刻在張愛玲的作品中,成為每個讀者都能隱約見到的身影。

在這個冷暖交織的人間裏,她有過自由、快活的時刻,也不乏心酸、痛苦的時辰,她用自己的一生鑄造了一個真實的童話。

這個童話關乎半生的等待,關乎不朽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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