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娃出生前,家裏請了個月嫂。她四五十歲年紀,身材苗條,五官細緻,笑起來眼角嘴脣呈現出美好的弧度,端的是風韻猶存。以至於我進了產房後,麻醉師做着準備工作,還不忘很八卦地問,剛纔那是你家誰?是月嫂還是你家親戚?


她性格也好,總是笑眯眯的,對孩子又有經驗又有耐心。那時我娃睡顛倒了,夜裏常常會醒很久,我們倆輪番搖着嬰兒牀,輕聲聊着天。夜深人靜,在時間的荒郊野嶺,由不得生出類似於他鄉遇故知的溫情,很容易就聊得深入。


她告訴我,她十幾年前就離婚了,丈夫出軌。


她丈夫是一家公司的經理,離婚前,他們家日子過得很好,親戚來了都是直接下飯店,各種新式布料一出來,那條街她最先穿在身上。她珍惜這花朵般的日子,把家裏收拾得一塵不染,對親朋好友竭心盡力,誰都說她沒得說。


但是丈夫還是跟人跑了,她的日子一落千丈,只好出來當月嫂。幹這行掙錢還行,就是累,但她不怕累,一般月嫂“下戶”和“上戶”之間都要休息幾天,她不休息,餘生茫茫,她須得以錢傍身,錢是人的膽。


她的話讓我起了很大震動,這之前,我一直像韓寒那樣,覺得不被愛的纔是第三者。假如我是不被愛的那個,我肯定二話不說就走開,還要高冷地贈對方以海子的詩句:“陌生人,我也爲你祝福,願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願你有情人終成眷屬,願你在塵世獲得幸福,我只願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我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後期的文藝氣氛裏成長起來的,那年代自由大過天。小時候看過一部電影,叫做《誰是第三者》,雖然是疑問句,可電影那意思,明顯那個不講理的原配纔是。我看過的那些名著,從《簡愛》到《安娜卡列尼娜》似乎都在說,真愛是有豁免權的。鞏俐和林青霞的傳奇,也讓“小三”這種詞顯得老土。


婚姻是嚴肅之事,但應該有萬不得已時的退出機制,遇到真愛也是一種萬不得已,畢竟,人來這世上只有一遭,誰也不能說就一定、必須、只能是誰的。


月嫂的話動搖了我此前的想法。對於她來說,離婚,不只是一個人的離去,還是她苦心孤詣建造的整個城池的土崩瓦解。當她對我說,有時候累急了,想起那對男女就恨得要死,想把那“小三”堵哪裏扇兩耳光再說時,我先是忙不迭地搖頭,說打人犯法,然後又點點頭,說,我理解你的感覺。


月嫂在我家做了兩個月後離開,又過了大半年,某一晚,我接到她的電話,她還沒有開口,哭聲像密集的雨點隔着聽筒傳來,她似乎受了很大的委屈,又說不出口。


我無措地安慰她,語無倫次,直到她跟我說再見。又過了一段日子,我再打那個電話,已經停機,想起那個夜晚,便如一片深海,她露了個頭,就被淹沒了。


所以又想起她,是因爲前兩天在網上看到一個視頻,一羣女人圍着一個女子拳打腳踢,扒衣服,撕褲子,對着下身踹,一看就是標準的“打小三”現場,一箇中年女人對着鏡頭介紹:“發泄,就是發泄”。


說話的是著名的“二奶殺手”、自稱從事婦女維權工作的西安女子張玉芬。這些年來,向她求助的女性達二十萬人,她打過“二奶”,一度被公安傳喚。後來她自己也覺得“打人不佔理”,現在以跟蹤、偷拍、拉偏架爲主。


“所有的家庭,都是因爲婚外情轟然解體,哪怕搭上我後半輩子,也要將小三趕盡殺絕。”張玉芬目光堅定,閃爍着凜然的光芒。


她的人生軌跡跟月嫂有點像,20年前,她丈夫出軌,拿走了家中所有股票、現金,甚至她買斷工齡的一萬多塊,還跟別人說,孩子不是他的。張玉芬冷笑道,可是我那孩子,跟他長得一模一樣。


她在沙發上坐了一個星期,“感覺五分鐘天亮了,五分鐘天黑了”。



離婚前,她是已經買斷工齡的前車間主任,丈夫是省國稅局的副科長,從這身份就可以看出,他們從此是陽關道和獨木橋的差別,陳世美的故事重演了。張玉芬說,離婚之後,有的女人連菜都買不起,靠煮黃豆過日子。


那麼,是不是月嫂也好,張玉芬也好,本來就高攀了呢?並非如此,丈夫的經濟地位強於妻子,也就是俗稱的男強女弱,是中國大多數婚姻的基本格局,因爲,中國女人普遍比男人窮。


獨生子女政策出臺之前,很多家庭都會將資源向男孩傾斜,女兒是父母心中的備胎,受教育機會相對要少,被打擊倒是家常便飯,已經是輸在起跑線了,參加工作後,又有各種限制。


首先是婚育對女性的事業有影響。再有,男人豁出去工作是有事業心,女人豁出去就是不顧家;男人與客戶稱兄道弟是爲了工作,女人熱絡一點馬上引起非議不說,也確實給自身帶來很多不安全;女性即便工作卓有成效,也會被懷疑靠出賣色相上位,若是做到無懈可擊,又會被說成沒有女人味……


這一路女性被各種圍追堵截,要殺出重圍,須得有顆強大的心,但並不是人人都能成爲蘇明玉,幾個回合下來,女人自然就落了下風。


普遍性的男強女弱,使得更強的男人衝鋒陷陣成爲家庭理性選擇。“女人通過征服男人來征服世界,男人通過征服世界來征服女人”,“成功的男人背後總是站着一個偉大的女人”,儘管直接征服世界、讓勞動貨幣化呈現更安全也更爽,但女人總得爲家庭整體利益着想不是。


危險性要到婚姻出現問題時纔會呈現,那時男人的前方寸土不失,女人的建造一潰千里。最要命的是,這事兒還沒處伸冤,張玉芬說了,她當時找到婦聯檢察院,還請了私家偵探,不能夠獲得任何幫助。


絕望是全方位的,找爸媽,爸媽也無奈,說,怎麼辦呢,那你就離婚吧。跟妹妹聊,妹妹說,你看,男人一走她就神經了。除了張玉芬經驗裏的這些,還有一種聲音,類似於我曾經的站着說話不腰疼,認爲,離就離唄,多大事。更有甚者,會質問男人都不愛你了,你爲什麼不離?前段時間吳秀波出事時,許多人罵吳秀波的老婆不離婚是爲了利益,說她不是好東西,可是,不管她爲了什麼,她都有決定自己婚姻模式的權力,人權是其他權力的基礎……



正常途徑得不到解決,私力救濟在所難免,當然了,也有很多人說,那你就應該去打男人啊,男人才是違反契約的那一個。


對這個問題,張玉芬也做出回答,她說,男人沒法制裁,只能去打二奶。


講得再明白一點,男人還是太強了,打不過。


這個打不過,未必指體力上不能勢均力敵,幾個苦大仇深的女人一起上,落了單的男人也不是對手。問題是,“打小三”,主要目的不是毆打,畢竟打人犯法,不可能真把對方打成什麼樣,主要是羞辱。張玉芬講述自身經驗時,不無得意地提到,她能找來電視臺的人。可男人不像女人那樣容易被羞辱。


小三被打了,人家會說她是自找的,男人被打了,瓜衆很可能說這女人這麼潑,難怪男人不要她。一羣女人扒了小三的衣服,公衆覺得這小三顏面盡失,一羣女人去扒男人的衣服,難度係數提高很多不說,也是殺敵八百自損一千的事。


另外,打了男人,妥妥地只有離婚了,可是,即便情斷義絕,不到萬不得已,女人通常不想離婚。不離婚,最多被丈夫欺負,離了婚,一個女人活在這世間,就會被全世界欺負。


打“小三”,是敲山震虎,也是從源頭上阻斷。別說打了“小三”還有“小四”,張玉芬們的思路是,只要對“小三”露頭就打,就能夠將“小三”們趕盡殺絕。就像抓不住吸毒的,抓住販毒的也行,打不得偷東西的,就打挑唆的和銷贓的。這個道理對不對先不說,這個思路是理性的,相對於強大的男人,“小三”是比較薄弱的環節。


社會對男人寬容到寵溺。《我的前半生》熱播期間,扮演“小三”的女演員吳越被網民罵得關了評論;扮演出軌男的雷佳音,卻收穫許多同情乃至喜愛,人們親切地稱他爲“前夫哥”,熱情洋溢地與他互動。



在許多人眼裏,犯了錯誤的女人是“賤人”,恨不得打入十八層地獄再踏上一隻腳,犯了錯誤的男人卻是“浪子”,只要回頭就金不換。


所以,原配只能是反貪官不反皇帝。誰都知道,宋高宗纔是最對不起岳飛的人,是做決定的人,但是歷朝歷代,人們唾罵的,都是跪在岳墳前的秦檜。若是連秦檜都不能唾罵,就只有咬碎銀牙忍到底了。


“打小三”展示的不是所謂“大奶”的強,是女性整體的弱,每一方都很弱。女人何苦爲難女人?因爲女人只能爲難女人啊。


在這種語境下,站在制高點上談愛情談自由都是不合時宜的。周作人曾說,“戀愛自由只能存在於女子能獨立生活的社會裏”,法國爲什麼可以愛得那麼自由?是因爲女權運動就是從那裏發起的。在我們這兒,還有太多太多的不平等,愛情至上這種話,是騙人,也是欺負人。


當然,並不贊成“打小三”,再次強調反對任何暴力,只是,對於這些“打小三”的女人,能否少一點諷嘲,去傾聽她們的痛苦,疏導她們的不安全感。更重要的是,幫助她們乃至更多女性爭取應有的權益,讓她們的生活不會因爲婚變而坍塌,如此,纔是消滅“打小三”這種現象的正確操作。


作者 閆紅 

(未經大皖和作者本人授權,

不得轉載。圖片來源:東方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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