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摘自:《新四軍抗戰全公開》, 作者:王蘇紅,軍事科學出版社出版。

黃橋決戰後的粟裕

一支7,000人的部隊與3萬餘人的部隊作戰,粟裕決定拿出3/4的兵力出擊,以1/4的兵力守衛黃橋。

粟裕把一局險陣全盤託於陳毅。

陳毅開始還不斷地“唔”、“唔”地應着,漸漸沒了聲息,只是一口一口吐着煙霧。

粟裕:“犯了兵忌,破了常格。”

陳毅看着地圖,斟酌着粟裕的作戰方案。這確實是要下大決心的。

突然,陳毅掐滅了菸頭,從地圖上收回目光:“常格不破,奇兵不出。

你這是一招奇兵!”“危險很大。”

“孫子曰:‘十而圍之’,指的是戰略上可以以少勝多,而戰術上必須以多勝少,而我們無論戰略、戰術,都只能是以少勝多,這本來就是一場危險的仗。打這樣的仗,只能以奇制勝,小奇小勝,大奇大勝,我們可以下決心了。”

陳毅決心一定,目光離開地圖,再不看一眼,問道:“具體部署是怎樣安排的?”

……

把它激怒、鬥火,而後消滅

大雨連下了三天,10月3日天放晴了。

方圓5裏的黃橋鎮得又一次加固工事,那1米高的繞鎮土圍子,已經面目全非了。

陶勇新剃的頭,打着綁腿,束着腰帶,挎着日本指揮刀,踩着泥濘檢查工事,部署兵力。2,000人堅守五里黃橋,只能是虛虛實實,點線相間,保證重點。所謂重點,也不過放上一個營。最具威力的武器是2門迫擊炮,一共3發炮彈,還有1發是瞎火。而要抵禦的是幾個師、旅,要挨的槍彈不必說了,僅炮彈也要數以千計。區區的一個縱隊,就像小小的黃橋燒餅,巴掌大,吞向它的卻是萬千張大口。

即將到來的大戰將是如何的殘酷,陶勇清楚。平時警衛員帶在身上的指揮刀,他特意挎了起來,以示決心和信心。將以氣爲主,以志爲帥,陶勇天才地具有這種向部隊傳導精神威力的才能。他認爲,勇將如樹根,由此吐枝生葉,枝葉茂盛,而成爲不可擋的士卒。當然,這種理論是以將者自身的大智大勇爲土壤的。

葉飛和王必成已率部潛入黃橋鎮外的伏擊區。

金秋十月的蘇北平原一片生機,玉米、高粱是這片廣袤土地上的看家作物。

此時,玉米一人多高,已由嫩綠轉爲金黃,掛着沉甸甸的玉米苞,挺立在陽光下。高粱則有兩米多高,頂着殷紅的穗子,在溼漉漉的秋風裏搖擺。這高高低低的“青紗帳”,都是粟裕佈陣的元素。不動聲色的王必成率領二縱奔向部署位置。游擊戰是二縱的拿手好戲,他的兩個團放在一縱位置以北,用以斷翁旅之後。一個團對付89軍,阻擊它,干擾它,同時還要引誘它,讓它按照新四軍的曲子跳舞。王必成的要求是“像牛蠅叮野牛一樣,逗它、激它、搔它的癢、吸它的血,把它激怒、鬥火,而後消滅”。

外表沉默安靜的王必成在部隊的感覺裏,像座冰山,露在水面的只是極少的一部分,而那博大的根基是潛在水底的。這種感覺對部隊有一種無邊的震攝力,它如同磁性極強的大磁場,緊緊地把部隊凝聚成一個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的整體。這是個擲地有聲的整體。

一縱的人馬和大自然合爲一體了。行人無論從大路、小路走過,看到的只是迎風搖擺的高粱、玉米和已經收割、堆成垛子的高粱秸子。

清秀的葉飛即使在這種時刻,仍一身乾淨整潔,舉止有度。這是一個有血性、有機智、有權變的年輕將領,自半塔集戰鬥以來深得劉少奇賞識。經歷了半塔集和郭村的洗禮,他那青春的臉上已經多了幾分成熟的輝韻。這一仗,他是挑大樑的角色,一縱的勝敗,即是新四軍黃橋決戰的勝敗,而黃橋戰役的勝敗,即是新四軍蘇北指揮部的存在與覆滅。陳毅在縱隊以上幹部的作戰會議上面色冷峻,這是不多見的。他說:“我們的東面有東海,是鹹水。西面、南面有長江,是淡水。我們是背水作戰,只能打勝,沒有退路。打敗了,就像韓德勤說的,去長江、東海里喝水去!”

決戰的態勢是嚴峻的。郭村的經驗使葉飛對敵情的掌握極爲重視,如果沒有鄭少儀的情報,郭村兵力的部署與出擊將是盲目的。同樣,這次伏擊如果探不準翁旅的進軍路線,幾千人就等於守株待兔,完全處於被動。《經武要略》雲:“兵家之有采探,猶人身之有耳目也。耳目不具則爲廢人,採探不設則爲廢軍。”

葉飛派出兩個偵察小分隊,化裝爲韓軍士兵,前去打探,午夜小分隊抓來一個翁旅的上尉參謀。葉飛親自審問,證實了一縱伏擊地將要到來的正是翁旅。

葉飛細長的眼睛像被強光閃了一下。啊,一縱和翁旅,半塔集的老搭檔,現在又要在黃橋聯合演出了。

離黃橋5公里有一個名爲嚴徐莊的村子,新四軍蘇北指揮部的部分機構設在那裏。

陳毅、粟裕分工,陳毅坐鎮嚴徐莊,粟裕在黃橋負責戰場指揮。

嚴徐莊是個很美的村子,圍村河上有蘆葦,岸上有楓林,此時正是蘆花放白,楓林染紅的季節,紅白相間,霧幻交化,天成的一幅秋顏圖。

一向與大自然有着情癡神交的陳毅,冷落了這個小村莊的天然麗姿。

在神經極度疲勞或者緊張的時候,陳毅常常會下一盤棋。這時棋盤倒是擺出來了,但他似乎沒有下的意思,只是面對棋盤靜默。

機要員、參謀出出進進,陳毅批示、交代,而後又是沉默。

他在靜默中對作戰方案做進一步的審視、補充和完善。

他又派出兩個作戰參謀,換下軍裝,一個到泰州顏秀五、陳中柱那裏去,和他們一起“打牌”,一個到陳泰運的指揮部去找老鄉“敘舊”。

“吳肅,把江南的兩個主力營也調過來!”陳毅站起身,下了大決心。

中午,陳毅三兩下吃完了一碗菜稀飯,便去扒拉他的鐵皮桶。那是他的寶貝,裏面裝的是書,政治的、軍事的、文學的,古今中外都有。他從贛南帶到皖南,從皖南帶到江南,又從江南帶到蘇北。怕雨淋,怕日曬,特意裝進鐵皮桶裏,到了一個相對穩定的駐地,就拿出來過過風,怕蟲子蛀食。

陳毅一本本從鐵皮桶裏往外拿。

張茜不解地問:“拿出來幹什麼?”

陳毅指指靠牆而立的一排高大的書櫃。

此宅主是個既有學問又有勢力的人,早年留過洋,戰亂開始,全家移居上海,只留了個看家的老僕。新四軍一來,老僕感到有了依靠,把書房打掃乾淨請陳毅來住。

陳毅指着書櫃對張茜說:“這櫃裏的書,十年八年也不會有人翻動的,是最好的借放之處嘍。”

陳毅踩上凳子,把從鐵皮桶裏拿出的書放在櫃子的最裏面,張茜給他往上遞。

阿虎跑過來:“司令員,我來吧。”

張茜笑道:“讓他自己放吧,那是他的命。”

阿虎說:“比命還重要。有次行軍司令員在馬上看書,摔進河裏,大呼:‘書!我的書!’”

陳毅哈哈大笑,說:“阿虎,你知道人類的祖先原來是個啥子樣子嗎?個子只有現代人的一半,力氣又小,跑得又慢,連臭鼬鼠以屁退敵的本事也沒有。但是,人類不但在毒蛇猛獸的襲擊中存活了下來,還成了地球的主宰。這是怎麼回事呢?那就是,人類懂得如何把自己的經驗傳給後人,這個本事是其他生物不具有的。而人類靠啥子傳遞他們的經驗呢?”

“書!”阿虎說。

陳毅又是一陣大笑:“你說,是不是沒書就沒有命啊?”

張茜看着說笑的陳毅,心裏明白,這一仗他是做了破釜沉舟的準備了。

另外一個做了破釜沉舟準備的人是李守維。

重慶來的消息,韓德勤在委員長那裏告了三個人的狀:李守維、李明揚、陳泰運。李守維的罪名是:保存實力,剿匪不力,搜刮民財,驕橫不羈。

李守維要借黃橋大戰出這口惡氣了,他要讓委員長知道真正能統兵打仗的是誰。

10月1日率部出征,李守維下了兩道命令:

其一、各部只許帶三天口糧,限期三天拿下黃橋;其二、89軍只有前進之途,沒有後退之路,大軍一過,殿後的部隊把所有的橋樑全部拆除、焚燬。

韓德勤聽到這個命令爲之一振:項羽破釜沉舟,李守維拆橋斷路,黃橋之戰勝利絕對在握了。

不顧一日三次便血的弱體,韓德勤把指揮部移向海安。這裏離黃橋近,更便於實施指揮。他打電話給翁達,通報李守維之雄心。翁旅是他倚重的另一隻臂膀。

翁達在電話裏笑道:“鈞座,新甫這股勁兒恐怕不只是對着新四軍的吧。”

韓德勤不語了。但他現在也顧不上那許多了,只要黃橋一仗打勝,在委員長那裏能交代過去,一個李守維畢竟是好辦些的。

黃橋,黃橋,韓德勤腦子裏只有黃橋了。他拿着電話問翁達:

“你那裏情況如何?”

“不理想。”

“怎麼回事?!”韓德勤急了。

翁達仍是慢悠悠地:“主要是道路泥濘,行進困難。我考慮改變行進路線。”

“可以。走哪裏由你定。蘇北大勢在此一舉,黃橋我就交給仁兄你了!”

“鈞座放心。”

翁達是黃埔三期生,少將旅長,浙江淳安人。性情溫雍平和,具有浙江人的精明細膩。他的旅雖被稱爲“梅蘭芳式部隊”,他熱衷的卻是越劇,崇拜戚雅仙,不時玩個票友,拿手的是《梁祝》,常常是把自己唱得如癡入迷。

黃橋之戰,他傾了全力,半塔集的一箭之仇他是要報的。自接到命令,停止了一切與作戰無關的活動,部隊被他整訓得像拉滿的弓。但他並不想跟李守維爭頭功,有了半塔集和新四軍的較量,他把謹慎放在了第一位。

在電話裏,他並沒有給韓德勤說實話。他的“不理想”主要不是來自天氣,而是來自右路軍。“兩李”和陳泰運的部隊簡直就是龜步行進,他的部隊如果一快,就失去了右路軍的掩護,暴露於敵。他本來想如實以告,一轉念:慢一些有什麼不好?讓李守維先撞一頭,把新四軍的網撕破,“兩傷之後,後發制人”,亂中取勝,犧牲小,繳獲大,如此這般,不是很好嗎?

翁達頭大脖子粗,笑口常開,一副粗粗拉拉終日飽食大大咧咧的樣子。其實他的精細敏感不亞於女人,而且常生疑竇,使本來簡單的事情變得很複雜。但更多的時候是於事有補的。這次他再三審視行進路線,感到要和“兩李”、陳泰運拉大距離,一旦有意外,部隊有迴旋餘地。他決定修改原訂方案了。

這時韓德勤的電話又來了:“右路軍情況怎麼樣?”

韓德勤對“兩李”、陳泰運不放心。

翁達回答說:“一切正常。”

韓德勤放下電話,舒了口氣,把臉對向窗外的天。連下三天,出師不利啊!現在終於晴了。

參謀長急步走了進來:“鈞座,89軍已經開始炮轟黃橋外圍!”

韓德勤猛地轉過身:“這麼快!到黃橋了?怎麼李軍長沒報告?四路大軍有三路還在路上,誰叫他們開始進攻的?!”

韓德勤氣憤之極,掄起一把椅子摔在地上。

陶勇光着膀子衝到了最前沿

10月4日天氣晴朗,太陽照舊從東方升起,橙色的朝陽由於空氣中的硝煙密度所致,呈現出一種莊重的暗紫,如同附麗着凝固血塊的傷口懸在天上。空中絕了鳥跡,彈道的弧光猶如經緯交織的金梭銀梭,網住了蒼穹。廣漠的原野上到處奔突着驚恐萬狀的野兔、田鼠、火紅的狐狸。黃鼠狼還在施展它的化學武器,把騷臭噴舞得到處都是。

黃橋被硝煙火光包圍着,89軍33師一道道火牆壓過來,密集的火力壓得新四軍士兵擡不起頭,前沿陣地無可奈何地向主陣地收縮,一直收縮到黃橋土圍牆下。

進攻的火力如排浪向前涌,手榴彈摔到了土圍牆上。火球狀的炮彈像喜慶焰火向黃橋鎮噴撒,一發炮彈竟準確無誤地落進了一個烤燒餅的爐膛裏……

粟裕離開指揮部,已經坐到三縱陶勇的指揮所裏。

陶勇脫了上衣,光着膀子衝到黃橋鎮的最前沿了。

形勢遠比預料得嚴酷。粟裕坐在陶勇的指揮位置上,電話被他抓起,放下,調整部署,下達命令。這個指揮所離東門戰場只有幾百米,炮彈不時在周圍落下炸響,氣浪把門窗震得“嘎嘎”響,木結構的小樓晃動得像搖籃。

警衛員緊靠着粟裕,隨時準備撲上去用自己的肉體掩護首長。小兵機敏緊張,像豎着尖尖耳朵的小獵犬。

嚴徐莊。

3日的夜裏陳毅通宵未眠,隨着月落日出情況越來越危急。

電話鈴聲、發報機的嘀嘀達達聲響個不停。“33師迫近黃橋東門!”

“117師從黃橋東北上來了!”

“小焦莊失守!”

“發電廠被奪!”

“東門的攻擊開始了!”陶勇的聲音。電話機同時把密集的槍聲、爆炸聲送了過來。

陳毅對吳肅大聲喊:“接葉飛!給我接葉飛!”

黃橋險象環生,危在旦夕,而放置在外,3/4等待翁旅的兵力卻遲遲沒有動靜。作戰計劃首殲的翁旅在哪裏呢?!

一縱伏擊的樊家集一帶,秋陽燦爛,金風送爽,一片寧靜。田舍、樹林,編織着一道藍綠色樊籬,在它之上是亮麗的藍天,悠悠的白雲,一兩隻扶搖而上的蒼鷹。

綠浪翻滾的青紗帳裏,人頭攢動。黃橋方向的炮聲、槍聲隱約可聞,憑他們的經驗,黃橋戰鬥的激烈可知###。焦灼與不安就像那嘩嘩翻滾的高粱、玉米葉子,在寂靜中騷動着。

一縱參謀長張藩高挽着袖子,摔掉了帽子:“他孃的!這個翁達怎麼就是不來呢?改路線了?!”

葉飛沉默。

已經派出三批偵察小分隊了,都沒消息。

張藩:“我再帶幾人去摸摸!”葉飛擡頭看看升至中空的太陽:“耐下心,再等等。”

黃橋鎮東門,陶勇已經打退了33師第七次進攻。油汗、菸灰塗滿陶勇赤裸的胸背,兩隻充血的眼恐怖猙獰。他的機關槍槍管已經打紅了,他的左右一排十幾挺機槍都打得冒着白煙。這排機槍組成了一道火牆,死死地控制着東門。東門下進攻的敵軍像潮水,一會兒一層層往後退,一會兒一層層又往上涌。空氣裏飽和了硝煙,辛辣刺鼻,嗆得人流淚咳嗽。陶勇右邊的劉安山擡手擦淚,一伸手,只覺得麻了一下,再看,手不見了,只剩下一個血窟窿……

三縱指揮所裏,沉穩的粟裕不斷地看手錶,不斷地問參謀:“一縱有消息嗎?翁旅有消息嗎?”

一個不祥的信號冒上來:難道擔心的問題真的發生了?翁旅不出動了?有變化了?難道列陣在那一線的一縱、二縱成了死棋?那一線的死活,決定的是整個黃橋戰役的“棋局”。

沁入骨髓的震顫襲向粟裕,瞬間腦子裏一片空白……

黃橋決戰是抗戰以來國共兩軍最大的摩擦,它已經不是蘇北的問題。

一時間,這彈丸之地的黃橋成爲各種政治力量的聚焦點。延安、雲嶺、重慶、南京、上海、蘇州,毛澤東、蔣介石、汪精衛、西尾壽造……

蘇北軍政自不必說,生死存亡憑此定奪。

李明揚守着電話機、電臺,吃住都在指揮部;陳泰運派了人伏在通揚河堤上日夜守望;日軍進到黃橋以西15裏的石梅觀戰;僞軍開出據點觀測風雲變幻。

像這樣兩軍拼殺,多方圍觀的戰爭奇景,爲中國近代戰爭史罕見。

4日下午,李明揚宣佈“謝絕會客”,中止和新四軍代表見面。

陳泰運命令他的部隊“加快向黃橋行進的速度”。

風雲突變隨時可能發生。

陳毅抓起電話,聽到隆隆的爆炸聲中陶勇大聲喊道:“小焦莊奪回來了!我們已經打退了東門敵軍的第九次進攻!”

陳毅揮着拳,“嘣嘣”砸在桌子上:“好!好!再打退他9次進攻!”

吳肅:“葉飛的電話!”

陳毅一把奪過電話:“我是陳毅!”

“翁旅來啦!獨6旅來啦!”葉飛在電話裏狂喜狂叫。

話筒在陳毅手上抖動了一下:“葉飛,翁旅不全部進入包圍圈不許出擊!沒有粟副司令的命令不許出擊!”

放下電話,陳毅身子趔趄了一下,突然感到一種從沒有過的飢餓感。

粟裕俯在地圖上,一手拿電話一手執筆,記錄着翁旅行進的情況。

他在做精密的計算。

對翁旅出擊得早了,大部隊即會縮出圍殲圈;出擊晚了,其先頭部隊與89軍匯合壓向黃橋,殲滅他的難度將大大增加。此係全局勝敗。

翁旅是一路單排行進,按兩人之間距離1米計算,3,000人的隊形是長達9裏的長蛇陣。從黃橋到高橋約15裏,先頭部隊達到黃橋北5裏,後尾必然已過高橋,完全進入伏擊地段。

葉飛的電話又來了:“一縱請求出擊!”

“敵人先頭部隊離黃橋多遠?”

“8裏左右。”

“太早。再等他進來3裏。”

電話鈴大作。

聽筒裏傳來陶勇沙啞的聲音:“東門有被突破的危險!”

“我馬上派人增援!”

哪裏還有援兵?!

粟裕看了看在幾部電話機、發報機之間忙碌的參謀。

“範光和,去把警衛班、炊事班、衛生隊、服務團所有能上去的都集合起來,由你帶領,速奔東門增援!”

“是!”

兩部電話的鈴聲同時急促震響。

粟裕一手抓起一個。

葉飛:“翁旅先頭部隊距黃橋還有6裏!”

王必成:“我一部阻擊敵117師,傷亡不小。另一部報告,翁旅殿後的部隊接近高橋。”

粟裕要通了陳毅:“陳司令,可以向翁旅出擊了。”

“早不早?”

“我做了計算。”

“好,出擊!”

粟裕向葉飛下達命令:“開始出擊。採用黃鼠狼吃蛇的辦法,多路向其突擊,斬成幾段,各個包圍,力求首殲首腦機關!”

翁達騎一匹白耳赤兔馬,行進在隊伍中間,他的前後是一支望不見頭、瞅不見尾的隊伍。個個肩背斗笠,橫挎槍支,遛遛達達地走着,不像作戰,倒似秋遊。

一路暢通無阻,從上至下全無了戒備之心。翁達曾下令改變路線,偵察分隊報告說,新的路線離117師太近,路上不斷遭新四軍游擊隊騷擾。又報告說,陳泰運的部隊行進加快,部隊照原路線走,不至暴露。

翁達遂又改回原命令。

果然一路平安。他在馬上計算,部隊到達黃橋,大約在午後4時,李守維這時攻城將近一天,黃橋的新四軍就是鋼打鐵鑄,也該是人疲彈竭的境況了。他的部隊此時從北門殺進,想必沒有什麼大問題。

高橋一過,隆隆的炮聲隱約可聞。翁達擡頭,只見漫漫原野上,一顆血紅的夕陽又大又圓,浴在藍黑鑲邊的炮火塵埃之中。

“好一幅壯觀的烽火圖!”翁達推推帽子,擼擼袖子。

路邊的青紗帳嘩嘩翻飛,陣陣西風吹送着戰爭的硝煙。這些刺激了翁達,看黃橋的激烈,再晚就有讓李守維先攻進黃橋的可能。他回身對副官說:“傳我的命令,前面隊伍加快速……”

一語未盡,只聽四面殺聲大作,高粱、玉米地如同倒海翻江的激浪,沸騰的綠浪之中,涌出千軍萬馬,海嘯一般壓了過來……

如此的乾淨利落,兩小時不到,一支顯赫一時的“梅蘭芳部隊”,不可一世的“皇家旅”,就這樣消失了。

從高橋到黃橋,15裏的田間小路上,到處是屍體和凌亂的槍支。那些斃命在地的士兵,蜷曲着軀體,背上扣着大大的斗笠,像一個個熟睡的蝸牛。

翁達的屍體下整齊地鋪着繡了“翁達”名字的雨衣,死得還算慘烈。雖不像日本武士道剖腹,但槍口對住自己的太陽穴,死得像個軍人。

這時,33師突進了黃橋東門。

4團過江了,離黃橋20裏

陳毅得到翁旅被全部圍殲的消息,跑到門外,操起籃球投了一個籃兒,以示慶賀。旋即,又跑進指揮室,89軍攻勢還很強,容不得他太樂觀吶。

40多個小時沒閤眼了,眼球上佈滿血絲,陳毅用冰涼的井水洗了個臉,長舒一口氣,剛坐穩,粟裕的電話來了。

“33師突進東門,黃橋東街戰鬥激烈,傷亡很大……”

陳毅剛洗過的臉上一下子又沁滿了汗珠。

翁旅被殲只是3,000人,李守維的89軍和保安各旅還有20,000多人,東門一突破,進攻的軍隊就會如決堤的洪水,衝進黃橋。黃橋一失,3個縱隊即有被分割圍殲的可能。

陳毅此時緊張得能聽到自己心臟的跳動。

王必成的電話來了:“我縱已繞至33師側後,開始進攻分界鎮。”

“好!揪緊他,狠狠打!黃橋東門已被攻破,你那裏打得好,黃橋就有希望!”

葉飛的電話也到了:“我部由高橋向89軍117師迂迴。”

“葉飛,黃橋緊急,速向89軍靠近,迂迴到他的後側,打他的屁股,讓他首尾難顧!”

陳毅喘了口氣:“吳肅,把這裏能動的人都調到黃橋去!”

“扒拉過好幾遍,只有一些女同志了。”

“讓她們也上去,可以抓俘虜、送彈藥嘛!你們這裏的人也都去!一滴水能讓一碗水溢出,一個兵能扭轉一個戰局,非常時期有非常之舉!”

一個參謀跑進:“江南增援的部隊來啦!離黃橋還有20裏!”

陳毅一下站起,抓起電話:“粟裕,好消息!4團過江了,離黃橋20裏!”

粟裕跳出只有他一個光桿司令的指揮所,跑向激戰的東街。

子彈在粟裕的頭頂、身邊呼嘯而過,一顆擊中他的手指。那隻手在浙南已經受過傷,彈片殘留至今,麻木失靈已經處於半殘的狀態,現在是傷上加傷。

粟裕高聲呼喊着:“同志們,江南增援部隊過來了!”

戰爭的關鍵時刻,精神因素起着無法估量的作用。

粟裕的呼喊在陣地傳送着,羣情大振。

陶勇舉起大刀:

“把敵人打出去,迎接江南主力!”

東街房頂、牆頭、電線杆上……一片喊殺聲,像大森林裏的圍獵一樣,撲向城門。

人的旋風壓向人的旋風,彙集成一羣瘋了一般的火牛烈馬壓過去……敵人退出城門,退出土圍牆,退出壕溝……

黃橋街上燈火通明,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避呼嘯的槍彈,擡傷員的,送彈藥的,加固工事的,5里長的黃橋鎮幾乎是傾家出動。就是一些有名望的大戶、紳士也都不像從前那樣,戰亂一來舉家外出避難,他們幫助新四軍動員居民一同保衛黃橋。

黃橋有6,000多人蔘加了工、農、商、青、婦、學等抗聯會,偵察敵情、巡邏放哨、印傳單、做軍鞋、開夜市。黃橋鎮上,一面是流彈亂竄,打得房瓦迸裂,店鋪起火,一面是各種燈燭齊明,各類商店照常營業,爲戰爭提供着各種方便。

朱履先老先生在熙熙攘攘的人羣中忙碌,沿街動員做燒餅慰問新四軍。黃橋街上60多個燒餅爐子爐火熊熊,日夜趕做支前燒餅,焦黃噴香的黃橋燒餅堆滿了好幾個大囤,像一座座小山。

管文蔚檢查後勤工作,一眼看到朱履先,忙拉住他:“哎呀履公,這裏危險,你還是回家去吧!”

朱履先捋着半尺長的銀鬚,朗聲笑道:“你們臨危不懼,我老朽之人,還怕個什麼?”他指指爲戰爭奔忙着的人羣,又接着說:“韓德勤不得人心吶,看有多少人自願幫助新四軍!凡察軍事之勝敗,先視民心之從違。古今如此。”

朱履先挨個關照做燒餅的師傅看到他們把年節時才做的花樣燒餅也做了許多,他高興地連聲叫好。那些燒餅,最大的狀如面盆,還有心形的,菱角形的,葵花狀的……

滿載着燒餅的獨輪小車隊,吱嘎吱嘎推向戰鬥的前沿。

新四軍戰地服務團的女同志在陣前宣傳鼓動,一曲《黃橋燒餅》壓倒了隆隆的槍炮聲:

黃橋燒餅黃又黃哎,

黃黃燒餅慰勞忙哎,

燒餅要用熱火烤哎,

軍隊要靠老百姓幫,

同志們呀吃個飽,

多打勝仗多繳槍,

嗨呀咦吆嗨嗬嘿,

多打勝仗多繳槍,

咦呀嘿……

4日午夜,王必成率二縱繞至33師側後,進佔分界鎮。

葉飛率一縱插向李守維指揮部側後。陶勇在5日凌晨2時帶領一部從黃橋向外出擊。至此,新四軍三個縱隊對89軍的圍堵態勢初步形成。

李守維得到翁旅被圍殲的消息是4日天黑以後。他不相信,但電臺呼叫卻聯繫不上。他還是不信,派出了一個連偵察,消息被證實了。這似乎並沒有影響他多少情緒,他把部隊集中在距黃橋十多裏的野屋基,喝了一斤多家鄉的“洋河大麴”,吃了一隻老母雞。5日天一亮,下令以28門大炮的火力掩護33師、117師同時猛攻黃橋。

陳毅在報告中央和皖南軍部的電報中說:“空前惡戰”,“攀登屋頂頑強抵抗,拼刺刀七八次”,“我1、2、3、4、9各團進攻兇猛,刺死敵官兵在千名左右,敵膽始寒”。

李守維沒料到的是背側受擊,葉飛、王必成兩部從天而降,李守維一下子亂了方寸。

一縱4團在廖政國的帶領下直插向野屋基。2營長抓了個俘虜,廖政國一問,是李守維的副官。

“你們軍部在哪裏?”

“在野屋基。”

“李守維在哪裏?”

“在野屋基。”

“你敢撒謊?!”

“一句有假,長官砍我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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