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研究學者戴錦華曾在一次學術對話中談到,賈樟柯導演之作《三峽好人》裏的飛碟、走鋼索、三峽庫區工人等影像讓她思考有沒有可能讓藝術仍然擁有社會性的表達。而這背後的一個問題意識是,在今天,對於藝術而言,苦難變得不可言說。“作爲藝術家,你發現你沒有辦法直接書寫苦難,你要不變成一個社會抗議者,要不別人認爲你矯情和僞善,今天社會不相信人同此心,當應該堅持社會的正義這一共識結構不存在的時候,就會變成,苦難大家都知道,但是苦難不可言說。”在今天,對於弱勢羣體的再現和關注不被接受,不被認爲是藝術。


香港著名影評人黃愛玲在其影評隨筆集《夢餘說夢》中寫到賈樟柯電影作品中工人形象的塑造:"在三峽驚天地泣鬼神的鉅變中,兩千年的歷史將湮沒在大水之底,而他們卻能不動如山。那畫面上沒有特寫,鏡頭保持着合乎人情的距離,體恤地見證着人間種種,讓滴血的創傷慢慢癒合。在這裏,什麼現代社會學科的理論分析架構都顯得無關痛癢,甚至可笑,重要的是對生命的深刻體悟。"


今天,活字君與書友們分享此文。在五一國際勞動節的前夕,共同感受失落已久的勞動者形象。



大山大水小故事

文 | 黃愛玲


上月到紐約小遊,到 Whitney Museum of American Art(惠特尼美術館)看了 Edward Hopper 的個展,無論是在美國小鎮的街道或郊區屋前的陽臺上,東岸大城市的辦公室或簡陋的旅館房間裏,畫框裏的現代人(或男或女)都形單影隻。寂寞像頹敗牆頭上的青苔,無邊無際地蔓延開去,爬滿了整個畫面,形成了沉甸甸的綠。身在大蘋果的美國藝術博物館裏,卻想起了來自山西汾陽的賈樟柯。一個是畫家,畫的是物質豐盛的現代美國,一個是導演,拍的是急遽變化中的古老中國,驟看風馬牛不相及,卻因那片沉沉的綠色而聯繫起來。



早前看賈樟柯的紀錄短片《公共空間》(2001),特別感到震驚。影片拍的是山西大同,整個重工業區正在迅速衰落中,這個曾經活躍的城市淹沒在一片灰撲撲的綠色裏。夜間火車站候車室裏,一名穿軍裝大衣的男子無聊地等着,另一名男人走了進來,去售票處張望;公共汽車站已沒有以前的熙來攘往,卻也沒有荒廢掉,閒來無聊的人們將它變成了一間桌球室。賈樟柯的鏡頭沒有過多的好奇,只靜靜地留在門外,望着室內的哥兒們圍着球桌晃來晃去;對於我等喜歡在光影世界裏魂遊的人來說,倒一下子又飛到了六十年代的臺灣,楊德昌和侯孝賢都帶我們去過。


在另一間空蕩蕩的候車室裏,一個男子正在教一名女子跳社交舞,室外傳來單調的汽車聲;他們認識了多久?重重疊疊的衣服底下有沒有蹦跳着慾望的火花?門外人來人往,中年婦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賣着門票,前面有一名坐在輪椅上的中年男人,他結了一條鮮紅色領帶,恤衫外套了一件鏽紅色V領毛衣,瘦削的臉上架着一副墨鏡,打量着每個從面前走過的女人,高興地咧嘴而笑,看看竟有幾分像葛優。看他那身造型,很有點黑幫大佬的架勢,大抵也曾有過色彩濃烈的日子吧。



賈樟柯的鏡頭總能安於本分,卻又挑引起無限的聯想,在新鮮出爐的紀錄片《東》(2006)裏,他把我們帶到了畫家與模特兒的世界。畫家是劉小東,王小帥的處女作《冬春的日子》(1992)裏的男主角,大抵演的就是他自己——一名苦無出路的年輕畫家;十多年後,他已成名,畫價很高,卻仍然苦悶,困於尋找創作的意義。


他正在創作一組巨型油畫《溫牀》。模特兒是三峽奉節的十一名遷拆工人和泰國曼谷的十一名酒吧女郎;三峽舊有的生活方式正被人爲地迅速銷燬,而曼谷則繼續爲它的現代化付出高昂的代價。三峽的陽光特別炙辣,遼闊深遠的大山大水結合着瞬息萬變的縣城風貌,工人們結實黝黑的身體在畫家的操縱下形成了一幅動人的構圖——精壯的一羣圍坐在厚厚的牀墊上賭博,少年工人站在一旁看,貼身的內褲底下泄漏了蠢蠢欲動的原始慾望,老成的工人則獨自蹲在較遠處,左手支着下頜,若有所思。我們跟着賈樟柯的鏡頭,出入於畫框內外,裏裏外外都是故事。



當畫家從三峽去到曼谷,他將繪畫的空間從廣闊的戶外搬到齷齪的室內,這當中除了因爲他並不那麼熟悉異國的環境外,大抵也爲了女孩們謀生的地方都在夜店那種密封的空間裏。她們或躺或坐在七彩繽紛的牀墊上休憇,也有站在一角的,地上散落着一些熱帶水果。無論是三峽的工人還是曼谷的女孩,都有一份令人目眩的性感,賈樟柯以前的作品不是不 sensuous(感官的,美感的),卻都是被壓抑着的,這一回卻藉着畫家的創作而釋放了出來。畫家將擺佈過的現實變成了畫布上的色彩,而賈樟柯又將畫家作畫的過程轉化成了他個人的藝術;在雙重的創作中,藝術家給客觀的外在世界賦予了一層新的意義,那是藝術家透過自身的創作而呈現出來的內在真實。


在三峽拍攝的過程中,其中一名工人被塌下來的石牆壓斃,賈樟柯只默默地遙拍工友們擡着他出來的情景,年輕的生命被包裹在殷紅的毛毯裏。然後他跟着畫家劉小東去農村探訪慰問工友的家人,他帶去了工友在繪畫現場的照片,還有送給遺孤的書包和玩具,小女孩羞澀地接過禮物,老人的眼中說不清是哀傷的淚水還是多餘的分泌物,再大的悲痛都隱埋在木刻似的皺紋後面。然後鏡頭來到了曼谷,一個連語言也聽不懂的陌生城市。美麗的女孩穿上色彩明豔的沙龍,睡在一堆熱帶水果旁,姿態撩人;畫完了,她換上普通女孩的T恤牛仔褲,穿過繁囂的大街小巷,去到火車站,大抵是要返回鄉下的老家去了。無論你是在北京還是在曼谷,都有很多等着回家的年輕勞工,我們又回到了賈樟柯的第一部電影——《小山回家》(1995)



《三峽好人》(2006)是賈樟柯在籌拍《東》的時候衍生出來的劇情片,兩片同時進行拍攝。當然它們都是獨立的作品,但若能互相參照來看,又會增加很多欣賞的趣味。在《東》的油畫裏蹲在一旁抽菸的老成男子,就是《三峽好人》裏的男主角韓三明。也許,後者正是這個抽菸男子背後的故事;賈樟柯的攝影機伸延到畫布外面的世界裏去。


在現實裏,韓三明是賈樟柯的表弟,曾在他的前作《站臺》(2000)和《世界》(2004)裏演出過。有時候覺得他的演出連本色也不是,在鏡頭面前他總是面無表情默默無言,卻又是那麼貼切地表現了中國農民的悲苦與堅毅。務農無功,三明在汾陽當了煤礦工人,以生命換取金錢,將畢生積蓄拿去買了一個年輕妻子回家;未久,妻子卻帶着初生女兒出走,從此杳無音訊。十六年後,他從汾陽來到奉節尋找妻女,幾經轉折,夫妻倆終於在長江邊重逢,相對黯然。丈夫問:現在的丈夫對你好嗎?妻子答:也不是真的夫妻,只是掙口飯食而已。丈夫說:我當年對你那麼好,我媽媽也疼你,你也走了。妻子說:當年不懂事……



在同一時空裏,搬演着另一則人間故事。趙濤飾演的護士沈紅從太原來到奉節,尋找兩年來音信全無的丈夫。她手中常拿着一瓶水,不停地飲,是要以水來沖淡積埋心中的怨恨,抑或熄滅囚禁在肉身裏的慾火?熱浪迫人,有一幕她站在掛牆風扇前,合上雙眼,掀開恤衫的領口,讓風放肆地吹進衣服裏去。那一刻,她可有想到夫妻倆以前牀笫間的纏綿?沈紅找到了兩年未見的丈夫,沒有多餘的話,帶點生疏的擁抱,二人在雄偉的大壩前跳起舞來。丈夫跳得並不從容,手裏緊握着手提電話,生命裏有太多放不下的東西。一舞既畢,沈紅決絕地跟丈夫分手。我已愛上了另一個男人,她說。我不知道她說得可是真話,但她的決定維護了她的尊嚴。沈紅、她的丈夫和丈夫的老闆娘,使人想起了《世界》裏的小桃、男友太生和溫州老闆娘。



歲月蒼蒼,世事如煙,三明和前妻決定再走在一起。丈夫願意再次出賣勞動力,掙錢把妻子“贖”回來,令人想起了戲曲裏的《賣油郎獨佔花魁》——家境貧寒的賣油郎不若出身豪門的公子哥兒般都是銀製鑞槍頭般優柔寡斷,客似雲來的花魁也不如名門小姐般要愛郎高中狀元才圓其鳳冠情緣,大家都願意追求平凡卑微的幸福。


他們一個站着,一個蹲着,在三峽驚天地泣鬼神的鉅變中,兩千年的歷史將湮沒在大水之底,而他們卻能不動如山。那畫面上沒有特寫,鏡頭保持着合乎人情的距離,體恤地見證着人間種種,讓滴血的創傷慢慢癒合。在這裏,什麼現代社會學科的理論分析架構都顯得無關痛癢,甚至可笑,重要的是對生命的深刻體悟。


2006年12月

end

新書推薦

本書是當代著名電影評論家、影評人黃愛玲的經典代表作,內容包含了作者2002年以來創作的近百篇重要的電影評論文章。


黃愛玲的電影文字獨具一格,篇幅短小,優雅動人,注重個人感受,不擺理論架子,具有極強的可讀性。作者具有真正的將電影和人生融爲一體的感知力。電影在書中不是文本分析對象,而是一個個性格鮮明、有血有肉的生命體。正如戴錦華所言:“愛玲的影評文字一如其人,素樸而典雅,平實而醇厚,娓娓道來,餘味悠長。在觀影談影間,她投注了自己生命的暉光與溫熱。”


作者尤愛法國新浪潮電影、香港本土電影,並對日本經典電影和大陸第五代導演作品有極爲精深的研究,是所有電影愛好者必讀、必備的觀影手冊。

作者簡介

黃愛玲,資深影評人。1976—1985年遊學法國,攻讀電影,曾擔任香港藝術中心電影部負責人、香港國際電影節節目策劃、香港電影資料館研究主任。在電影資料館工作期間,黃愛玲結合大量豐富的資料,歷年編著了香港電影研究專著十多部,並參與影片修復計劃。其編著的《詩人導演——費穆》一書被公認爲最具分量的費穆研究專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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