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題圖|伊麗莎白·霍姆斯

文|風馬牛 (微信公衆號:馮侖風馬牛)

1921 年,29 歲的郭沫若發表了一首新詩,他寫道,「我崇拜創造的精神,崇拜力,崇拜血,崇拜心臟」。當時正是新文化運動的鼎盛時期,青年們高呼着「科學」的口號,希望「提倡科學、反對迷信盲從」。即使在那個年代,多數人還像魯迅的小說所描述的那樣:排隊等待劊子手行刑,花錢買人血饅頭治病。

將近 100 年過去,科學日盛,迷信盲從的人也似乎越來越少。在遙遠的大洋彼岸,另一個 29 歲的年輕人在宣佈,「只需一滴血,就能檢測 200 多項指標,提前預知可能產生的疾病。」聽上去,她比當年的郭沫若更加崇拜創造的精神,更加崇拜血。

這個年輕人叫做伊麗莎白·霍姆斯,中產家庭出身,斯坦福大學肄業。大學主修化學工程,懂一點編程,打小腦袋裏就有數不清的奇思妙想。2013 年高聲喊出「一滴血」的口號時,她已經從斯坦福退學後創業了 10 年。

最開始,她以爲自己是下一個斯坦福之光

霍姆斯的故事可以從 2003 年說起。那一年她 19 歲,也是她對血液檢測的興趣最濃的時候。在此之前她在「新加坡基因組研究所」實習,負責收集血液樣本,用以分析嚴重急性呼吸道系統綜合徵(SARS)。這份整日和注射器打交道的經歷讓她印象深刻,她既害怕尖銳的針頭扎進皮膚,又對血液承載的海量信息感到着迷。

回到斯坦福後,霍姆斯找到了醫學大拿菲利斯·加德納,闡述自己關於「新的血液檢測」的想法:「針頭無需扎進人體,僅用刺破指尖滴下的幾滴血液,來獲得醫療診斷所需的大量數據。」加德納告誡她,她所描述的實際上就是 1970 年代曾流行的「血液多項檢測技術」,很容易出錯,整個醫學界努力了近 20 年都沒有很好的解決途徑。僅憑她薄弱的技術基礎,幾乎不可能實現。

霍姆斯卻堅信自己找到了絕無僅有的創新點子,不肯放棄,並最終在工程學教授錢寧·羅伯遜那裏得到肯定,隨即退學,拿着父母給的學費成立了公司 Theranos 。值得一提的是,羅伯遜本人就是一位明星型的「非主流」學者,因高調反對菸草行業而成名。

像那些天資聰穎、有些偏執、敢拼敢闖的創業者一樣,那時的霍姆斯,也給人們留下了這樣的形象。如果按照她所說的方向鑽研下去,或許她真的會顛覆血液檢測和醫療健康行業。

跨界,說來容易做來難

然而,公司成立後不久,霍姆斯事業就受到重挫。在用學費租來的地下室裏,霍姆斯和幾個合夥人晝夜不休,希望用計算機芯片開創的微加工技術實現微量血液的移動。持續了 4 年,並沒有進展後,霍姆斯不得不放棄這個想法,又花了幾年時間發明出一種有三個運動維度的龍骨臂,用來重複科學家在試驗檯上的動作,並命名爲「愛迪生機」。名字雖然響亮, Theranos 卻仍然沒有研究出能用少量血液一次檢測多種疾病的辦法。作爲一家創業公司,或者說作爲一個承載霍姆斯野心的容器, Theranos 已經耗不起了。

於是在愛迪生機發明的同時, Theranos 對外宣稱,一種更便宜、更高效、更無痛的血液檢測方法問世了,不用去醫院或者實驗室,只要在路邊藥店購買一個「血液膠囊」,用 2.99 美元和一滴指尖血,就能得到檢測結果。

對醫療行業而言,這個消息無異於一顆重磅炸彈。如果屬實, Theranos 即將打破幾家醫療公司在血液檢測行業的長期壟斷。 Theranos 也以此作爲宣傳重點:當全世界都在忍受針頭刺入皮膚抽取一管血、等待十幾個小時才能得到一些檢查結果時,該公司僅用指尖的幾滴血, 在 4 個小時以內就能得到 200 多種檢測結果,並幫助醫生預測沒有表徵出來的疾病。各色媒體蜂擁而至, Theranos 因此成爲備受矚目的「顛覆性創新型公司」。

Theranos宣傳圖

不久, Theranos 和一些連鎖藥店合作,推出迷你實驗室,以便普通人可以繞過醫院和醫生處方,自行選擇血液檢測,這吸引了大批有「針頭恐懼症」而不敢體檢的人。在創業 10 年之後, Theranos 終於走向商用市場。估值 760 億美元的美國血液檢測市場就像是安逸已久的沙丁魚羣,被霍姆斯這尾「鮎魚」攪和得天翻地覆。

2014 年和 2015 年的上半年,是 Theranos 公司,或者說是霍姆斯的高光時刻。先是 Theranos 累計獲得超過 9 億美元的投資,公司估值達到 90 億美元,霍姆斯作爲創始人擁有一半股份,身價飆升爲 45 億美元,高居美國白手起家女富豪榜首。

隨後霍姆斯登上《福布斯》雜誌封面,成爲「全美最傑出人士獎」史上最年輕獲得者,又被媒體冠以「女版喬布斯」的頭銜,和她的偶像平起平坐。此外,霍姆斯還獲得了由奧巴馬授予的 「2015 年創業者大使」稱號。

霍姆斯封面秀

在這些閃閃發光的榮譽背後,霍姆斯構築了一個不可小覷的人脈圈。最開始,霍姆斯從鄰居、著名風投人蒂莫西·德瑞普那裏得到 100 萬美元啓動資金。之後她又藉助德瑞普,認識了一大串舉足輕重的人物並把他們拉入了公司董事會,包括甲骨文的投資人拉里·埃爾森、中國人民的老朋友亨利·基辛格、前國務卿喬治·舒爾茨、前國務卿比爾·佩裏,以及資深參議員薩姆·納恩等衆多政商界名流。

對霍姆斯而言,每一個大人物都是一大筆資源。這些「聰明的腦袋」一個個都自願被捆綁在 Theranos 不斷上漲的股份價值上,向外界昭示着「如果 Theranos 擁有這麼一個豪華的董事會,那它一定是真的吧。」

儘管到這時,作爲一家醫療健康公司, Theranos 還一直以「商業機密」爲由,拒絕透露任何「愛迪生機」和血液檢測的作用原理和機制,只是不停對外宣傳其用來儲存血液的「膠囊」。

神祕、高估值、技術流、顛覆性創新…… Theranos 表現出來的正是硅谷傳奇企業們長期以來對外表現出的氣質。媒體如獲至寶,以慣有的嫺熟技巧反覆報道這個「獨角獸」公司,它們不關心獨角獸是否真從神話中現身了,只關心它出現時吸引來多少目光。

除了高昂的市場估值,創始人霍姆斯刻意經營的對外形象也總是讓人相信 Theranos 前景遠大。自從獲得媒體關注之後, 20 來歲的霍姆斯改頭換面,總是穿着一身黑色高領毛衣,刻意用一口和本來嗓音完全不同的低沉女中音說話。

她不再像學生般莽撞直言「想用少量血得到儘量多的檢測數據」,而是再三重複「愛迪生機」的發明創新,也不像其它公司用近百億美元估值來增加可信力,而是強調公司一直在爲「醫療健康數據的基本人權」而努力。

這種高調與她身上本該代表專業、樸實的黑色毛衣碰撞出一種微妙的違和感。

她的至暗時刻說來就來了。就在她乘坐私人飛機穿梭在各式各樣的活動和宴會中,她的戀人——資深硅谷人、曾任職於微軟和蓮花公司卻對醫療一竅不通的巴爾瓦尼——作爲 Theranos 的 COO 牢牢把控着公司內政之時,公司首席科學家吉本斯因對科研進展絕望而自殺,整個科研團隊陷入了困境。

哪怕 Theranos 的內部混亂被捂得嚴嚴實實,產品效果卻不會說謊。數萬名美國人已經體驗了「愛迪生機」和迷你實驗室,很多人得知自己可能身患絕症,憂慮地進入醫院治療卻又發現身體完全健康。Theranos 的神祕開始慢慢變色。

質疑與日俱增

血檢高失誤率終於讓專業人士注意到了這家跨界的「硅谷+醫療」公司。自 2015 年 5 月起,生物學家戴爾·芒狄斯堅持在《臨牀化學與醫學》上一連發表 5 篇長文,按照數據和邏輯分析質疑 Theranos 的專業水準。

同年 10 月,《華爾街日報》記者卡雷路一反媒體追捧常態,撰文起底 Theranos ,引發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檢察官辦公室、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對其的調查。外界誰也不曾料到,打造 Theranos 的名聲用了 10 年,崩塌卻只需要 6 個月。

這 6 個月裏,面對外界的質疑,霍姆斯總是閃爍其詞,仍以「保密」爲由拒絕透露具體技術,反而將這些質疑與學界同行的嫉妒心掛鉤,反覆塑造一個飽受攻訐的天才創業者形象。

有趣的是,此前霍姆斯從傳媒大亨默多克手中拉來了 1 億美元「救命投資」,以此懇求默多克施壓旗下媒體撤銷對 Theranos 的不利報道,但默多克以「不能干擾新聞獨立性」爲由拒絕了。

2016 年 4 月,美國醫保與醫療救助服務中心宣佈調查結果,認定 Theranos 實驗室的操作過程和測試結果均存在大量缺陷,將「直接危害患者安全」, Theranos 一直以來也只被批准過一項相當簡單的皰疹檢測,其餘的設備和檢測項目仍在審批過程中。

這個一向「高冷」的公司不得不低頭承認:此前迷你實驗室得出的檢測結果,大多數都是利用傳統檢測儀器測得的。打着神祕名義的遮羞布倏然撤下,裏面全是謊言。

深情凝視的,是前景還是「錢」景

明星公司轉眼就成爲撒下彌天大謊的「醫療騙子」。很多人都在問,這家公司憑什麼就騙來了這麼多投資,又憑什麼騙來了數以萬計的消費者呢?

Theranos 的故事發生在硅谷,這是一個又一個的傳奇公司崛起的地方,雅虎、谷歌、 Facebook ……多少風投捏着大把金錢整日徘徊在這裏,爲了投中下一個傳奇公司,收穫幾倍於成本的利潤。在 2001 年安然公司崩塌之後,上市公司被迫透明化,非上市公司卻越發神祕。尤其是在硅谷,創業公司此消彼長、優勝劣汰,大部分都只有不到 4 年的生存時間,導致保密主義盛行,成爲大家心照不宣的「潛規則」。

Theranos 正是鑽了這個空子,在科技創業的沃土上,一個本應極具醫學專業性的公司卻不以科研爲核心,沒有經過任何同行評議和研究,就把成果應用於臨牀,還爲自己繞過了醫院而洋洋得意。

霍姆斯對自己的包裝也助長了這種僞硅谷氣質,她穿黑色高領毛衣,模仿喬布斯的語氣和手勢,聲稱自己的偶像是喬布斯,借對標名人刷足普通人的信任和好感。

作爲醫療設備公司的 CEO ,在公開場合,霍姆斯很少提及公司的血液檢測技術,反而多次講到叔叔患癌去世、自己對針頭的恐懼以及發明「愛迪生機」的不易。一個個催淚彈扔出來,再說上幾句「得知自己的健康數據是基本人權」之類的美國夢,就收穫了臺下觀衆的大把好感和信任。

從前的硅谷「駭客」是什麼呢,是靦腆的楊致遠、格子衫的代表谷歌二少、一打襯衫換着穿的扎克伯格,他們言辭少、代碼多、產品實實在在,而霍姆斯這個新型「駭客」,能講故事、拍封面,就是說不清產品原理。

此外,與這些產品先行的公司不同,Theranos 不是先被用戶使用認可的,而是被商業媒體們鋪天蓋地的頭條捧出來的。自媒體橫行的年代,商業媒體爲了奪回眼球、鞏固影響力,鏡頭跟着一大堆政治人物四處亂轉。當《福布斯》、《財富》之類的一流媒體被前國務卿、前議員、前國防部長這樣的頭銜震暈,從而拋卻常識吹捧 Theranos 公司時,他們忘記了當這些這些政客們經過「旋轉門」搖身一變,就是學者、研究人員,也成爲了可能因爲人情和私利而有所偏頗的常人。

從第一個知名投資人領銜踏上 Theranos 的船開始,之後的投資人受利潤翻番的誘惑,就像跟隨頭羊的羣羊乖乖走進圈裏等着吃草,哪怕曾有疑問,也會緘默不言。畢竟大家心知肚明,這就是硅谷流行的「 fake it until make it 」,只要源源不斷地有下一隻羊帶着投資進來, Theranos 就將永不沉沒。

如果按照 2003 年霍姆斯最初的想法鑽研下去, Theranos 本該是一個徹底的「醫療+科技」創業公司。然而在其最輝煌的兩年裏, Theranos 的醫療資本和科技資本近乎爲零,所謂「一滴血測百病」,不過是藉助政治力量自我包裝,又利用媒體鼓吹所得到的一場涉及數萬民衆、 9 億美元投資、90 億美元估值泡沫的騙局。

正如獨角獸是神話中的動物一樣,沒有實力支撐,所謂的「獨角獸公司」 Theranos 也只是個神話。然而,遙不可及的神話依舊是騙子們大行其道的利器。100 年過去,從吃人血饅頭到一滴血預測疾病,人們的盲從與迷信,似乎並沒麼改變。事實上,真正改變世界的,從來只有腳踏實地的科技和創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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