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揮揮小手帕~來吖來吖(~ ̄▽ ̄)~

1.《黑蓮花攻略手冊》作者:白羽摘雕弓

文案

這個世界妖物橫行,正待英雄兒女書寫傳奇。可惜,你不是冰清玉潔的女主,不是身嬌體貴的反派女二,而是人人討厭的炮灰女三。

原身暗戀男主,暗害女主,終其一生為男女主角的愛情之路使絆子,讓姐控男二踩在腳下,用生命為「蠢」作註解。

「你的意思是……搶了女主的男人,我就成功了?」

「抱歉,您的攻略對象他……是女主的弟弟。」

-弟弟?

-對,就是那個暗戀姐姐而不得的,心術不正、心理扭曲、心狠手辣的……黑蓮花弟弟。

真病嬌喫女孩子,不吐皮哦。攪亂紅鸞,扭轉乾坤,除魔衛道……攻略病嬌w

劇情向!劇情向!劇情向!

內容標籤: 史詩奇幻

搜索關鍵字:主角:凌妙妙 ┃ 配角:慕聲,慕瑤,柳拂衣 ┃ 其它:

2.《痛仰》作者:黃三

文案

倪迦和陳勁生的那幾年,他們都覺得不可思議。

眾人眼中,陳勁生冷漠又暴戾,他連血都是冷的,為了打倒別人,不惜斷掉自己一根手指。 這樣的惡魔,和愛情沒有關係。

然後,全校人看著陳勁生瘋了似的對著倪迦犯渾。三年前的視頻曝光後,眾人又驚了,視頻裏那個看著陳勁生被打,笑的一臉燦爛的女孩,叫倪迦。原來他不是喜歡她,是恨她。

可只有倪迦知道,陳勁生白天在學校對她的恨,夜裡,都是翻滾的慾望。 一個沒有心肺的男人,和一個被他百般折磨之後,仍然笑得出聲的女人。

有的愛情,沒有甜如蜜,它從發生時,就是一場血腥的災難。 而在這個荒謬的世界裡。 你是我痛苦的信仰。

內容標籤: 情有獨鍾 愛情戰爭

搜索關鍵字:主角:倪迦、陳勁生 ┃ 配角:宋彰、顧南銘、周彌山 ┃ 其它:

3.《贈我予白》 作者:小八老爺

文案

沈佑白是高傲的,而徐品羽是屬於他的。

》話不多說,賊好看的就是,其他幾篇也不錯。

4.《嬌軟美人》 作者:藤蘿為枝

文案

重生回十九歲,蘇菱發誓,這一世絕不要重蹈覆轍。她要保護家人。進擊娛樂圈。最重要的是,不要被秦驍看上,不做他的嬌軟情人。

秦驍有個祕密,他有點特殊癖好,還喜歡純情嬌怯的美人。直到蘇菱出現,小美人從頭髮絲到足尖都符合他的口味。可惜她厭他入骨。

明滅的燈光,他舔舔脣角的傷口,低頭看她怕得要哭的樣子。

秦驍:……

臥槽心給你心給你,哭起來都他媽的好看!

【軟萌重生小美人X霸道二世祖】

蘇菱前世最怕他動情時的三句話:菱菱好乖。菱菱叫得也好聽。菱菱說愛我。

愛你媽個頭!滾犢子。

1,金手指就是女主美。

2,無邏輯甜寵蘇文。甜是作者以為的甜,讀者覺得的玻璃渣。

3,走劇情改命,可能比較刺激,覺得不刺激我也沒有辦法。女主一開始五毛錢演技,軟萌萌性格,後期慢慢變,能變成什麼樣作者不保證。

4,男主感情不渣,不種馬!看文別誤會,後面會解釋。

5,戀愛小撩文,只為博君一笑。

6,文中所有人物三觀非作者三觀,人物並不完美,也許還有病。可以提意見發表觀點,拒絕人身攻擊。

內容標籤: 情有獨鍾 重生 甜文

搜索關鍵字:主角:蘇菱 ┃ 配角:秦驍 ┃ 其它:

5.《綠茶女的上位》 作者:貓系女子

文案

一、

喬奈覬覦她叔叔多年,一朝終於長成窈窕淑女,還來不及施展出一肚子紅顏禍水的祕籍,便慘遭隔壁的優等生半夜砸窗進房,「坦然相見。」

令她畢生難忘對方踩著玻璃渣,踏在她牀單上血淋淋的紅腳印:

「終其一生,你只能是我孟殷的人。」

二、

孟殷被老爺子強押到部隊成為特種兵那天,一家人感動的無以復加,眼看孟殷三觀清奇,全家老少無時不擔心自己家要出一個反社會的危險分子。結果沒等到孟殷融於從軍大隊的好消息,警局來電:

「孟教授您好,您兒子涉嫌一起綁架案。」

「什麼?!他綁了誰?」

「當紅女明星,喬奈。」

「……」

三、

「愛上你的那刻,我便背叛了信仰。」

心機女VS蛇精病軍官

另類青梅竹馬。

內容標籤: 都市情緣 青梅竹馬 娛樂圈 婚戀

搜索關鍵字:主角:孟殷、喬奈 ┃ 配角:梁貞、陸米涵、白晨晨 ┃ 其它:甜寵

6.《三棄公子》 作者:丹青手

文案

胭脂是因死人怨氣而生的陰物,機緣巧合下得了再世為人的機會。

只是運道差了點碰上了反派,可惜運道這事本就懸乎,否極泰來有,一衰百衰也是常事,她顯然是後者,每一世的結局都……不大好看。而反派本就不大好的性子也越發喜怒無常,乖戾陰鷙......

ps:男主每世輪迴,表面瞧著都像個正人君子,實則性子就呵呵呵……了。

胭脂哽咽:「自己招惹的大腿要是不抱,死相絕對會很……一言難盡……」

提示

1.三觀端正勤勤懇懇軟嫩老媽子向女主vs陰暗系病態偏執偽君子向男主

2.1v1 相愛相殺向 結局HE

3.男主……真不好說,反正請勿模仿學習!

此書必備指南

第一世 守規矩夫子vs居心不良弟子

第二世 心持正道大房丫鬟vs禁慾偽善二房公子

第三世 下九流戲子vs病態紈絝

內容標籤: 情有獨鍾 虐戀情深 前世今生 東方玄幻

搜索關鍵字:主角:胭脂,葉容 ┃ 配角:李言宗,沈綰,等 ┃ 其它:渡劫,三世

7.《飼養反派小糰子》 作者:雲上淺酌

文案

寧婧有一個飼養反派系統。

每一個世界都有那麼一些呼風喚雨、陰險變態的反派大BOSS,寧婧的任務就是回到反派的小糯團時期,飼養他們八年。時間一到,她便會被強制踢出這個世界,去完成下個任務。

寧婧兢兢業業地完成了幾個任務後,忽然發現——自己飼養過的軟萌天真小糯團,成年後無不黑成了芝麻餡,而且,看她的目光都似乎有點不對勁?Σ( ° △ °|||)︴

寧婧:系統,我有點方,這樣拉仇恨真的沒問題?

系統:……………………(裝死中)

【養成系精分黑化小白花 X 半吐槽役半慫貨之溫柔逗比萬人迷】

*Tips:1.本文男女主角全程無血緣關係,男主從頭到尾都是一個人

2.放飛自我之作,作者的腦洞你難猜:-P

3.關於主角,大家不要過度代入,也不要抱有真善美的幻想(。圖個樂子就好,麼麼。

內容標籤: 時代奇緣 情有獨鍾 快穿 現代架空

搜索關鍵字:主角:寧婧 ┃ 配角:糰子1號,糰子2號,糰子3號……糰子n號 ┃ 其它:雲上淺酌,系統,快穿,養成

8.《女主她表示不服》 作者:五加皮蛋

文案

以寵為名,男主幹的;畫地為牢,男主幹的。

這是一個想要守護你,最後卻被你守護的故事。

男主是個病嬌!本文腦洞清奇!

霸氣癡漢顏狗體弱腹黑病嬌

女主的體力男主的智力

女主的癡漢男主的臉╮( ̄▽ ̄)╭

內容標籤: 幻想空間 快穿 相愛相殺 甜文

搜索關鍵字:主角:秦茶,越長羲 ┃ 配角: ┃ 其它:

9.《他很撩很寵》by藤蘿為枝

文案

回到高二這一年,寧蓁發誓要做好三件事。試著接納繼母和繼弟。堅持跳舞。遠離陸執。

前兩件她都做得很好,第三件……某天教室的燈啪地被關掉,黑暗中,她被少年死死摁住手腕,拉進懷中。

「嫌棄老子窮,嗯?」

【日天日地的落魄小狼狗×身嬌體軟的軟萌小可愛】

陸執不喜歡寧蓁去跳舞。直到後來情深時。他覺得,會跳舞也不是沒好處。

1,甜寵蘇,主校園。

2,男主不窮,執哥超有錢。

3,女主好好學習的心不亂,男主想戀愛想到陰魂不散。

4,一個暖寵文,只為博君一笑,求不計較。謝絕扒榜。

內容標籤: 情有獨鍾 重生 傳奇 甜文

搜索關鍵字:主角:寧蓁 ┃ 配角:陸執 ┃ 其它:重生,甜寵

10.《快穿之反派又黑化了》by裸奔的饅頭

文案

南潯遇到了一隻碉堡神獸,可帶她穿梭各個世界,她幫助神獸收集功德值,功成之後便可回到過去改變身死異處的結局。

可是現在,她悔啊,悔得腸子都青了。

尼瑪那功德值是得從黑化值100惡念值100的反派大boss身上獲得啊,她只是想凈化那些邪惡boss的心靈,臥槽她真不想要他們愛上她啊啊啊!

變態1他喫人!變態2他是隻惡鬼!變態3……當南潯知道他們都是一個人之後,她雙眼一翻,直接躺地上裝死。

邪魅狂狷酷霸拽的boss大人邪邪一笑:「寶貝兒,你不是要凈化我的心靈嗎?快來吧~」南潯:「自作孽不可活,我好想死啊怎麼辦?」

》這個也好看,嗷嗷嗷

聲明:文案來源於網路,版權歸作者所有,侵權致歉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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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我!!姐妹看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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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他帶入府中,許我錦衣玉食,許我奴婢成羣,同時關上了大門。


我也成了他口中的阿織,被鎖在雀籠裏,十年間,不曾踏出過一步。


後來,他執意讓我成為了他的外室。


(全文+番外已完結。請放心服用。)

「將軍出征回來了,還帶回一個懷孕的女子。」


「啊?真的嗎?那織夫人知道嗎?」


「不知,管家嚴令禁口。可憐了織夫人,外面都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可她卻什麼也不知道……」


「是啊……只是我們做下人的也不能說些什麼,況且織夫人也只是個外室,就算知道了她又能如何呢……」


我捏著一朵萎了的薔薇花,蹲在花園的假山後,聽著兩個侍女談論著走遠。


她們口中那可憐的織夫人,不正是我嗎?


可是她們為何,就覺得我一定會因此難過得不能自持呢?


也難怪,在下人眼中,我就是依附程憺而生的菟絲花,若是失去了程憺的寵愛,那是萬萬活不成的。


可我不愛程憺。


我始終記得,我不是所謂的織夫人,我只是宋知弗。


宋知弗,怎麼可能會愛上程憺呢?


永遠不會。


我捏著薔薇溜回去的時候,侍女們還沒有醒來。


她們不曾讓我獨自在府邸中行走,平白失了許多樂趣。


也怪不得她們,程憺如何吩咐,她們便如何做。


今日是個意外,府裏上上下下都在為迎接程憺忙碌,竟然也沒顧得上看著我,讓我得了空,去花園痛痛快快地盪了一回鞦韆。


還聽得了幾段閑話。


我不傷心,真的。


別人也不必為我嘆不平。


脫掉外面的衫裙,我悄悄躺回牀上,然後輕輕閉上眼睛。


程憺大我十三歲,記得剛見到他的時候,他還很年輕,二十一的年紀,成婚五年,已有一子。


我蹲在牢房的角落裡,緊緊靠著母親,抱著自己的布老虎,看著他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


嗯,確實是個好看的人。


然後他就開口了。


「我來了,夫人放心。」


於是下一刻我被他一手抱起,一手矇住眼睛,身後母親那裡發出沉悶的聲音。


後來我才知道,哦,那是頭磕在牆上的聲音。


至此再也沒有見到過母親。


八歲的年紀,其實已經記得許多事了。


母親讓我記住抱著我說的那些話,我便記住。


其實我算不得是個聰明的孩子,母親說的話太深了,我聽不懂。


可我還是記住了那些話,不是因為母親說這樣我才能活下去,活得好。


而是因為,這樣我才能記住母親抱著我的情景。


我都要忘了她的臉了,可是每次一想到她說,有個叫程憺的人會來接你,他早知這一切,可你不能恨他,你要知道這是父親母親必得經受的。


黑暗的牢房,母親不捨看著我的眼神,便霎時出現在我腦海里,黯淡又堅定。


我想她,其實也不是常常想,只是我太閑了,就老是去想,離開牢房的時候,我手裡掉下的那隻布老虎。


現在它在哪裡呢?有沒有和母親在一起。


但我也不知道母親在哪裡。


只知道程憺帶我坐上馬車,來到這個偏遠卻華美的府邸,許我錦衣玉食,許我奴婢成羣,同時關上了大門。


我也成了他口中的阿織,被鎖在雀籠裏,十年間,不曾踏出過一步。


十五歲的時候,他執意要了我,於是我又成了他的外室。


我不喜歡做那些事情,但那不重要。


畢竟說了不喜歡也沒有用,他不會因為我不喜歡而不去做。


他只會說,你以後會喜歡的。


但三年過去,我仍舊不喜歡。


我不思慮時間,日子便一天天地過。


而春日適合好眠。


但再見到程憺時,我是在院子裏放風箏。


院子裏四四方方,那風箏飛不高,本不是它的錯,我卻遷怒了它。


侍女跪了一地,我更覺煩躁。


於是落在程憺眼裡便是,原本笑靨如花,歡歡喜喜拿著風箏轉圈的我,在見到他後 ,卻皺著眉把風箏扔到了地上。


不過他也不在意,他一向是不在乎這些的。


在他面前,喜怒無常便是我一貫的模樣。


我也不在意他在不在意,扔下風箏,也不等他過來,自顧自地跑去坐在鞦韆上,卻沒人推我。


他似乎是輕笑了一聲,踱步走過來。摸了摸我的頭,我歪頭躲開,他彎下腰看我,一雙鳳眼似笑非笑。


「看見我就這麼不高興?」


我用手捋了捋髮絲,還是一樣柔順。我一向不愛梳婦人髮髻,即便已不是未出閣的少女,卻仍舊喜歡把頭髮披在肩上。


絕大多數時候,連髮帶都不用,長長的頭髮全散開來。


侍女說不合禮數,但程憺說由我去,她們便不再多話,由我去。


在這個籠子裏,程憺說什麼就是什麼。


我心裡總覺得不快活,雖不喜歡又知道侍女實則無辜,所以總想著讓程憺不快活一下。


「確實說不上什麼高興,」我轉頭看他,「還有,你弄亂了我的頭髮。」


他深深地看著我,我也看著他。良久,他直起身體,幫我推鞦韆。


我也不推辭,心裡惡趣味地把他當成下人。


每次盪鞦韆侍女推得低,是怕我出了什麼意外,她們擔待不起。


程憺也推這麼低,我嫌棄得不得了:「你推得這麼低,是怕我掉下去接不住我?」


他聞言不語,卻突然發力,把我推得高高的。


我感覺到風吹到我臉上,心裡慢慢松泛,快活得笑起來。


程憺便一直推我,在盪到最高的時候,我突然想著,若是此刻放開手,程憺真接得住我嗎?


不過也就是想想罷了,我是個極怕死的人,怕得不得了。


突然就覺得無趣得很,我止住歡笑聲,下一刻冷淡道:「停。」


他便真停下來,雙手握住繩索,強行把鞦韆停了下來。


又一把抱起我,我勾住他的脖子,默默想道,忍一忍,忍一忍便好了。


反正他忙得很,待不了多久便要離開。


可是等到結束,已經是半個時辰後了。


我茫然無措地躺在那裡,只想沐浴更衣,快點睡覺。


睡著了,便什麼都不用想,也不會再煩惱。


「織織……」程憺喚我,聲音慵懶。


我心裡想,他喚的到底是織織還是知知呢?


應該是織織吧,在很久很久之前,剛進籠子裏的時候,程憺就告訴過我,世上再無宋知弗。


心裡一陣煩躁,程憺卻偏偏還要招惹我。


我沖他喊,「我要沐浴!還要睡覺!」


他似乎是輕笑了一聲,鬆開一隻手臂,撈起我的左手,放在脣邊,親了親手心,才大發慈悲地放過我。


下人早已備好熱水。


程憺不喜歡自己被下人看見,也不願我被瞧了去,於是每次都是他便親力親為幫我沐浴更衣。


我在如此睡去和洗完再睡之間選擇了後者,倒不只是因為我極愛乾淨,還因為程憺說過,若我不洗澡,便會給他生孩子。


剛開始我信以為真,所以我日日焚香沐浴,後來知道並非如此,覺得自己被戲耍了,又對他發了一通脾氣。


等沐浴完,我已經疲乏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可程憺捏著我的頭髮,非要幫我梳頭。


我反抗不得,只好隨他坐到鏡子前,不耐煩地催促他動作快點。


程憺用木梳一下一下,把我的頭髮梳順,我也順著他的動作,頭一點一點。其實有點不適應,但我沒心思和他計較,也忍了由他去。


最後他捏著發尖,從鏡子裏抬眼看我。


「織織想不想生個孩子呢?」


我困得要死,心裡煩得很,沖他發脾氣。


「不要!」


他輕聲在我耳邊誘哄。


「生個小孩子,陪你玩,你便不無聊。」


我覺得他囉唆極了,這個問題問了三年了,次次問,次次問,磨人得緊。


「不要不要不要!」我睜開眼,與他對視,「不生孩子!我要睡覺!」


他看著我的眼睛,面上深沉,又突然微笑,「不生便不生吧,你還小呢。」


我皺了皺眉,又放鬆身體,閉上眼睛。


卻一把被他禁錮住,他的脣封住我喉間的聲音。我很快反應過來,想要掙扎。可是力氣太小了,渾身都疼,最後只能不甘心地放棄抵抗。


心裡已經氣得不得了。


等到他放開我,我使盡最後一點力氣,在他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甚至感受到了我尖尖的兩顆虎牙嵌入了他的皮肉。


在昏睡過去的前一秒,我心裡滿意地想,這次總算給了他一點教訓看看。


再次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身上中衣穿得極整齊,也不知程憺何時離開的。


侍女端來飯食與我,許是白天累狠了,我喫了好多東西。


幾乎嚇壞了旁邊的侍女,又不敢阻止我。


我喫完撐得難受,又睡了一下午,今天晚上是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


長夜漫漫,如何消磨呢?


一屋子的侍女都看著我,我記不住她們的名字,其實也沒有必要去記。


隨便指了幾個人,「你們幾個想點好玩兒的吧,今天晚上我睡不著。」


那幾個侍女面面相覷,剛準備開口,忽然另一個侍女來報,說程憺來了。


我懵住,程憺一月只會來兩三次,有時候忙起來一個月只來一次。這一次他行軍打仗,更是整整三個月未來,他從來沒有一天來兩次的時候。


更何況,他不是帶回了一個女子嗎,為何卻跑來我這裡?


我原以為他會被絆住,我便又能過上像之前三個月一般的快活日子。


他這是,怎麼了?


不過我也不願費神多想,來便來了,雖然心裡煩他,但偌大的府邸都是他的,我又不能趕他走。


程憺一身玄衣,踏著夜色進了我的屋子。


我懶得起身迎他,事實上我從來都沒有迎過送過他,想必他也習慣了,並不意外。


程憺揮揮手,滿屋子侍女流水般退出去。


他走到我身邊,伸手揉了揉我的肚子,我正撐得難受,偏他來惹我。


想也不想,我一巴掌打在他的手上,確確實實使了力氣,因為下一刻我的手掌火辣辣地疼。


他還是一副不會生氣的模樣,嘴角微彎,我總覺得他的笑裏滿是戲謔。


「下次不可貪食。」


我聽他說這話,胃裡愈發難受,再加上手掌痛,忍不住便想掉眼淚。


下一秒眼淚便吧嗒吧嗒落下。


心裡又開始生自己的氣,覺得在程憺面前哭極為羞恥和丟臉。


可每次都是,明明我不想哭,也確實不傷心,但是情緒一激動便會說不出話開始掉眼淚。


程憺看我邊掉眼淚邊瞪他,也在我身旁坐下,拉起我的右手細細地看。


果然,已經通紅一片。


他覺得好笑,一隻手輕輕揉我手心,另一隻手替我擦眼淚。


「打我便罷了,怎地把自己弄哭了?」末了又添一句,「像之前那般咬我不是更省力?」


我不開口,我太清楚自己一開口便是抽抽噎噎的聲音,會更丟臉。


有的時候我真的非常唾棄自己這個毛病。


好像白白低了程憺一頭。


良久,我才顫著聲音說道:「我想哭一哭排排熱毒不行嗎?你管得這麼寬作甚。」


聲音卻帶著哭腔,怎麼聽怎麼委屈。


程憺索性像抱小孩似的把我抱起來,放在懷裡。


「三月未歸,織織在家裡有沒有胡鬧?」


我忍住了沒有向他翻白眼,譏笑道:「你還不清楚嗎?」


連我喫撐了這事,管家都在路上仔仔細細地稟告了,更何況這三個月的雞毛蒜皮?


他是以為我不知道,每日我的起居行止都會被侍女記錄下來,再拿給他看嗎?


又何必再問,多此一舉。


程憺手指勾住一縷我的髮絲,反覆把玩,對我的話也不否認。


他便是這樣的人,假惺惺的,虛偽又坦蕩,讓人看了生氣。


我討厭這種被監視的感覺,但還是那句話,他不會因為我不喜歡而不去做。


從來都是。


而我表達自己不滿的方式便是乖張任性,在他面前我極易生氣,更別提溫馴,且最擅翻臉無情。


也不得不說程憺確實是忍得,無論我如何造作,他也不曾發怒。


每次都是一副好脾氣的模樣,如同此刻,極包容地笑。


我心緒平復下來,不想再看他,低下頭捏著自己的手指玩。


我還以為程憺晚上來,必然不會輕易放過我。


可他卻只是箍著我睡了一夜。


第二日早晨起來,果不其然,他人已經不見了。


我也不想知道他幹什麼去了,朝食可遠遠比這個重要得多。


春意愈濃,院子裏的紅薔薇開得極美。


這薔薇是程憺特意命人種下的,他以為我喜歡,其實也談不上喜歡,只是不討厭。


下人們日日精心呵護,能接連開上大半年。


遠遠望去,倒也精緻可愛。


我便在院子裏,和侍女摘了薔薇花,坐在大樹下編花環戴。


其實程憺不在的時候我是極好安撫的,畢竟陪著我玩兒的還是侍女們,即使我不滿她們事事都要稟報程憺,也會因此發小脾氣,可我卻也不會刻意為難她們。


就算不和我說話,可她們哄上一鬨,我就好了。


我身邊的侍女,每隔幾個月便換一批,我也就不去記她們的名字。


十年間不同的侍女來來去去,我也習慣了醒後看見不同的人為我凈面穿衣。


反正都是要走的,我又何必自尋煩惱。


可每一批侍女,都會談起外面的事情,什麼陳大人家的小女兒與書生私奔啦,長順街黃爺爺賣的梨膏糖啦,還有元甲門的彩色小泥人兒。


八歲之前的我也上過街,可這些我全都沒有聽說過,想必這十年間,定然是出現了許多我不知道的新鮮玩意兒。


有的時候,她們還會憧憬離府後的光景。


我記得有個侍女,唔……是叫秋吟,還是秋雲來著?她的名字我記不清了,但是她提起離府後便與表哥成婚時候的表情,我卻記得清清楚楚。


她眼裡有著掩飾不住的笑意與甜蜜,對偷聽到這些的我來說,雖覺得陌生,但竟也覺得十分替她高興。


而現在與我編花環的幾個小侍女,是剛剛才來到我身邊的。


侍女們圍著我編花環,她們編,我看著,突然就想聽她們講外邊的事情。


她們剛進來,外面一定又發生了許許多多有趣的事情。


我湊到一個面相稚嫩的小侍女面前,睜大眼睛看著她,她臉霎時紅透了。


我也不明白她為何臉紅,我只覺得她小,便更容易開口與我講故事。


我看著她,眨眨眼睛。


「我想聽外面的事情。」


她似乎是沒想到我會開口對她說話,便有些害羞地低頭請示我:「夫人想些聽什麼呢?」


我用手指捲了卷衣帶,隨意答了句「無所謂」。


她想了想,笑了起來,兩個酒窩意外的可愛。


「那奴婢給您講講譚大人家的小郎君好了。」她頓了頓,開始和我講。


「這位小郎君今年才剛剛滿了十六歲,卻生得芝蘭玉樹,文質秀美。」


我放鬆身體靠在美人椅上,漫不經心回道:「哦,那他比我小兩歲。」


末了又問,「你說他好看,有多好看?」


那小侍女被問住了,不知道怎麼回答。


我又問:「有我好看嗎?」


小侍女不贊同:「您是女子,怎麼能和小郎君做比。」


「那有程憺好看嗎?」


雖然我煩程憺,但不能否認他確實生得好看,若他獐頭鼠目,我怕是寧願,早在三年前便抹了脖子算了。


我向來喜歡漂亮的東西,程憺倒是佔了便宜,憑著好麵皮,讓我不至於每每見到他便心塞到吐血。


小侍女這次倒是有了話說。


「將軍雄姿英發,自然氣度不凡,譚小郎君則是清新俊逸之美,若非要說,則是各有各的好看,不可對比。」


「夫人有所不知,中書令家的兩顆掌珠,前些天竟為了爭譚小郎君掉落的帕子,在街上大打出手,臊得中書令朝都不上了,告病在家。」


「滿京陵的人都在笑話他呢!中書令出了名的酸腐,指不定啊,他在家裡,都被自己的女兒氣得快上吊了!」


我聽著好笑,又覺得這勞什子譚小郎君,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輕哼了一聲。


「惹得兩個小女郎為了他打架,可見這小郎君,勾三搭四的,也不怎麼樣嘛。」


小侍女憋紅臉,極力為那小郎君辯解,訥訥道:「不是您想的那樣,譚小郎君沒有錯,他只不過是生得太好看,讓人喜歡。」


「他是出了名的潔身自好,從未與任何女郎有不妥的接觸。」


「出了此事也非小郎君本意,若全都算到他頭上,著實不合道理。」


她說著,旁邊的侍女遞給我編好的花環,我拿起來戴在頭上,照了照侍女舉著的鏡子。


又覺得她說得好像也有道理。


於是點了點頭,表示勉強贊同她的想法。


小侍女見我點頭,又神神祕祕地說:「過幾日便是觀燈節,不知這次會不會有其他的嬌客,為了譚小郎君打起來。」


我嗤之以鼻,這話說得,好像京陵就他一個好看的人似的。


「對了,他叫什麼名字來著?」


「回夫人……」


「夫人!將軍來了——」


小侍女剛要回我,卻被院門進來的侍女打斷。


緊接著程憺走了進來。


我啞然,怎麼他早晨剛走,現在又來了?


程憺一進來,便揮退侍女。


和我獨處時,他一向不喜歡下人在場。我只覺得他虛偽,好似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情一般,不如我心胸坦蕩。


「你怎麼又來了?」我從美人椅上直起身。


我真的不懂他在想什麼,心裡惡意猜測,莫不是最近喫了那五石散,得了失心瘋了。


程憺走到我身邊,坐下。


他伸手碰了碰我的花環,誇道:「織織戴這花環,襯得紅薔薇都好看了不少。」


我當然知道自己好看,實在不需要他來強調。


只不過他的臉皮太厚,今日我心情也不錯,便也懶得再刺他。


他伸手把我攬進懷裡,我也不掙扎。


拿人手短喫人嘴軟,也不能總是讓他受委屈不是。


程憺捏捏我的手指,又吻了吻指尖。


我發現他極喜歡玩我的手,他手大,蒲扇似的包住我的手,掌心的硬繭磨得我極不舒服。


可我沒想到他會發瘋似的咬了一口我的手腕。


真的是毫不留情,咬出深深的牙印,痛得我叫不出聲,眼淚汪汪。


於是他剛放開,我便給了他一耳光。


打得他臉上泛起一個巴掌印。


用力之大,把自己都摔在了美人椅上,頭上的花環也掉在了地上。


我愣住,我居然打了程憺……其實心裡猶未解氣,但還是剋制住了自己。


程憺的臉已經黑了,他也沒想到,我會打到他的臉……怕是從來都沒有人敢這麼對他。


他沉下臉的樣子很可怕,此刻我突然意識到,他比我大了整整十三歲,是程氏說一不二的家主,也是戰場殺伐果斷的兵馬大將軍。


如今,卻被我這個他養著玩兒的金絲雀,給扇了臉面。


我不願對他示弱,趴在美人椅上,捏著手腕,轉過頭睜大眼睛與他對視。


可淚珠又不聽話,汪汪地落下來,手也疼得直發抖。


落到程憺眼裡,便是我叛逆又嬌氣。


他嘆了口氣,神色軟下來。


「原是我太過溺愛,倒是喫了這苦果。」


又喚來醫婢為我包紮。


我原以為他會教訓我,都已經做好了死不認錯的準備,可他卻什麼也沒做。


看著包好的手腕,我只覺得這府中無聊至極。


好想出去看一看。


也不知那個觀燈節會熱鬧成什麼樣子。


這十年間,我也曾想過出去玩一玩,可程憺總對我說,外面很危險,我若是出去了,便會被惡人擄走,再回不來。


於是我便不再提起。


可此刻我想出去的念頭卻愈發強烈,我真的快被程憺煩得要死了。


尤其是發瘋的程憺,更是惹我厭棄。


我懨懨地躺在美人椅上,不去理會站在一旁的程憺。


可他卻不依不饒,俯下身一直吻我的臉頰,還問我疼不疼。


我被搞得心煩意亂,又覺得這院子關的我憋悶得慌,便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場。


我這樣想,接著就這樣做了。


翻個身趴在軟枕上,開始小聲抽泣,繼而愈發大聲,不管不顧地哭了起來。


這還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哭得這般真心,程憺也不離開,只是強硬地把我摟到懷裡,給我拍背。


他無奈地給我擦眼淚,嘆息道:「怎麼跟孩子似的,哭得這麼委屈,」


我不回他,只希望他去找那個新妾,莫要再歪纏著我。


等我終於發泄完,已到了用午食的時辰,許是哭得狠了,我只覺得飢腸轆轆。


侍女早已在小廳備好桌席。


也不管程憺如何,我軟著身體掙開他的懷抱,撿起地上的花環戴上,邁著虛浮的腳步去了小廳,自顧自地擦了手坐下,拿起箸子開始喫飯。


我恨恨地咬了一口獅子頭,眼裡還含著淚花,眼尾泛紅,看起來像個小叫花子。


程憺跟進來,坐在我旁邊,看著我用手背抹眼淚,他似乎覺得好笑,也擦了手準備給我夾菜。


我抱著碗轉過身,不想喫他夾的菜,接著又坐到桌子另一邊去。


程憺只好自己喫自己的,只是時不時地看我兩眼。


可惜,我一個眼風都不願給他。


我邊喫飯邊向佛祖發願,只盼那個新妾爭氣些,把程憺留住,萬萬不要再來這裡了。


很顯然,佛祖並未聽見我的祈盼。


程憺接連來了好幾日,我病了,是被他氣的。


醫婢診斷後,說我是煩憂過度,內心鬱積所致,要注意休養,保持心情舒暢。


彼時我躺在牀上,心想程憺來得這麼勤,我可不得抑鬱成疾嗎。


我都懷疑他是不是故意的了,我纔不信他不知道我不想看見他,卻偏偏來這麼多次,存心煩我,


真是虛偽得很。


這一整天我都沒有出過屋子,等到晚上用飯的時候,果不其然,程憺又來了。


他一回來便摸我的額頭,我正喝著雞湯,差點被嗆著。


我就知道,他一回來準沒好事。


等到喫完飯,我漱了漱口,發現他已經吩咐人備水,沒有絲毫要走的打算。


我忍了好幾天,終是忍不住了。


「你為何總往這裡來?」


程憺把褪下的外衫拋在一旁,抬眼望過來。


「織織以為如何?」


這幾日,我沒有一晚是睡得安寧的,思及午時起身腰間的痠痛,心裡又開始氣悶。


「哼,不過是饞我身子罷了!」我冷笑一聲,繼而諷刺道:「你可真下流!」


程憺一愣,突然大笑出了聲,我覺得他這是瞧不起我,面上有些難看。


他看我臉色不好,忍著笑意,沉聲說道:「織織說得不錯,我確實饞你身子,我下流。」


我聽著卻更心塞,好像我無理取鬧一般。


明明這就是事實。


程憺見我又開始生悶氣,一把把我抱起。坐在他身上,我又不願正對他的臉,於是便背靠著他,懶洋洋地玩兒自己頭髮。


他手指輕輕摩挲我的蝴蝶骨,我全身繃緊,瑟瑟發抖。


「你幹什麼!」


如同一隻炸了毛的狸奴,可身體使不上勁兒,肩膀細微發抖。


程憺手還舉在半空中,見我抗拒,順手放下,不再去碰我的背。


我極為討厭別人觸碰我的背,不管是侍女還是程憺,我都不喜。


每次一碰到,我便會失去力氣。


緩了好久,我才恢復力氣,慢吞吞地繼續玩頭髮。


又突然意識到,自己似乎把藏了好久的弱點暴露在了程憺面前,便悄悄覷他了兩眼。


卻被他捕捉到,我只好假裝四處看,表示自己沒有偷看他。


程憺掛起自以為慈祥親和的微笑,「織織莫要緊張。」


我心裡發毛,「……你想作甚?」


他沒回答我,挑起另外一個話題:「織織病了,要怎麼才開心呢?」


我腹誹:若是你能離我遠點,我便歡天喜地敲鑼打鼓地送你。


又想起明日的觀燈節,心裡燃起了一把火,激動起來。


想也不想便大聲道:「你放我出去!」


程憺渾身一冷,下一刻捏住我的腰,我輕輕顫了顫,有種不好的預感。


果然,他開口聲音便冷凝至極。


「誰教的織織想要出去?嗯?」


我腦海里飄過小侍女嫩嫩的小臉兒,也不管他生不生氣,反駁他:「我自己想出去,不行嗎?」


又放輕聲音,「我還從來沒有去過觀燈節呢。」


本是裝一裝委屈,卻沒想到自己真委屈上了。


我想,我都這般放低身段了,程憺不應該不給我面子。


可他真不給我面子!


一口否決。


我轉過身體,聽到他悶哼了一聲,沒空理他怎麼樣了,大聲控訴:「為什麼?!」


程憺沉沉呼出一口氣,好聲好氣地教我。


「外面都是惡人,拿著糖哄一鬨,織織萬一跟著走了,誰來救你呢。」


我見好像還有迴旋的餘地,收了收表情,掛上甜甜蜜蜜的笑,「這不是有你嗎?」


內心開始唾棄自己,賣笑出府,沒出息!


手指又纏上他粗硬的髮絲,開始奉承他:「你這麼厲害,我就算是被哄騙了去,也定然能找到我……就讓我去吧。」


他倒是極享受,我心裡可憋屈壞了,不過我都作出如此犧牲了,觀燈節我是非去不可。


「織織好乖。」程憺摸摸我的頭,我忍了。


下一秒他又說:「可是不行。」


從失落到詫異,再到憤怒,我只用了一眨眼的時間,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程憺!你、你怎麼敢!


我氣得伸出雙手撓他,雖然我的指甲被剪得乾乾淨淨,可威力也不小,一出手便在程憺脖子顯眼處撓出了幾條紅印,還破了皮。


程憺把我的手抓住,在背後反剪。


我心裡冷笑,莫不是真以為我沒辦法了?


困住我的手,我撓不了你,還咬不了你嗎?反正惹了我不快活,你也要不快活!


我磨磨牙,隔著衣服一口咬在他身上,只聽得他呼吸聲抖了一下,我愈發用力,不肯鬆口。


程憺輕輕吸氣,也沒推開我,他只是看著我笑。


我便知道,無論如何都是去不成的了。


心裡又失落又氣憤,可也懶得再咬他,鬆了口,掙開他的手,不再理會他。


可頭開始暈沉,呼吸沉重,胸口發悶隱隱泛疼。


這個時候我纔想起我病了。


身體愈發難受,我知道自己現在的臉色肯定十分不好看,程憺的臉上已經沒有笑意了。


他抿緊脣,迅速把我抱了起來。


我掙扎,不要他碰,我頭暈得已經睜不開眼睛了,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


「你不要碰我!」


哭喊著,我感覺自己在發燒,開始失去思考能力,昏昏欲睡。


程憺把我抱上牀,給我蓋上被子,喚來醫婢為我診脈,他也沒想到,我生氣,把自己的病搞得更糟糕了。


醫婢診完脈,給我含了一片冷香丹,我覺得嘴裡一陣清涼,但是五臟六腑有如火炙,身上也燙極了。


醫婢給我喂下了一碗涼涼的葯,我聽見她對程憺說,現在只能等體溫自己降下去。


我熱得腦袋發昏,漸漸不願思考,可我又能清楚地聽見自己的嗚咽,以及程憺坐在我身邊,攥著我的手,遷怒侍女們的怒聲呵斥。


我動了動手指,用儘力氣閉著眼喊道:「氣病我的人是你,對著她們耍什麼威風!」


「你要是不想待下去,走便是了!白白惹得我難受!」


喊完便難受得大聲喘息,終是忍不住啜泣起來。


程憺遣退侍女,替我擦乾淨眼淚,輕聲道:「是我的錯,織織莫要生氣了,你一哭我又要心疼了。」


接著又嘆息,「就這麼想出去?把自己弄成了這副模樣……」


我哽咽兩聲,清楚地聽見自己用帶著哭腔的聲音說:「我想出去,我想出去……我想去觀燈節……」


程憺嘆了口氣,好久都沒有說話。


我已經燒地神志不清了,迷迷糊糊竟然看到了母親,還是看不清她的臉,但是我想她得緊,看到她變得嬌氣得不行,委屈地喊:「阿孃……」


喊了好久她不理我,隔了一會兒又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走過來站在母親旁邊,我驚喜,是父親!


父親也來看我了,可他只有模模糊糊的一團黑影,連他的衣裳顏色都看不清。


可我卻覺得滿滿的安心,依戀的喚他:「阿爹……」


對於父親的記憶也只有短短几年。


其實我總覺得父親不喜歡我,以前在家的時候,他對我極嚴厲,很少對我笑,也不曾抱過我。


我最熟悉的便是他的背影,父親很忙很忙,有做不完的事情,每次我都是看著他越走越遠,可他從來都沒有回過頭看我一眼。


還記得有一次我生辰,我好想讓他抱一抱我,他走的時候我便跟著他,我不敢說話,我怕父親。


可我仍固執地跟著他,他走得太快,都不等等我。


磕磕絆絆地走到大門外,父親轉身,緊皺眉頭,沉聲問我:「作甚?」


我揪著衣角,怕他生氣,又很期待地看他,小聲說道:「阿爹,今日……」


可還沒說完,父親便打斷我。


「回去,莫跟著我。」


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哭起來,可不敢大聲,我想問他:「阿爹,你是不是……不喜歡我!」


「你抱抱我,你抱抱我呀!」


「你不要不喜歡我,好不好?」


接著我感到有人抱住了我,說:「好。」


我奮力睜開眼,看見了程憺。


教我識字作畫,予我安樂無憂的……程叔叔。


我記憶停在三年前,只記得這人是我溫柔可親,極好極好的程叔叔。


我看著他乖乖地笑,喊他:「程叔叔……」


程憺手指梳過我的頭皮,輕輕揉我頭,附身在我耳邊呢喃。


「……永遠都不會不喜歡阿織。」


程憺陪了我一夜,小侍女是這樣說的。


她臉頰兩個酒窩還是那麼可愛。


今天早上我一醒來,她便站在我牀前笑吟吟地看著我。


我心裡是有那麼一點點開心。


畢竟,她是第一個敢和我親近的侍女,想必我以後再也不必假裝睡著偷聽侍女們聊天了。


小侍女告訴我,她叫善荔。


我點點頭,表示好的善善,我知道了。


善善不糾正我,她捂嘴笑了笑,開始和我聊天。


「奴婢今天一早便被叫來近身服侍您,還以為是您要的我,卻沒想到是將軍吩咐的。」


「來的時候,將軍守著您還沒走呢!」


我噘嘴,貓哭耗子,明明就是他把我弄病的。


「我現在不想聽見他。」


善善正替我梳頭,從鏡子裏看我一眼,「哎呀,您不想聽到將軍,那有個好消息奴婢就不講了。」


我嘴硬:「不講就不講!」


卻悄悄支起耳朵,眼神亂瞟。


善善憋不住想笑,我覺得丟臉,強行為自己找了個藉口:「既然你如此想說出來,那我便給你個面子,講吧!」


她眼睛彎成月牙,把我頭髮梳得又直又順滑。


「夫人可準備好去觀燈節的衣裙了?」


我嘴翹得老高,拿起一支步搖耍弄,程憺不讓我去……等等!我轉身看向她,小聲問她:「我能去?」


善善眨眨眼,「將軍說了可以哦!」


我歡呼一聲,拿著那支步搖站起身,忍不住在屋裡轉起了圈圈,裙擺綻開,成了一朵花。


好不容易纔停下來,我定定神,鼻頭泛酸,走回鏡子旁坐下,看見自己眼角泛著紅意。


清咳一聲,「既然他求我出去,那我就勉為其難地去那個觀燈節看看好了。」


我覺得我的病突然就好了,叫來善善,開始歡歡喜喜地挑衣裙。


只要一想到今晚的觀燈節,我便激動得不行,心早飛去府外了。


迫不及待想讓白天快快過去。


一整天我什麼都沒幹,和善善挑了今晚的首飾衣裙,才發覺程憺原來送了我這麼多東西。


不過我無暇顧及他,觀燈節纔是最重要的。


或許是程憺良心發現,他倒是一直沒出現,叫我舒心了一會子。


我坐在院子裏,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天色變暗。


喚來善善,晚食都不用了,一羣侍女跟在我身後,浩浩蕩蕩的朝大門走去。


坐上馬車那一瞬間,我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在發抖。


從我八歲到十八歲,十年了,這是我第一次踏出這個籠子。


我眼眶漲得生疼,有種快要落淚的衝動。


可我卻哭不出來,我被關得太久太久了,接觸到外面的世界,我心裡除了欣喜,更多的竟然是陌生和迷茫。


善善問我:「夫人想去何處呢?」


我要去往何處?


是去聽小娘子跟著書生私奔的話本子呢?還是去買長順街黃爺爺的梨膏糖呢?又或者是去看元甲門彩色的小泥人兒?


明明那麼多有趣的地方,而我卻不知去哪。


我想了想,歪頭說道:「哪兒熱鬧便去哪兒。」


善善臉頰微微鼓起,勾得我想伸出手指戳一戳,她向我提議。


「不如去昌延街瞧瞧,那兒今夜怕是熱鬧得很。」


於是我們便往昌延街去。


一路上,我透過車窗的縫隙往外邊看,等到了昌延街的街口,車水馬龍,繁華極了。


好多年輕的小兒女們,穿了好看的衣裳,打扮得齊齊整整,在街上閑逛。


小女郎們提著花燈,有些戴著面具,有些戴著帷帽,倒也還有沒做遮掩的,不過極少。


善善給我戴上帷帽,叮囑我:「夫人莫要和奴婢們走散了,昌延街太長了,分路極多,今晚人流密集,指不定混了什麼惡人進來呢!」


我嬌哼兩聲,心裡不滿,我又不是小孩子,哪裡不知道這些呢。


善善見我不放在心上,無奈道:「夫人莫怪善善多話,只是外邊兒確實不安全,京陵確實是一片歌舞昇平,全都賴有將軍坐鎮。可七十里外的汾陽,百姓卻是衣不蔽體,食不果腹。」


接著又湊到我耳邊,與我貼近說話。


「好夫人,我與你說句悄悄話,如今的局勢動蕩,如今大齊表面看著祥和繁盛,內裏早就爛空了,四代政昏,又撐得了多久呢?」


她的聲音漸漸苦澀,「奴婢的父親原是汾陽令,被反賊斬了首,掛在城門上示眾……全家上下一百零三人,僅剩下我一個,若不是母親拚死護住我,留得一條性命,否則怕也是沒有機會來服侍您的……」


我心被揪住,這麼活潑可愛的善善,不應該承受這些。


可她替我理了理外衫,又恢復笑吟吟的模樣,明明也才十三四歲的年紀,可卻分明已經是個小大人了。


我拉住她的手,認真地承諾:「我聽話。」


不會亂跑的,也不會和你們走散。


可世事難料,誰也沒有想到,昌延街會走水,連著燒了長長的一片。


我提著善善給我買的小兔子花燈,人羣擁擠,四處流散。


侍女們和我被慌亂嘈雜的人羣衝散了,我只好順著人流走,不知道被擠到了哪裡。


小兔子花燈也被壓扁了。


我心疼得不得了,善善給我選的花燈……


走神的那一瞬,我感覺自己被擠出了人羣,撲進一個人的懷裡,手裡的花燈也不見了。


我反射性地推了那人一把,撞到一個女人身上,卻不想帷帽被撞落,頭髮也散了。


珠釵也不知道掉在了哪兒。


我捂住臉,只露出一雙眼睛,看向剛剛那個人。


是個少年,比我高半個頭,清秀俊逸,生了一對桃花眼,卻意外的平和乾淨。


直覺告訴我他倒不是壞人,雖然確實有他長得蠻好看的緣故,不過我豈是那等膚淺之人?


我決定先發制人。


「你撞了我!」


那少年有些呆愣,看起來憨憨的。我心裡嘆道,可惜了這副好麵皮,難不成真是個傻的?


我仍捂著臉,繼續理直氣壯地提要求:「你撞傷了我,便要負責送我回家!」


這時他回過神,舒朗地笑著。


「女郎是和侍女走散了嗎?」他一眼指出我的困境。


聲音溫和,態度端正。


我稍稍心安,卻覺得跟著侍女都走散了太過丟臉,犟道:「你就知道是走散了?萬一我是自己主動跑出來的呢?」


話音剛落,又意識到,自己跑出來又找不到回去的路,顯得我更蠢。


我懊惱,遷怒那人,擰眉使勁瞪了他一眼。


他倒是好脾氣,沒有介意我的惡劣根性。


只是看著我耐心說道:「街上混亂,女郎獨身在外,若不嫌棄,便先跟著我吧。」


伸手不打笑臉人,我態度也好了些,「郎君如何稱呼呢?」


他示意我走在內側,與我保持了合適的距離。


一邊走一邊回答我:「在下姓譚。」


我霎時想起善善講的那個譚小郎君,不會真有這麼巧吧……


復又問他:「那引得兩個小娘子打架的譚小郎君,是你不是?」遮臉的手不自覺地放下來。


他轉頭看我,呆了呆,耳根泛紅面色微惱:「女郎莫要信市井流言,譚某絕非輕薄之徒。」


……不是吧,還真是他!


我想起自己之前還說過他的壞話,不過我可不會為此臉紅,感到羞愧。


所以我點點頭,表示贊同,並且把責任推到了別人身上。


「那些人可太過分了,怎麼能輕易信了那些小道說法呢?譚小郎君你分明是個君子啊。」


他被我誇得臉紅,羞澀卻又明朗:「女郎謬讚。」


我記得之前問善善他的名字,善善沒來得及說程憺便來了,如今本尊在我面前,所以我直接開口問他本人:「你叫什麼名字呀?」


偏頭看他,他也轉過來看我,眼神溫柔,認真地告訴我:「譚饗,字雁期。」


「屈指秋風與雁期,陽關西去到何時的雁期。」


我跟著輕聲唸了一聲:「雁期……」他臉紅透了,卻大大方方毫不扭捏。


我讀到過這首詩,是本朝一百年前的奇女子,福安長公主和親離去時所作。


下一句是側身一望腸堪斷,天似穹廬碧四垂。


當時的賢宗聽到這首訣別詩,痛哭嘆息:「吾愧對福安。」


那時候我就覺得,涼州那麼遠,她一定是很想家的,但是她也一定是個心胸闊達的女郎,她深知陽關西去,卻也看到了天似蒼穹。


他應當也是這般朗朗少年。


此時周圍的人流不似之前那般密集,看來是昌延街的火勢得到了控制。


譚饗仍走在我的外側護著我,他頰紅意未散,輕聲詢問我:「在下失禮,請教女郎芳名。」


一時間我不知該如何作答,我到底是回答宋知弗呢?還是阿織?


若我說宋知弗,可天下皆知,宋行川的女兒宋知弗,早在十年前就已經死在了大牢裏。


若我說阿織,那我如何介紹自己?程憺的外室嗎……我看著身旁光風霽月的少年,突然有些自行慚穢。


我不是三年前的阿織了,且我比他大兩歲呢,不應當讓他知道這些。


正思忖著,忽然看到了善善。


小侍女朝我奔過來,已經哭成了淚人兒。我替她擦了擦眼淚,第一次做安慰別人的事情,還有些笨拙。


「我沒事的,你不要哭,不要哭呀!」


善善說不出話,旁邊的侍女們不知從何處冒出來,已經備好了馬車。


年長的一個大侍女向我行禮,附身在我耳邊輕語:「將軍在等您,望夫人速速歸去!」


譚饗早已走到一旁,以示非禮勿聽。


我在侍女的催促下上了馬車,回頭望了他一眼,他看著我欲言又止,最終朝我微笑,繼而目送著我走遠。


雁期,真是個溫柔的名字。


善善說得對,譚饗和程憺是不一樣的人,不可作比。


或許以後也不會再相見,我也未能告訴他我的名字,不過這都不重要了。


這般好少年,我便祝他此後能得乘長風,破萬裏浪,也願他永遠清朗,永遠明亮。

十一


坐在馬車上,一路搖搖晃晃,還是回到了府邸。


小侍女善善哭得太慘,眼淚多得差點把我淹死,好不容易止住哭聲,她眼睛已經腫成了兩隻桃子,眼皮漫著淺淺的粉色。


我給她遞了一路的帕子,也虧得馬車裡帕子備得多,否則這馬車都要被她哭成水桶。


剛進大門,守在門口的侍女便向我行禮:「夫人,將軍在書房等您。」


假裝沒聽到,我越過侍女,帶著人回到了院子。


今夜雖遇到了一點不愉快的事情,但是我還是快樂得不得了,所以暫時不想看見程憺,免得壞我好心情。


善善勸我:「夫人還是去吧,將軍定然還在擔心您。」


我左著性子,不願意。


回到院子裏,在侍女的服侍下,我迅速沐浴更衣,準備早些歇息。


等到收拾好自己,已經快亥時了。


赤著腳坐在牀上,剛準備休息,幾個大侍女來了,程憺還是要見我。


「我不去!累了,要睡覺!」我一口回絕,轉身便想要躺下。


其中一個大侍女朝我跪下,另外幾個跟著跪了一地:「求夫人憐惜。」


我看了她們良久,咬了咬牙,下了牀,隨意把鞋子一趿,經過侍女們身邊時,氣哼哼地留下一句:「走吧!」


我倒是要看看,程憺到底在玩兒什麼把戲。


只是今晚的好心情,被下了個徹徹底底。


幾個大侍女簡直要感激涕零,程憺不會拿我怎麼樣,可她們就不一定了。


我幾乎是一路衝到了書房,剛進去的時候,還有點不適應。


畢竟我已經三年未曾來過這裡,我不願意甚至是抗拒來書房,於我來說,關於這裡的記憶實在是太難堪。


可程憺非要戳我痛處,我便如他所願,來和他打打擂臺,反正輸的人不會是我。


書房內沒有點燈,昏暗得緊,我瞧見程憺站在窗邊,月光撒了一身。


我正是生氣的時候,在心裡連連譏諷程憺,裝什麼惆悵客。


趿著鞋子,踩在柔軟的地毯上,我衝到他身邊兇巴巴的質問:「找我作甚?!」


下一刻卻聞到他身上的酒味。


我立覺不妙,眼皮跳了一跳,轉身撒腿就跑,繡鞋都掉了一隻。


沒能跑脫。


程憺速度快得花眼,回過神來我已經在他懷裡了,他雙臂箍著我越收越緊,我只覺得骨頭都快要碎掉了。


我打了個冷戰,程憺喝了酒,怕是要對我發瘋。


三年前,也是這個時候,本已睡下的我被侍女請到這個書房,見到了喝醉發瘋的程憺。


第二日下人口中的我,從女郎變成了織夫人。


程憺酒醒後卻一句道歉都沒有,消失了整整一個月,再出現在我面前時,他沒有絲毫羞愧,一臉的理所當然,毫不避諱地把我抱進懷裡。


「怎的瘦得這般厲害。」


我想問問他,你真的不知道嗎?


他當然是知道的,只是不重要,或者說不在意。


誰在意我那一個月到底是如何過來的呢?


雖自小便被關在這籠子裏,可我卻知道,什麼叫廉恥,什麼叫倫理。從前可敬可親的長輩,我無論如何再叫不出一聲「程叔叔」,叔侄關係一夜之間變了味。


我一遍又一遍地沐浴,用帕子狠狠地擦洗自己,留下一道道紅痕,可總覺得洗不掉程憺的氣味。我噁心他,也噁心自己,又害怕看見下人們鄙夷的眼神,把自己關在房間內不肯出院子。


漸漸地不想進食,侍女們哭著求我,但我只能強忍著喝下些淡粥,再喫不下任何東西。


一個月便瘦得皮包骨頭,眼窩都凹陷下去,身上的嬰兒肥也不見了。整日躺在牀上不言不語,呼吸聲輕輕的,實際上我已經沒有力氣起牀了,滿心都是厭棄。


程憺便是這個時候出現的,那個時候我已經連淡粥都喝不下了。我從混沌中稍稍清醒的時候,他已經站在我牀前了,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來的,但也無所謂了。


他見我睜眼,便把我抱起來,靠在他懷裡,手放在我腰際,問我:「怎的瘦得這般厲害。」


說著便要親手餵我喫東西,我胃裡一陣翻滾,喝不下。他見我抗拒,把勺子放在一邊,直接端起碗自己喝了一口淡粥,強硬地渡給我。


我被逼著吞下去,覺得噁心得緊,他脣一離開,我便扭頭乾嘔,見他還準備再來,我用最後一點力氣,打翻他手裡的碗,以示抗拒。


他不生氣,只是吩咐再拿一碗溫好的粥。


看來是存心和我槓上了。


我看著眼前這個人,只覺得荒唐又可笑,他這又是做什麼呢?擺出這副姿態,倘若當初能對我有一絲憐惜,不要碰我,我何至於變成今天這副悽慘模樣?


我心裡有如刀劍亂絞,亂倫的羞恥感不斷衝擊著我,只覺得整個人喘不過氣,只想就這麼去了。


可程憺不許,我也高估了我自己的毅力和耐性。當他再一次含了一口粥,準備貼上我脣的時候,我的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開口說了快一個月來的第一句話:「不要碰我。」


太久沒說話,再加上缺水,嗓音實在算不得有威懾力,但成功地阻止了程憺的動作。


他吞下那口粥,對我說:「織織不乖,不喫東西。」


「我便親口餵你喫。」


我睜大眼睛看著他,眼裡含著淚水,滿滿的厭惡和拒絕。


程憺用大手輕輕遮住我的眼睛,繼續說:「織織還要繼續餓著自己嗎?」


我看不見他的臉,用自己微弱的聲音堅定地一直衝他喊:「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他肯定聽見了,手掌抖了一下,應該是覺得我可笑吧。


我的恨意於他來說,實在是沒用得很。


程憺一直遮著我的眼,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如何。只聽到他對我說:「織織要恨我便恨吧,只是難道真就甘心嗎?」


「我比你大了十三歲,你這般不喫不喝,是要走在我前頭?」


「不過沒事,你去後我自會長命百歲兒孫滿堂……明年清明我會給織織燒紙的,如果我還記得你的話。」


我聽得火大,憑什麼你過得和和美美而我卻死得悽悽慘慘?長命百歲兒孫滿堂?倒是想得美!


我倒是要看看,如你這般下流無恥的人,竟也配生個大孝子?我偏要活得比你長久,看看你晚年悽慘兒孫離棄的模樣!


於是我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竟然自己推開了程憺的手,搶過那碗粥喝得乾乾淨淨。


喝完我捂著肚子,勉強止住胃裡的噁心,抬眼看向他,程憺居然還笑著說:「阿織是捨不得程叔叔嗎?」


話音剛落,他和我都愣住了。


程叔叔?他算哪門子的叔叔!天下間竟還有這不知廉恥把侄女擄上牀的叔叔?


真是可笑至極!


我炸了,刻薄地譏諷他:「你這個叔叔讓我噁心!你不配你不配!」


說完便掙扎著要從他懷裡離開,程憺不再說話,抱起我放在牀上。


我立刻轉身不願看見他,他便站在我身後良久。久到我快要再度陷入混沌時,似乎聽到他輕輕嘆息了一句。


「那配做夫君嗎?」


我心想著,怕不是在做夢。


接著便失去了意識。

十二


從繁亂的回憶中抽離出來,我可沒忘了自己還在發酒瘋的程憺懷裡。


他從背後抱住我,在窗旁的椅子上坐下,把頭埋在我肩頸上,溫熱的鼻息夾雜著酒意噴在我鎖骨的皮膚上,帶起一陣癢意。


我動不了,也不敢動,生怕惹了他發瘋,我招架不住。


可他一直沒有動作,我心裡那點子忌憚便漸漸消了下去,開始用手去掰開他環在我腰間的手臂。


可他的力氣太大,我又想早點回去睡覺,於是煩躁起來,語氣變得不大客氣。


「放開我!」


「你不睡覺別人還要睡呢!」


可他不理我,仍舊抱著我不撒手。


我氣極:「你發什麼瘋!」


不知是這話戳到了他哪個地方,程憺一把連著我掰他的手也禁錮住,這下我是真的毫無反抗之力了。


他隔著布料吻了吻我的肩頭,輕喃道:「我確實瘋了。」


我皺起眉,他要發瘋就發瘋,只要不波及我,怎樣都與我無關。


可程憺不依不饒,他引誘了我,而我掉入圈套。


他極平靜地問我:「來,阿織告訴程叔叔,今日昌延街失散,真是因為火勢,還是阿織自己想要離開?」


聽到他自稱叔叔,我心裡怒火愈發旺盛,暫時失去了思考能力,所以才會在聽到後面那個問題後,身體一僵,也不出聲了。


看起來頗有些閃躲的意味。


落到程憺眼中,我的沉默便成了默認。


我不得不承認,程憺還是瞭解我的,而我確實在失散的那一瞬,浮現出了離開的念頭。


可我不蠢。


若我真離開了,要去往何處?細細一想,我除了這座府邸,竟是已經沒有別的去處了。妝奩裏的銀票我一張都沒有帶上,分無分文,我要靠什麼生存下去?


雖不願承認,可我也知道,自己這些年被養得四肢不勤五穀不分,手無縛雞之力,根本不是個能喫苦的人。


最重要的是,程憺不會輕易放過我,不管我如何逃離,最終還是會被他抓回來的。


更何況……那些侍女怎麼辦呢?


善善受的苦已經夠多了。


所以我回來了。


可我沒想到程憺居然猜透了我的想法。


身後程憺似乎是苦笑了一聲,他的聲音有一點憊累。


「有的時候,我懷疑織織是沒有心的。」


「織織,我醉了,你不能推開我。」


「八歲的阿織來到我身邊,長成十八歲的織織,我總疑心你過得不好,可卻不知道該怎麼去對你好,於是便恨不能把天下間所有的好東西都捧給你,可你卻不喜歡。」


他手掌覆上我的臉,問我:「你要什麼呢?織織。」


「你告訴我,好不好?」


「只要你聽話,想要什麼我都可以為你尋來。」


我冷笑,反正我喜歡什麼也不會喜歡你!


「你看,我說你虛偽,這便是了。『只要你聽話』,要我聽話,便什麼都給我,可我若說想要離開……」


「不可能。」程憺打斷我,說:「織織要聽話。」


「這不就是了?」我諷笑他,程憺此人,真真是虛偽到昌延街了。


他也不為此辯解,默認了我的話,還厚著臉皮繼續與我訴衷腸。


「織織要記住,別的都是惡人,只有我才會真正對你好。」


「織織就不能喜歡喜歡我嗎?」


喝醉酒的人都是這般糟心的嗎?


程憺不放手,我也沒有法子,只好繼續坐他懷裡,心裡煩得很,平時也不見你這麼聒噪。


可他又突然在我耳邊炸開一句:「織織是不是看上了那同行的小郎君?」


我心頭火又起,這又幹別人小郎君什麼事了?


「若要發火儘管沖我來便罷了!何必拿別人做筏子?又發什麼瘋!」


程憺突然把我抱轉過來,看著我的眼睛冷硬道:「織織最好不要喜歡上他。」


又溫柔下來,吻吻我的臉頰。


「接近你的人都是別有所圖,織織別被一張臉皮給哄騙了。」


看到他這個樣子,我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這是又犯哪門子癔症了?!


今夜的程憺實在是太反常了。


像是回到了少年時候一般,絲毫沒有平時的姦猾和故作高深。


我嗤了聲,若是他年少時,真有女郎喜歡這般模樣的他,那可真是瞎了眼了。


可今天晚上,直到最後他都沒有碰我。


倒不是他多仁慈,也不是他良心發現了,而是因為有緊急的事務,下屬已經求到了書房門外。


他也只好放下已經伸到我鎖骨處,快要碰到肌膚的手。


我鬆了口氣。


走出門的時候程憺回頭望了我一眼,眼裡還有未消散的慾念,面上表情似乎是遺憾。


居然還留下一句戀戀不捨的「我明日再來看你。」


這是真以為自己是個少年郎了?這副作態可叫我噁心壞了。

十三


可程憺並未像他所說的「我明日再來看你」。


我還以為,他是酒醒了之後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臊得慌,不好意思來見我。


可善善告訴我,程憺又去打仗了。


櫟陽令反了。


善善的父親死得悽慘,反賊竄到與之相隔不遠的櫟陽,櫟陽令一想到,自己落在昏聵的齊帝手裡,怕是也沒有好下場,索性大開城門,投了反賊,成了反抗亂政揭竿而起的義士。


而程憺奉旨負責圍剿反賊。


「將軍便是太忠君了……齊帝三十歲才繼的位,今年都四十有七了,連個一兒半女都沒有——不過也難怪,早些年上面耽於美色,早就虧空了身子,生得出來纔怪!」


「真是活該,也不看看百姓們都被他禍害成什麼樣子了。」


善善知道府裏像個鐵桶一樣,不會把她說的話傳出去,可勁兒地罵了齊帝一通。


「他要美人,宦官們便四處強擄,要珍奇異寶,侍衛們便闖進民宅搜羅。」


「為了給他的寵妃建一座嬌娃館,到處搜刮民脂民膏,修了三年了,到現在都沒有完工。」


「百姓賣妻典子無家可歸,到處都是流民,到處都在起義。這些叛軍攻佔了不少城池,汾陽便是其中一個,我不恨暴民走投無路誅我父親,我只恨齊帝無能,下令我父親死守汾陽,卻又不派出援軍,才使得整個汾陽慘遭屠殺……」


我聽善善說沒有援軍,問她:「程憺呢?」


善善已經習慣了我直呼程憺姓名,並不意外,她回答我:「汾陽被困是一年的事情了,那時候將軍遠在白虎復夷,與汾陽隔了兩倍路程,根本趕不及,再有——」


善善憤怒地控訴:「他根本沒有派人通知將軍!等將軍知道汾陽被困,我父親都已經去了半個月了!」


「而我也在地窖藏了半個多月,才被將軍派去的人找到,送來京陵……直到前些天,管家才把我安排進來侍奉您。」


不難聽出,善善的聲音裏滿是感激。


她也極力在我面前為程憺說好話。


「夫人,將軍對您真的很好。」


「您是沒有見過他在外面的樣子,從來不笑的。對所有人都很嚴厲,包括對小郎主,將軍從來都是不假辭色。可獨獨對您,包容得可以說是溺愛……」


善善後面的話聲音越說越小,但她也知道我不會把她怎麼樣,索性把程憺身上的優點誇了個遍。


可我只過濾性地聽她說的八卦。


「之前小郎主在課上頂撞了夫子幾句,將軍拿著鞭子,抽得小郎主皮開肉綻,半夜了還壓著他去向夫子賠罪。」


「整個京陵都知道,將軍是個極嚴苛的人,但也令人敬佩,若不是將軍,大齊早就被涼州西金長驅直入了。將軍遇見那些可憐的百姓,都會盡全力救助的……他的仁慈,也是天下皆知。」


我「哦」了一聲,善善也不知道我聽進去多少,無奈極了。


「夫人……」她嬌聲嗔我。


我連忙說道:「好好好,程憺好。」


善善泄氣,知道我這是假裝沒聽見。


「不過……」我湊向她,「那個小郎主捱打怎麼回事?」


小侍女嘆了口氣,繼續任勞任怨和我談天說地。


「小郎主便是將軍的長子程湣。」


我打斷她,「我知道——」


「我還知道他比我小三歲,是未來的程家家主。」


這些母親在大牢裏告訴過我,她還特意提起了程湣。


說讓我以後見到他的時候,要記得對他好。


我不明白,但是母親怎麼說我便怎麼做,雖然我至今還未見到他。


一個十五歲的孩子罷了,況且以我現在的身份,見不見的也沒什麼要緊了。


善善氣悶,甚覺英雄無用武之地:「您都知道幹嗎還問我呢?」


我輕輕敲了一下她的小腦瓜:「我要聽他捱打的詳細過程。」


「您可真是……」小侍女對我落井下石的行為表示了無可奈何。


但是她向來是個小話癆,對著我更是憋不住話。


「說來話長,是將軍剛打仗回來的時候,帶回了個懷孕的女子……」


說到這裡,善善吐了吐小舌頭,見我聽得津津有味,繼續說道:「母主容人,替那女子抬了個貴妾,安排了上好的院子給她養胎。」


「小郎主心疼母親,卻又不能置喙什麼,那日入學,態度便不好了些,所以才頂撞了幾句,引來了一頓好打。」


我聽母親說過,程憺的妻子姓王,比他大了十歲,兩家早訂好了婚約,以程氏主母的要求教養王氏長嫡女郎,卻沒想到程憺在王女郎十歲的時候纔出生。


年歲雖差得遠了些,但這婚約卻不可廢除。


於是程憺在十五歲的時候,迎娶了二十五歲的王氏女郎。


第二年便生下了孫輩的嫡長子,程湣。


善善還在講:「小郎主雖有些年少氣盛,可也是有真本實學的。倒也能算得上是文武雙全。不過京陵的人一提起他,印象最深的倒是他的少年氣,捱了不少打。」


「我也才來京陵一年,可聽說小郎主捱打,都聽了七八次……」


我捂住嘴樂得不行,典型的幸災樂禍。


小侍女十分譴責我這樣的行為,我心裡覺得好笑,又想起我現在是程憺的外室,若是他知道了我的存在,是不是會再鬧出些什麼,又挨一頓打?


反正是不得而知的了,何況程憺出去打仗,也動不了手。


「對了,那個妾怎麼回事啊?」


我是真的好奇,而善善一開始還以為我是在喫醋,也不知道她小腦袋裡面到底裝了些什麼,老是想到這些事情。


她嘿嘿一笑,促狹地看著我,可愛的小臉上隱隱顯得竟有幾分猥瑣……


「夫人——」她拉長聲音,「要說將軍這妾嘛,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在我剛剛進來前,京陵傳得沸沸揚揚的,說是將軍去燕原平反時,燕原令家的女郎。」


「一說是那女郎心悅將軍,自己爬了牀。還有一說是燕原令搖擺不定,於是將自己家的女郎獻給了將軍,作為試探,將軍為了安撫他,不得不接受這個女郎。」


「再加上這個女郎懷了將軍的孩兒,於是將軍將她帶了回來,母主念及她父親身份和肚裡的孩子,便抬了個貴妾,倒是比一般的妾的待遇好些。」


「不管怎麼說,將軍真的是太辛苦了,那燕原令真是可惡!不管哪種情況,將軍都要為此負責。還好百姓們都知道將軍是什麼人,不然還不知道怎麼說閑話呢!」


善善這話聽著程憺有多貞烈似的。


我無語,他辛苦?這算辛苦?不僅白得一個美人和孩子,所有的壞名聲還被推到了別人身上,自己倒是乾乾淨淨的,裝什麼無辜清純。


那女郎知道自己被百姓們如此嫌棄,怕不是要哭了。


不過,外面的人對程憺的印象竟都如此之好嗎?


這可不是一朝一夕能辦到的事情,用了不少心思吧。


果然,程憺這廝心機深沉,慣會做戲。

十四


可我沒想到,程憺這一去便是兩年。


於我來說,這可真是……


意外之喜!


這兩年間,我過得極快活。


或許是心寬體胖,自十五歲起便沒有再生長的我竟然長高了一指,我想起善善肉肉的手指,雖然不長,但好歹是長了。


最重要的是,胸衣的尺寸大了不少,穿衣裙顯得腰更細更好看了。


於是又做了好些裙擺寬大的衣裙。


畢竟我愛美得緊,反正院子裏沒有別人,便熱衷於打扮自己。


雖然還是不能出府,可好在有善善。


院子裏近身的侍女仍是來來去去,但是善善一直留在我身邊。


她在,我便極少有無聊的時候。


我們把府邸能玩的地方折騰了個遍,又玩出許多新花樣兒,且越發異想天開,後來直接發展到,把花園裡的泥巴挖出來造一座魚塘。


每天都會弄出些幺蛾子,管家被我們搞得實在頭疼。說又說不得,去信給程憺,程憺說無礙,便只好任由我們去。


程憺的私侍每月都會送來一封信,我向來是不會主動去看的,善善拿我沒法兒,便念給我聽。


我也不是很想聽,左右不過一些詢問叮囑,長輩似的口吻,像是忘了那天晚上惺惺作態裝少年郎的自己。


可善善說,我不回信便罷了,人家來了信連看也不看,好沒良心。


這兩年,善善愈發像個大人般管著我,我卻還是以前的性子。她老是嘮叨我沒良心,我聽得頭大,都怕了她了。


沒良心這點我無法否認,確實,除非程憺來信,不然我決不會想起他。


況且我又不是喫飽了沒事幹,想他作甚。


善善便絮絮把信念出來,逼著我聽。


剛開始我還生氣,問她到底和我好,還是和程憺好,老是向著程憺說話。


小侍女不服軟,說自己纔不像我一般,不講理。


接著好幾天善善都不理我,後來還是我巴巴地去找她,不說話,卻老是在她眼前晃,才忍不住破了功。


然後便各退一步,約好:我聽她念信,她便也不再和我生氣。


而此時我坐在鞦韆上,慢悠悠蕩著。


善善幾乎是湊在我耳邊,聲音像打雷,一字一句唸完了那封信。


「——你說什麼!」


我手一抖,差點從鞦韆上掉了下去。


「程憺要回來了?!」


善善看著我得意地笑了:「夫人這麼激動作甚?」


接著促狹我:「看來是得知將軍要回來,太過驚喜,才如此失態。」


我平復了一下心情,突然得知程憺要回來,我還有些意外,至於善善說我驚喜。


呵,只驚不喜。我巴不得他別回來,免得煩我。


不過這話我忍住了沒說出來,不然善善又要嘮叨我沒有良心不講理。


反正在她眼裡,程憺都處處比我好。


我在心裡氣惱地「哼」了一聲,就知道善善偏心。


明目張膽地站在程憺一邊。

十五


程憺說了他要回來,卻沒說什麼時候回來。


我提心弔膽了半個月,見他一直沒來,索性把他拋到腦後,和善善繼續過起之前的日子。


每日把府里弄得雞飛狗跳,人仰馬翻。


看見管家和侍女忙成一團,我心裡總有種惡作劇得逞的快感。


還是善善的花樣多,和她在一起玩耍的感覺,真是快活極了。


我喜歡善善。


可我纔不要告訴她,若她知道了,心裡得意,怕是身後的尾巴都要翹到天上去。


一想到小侍女神氣的臉,哼,我可沒忘了那些她誇程憺卻說我不講道理的時候。


又開開心心地玩了半個多月,我早就忘了程憺要回來這事兒了。


可事實證明,人不能高興得太早。


得意最容易忘形。


今日一早,善善便拉著我來到花園。


之前我們命人用泥巴堆的魚塘,早就倒了好些魚進去。


昨晚上突然想起這個魚塘,還沒有栽藕花,現在也不冷了,最適合摸魚。


我本來不想去,站在淤泥裏摸魚,把自己弄得髒兮兮的,狼狽的很。


可架不住善善的奇思妙想。


她賊溜溜地轉著眼睛,勸我:「夫人去玩一玩嘛,反正也沒有別人看見,試一試嘍。」


「善善和您一樣,還沒有摸過魚呢!」


「我們把魚捉上來,再自己生火,架上烤著喫。」


我不可避免地心動了,但是還是有一點點糾結,更何況我剛一口回絕她,現在變卦,實在沒面子。


善善一眼看出我的搖擺不定,立刻把理由推到別人身上。


「之前管家命人挖魚塘的時候,心痛得快滴血了,咱們去抓魚烤了喫,正好可以安慰管家,這是物有所值。」


我半信半疑,想起管家之前那暴殄天物的眼神,以及譴責地看著我們皺皺巴巴的苦臉。


……真的會被安慰到嗎?


小侍女確定以及肯定地使勁兒點頭。


我立刻拋去那點子疑惑,管家一直任勞任怨,為了讓他老人家開心,我便犧牲一下自己,奮不顧身一次,去摸摸魚好了。


我和善善在衣櫃裏左挑右揀,就是沒有找到簡練方便的裙子。


善善無語:「……就真的一件也沒有?」


「好看嘛……」我小聲辯解。


不得不承認,我是個極愛美的人。


櫃子裏全是精緻華美的衣裙,雖然不善舞,卻做了好多繁複飄逸的舞衣,除此之外還有更多拖曳累贅的裙子,只為了穿著好看。


近來更是喜愛裙擺寬麗的破裙。


要想找出一件不繁複的簡裝,還真是有些困難。


不過什麼都難不倒善善。


她給我找了一套侍女們穿的新衣服,我也不嫌棄,試了試尺寸,發現正合適。


早上起來便穿上了,跟著善善摸魚去。


而此刻我脫了繡鞋,蜷著腳趾,站在魚塘邊上,還是有些猶豫。


唔……好臟。


善善倒是已經脫了鞋,跳下去了。


我看著她的腳踝一下陷在淤泥裏,驚了一瞬。


好臟!


可小侍女轉身期待地看著我,我咬了咬牙,一隻腳踏進泥裏,冰冰涼涼的塘水霎時淹過我的小腿,腳背也看不出原本玉白的顏色。


反正都踏了一隻了,我索性不去想太多,乾脆地把另一隻腳也踩了進來。


其實感覺還不錯。


可那些魚實在狡猾,我和善善徒手去抓,居然一隻都沒有抓到。


還說去烤魚喫……連魚鱗都沒摸著。


不過我玩兒得倒是極快活,心裡隱隱有種打破了規則的快樂。


可還是那句話,人不能得意忘形。


我正在興頭上的時候,有條魚游到我旁邊,慢悠悠地晃蕩,我心下自信,覺得自己定能捉住它。


卻沒想到那魚在我捉住它的一瞬間,迅速扭了個身,從我的掌下逃脫了去。


而我向前滑坐在淤泥裏,裙擺和袖子濕透了,糊上黏噠噠的淤泥,臉上也濺了泥點。


我還從來沒有這麼狼狽過,身上髒得不行。


善善趕忙來扶我,我懊惱極了,又慶幸還好沒人看見。


可就在我帶著一身泥,從水裡站起來的時候,不經意地轉頭,看到了站在廊橋裏的程憺。


不知道他來了多久。


我還以為自己眼花了,閉上眼睛,再睜開眼,程憺已經在朝我這邊走過來。


他真的回來了!


那就是說,我這麼丟臉的樣子全被他看了去!


我面無表情,內心卻已經開始尖叫了。


……這次真是丟人丟到昌延街了。


他一定會狠狠嘲笑我的!一定會的!


不能輕易被他激怒,否則我看起來惱羞成怒,顯得我心胸不夠坦蕩,會更沒面子。


我想得很周全,但總是架不住程憺就是有三言兩語便挑起我怒火的本事。


他徑直走到岸邊,離我不過三步之遙。


「織織,我回來了。」


我站在泥水裡看著他,兩年未見,竟有些認生。


程憺好像黑了不少,下巴上布滿淡青色的胡茬,眉目硬朗,整個人的氣勢更加凌厲,如寶刀出鞘。


他蹲下身朝我伸出大手:「我回來了。」


不知是鬼迷了心竅還是怎的,我向前走了兩步,愣愣地就把手放上去了。


眼角餘光裏善善悄悄地溜走,小侍女把我給賣了,賣得乾乾脆脆。


沒來得及細想,下一刻我被程憺一把抱起,裹著拖泥帶水的衣裙縮在他懷裡,難得的沒有頂撞他。


不是因為感動得說不出話,也不是因為弄髒他的衣服不好意思,而是因為眼前的程憺,太陌生了。


我想頂撞,都不知道拿什麼做筏子。


就這樣一路被他抱進了院子,侍女們已然備好了溫水。程憺把我放在院子裏的凳子上,接著蹲下身來,給我洗腳。


那雙大手捏著我的腳,輕輕搓了搓,露出了原本白皙的顏色。程憺把我的腳放在手掌上,他的手太大,比我的腳還要長。


他盯著我的腳,看得極認真,視線太強烈,刺在我腳上,忍不住動了動腳趾。


程憺伸出修長的食指,點了點我的腳趾,抬眼看我:「粉色的。」


還不等我發怒,便迅速給我穿上乾淨的繡鞋,抱進了屋子。


他一出去,侍女動作麻利地為我沐浴洗頭,換上衣櫃裏的乾淨衣裙。


那套侍女衣裙被我留了下來,吩咐侍女們洗乾淨放在箱子裏。


等到收拾完,出去便見到了換好衣服的程憺。


他在等我。


我已經兩年沒有見他了,好像對他的厭惡淡了那麼一點點。


取而代之的是距離感。

十六


我最想不通的便是,我明明長了一指,可站在程憺面前,仍舊只到他胸膛。


可我知道,自己一定好看了不少。


程憺看著我時,眼裡的驚艷毫不掩飾,還夾帶著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欣慰。


「織織真美,身上的衣裙也美。」


我不屑理他,程憺誇得太刻意。


哼,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我美,也不差他一個。


「是新做的嗎?」之前的距離感突然消失,還是那個自作多情的程憺。


這話聽起來,好像是為著他做了裙子似的。


不過我暫且忍下了頂回去的話,眼皮一顫,躲過程憺伸過來的手,自然地走到院子裏。


現在雖是白日,可若一直待在屋子裡,依著程憺那個不知羞恥的性子,還不知道要做出什麼下流的事情。


也不知道程憺看出我的小心思沒有,纔不管他呢,就算看出來了,我也不怕他。


到了院子裏,我坐得離程憺遠遠的。


他好笑地看著我,「織織離得我這麼遠作甚?」


我用自己淡粉色的手指甲去刮石桌上的紋路,眼皮都不抬。


「避嫌。」


程憺不可思議地看著我,似是沒想到我會丟給他這兩個字,繼而朗笑出聲。


他朝我走過來,強硬地把我摟到懷裡,在石凳上坐下。


「我們避哪門子嫌?哪一處我沒有見過?嗯?」程憺鼻尖碰著我額頭,輕輕開口反問我。


言語露骨,我一時找不到話來反擊,只能梗著脖子胡攪蠻纏:「就是要避嫌,哪個像你一樣,不知羞!」


我可以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臉開始發熱,不用想,肯定是紅了。


暗暗惱恨自己不爭氣,可終於意識到了程憺比起以前,是更不知廉恥了。


之前的程憺都讓我頭疼的不行,如今他愈發難纏,今後怕是要煩死我了。


他果然不依不饒,非纏著我取笑:「織織臉紅作甚?可是害羞了?」


我惱火得不行:「你好煩啊!」


掙扎著想從他懷裡下來。


可程憺不許,他緊緊抱著我,與我貼得親近。自顧自地對著我說話,也不管我聽不聽。


「兩年不見,織織長大了。」


「管家來信說,你在府中調皮搗蛋,日日胡鬧。」


「我先前在廊橋上看著,確實是比從前活潑了許多,連泥巴都不嫌了。」


「雖然看著長大了,卻還是個孩子樣。」


我聽他絮絮叨叨的,實在擾人,出聲打斷他:「比起你我可不是個孩子嘛。」


「你都三十三了!」


程憺被我哽住,耳邊終於清靜了。


但沒過幾息,他幽幽的聲音自我頭頂傳來。


「……織織這是嫌棄我老了?」


我聽著他語氣有點不對,心裡發毛,但仍舊不願低頭。


「本來就是……再大上一兩歲都可以做我父親了……」


這也本就是事實,只是別人不敢說,我坦誠,敢說出來罷了。


可程憺不夠大度,極介意別人說他老,靠著我的耳朵陰惻惻低語:「織織的父親倒是不敢當,可織織孩兒的父親,卻是可以當一當的。」


我當即心裡便有了不妙的預感。


下一刻程憺抱著我起身,果斷朝屋內走去。


「看來織織想做阿孃了,旁敲側擊地提醒我,倒是我的疏忽。」


我睜大眼睛,這人好生不要臉!


「既然織織求子若渴,那我也只好辛勞一下了。」

十七


以前善善給我講小娘子私奔的故事時,總是會為結尾男人背信憤憤不平。


還和我說,男人說話算數,母豬都能上樹。


想來這句話確實是有其道理。


程憺說他「辛勞」一下,卻不想這一下就「辛勞」了好幾日。


我揉了揉腰,痠痛得我差點叫出聲,心裡冷笑:可真是太「辛苦」他了!


手裡的木簽突然被我折斷。


這幾日來得這麼頻繁,倒也不怕閃了他的老腰!


善善捧著綉女剛做好的一雙鞋,興沖沖地跑進來,看到這一幕,抖了抖小身子。


她小心翼翼地問我怎麼了,我哽住,不知如何開口。


壓下心裡的火氣,默唸道:不能教壞小孩子,不能教壞小孩子……


等到平息下來,纔看著善善手裡的繡鞋道:「這麼快便做好了嗎?」


小侍女見我恢復正常,快活地回我:「夫人您看,這裡繡的小兔子和桂花,真不真巧?」


「拿來配您那套嫦娥抱兔的破裙,倒是相宜得緊。」


我想了想自己那些好看的衣裙,心情終於好起來,迫不及待地想試試這雙鞋。


剛好善善問我要不要試,我便立刻從躺椅上直起身,襪子也不穿了,接過來直接套在腳上。


心下滿意,這雙繡鞋確實好看。


善善見我開心,也出聲誇我:「夫人的腳精緻可愛,穿什麼都好看。」


卻不料剛說完我臉就青了。


小侍女鼓著臉頰,看著有些委屈,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


其實真的與她不相干,都是程憺惹的。


善善誇我,我心裡十分受用,可好巧不巧,昨日程憺也誇了「織織的腳甚是精緻可愛」。


當然,是在牀上。


且我更不能接受的是,他極下流地舔吻過我的腳後,又想吻我的脣!


我簡直被他給噁心壞了,不是嫌棄我自己的腳,而是震驚他真是不知廉恥得可以!


不能想了,越想越氣。


看著小侍女可憐兮兮的樣子,我扶了扶額,安慰她:「不干你的事,是其他的原因……算了,我想靜靜,你先自己去玩罷。」


於是善善一頭霧水又委屈巴巴地出去了。


隔一會兒又探頭進來說:「將軍讓私侍回來轉告您一聲,不必等他用晚食,今晚他不來。」


說完又腳底抹油似的溜了。


我極力忍下翻白眼的衝動,畢竟這個動作不適合氣質優雅的我。


只是無語得很……程憺莫不是以為,他若回來我就會等他?


真是思慮過多,我壓根就不在乎他來不來這裡……不,他不來更好。


還臆想我會等他用飯,瘋了吧?


他什麼時候能改改這個自作多情的毛病?


我脫下繡鞋,繼續趴在躺椅上,有點氣又有點悶,可氣著氣著……就睡著了。


等醒來後,天已經暗了,整個下午都被我睡過去了。


長日無聊,消磨時間,我用得最多的法子便是睏覺。


只是今天下午睡得太久,晚上怕是睡不著了。


我打了個哈欠,算了,先用晚食最要緊。


動了動鼻子。


唔……是紅燒兔子!


小兔子還是很可愛的,我開開心心地喫了兩碗飯,又把自己給喫撐了。


晚食後,我在屋子裡走著消食,等到差不多了,又收拾好了上牀睡覺。


睡過去的前一秒,我腦海里還在想著:飽食終日,無所事事,這種日子什麼時候才能到頭呢?


可我卻沒想到,真的會有這麼一天,並且來得如此之快。

十八


程憺是隔了十幾日,纔再次來到府邸的。


這回他一來,便告訴我,要我離開府邸,去往程氏。


我乍一聽,還反應不過來。


等聽明白了,心裡卻五味雜陳。


明明盼了這麼久,想要離開這裡,可如今真要離開了,我卻膽怯了。


在這府邸內待得太久,程氏又是一個我所不熟悉的存在。


程憺見我臉色不好,抱著我哄勸。


「織織莫怕,裡面的人都不敢欺負你的。」


「你若去了,還可有人陪你玩耍,不如這府中寂寞,我便也能時時見到你。」


「最近有極其重要的事情要做,忙碌得很。織織放在我眼前,好叫我安心。」


我不說話,其實我也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最後我問他:「那我可以時時去昌延街玩嗎?」


程憺說外面不安全,惡人會擄走我的。


我又問他:「那我可以不去嗎?」


他微笑著,堅定地對我說,不可以。


「你看,我想不想去有什麼要緊呢?」我心裡早知如此,語氣清冷,「你每次都是這樣,從來不會真正在意我的感受。」


不過是從這一個籠子出去,再住進另一個籠子罷了。


我還是那隻雀兒。


不同的是,這個籠子只有我一隻雀兒,另一個籠子卻住了更多的雀兒,擠得讓人喘不過氣。


我看著程憺的眼睛,清清楚楚地告訴他:「我不想去。」


程憺的笑意漸漸平散,他深深地凝睇著我,良久才開口:「織織聽話。」


聽著心裡便煩躁,每一次都是這幾句話。


織織要乖,織織聽話,翻來覆去地直聽得我胸口發悶。


我有任性的選擇嗎?


你程憺從未給過我真正任性的機會!


就如同此刻,程憺只給我一句「族中長輩已知你的存在,織織,我不是在詢問你。」


是在告知我。


「你要聽話。」


「那裡早已準備妥當,只需要你過去便可。」


他的語氣很淡,我知道他沒有生氣,他只是覺得我聽不聽話也不要緊。


程憺說了要我去,就不會只是說說而已。


那一個籠子華麗嗎?和這裡的人一樣嗎?別人看我的眼神是怎樣的呢?


這些我都不得而知,我也並不問他。


只是心裡又開始難受,又想大哭一場。


雖然知道沒什麼用,不會改變程憺的決定,但是讓他煩一煩也是好的。


所以我不看他,也沒有哭出聲音,就只是坐在他懷裡大顆大顆地掉眼淚。


果然程憺見不得我這般,他抱著我的手緊了緊,拍著我背,無奈極了。


「怎的委屈哭了?」


又低頭舔乾淨我臉上的淚珠。


我被他噁心得眼淚一干,差點哭不下去,但是心裡的煩悶又讓我的淚水充盈起來。


不理他繼續掉眼淚,反正不能我一個人難受,也要磨搓他一番纔好。


可程憺哄了我好長一段時間,還是一副看似很好說話,實則油鹽不進的樣子。


我都哭得厭煩了,他還沒哄得厭煩。


好沒意思。


乾脆地收住眼淚,我又不傻,既然對他沒用,我又作甚白費力氣?


這些無根之水,留給程憺,還不如留給我五臟六腑裏的小兔子。


我索性從他懷裡掙開站起來,把他扯起來,推到門外去,再把門關上。


他也算識趣,不曾反抗,隨著我的動作出去了。


我沒想太多,管他會不會生氣呢。


至少今晚讓我可以不看見程憺。


免得讓我更憋屈。


可他就是有讓我更憋屈的本事。


第二日我是在搖搖晃晃的馬車裡醒來的,頭還枕在善善腿上。


我從她身上爬起來,有一瞬間的錯亂,我這是在哪?要幹什麼?


善善嬉皮笑臉地喚我:「夫人……」


這時候程憺掀開簾子進來了,再對上善善心虛的臉,我好像明白了什麼。


怪不得……我昨天晚上睡得那麼沉,好你個善善,居然又把我給賣了!


程憺讓善善出去,小侍女忙不迭地溜了。


看著我明顯已經黑了的臉,他覺得好笑,摟住我臉不紅心不跳地哄騙:「大概是昨天廚女剛好做了些助眠的飯食,才讓織織睡得這般沉。」


我盯著他,半晌:「我看起來很像傻瓜嗎?」


程憺厚著臉皮承認:「可織織上了這馬車,已經回不去了。」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穿得整整齊齊的,又伸手摸了摸頭,呵,髮髻都給我挽好了,還說不是早有預謀?


程憺只當沒看見我的眼神,拿起一旁的珠翠,幫我一支一支戴上。


事已至此,再鬧我便是和自己過不去。


透過窗欞看了看天時,才微微亮,想來該是還在路上。


我閉上眼睛,輕輕靠在軟枕上,懶得再同程憺纏纏綿綿地吵架。


他也算知趣,見我不再準備抗拒,喊來善善,自己下了車去騎馬。


善善一上來,我便睜開眼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她自知理虧,「嘿嘿」一笑,開始狡辯:「好夫人,人家也是沒辦法嘛!」


我不說話,就那樣看著她,看得她毛毛的,好一會兒才「哼」了一聲,復又閉上眼睛。


「偏心。」

十九


到程氏大門的時候,天已經亮了。


善善扶著我下了馬車,站在門前,我遲遲不肯進去。突然想縮回馬車裡,把自己藏起來。


這個籠子,不是我住慣了那一個。


且我是以什麼樣的身份進去呢?程憺的外室嗎?


直到此刻,我才清楚地意識到,我已是程憺的女人,而我不願意承認甚至抗拒,自己是屬於他的。


他要我如何我都拒絕不得,他若不許我出去,那我這一生便都要待在這裡面。


我不想,不想不想,一點都不想這樣。


憑什麼他要這樣對我,在強佔了我的身體後還要禁錮我的自由?


或許是我的抗拒太過於明顯,程憺走到我身邊,強硬地拉住我的手。


他眼神深邃,看了我半晌:「織織,你回不了頭了。」


是啊,我回不了頭了。


從變成阿織的那一天,宋知弗就已經死去了,而當我成為織織的那個晚上,阿織也不見了。


那……我是誰呢?


我不想做程憺的織織,我又能做誰呢?


如同失了魂魄般,我任由程憺拉著,走進大門,走過廊道,走了很久,最後走到一個正廳。


這裡是程憺的祖母住的地方,是她提起讓我到程氏來,而我連程憺的妾都算不上。


原來我這麼弱小無力啊……


誰都可以左右我的來去,只有我自己不能。


程憺拉著我的手一直沒放開,直到一個侍女打起珠簾,朝他盈盈一拜。


「郎主,祖老有請。」


與我則是完全的無視,好似我只是程憺的一個玩意兒。


我不是個大度的人,相反,我又驕傲又小氣。雖然我知道,外室真是算不得光彩。


可在今天之前,還沒有人敢用這樣輕慢的態度對我。


就算是程憺,也不能!


所以我鬆開程憺的手,看著那個侍女。


程憺也感受到侍女對我的輕視,知我此刻定然極不開心,繼續拉過我的手向廳裏走去。


路過那侍女時,淡淡一句「自去領罰」。


侍女臉色倏地蒼白,卻只能恭敬地應下。


這次我沒有掙扎,和他進去了。一進去才發現,裡面除了祖老,還有一位年長的婦人坐在下首。


她眼角雖已有了紋路,卻還是氣質雍容,臉上帶著溫柔平和的笑意,讓人見之可親。


想必,這便是程憺的妻子了。


不知怎的,對著她,我心裡湧起一陣陣羞愧,程憺明明是她的夫君……


手觸電似的從程憺的手裡掙脫,繼而跟著程憺俯身一拜,我很久不曾對誰行過禮了,動作透著一點子生澀。


坐在上首的祖老冷然地看著這一切,我可以感受到她對我的不喜。


她大概是覺得我勾引了程憺。


事實上她確實這般想,一開口便是:「怪不得日日往京郊跑,倒是一副好容貌。」


我真想對她大聲喊:「你教的好孫子,倒是知廉恥,強擄自己的侄女!」


可我終究不曾說出口,倒不是怕了她,只是犯不著和一個老人置氣。


程憺敬重自己的祖母,卻還是維護我:「祖母,她只是個孩子。」


祖老「呵」的一聲,「希明十四歲你便說是個大人了,她二十歲,竟還是個孩子?」


「倒是偏心得很。」


希明便是程湣的字。


程憺也不正面應對,轉而提起其他的事情。


「織織的身世祖母也清楚,不必再提。從今以後,她便是我的側夫人。」


祖老輕飄飄地掃了我一眼,竟也沒有反對,只是說:「你心裡有章程即可。」


說罷端起手邊的茶盞,輕輕吹氣,要喝不喝。


我簡直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在她眼裡,我竟低賤如塵埃一般。


又不是我求著要來這裡,當這個側夫人,誰稀罕呢!


程憺在你那是個寶,在我眼裡,還不如一棵綿綿草!至少綿綿草還能讓善善給我編一條手鏈,換我一下午的歡快。


不等我出聲,祖老又淡聲道:「都退下吧,晏清留下。」


坐在一旁的婦人終於起身拜別,又對著程憺微笑:「不若讓側夫人跟我一同吧。」


看得出來,程憺對她極為放心,點頭示意:「勞煩姐姐。」


這時上首突然傳來茶盞碰撞的聲音,又發現祖老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們。


她生氣了。


我感受得到。


心裡忽然就沒有那麼氣憤了,也不過如此。

二十


跟著母主,一路走到了她的院子。


我的直覺總是非常敏銳,這大概是我為數不多的能力之一,能分辨得出別人對我的善意和惡意。


走在我身前的母主,姿態端麗,眼神溫和。


我可以感受到她對我散發出來的善意。


為什麼她會不討厭我呢……


我不明白。


小時候,我從未看見父親除了母親還有其他的女人。


母親說,愛是霸佔,是獨享,是容不得他人一絲覬覦。


我對程憺沒有這些感覺,我不愛他。


她可以為程憺的妾安排上好的院子,可以為我解圍立威,是因為她也不愛嗎?


還是說愛屋及烏。


我不知道,但是不重要,我知道她對我沒有絲毫惡意,這就夠了。


她沒有帶我去正廳,而是去了她的屋子,直到現在,她才真正放鬆下來。


「祖老年紀大了,性子越發的左了,見不得小輩忤逆她。今日之事,你無須放在心上。」


這意思是他們都只是礙於尊老,所以祖老並不能拿我怎麼樣嗎?


她安寧地望著我,走到我身邊,溫柔地託了託我的臉頰。


「知弗。」


我已經十二年沒有聽到別人如此喚我了,乍一聽都未反應過來。


「你和你母親長得一樣。」


「一樣好看。」


我不想哭的,可眼淚就這樣落了下來。


她沒有詫異,也沒有絲毫不耐,更沒有制止我。


只是輕輕地替我擦眼淚。


我哭得說不出話,她好溫柔,給我擦眼淚的時候像極了母親。


等勉強平息下來,我才顫著聲音開口:「您認識我阿孃嗎?」


她見我不哭了,暖暖的手拉過我,在窗邊的小几坐下。


眼神看著我,又像是看我母親。


「年少時候,我和她一同長大的……你母親既是我的好友,也是我的表妹。」


「若按輩分,或許你得叫我一聲姨姨。」


我不知道這些,也沒有見過她,其實我小時候見的人也實在太少。


母親不愛出門,只帶我上過三四次街。


也沒有人來拜訪過我們。


外祖家的人莫說見過,母親提都不曾提起。


而她是我的姨母,我也不願以程憺側夫人的身份面對她。


所以我喚她:「姨姨。」


她「嗯」了一聲,回應了我。似乎是看穿我所有的想法,包容了我的固執。


「對不起。」我訥訥道,眼神躲避。


心裡只覺得羞恥,不知道怎樣面對自己的姨母。


她一直沒鬆開我的手。


我清清楚楚地聽到她說:「知弗,你是個好孩子。」


「你與我之間如今的關係雖複雜,可你不必為此感到羞愧。」


「生得美麗,從來不是你的過錯。」


我又想哭了,「可是別人都覺得是我的錯……」


「別人覺得,便如此嗎?」她打斷我,「你也覺得是自己的錯嗎?」


我堅定搖頭:「我從不覺得是自己的錯。」


「只是我怕別人看向我時,鄙夷的目光……」我低頭,把臉貼在她的手上,「姨姨,我不喜歡。」


她摸摸我的頭,「不要怕,孩子。」


「有我在,這府中便沒有誰能輕慢你。」


至此我有了姨母,和母親一樣包容我,愛惜我的姨母。


我忽然就不怪程憺逼著我來這裡了。


若我一直躲在那籠子裏,我還會知道有這樣一位掛念我的長輩嗎?我還能瞭解到關於我父親母親的過去嗎?


我承認我心裡有些慶幸了。


祖老不喜我又如何呢?這偌大的程氏,再也沒有能讓我害怕的東西。

二十一


善善來接我時,我正在聽姨母和我講母親小時候的趣事。


「你母親小時候喜歡喫梨花巷的桃酥,可是家中管教慎嚴,只好靠著我去看她,才能嘗上些許。每每我的侍女買來,我便帶著,去同她玩耍。」


「阿孃小時候竟這般貪食嗎?」


「嗯……」姨母遞給我一塊桃酥,「我對你母親從來狠不下心腸。」


「可自她九歲那年,喫了桃酥腹痛後,無論她怎樣央求,我都再也沒有給她買過。」


我咬了一口桃酥,香甜的滋味在舌尖蔓延開來。


怪不得母親愛喫。


「姨姨您也是為了阿孃好。」


姨母看著我搖頭,「不,所謂的為她好,都是我以為罷了。」


「她想要得不得了,可卻因為我的自以為是,再也沒喫到過梨花巷的桃酥。」


我看了看手裡的桃酥,卻聽到姨母說:「你手裡這桃酥是我做的,梨花巷早在二十多年前便被毀去了。」


哪裡還有什麼桃酥呢?


看著有些傷感的姨母,我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能拉住她的手。


「後來我嫁到程氏,做了母主,終於可以學做桃酥,你母親卻再也沒有機會喫到了。」


「可如今能做給你喫,也是極好的。」


她摸摸我的頭,「好孩子,姨姨這裡的桃酥等了你十二年了。」


我鼻頭一酸,若我十二年前便來到了姨母身邊。


那些想念父親母親的時候,打雷驚懼的時候,孤獨哭泣的時候,是不是就會,有一個人把我摟在懷裡,對我說:「姨姨在。」


那該有多好?


可如今我終於來到姨母身邊,喫到了她做的桃酥,卻是在這般不堪的境況下。


「夫人,咱們該走了。」善善低聲催促我。


我不想走,不過半天的時間,我已經開始捨不得姨母了。


可姨母親手包好一份桃酥,遞給我。


「知弗,你該走了。」


「姨母許諾,你想知道的,我都不會瞞著你。」


她的臉慈祥又美麗。


「那我還能再來找您嗎?」我想要一個確定的答案。


而姨母眼中盛滿溫柔的笑意。


「只要你想。」


於是我便放心地跟著善善走了。


在路上,小侍女興奮地向我描述,程憺為我準備的院子多麼精緻多麼有趣。


但我滿腦子都是母親姨母,根本沒有心思在意這些。


若是我可以和姨母住在一起便好了。


可我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善善見我沉默著不如往常活潑,又努力挑起其他話題。


「夫人現在也有親人了,真好。」


我開心起來,重重點頭:「嗯!」


「姨姨還給我做了桃酥,我只分你一塊。」


「誰叫你之前幫著程憺糊弄我!」


善善假裝委屈,又向我保證:「好夫人,這是最後一次了,真的!」


「你說的!」


「真的真的!善善說話算數。」


我彎彎眼睛,勉強相信了她。


小侍女看我心情終於明朗起來,也放鬆下來。


她似是突然想起來的,「欸」了一聲,對我笑道:「那這樣說的話,將軍算起來也是您的姨父呢!」


剛剛彎起弧度的嘴角又慢慢消失下去。


姨母說錯不在我,可如今的局面,實在是尷尬得緊。


善善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小心地看著我。


我對她總是有一份包容在,沒有對著她發脾氣,可也不似之前在姨母屋裡的好心情。


氣氛正凝滯著,帶路的侍女便說,為我安排的院子到了。


我下了轎椅,走了進去。


入眼是一院子怒放的紅薔薇,映了我滿眼的葉綠花紅。


東南角種著一顆粗壯的榕樹,掛著一架鞦韆,另一旁擺了石桌石凳,連棋盤都準備好了。


和之前我住的地方像極了。


不同的是,仿造護城河的樣式造的主屋,要進門,必先走過一條木橋。


這橋不長,不過十幾步路,橋下養了許多錦鯉。岸邊的新泥表明這條小河剛完工沒多久。


看得出來,是用了心思的。


程憺正站在屋內等我。


「織織可還喜歡這裡?」他走到我身邊,伸手便想摟抱我。


手還沒有碰到我的肩膀,便被我側身躲開。


他也不惱,改換拉住我的手,這次他沒有允許我掙開。


我抬眼問他:「這些都是姨母為我準備的嗎?」


程憺聽到我喚姨母,笑容微頓:「以後只可在無人處這般稱呼。」


我看著他,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他看得出我是在等他的回答,無奈極了:「是。」


「那我便喜歡。」


我說完眼神掃過四周,配了我喜歡的顏色,還擺了好些有趣好玩的東西。


程憺繼續講著:「這個院子雖離得有些遠了,可環境清幽,景緻別麗,不會有人來打攪你。」


「前些日子,得知你要來。」他停了一下,才繼續道:「……你姨母,特意問了我你的喜好,把這座院子改成現在的樣式。」


心下一熱,我只覺得想哭。


在我不知道的時候,便已有一個人這般真心愛護我,還會在意我喜不喜歡。


我向來偏心,突然便覺得,程憺配不上我的姨姨,這般好的姨姨,他卻如此不愛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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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落花又逢君:古都中的浪漫愛情

櫻胡柰朱 等 翻雲覆雨刀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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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於 2020-12-14繼續瀏覽內容知乎發現更大的世界打開Chrome繼續吾玉吾玉作家,代表作《宮學有匪》《百靈潭》《紅顏手札》‖文章禁止轉載

「她不會跟你走的,她是我的。」

「即便是我與她睡一輩子,你又能怎樣?」

她是他的命,他會等自己長大,等起兵奪回江山,等……將她牢牢拴在身邊的一天。

(一)

左秋漪自願請命,進入西園服侍被廢的小太子時,一個十五歲,一個五歲。

滿園蕭瑟中,小太子況雲坐在臺階上,伶仃的背影倍顯單薄。

他一見到左秋漪眼圈就紅了,想哭卻又不願哭出來,反而吸了吸鼻子,冷冷道:「你來做什麼?我不要你服侍,你快走!」

聲音依舊稚氣而熟悉,左秋漪一聽便明白況雲的用意,強壓下心頭酸楚,作勢轉身:「那奴婢當真走了?真的走了……」

果然,腳步還未邁出,那個小人兒便猛地站起,一把撲入她懷中,淚水奪眶而出:「秋漪姐姐,我父皇死了!」

悲慟至極的泣聲裏,左秋漪緊緊摟住況雲,哽聲道:「奴婢知道,奴婢都知道,太子受苦了……」

景陽二十七年,九王爺兵臨城下,奪朝篡位,殺允帝,囚太子,一番風雲變幻後,東穆江山就此易主。

一切開始得那樣快,又結束得那樣快,快到太子況雲還沒反應過來時,人已經被軟禁在了西園。

一夕之間,從雲端跌入塵土裡,所幸他的皇奶奶,九王爺的生母極力保他,九王爺目的達到,也不願再擔個殘殺幼侄的惡名,便留了他一命,卻是生不如死。

西園的日子艱苦蕭瑟,若不是左秋漪的到來,恐怕才五歲的況雲無人照料,根本熬不過一季寒冬。

況雲可以說是左秋漪一手養大的,從他出生起她就陪在他身邊,宮破時他們失散,左秋漪被御前侍衛趙清持救走了,一直藏在趙府,大局定下後,她毅然決定入宮陪伴況雲,趙清持問她:

「你想清楚了嗎?一旦踏入那個園子,你知道接下來的路會是什麼,你就一點……也未想過我嗎?」

趙府樹下,年輕俊秀的新帝侍衛顫聲開口,終是拉住了左秋漪的衣袖,眸含悽色。

有風拂過他們的發梢,左秋漪垂首不語,許久,才呢喃道:

「他還太小……離不開我。」

輕輕的一句話,讓趙清持的手一點點鬆開了,他眼神有些哀傷:「我明白了,我這就去安排……」

他早該料到,她不會拋下況雲,卻總心存萬分之一的奢望,奢望她能選擇一次他。

他們是在宮裡的瀾湖邊相識的,那時太子貪玩不慎跌入湖中,水性不好的左秋漪捨身去救,將太子推上岸後,自己卻漸漸沉下,他正巧帶人巡邏經過,聽到太子的哭喊聲,想也未想地躍入湖中,將左秋漪救了上來。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她,渾身濕漉漉的,臉色蒼白,還沒咳幾口水,便趕緊摟住一旁哭泣的太子,柔聲安撫。

他看著她,明明極瘦弱的模樣,卻讓人覺得有種溫柔到不可抵觸的力量。

左、秋、漪,他輕念著,從此便上了心。

一次次在宮中「偶遇」,一次次看她含羞帶笑,一次次聽她哼著歌謠哄太子……

他們的關係愈發熟稔,亦有些若有若無的情愫縈繞著,但每每想和她單獨相處會兒,太子總會黏得跟牛皮糖似,只叫他哭笑不得,恨不能太子一夜長大,「放過」他心愛的姑娘。

但如今,卻是他要先放她走了。

臨別前,趙清持送了一枚玉佩給左秋漪,他說:「我等你,無論多久我都等。」

玉佩的含義不言而喻,左秋漪感動並內疚著,摩挲了玉佩半晌,才輕聲道:「趙大哥,你是個好人。」

(二)

此後的兩年裏,左秋漪和況雲相枕而眠,相依為命,日子雖然艱難,卻也相安無事。

直到那年冬天,三皇子帶人闖入西園時——

他是新帝最寵愛的兒子,也是傳說中未來的儲君,比況雲大上六歲,性子囂張跋扈,遺傳了他父親的心狠手辣。

他早就想斬草除根,奈何有太后壓著,好不容易這次皇上陪同太后出宮祈福,況雲沒了皇奶奶的庇佑,叫他有機可乘,直接帶去了狩獵場。

說是狩獵,其實不過是變相的殺機,三皇子跨於馬上,笑得陰狠:

「別說三哥不帶你玩,給你和你的婢女一炷香的時間,你們現在開始跑,若不小心被抓住了,就休怪三哥拿你們當獵物對待了。」

左秋漪心跳如雷,這哪裡是玩,分明就是殘忍的「殺人遊戲」!

滿堂鬨笑間,況雲漲紅了臉,捏緊拳頭,卻是伸手去推左秋漪:「跟她沒關係,你放她走!」

三皇子輕蔑一笑,一揮手:「點香。」

左秋漪一個激靈,背起況雲扭頭就跑,一邊在雪地裏沒命地狂奔,一邊喘聲安撫況雲:「趙大哥已經去通知太后了,咱們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她跑啊跑,長裙勾破了都沒有發現,天地間白茫茫的一片,冷風刺骨,背上卻忽然一陣濕熱,左秋漪身子一顫,這才察覺到,一直沉默的況雲埋在她的脖頸裏,無聲無息地哭了。

才七歲的孩童透著不與年齡相符的狠勁,在風雪裡咬牙淚流:「我不會忘記今天的,絕不會……」

他多想快點長大,長大到能夠不再受人欺辱,能夠奪回屬於自己的東西,能夠……保護他想保護的人。

太后的匆忙回宮才制止了這場鬧劇,雪地裏卻尋不到兩人的身影了,幾番逼問下,三皇子纔不情不願地開口:「孫兒還沒來得及追上呢,只遠遠瞧見他們滾下了山崖。」

事實上,不是沒來得及,而是團團包圍,是步步緊逼,直接將人逼墜了崖。

趙清持一聽到消息就懵了,幾乎都要站不穩了。

他立下率人在崖下開始搜救,整整找了兩天兩夜,纔在一處石洞裏發現了左秋漪和況雲。

他們依偎著彼此,昏迷中相互取暖,左秋漪的長裙上血漬斑斑,觸目驚心。

長在崖底的一顆歪脖子樹救了他們一命,卻讓護著況雲的左秋漪摔斷了一條腿,若是趙清持再晚點來,那條腿就接不上了。

失而復得的趙清持再顧不上許多,抱住左秋漪又哭又笑,全無平日半點沉穩。

角落裡的況雲看著這一幕,並未為獲救而感到欣喜,眸光反而倏然冷了下來。

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

回到西園後,左秋漪養了三個月,直養到春暖花開,身子纔算基本恢復過來。

這段日子裡,趙清持得到了太后的特許,常常來園中看左秋漪,為她和況雲帶去各種所需。

況雲從前就不喜歡趙清持,如今更加,尤其是有一次聽到他對左秋漪說:「等這次傷養好了,你就跟我走,好不好?」

他當時躲在暗處,整顆心都被揪起來了,只聽到那邊沉默了許久,才終是輕輕道:「他……還太小。」

瞬間鬆了口氣的同時,卻又有一股悲涼湧上他的心頭,如果因為年幼能留住秋漪姐姐,那麼……他還該不該長大?

想不出這個問題的況雲,將所有憤恨指向了趙清持,在他看來,想帶走左秋漪的趙清持就是罪魁禍首。

所以,那天當趙清持看見榻上的況雲,委婉提出他該與左秋漪分房而睡,以此避嫌時,況雲冷冷一哼,望向窗外正在晾衣裳的左秋漪。

「她不會跟你走的,她是我的。」

如果說這句話趙清持還能當作童言無忌,置之一笑,那麼況雲接下來的一句話,卻叫他臉色大變,幾乎是一下拔出了腰間劍。

(三)

左秋漪聽到聲響奔進來時,劍影一閃,房中那張不大的牀已經一分為二,況雲被劍氣震在了地上,墨發薄脣,素衣單薄,卻沒有生氣,反而得意地望著怒不可遏的趙清持。

「我會叫人再送兩張過來。」

趙清持收劍轉身,不去回答左秋漪的追問,徑直出了房門。

直到很多年後,趙清持求太后賜婚,駕著馬車連夜帶走左秋漪時,才後怕地告訴她,那一天況雲昂首目視他,幾近挑釁地說了怎樣一句話。

「即便是我與她睡一輩子,你又能怎樣?」

丞相元昭的祕密造訪,已經是五年後了。

十二歲的況雲正襟危坐,毫不意外,只禮節周到地為元昭倒了杯茶,舉止從容,眉目間又隱顯霸氣,那番風華,連閱人無數的元昭也要怔上一怔,而後若有所思,更加堅定了心中某個打算。

左秋漪站在況雲身後,只聽到少年慢條斯理地開口,脣邊帶笑。

「雲待元相已久,早聞叔父病重,此番元相是為儲君之事而來罷。」

左秋漪一顫,她知道,這就是況雲對她說的機會。

也許他們……真的要離開這了。

這五年裏,趙清持從沒放棄過,左秋漪頭三年都以況雲尚幼拒了,到了第四年,她心中內疚愈深,半推半就的竟是要答應了,卻不想還未來得及向況雲開口,況雲就忽然病倒了。

這一病就病了大半年,身子始終不見好,左秋漪如何能放心走?

她衣不解帶地照顧著況雲,即使最後趙清持衝進屋,忍無可忍地想拉走她:「他明明就是故意的!」

她也是以指貼脣,輕噓了一聲:「別吵醒了他,我們出去說,趙大哥……是我對不住你。」

而左秋漪不知道,彼時「病中昏睡」的況雲,在他們掩門出去後,睜開了漆黑的一雙眼,在聽到趙清持氣急敗壞地離去後,緩緩揚起了嘴角。

「病」到最後裝不下去了,況雲索性拉住左秋漪問:「你喜歡他嗎?」

左秋漪一怔,不敢直視況雲的灼灼目光,垂首輕嘆:「他一直在等我。」

「我是問你喜歡他嗎?」

「他……他待我很好。」

況雲急了:「難道我待你就不好嗎?」

左秋漪啞然失笑,下意識地伸手就去撫況雲的頭頂,彷彿這孩子說了什麼傻話般:「不一樣的,殿下……」

被廢這麼多年,只有左秋漪仍稱呼況雲「殿下」,平時不覺如何,此時聽來況雲只覺委屈不已,一下似炸了毛的貓樣,破天荒地沖左秋漪發了火:「別叫我殿下!」

你為什麼,為什麼就能叫他「趙大哥」!

後面半句終是沒能吼出來,況雲在左秋漪錯愕的目光中,猛地鑽進了被中,小貓樣彆扭地生悶氣,任左秋漪怎樣哄都不肯再出來,倒是左秋漪作勢要走時,一隻手閃電般抽出被窩抓住她。

房中霎時靜了下來,許久,少年纔在被中悶聲悶氣道:「你別走,你再給我幾年,我保證,我們很快就能離開這的,你相信我……」

月光透過窗欞灑進,就在這個風輕雲淡的夜晚,左秋漪得到了況雲信誓旦旦的保證,卻也終於敏感察覺到,有什麼……不一樣了。

(四)

一番私會後,況雲與元相這便開始謀劃。

只因三皇子殘酷嗜殺,斷不適合當儲君,元相與朝中幾位重臣相商,又私下取得太后的支持,思前想後做出了「光復正統」的決定——

扶持況氏嫡孫,前太子況雲為帝!

如今夷帝病重,恐怕拖不了幾年,他們剛好趁機培養勢力,暗中聯絡前朝舊臣,定下週密計劃,只待那一天的到來。

他朝駕崩之日,便是起兵之時!

況雲躊躇滿志,多年囚禁生涯彷彿看見了曙光,然這一環扣一環中,還需一個心腹之人,潛伏在夷帝身邊,充當內應。

當又一個深夜,元相造訪,於燈燭下將此提出時,況雲愣了愣,腦海中鬼使神差地蹦出一個名字。

他望了一眼左秋漪,又看向元相,終是抿了抿脣,沉吟開口:「我倒有一人可用。」

「誰?」

「御前侍衛,趙、清、持。」

話音一落,況雲身後的左秋漪顫了顫,赫然抬頭。

月下庭前,風吹雲動。

趙清持凝視了左秋漪許久,一聲嘆息:「你為了他當真是不惜一切呀……」

他深吸了口氣,按住左秋漪的肩頭:「如果這是你想要的……我答應。」

「但你也得答應我一件事,你為他做的已經夠多了,等此事一了結,我便帶你走,好不好?」

左秋漪眨了眨眼,並不回答,只是任趙清持擁入了懷中,怔怔地望向虛空。

彼時他們都不知道,暗處長廊上,一道人影靜靜地望著這一幕,少年緊緊握住雙手,一拳捶在了柱子上。

等,他只有等。

等自己長大,等起兵奪回江山,等……將她牢牢拴在身邊的一天。

在一邊暗中籌劃間,夷帝的病漸入膏肓,在艱難地拖過了三年後,終於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表面平靜的東穆皇朝,內裏早已波濤洶湧,彷彿一觸即發,元相帶著抑制不住的興奮連夜趕到了西園——

宮牆之內的風,終是要起了。

送走元相後,況雲在昏暗的房中,擦拭起了一把劍,寒光映著他狠厲的眉眼。

明天,他將率兵一舉攻入大殿,殺他個措手不及,並用這把劍,在夷帝靈前,當著文武百官的面,親手砍下三皇子的人頭!

然後元相與太后將站出,宣讀一份「遺詔」,一份由趙清持替換出來,傳位於況雲的「遺詔」。

一切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興起,在三皇子一黨還來不及反應時,便徹底地塵埃落定。

當夜,一直睡不著的況雲,悄悄摸進了左秋漪的房間,在她牀前站了許久,直到左秋漪驚醒過來,顫聲喚了句:「殿下?」

黑暗中的況雲這才輕噓一聲,如只小貓般,鑽進了左秋漪的被窩中,不由分說地摟住了她的腰。

「我今晚和你睡好不好,就像以前一樣,我保證不亂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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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會跟你走的,她是我的。」

「即便是我與她睡一輩子,你又能怎樣?」

她是他的命,他會等自己長大,等起兵奪回江山,等……將她牢牢拴在身邊的一天。

(一)

左秋漪自願請命,進入西園服侍被廢的小太子時,一個十五歲,一個五歲。

滿園蕭瑟中,小太子況雲坐在臺階上,伶仃的背影倍顯單薄。

他一見到左秋漪眼圈就紅了,想哭卻又不願哭出來,反而吸了吸鼻子,冷冷道:「你來做什麼?我不要你服侍,你快走!」

聲音依舊稚氣而熟悉,左秋漪一聽便明白況雲的用意,強壓下心頭酸楚,作勢轉身:「那奴婢當真走了?真的走了……」

果然,腳步還未邁出,那個小人兒便猛地站起,一把撲入她懷中,淚水奪眶而出:「秋漪姐姐,我父皇死了!」

悲慟至極的泣聲裏,左秋漪緊緊摟住況雲,哽聲道:「奴婢知道,奴婢都知道,太子受苦了……」

景陽二十七年,九王爺兵臨城下,奪朝篡位,殺允帝,囚太子,一番風雲變幻後,東穆江山就此易主。

一切開始得那樣快,又結束得那樣快,快到太子況雲還沒反應過來時,人已經被軟禁在了西園。

一夕之間,從雲端跌入塵土裡,所幸他的皇奶奶,九王爺的生母極力保他,九王爺目的達到,也不願再擔個殘殺幼侄的惡名,便留了他一命,卻是生不如死。

西園的日子艱苦蕭瑟,若不是左秋漪的到來,恐怕才五歲的況雲無人照料,根本熬不過一季寒冬。

況雲可以說是左秋漪一手養大的,從他出生起她就陪在他身邊,宮破時他們失散,左秋漪被御前侍衛趙清持救走了,一直藏在趙府,大局定下後,她毅然決定入宮陪伴況雲,趙清持問她:

「你想清楚了嗎?一旦踏入那個園子,你知道接下來的路會是什麼,你就一點……也未想過我嗎?」

趙府樹下,年輕俊秀的新帝侍衛顫聲開口,終是拉住了左秋漪的衣袖,眸含悽色。

有風拂過他們的發梢,左秋漪垂首不語,許久,才呢喃道:

「他還太小……離不開我。」

輕輕的一句話,讓趙清持的手一點點鬆開了,他眼神有些哀傷:「我明白了,我這就去安排……」

他早該料到,她不會拋下況雲,卻總心存萬分之一的奢望,奢望她能選擇一次他。

他們是在宮裡的瀾湖邊相識的,那時太子貪玩不慎跌入湖中,水性不好的左秋漪捨身去救,將太子推上岸後,自己卻漸漸沉下,他正巧帶人巡邏經過,聽到太子的哭喊聲,想也未想地躍入湖中,將左秋漪救了上來。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她,渾身濕漉漉的,臉色蒼白,還沒咳幾口水,便趕緊摟住一旁哭泣的太子,柔聲安撫。

他看著她,明明極瘦弱的模樣,卻讓人覺得有種溫柔到不可抵觸的力量。

左、秋、漪,他輕念著,從此便上了心。

一次次在宮中「偶遇」,一次次看她含羞帶笑,一次次聽她哼著歌謠哄太子……

他們的關係愈發熟稔,亦有些若有若無的情愫縈繞著,但每每想和她單獨相處會兒,太子總會黏得跟牛皮糖似,只叫他哭笑不得,恨不能太子一夜長大,「放過」他心愛的姑娘。

但如今,卻是他要先放她走了。

臨別前,趙清持送了一枚玉佩給左秋漪,他說:「我等你,無論多久我都等。」

玉佩的含義不言而喻,左秋漪感動並內疚著,摩挲了玉佩半晌,才輕聲道:「趙大哥,你是個好人。」

(二)

此後的兩年裏,左秋漪和況雲相枕而眠,相依為命,日子雖然艱難,卻也相安無事。

直到那年冬天,三皇子帶人闖入西園時——

他是新帝最寵愛的兒子,也是傳說中未來的儲君,比況雲大上六歲,性子囂張跋扈,遺傳了他父親的心狠手辣。

他早就想斬草除根,奈何有太后壓著,好不容易這次皇上陪同太后出宮祈福,況雲沒了皇奶奶的庇佑,叫他有機可乘,直接帶去了狩獵場。

說是狩獵,其實不過是變相的殺機,三皇子跨於馬上,笑得陰狠:

「別說三哥不帶你玩,給你和你的婢女一炷香的時間,你們現在開始跑,若不小心被抓住了,就休怪三哥拿你們當獵物對待了。」

左秋漪心跳如雷,這哪裡是玩,分明就是殘忍的「殺人遊戲」!

滿堂鬨笑間,況雲漲紅了臉,捏緊拳頭,卻是伸手去推左秋漪:「跟她沒關係,你放她走!」

三皇子輕蔑一笑,一揮手:「點香。」

左秋漪一個激靈,背起況雲扭頭就跑,一邊在雪地裏沒命地狂奔,一邊喘聲安撫況雲:「趙大哥已經去通知太后了,咱們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她跑啊跑,長裙勾破了都沒有發現,天地間白茫茫的一片,冷風刺骨,背上卻忽然一陣濕熱,左秋漪身子一顫,這才察覺到,一直沉默的況雲埋在她的脖頸裏,無聲無息地哭了。

才七歲的孩童透著不與年齡相符的狠勁,在風雪裡咬牙淚流:「我不會忘記今天的,絕不會……」

他多想快點長大,長大到能夠不再受人欺辱,能夠奪回屬於自己的東西,能夠……保護他想保護的人。

太后的匆忙回宮才制止了這場鬧劇,雪地裏卻尋不到兩人的身影了,幾番逼問下,三皇子纔不情不願地開口:「孫兒還沒來得及追上呢,只遠遠瞧見他們滾下了山崖。」

事實上,不是沒來得及,而是團團包圍,是步步緊逼,直接將人逼墜了崖。

趙清持一聽到消息就懵了,幾乎都要站不穩了。

他立下率人在崖下開始搜救,整整找了兩天兩夜,纔在一處石洞裏發現了左秋漪和況雲。

他們依偎著彼此,昏迷中相互取暖,左秋漪的長裙上血漬斑斑,觸目驚心。

長在崖底的一顆歪脖子樹救了他們一命,卻讓護著況雲的左秋漪摔斷了一條腿,若是趙清持再晚點來,那條腿就接不上了。

失而復得的趙清持再顧不上許多,抱住左秋漪又哭又笑,全無平日半點沉穩。

角落裡的況雲看著這一幕,並未為獲救而感到欣喜,眸光反而倏然冷了下來。

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

回到西園後,左秋漪養了三個月,直養到春暖花開,身子纔算基本恢復過來。

這段日子裡,趙清持得到了太后的特許,常常來園中看左秋漪,為她和況雲帶去各種所需。

況雲從前就不喜歡趙清持,如今更加,尤其是有一次聽到他對左秋漪說:「等這次傷養好了,你就跟我走,好不好?」

他當時躲在暗處,整顆心都被揪起來了,只聽到那邊沉默了許久,才終是輕輕道:「他……還太小。」

瞬間鬆了口氣的同時,卻又有一股悲涼湧上他的心頭,如果因為年幼能留住秋漪姐姐,那麼……他還該不該長大?

想不出這個問題的況雲,將所有憤恨指向了趙清持,在他看來,想帶走左秋漪的趙清持就是罪魁禍首。

所以,那天當趙清持看見榻上的況雲,委婉提出他該與左秋漪分房而睡,以此避嫌時,況雲冷冷一哼,望向窗外正在晾衣裳的左秋漪。

「她不會跟你走的,她是我的。」

如果說這句話趙清持還能當作童言無忌,置之一笑,那麼況雲接下來的一句話,卻叫他臉色大變,幾乎是一下拔出了腰間劍。

(三)

左秋漪聽到聲響奔進來時,劍影一閃,房中那張不大的牀已經一分為二,況雲被劍氣震在了地上,墨發薄脣,素衣單薄,卻沒有生氣,反而得意地望著怒不可遏的趙清持。

「我會叫人再送兩張過來。」

趙清持收劍轉身,不去回答左秋漪的追問,徑直出了房門。

直到很多年後,趙清持求太后賜婚,駕著馬車連夜帶走左秋漪時,才後怕地告訴她,那一天況雲昂首目視他,幾近挑釁地說了怎樣一句話。

「即便是我與她睡一輩子,你又能怎樣?」

丞相元昭的祕密造訪,已經是五年後了。

十二歲的況雲正襟危坐,毫不意外,只禮節周到地為元昭倒了杯茶,舉止從容,眉目間又隱顯霸氣,那番風華,連閱人無數的元昭也要怔上一怔,而後若有所思,更加堅定了心中某個打算。

左秋漪站在況雲身後,只聽到少年慢條斯理地開口,脣邊帶笑。

「雲待元相已久,早聞叔父病重,此番元相是為儲君之事而來罷。」

左秋漪一顫,她知道,這就是況雲對她說的機會。

也許他們……真的要離開這了。

這五年裏,趙清持從沒放棄過,左秋漪頭三年都以況雲尚幼拒了,到了第四年,她心中內疚愈深,半推半就的竟是要答應了,卻不想還未來得及向況雲開口,況雲就忽然病倒了。

這一病就病了大半年,身子始終不見好,左秋漪如何能放心走?

她衣不解帶地照顧著況雲,即使最後趙清持衝進屋,忍無可忍地想拉走她:「他明明就是故意的!」

她也是以指貼脣,輕噓了一聲:「別吵醒了他,我們出去說,趙大哥……是我對不住你。」

而左秋漪不知道,彼時「病中昏睡」的況雲,在他們掩門出去後,睜開了漆黑的一雙眼,在聽到趙清持氣急敗壞地離去後,緩緩揚起了嘴角。

「病」到最後裝不下去了,況雲索性拉住左秋漪問:「你喜歡他嗎?」

左秋漪一怔,不敢直視況雲的灼灼目光,垂首輕嘆:「他一直在等我。」

「我是問你喜歡他嗎?」

「他……他待我很好。」

況雲急了:「難道我待你就不好嗎?」

左秋漪啞然失笑,下意識地伸手就去撫況雲的頭頂,彷彿這孩子說了什麼傻話般:「不一樣的,殿下……」

被廢這麼多年,只有左秋漪仍稱呼況雲「殿下」,平時不覺如何,此時聽來況雲只覺委屈不已,一下似炸了毛的貓樣,破天荒地沖左秋漪發了火:「別叫我殿下!」

你為什麼,為什麼就能叫他「趙大哥」!

後面半句終是沒能吼出來,況雲在左秋漪錯愕的目光中,猛地鑽進了被中,小貓樣彆扭地生悶氣,任左秋漪怎樣哄都不肯再出來,倒是左秋漪作勢要走時,一隻手閃電般抽出被窩抓住她。

房中霎時靜了下來,許久,少年纔在被中悶聲悶氣道:「你別走,你再給我幾年,我保證,我們很快就能離開這的,你相信我……」

月光透過窗欞灑進,就在這個風輕雲淡的夜晚,左秋漪得到了況雲信誓旦旦的保證,卻也終於敏感察覺到,有什麼……不一樣了。

(四)

一番私會後,況雲與元相這便開始謀劃。

只因三皇子殘酷嗜殺,斷不適合當儲君,元相與朝中幾位重臣相商,又私下取得太后的支持,思前想後做出了「光復正統」的決定——

扶持況氏嫡孫,前太子況雲為帝!

如今夷帝病重,恐怕拖不了幾年,他們剛好趁機培養勢力,暗中聯絡前朝舊臣,定下週密計劃,只待那一天的到來。

他朝駕崩之日,便是起兵之時!

況雲躊躇滿志,多年囚禁生涯彷彿看見了曙光,然這一環扣一環中,還需一個心腹之人,潛伏在夷帝身邊,充當內應。

當又一個深夜,元相造訪,於燈燭下將此提出時,況雲愣了愣,腦海中鬼使神差地蹦出一個名字。

他望了一眼左秋漪,又看向元相,終是抿了抿脣,沉吟開口:「我倒有一人可用。」

「誰?」

「御前侍衛,趙、清、持。」

話音一落,況雲身後的左秋漪顫了顫,赫然抬頭。

月下庭前,風吹雲動。

趙清持凝視了左秋漪許久,一聲嘆息:「你為了他當真是不惜一切呀……」

他深吸了口氣,按住左秋漪的肩頭:「如果這是你想要的……我答應。」

「但你也得答應我一件事,你為他做的已經夠多了,等此事一了結,我便帶你走,好不好?」

左秋漪眨了眨眼,並不回答,只是任趙清持擁入了懷中,怔怔地望向虛空。

彼時他們都不知道,暗處長廊上,一道人影靜靜地望著這一幕,少年緊緊握住雙手,一拳捶在了柱子上。

等,他只有等。

等自己長大,等起兵奪回江山,等……將她牢牢拴在身邊的一天。

在一邊暗中籌劃間,夷帝的病漸入膏肓,在艱難地拖過了三年後,終於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表面平靜的東穆皇朝,內裏早已波濤洶湧,彷彿一觸即發,元相帶著抑制不住的興奮連夜趕到了西園——

宮牆之內的風,終是要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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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他將率兵一舉攻入大殿,殺他個措手不及,並用這把劍,在夷帝靈前,當著文武百官的面,親手砍下三皇子的人頭!

然後元相與太后將站出,宣讀一份「遺詔」,一份由趙清持替換出來,傳位於況雲的「遺詔」。

一切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興起,在三皇子一黨還來不及反應時,便徹底地塵埃落定。

當夜,一直睡不著的況雲,悄悄摸進了左秋漪的房間,在她牀前站了許久,直到左秋漪驚醒過來,顫聲喚了句:「殿下?」

黑暗中的況雲這才輕噓一聲,如只小貓般,鑽進了左秋漪的被窩中,不由分說地摟住了她的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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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完結,共1.2萬字,請放心食用

江成濱的神色愈發寂寞起來,「阿容,我現在知道了,我是個瘋子,我偏執,我愚蠢,我罪大惡極。我沒學會怎麼愛你,也不配得到你的愛。」

1

七月二十九日下午兩點半,在上海市浦東新區塘橋街道上的一間咖啡屋內,陳玉容正梨花帶雨地請求我幫她做一次鑒情。

「時小姐,我實在不知道現在應該怎麼辦了,這件事只有你能幫我了。」陳玉容緊緊抓著我的一隻手,白皙的手指因為緊張而微微發紅。

我儘可能溫和地對著她微笑,同時用另一隻手緩緩撫摸她的手背,一點一點誘導她說出自己感情煩惱中的更多細節。

於是在接下來近半小時的談話中,我逐漸掌握了一些信息。

陳玉容是工薪家庭出身,學歷是普通二本師範院校的本科生,曾經的職業是高中生物老師。

她在二十五歲那年與江氏集團總裁江成濱一見鍾情,並在同年頂著重重壓力嫁入江家,婚後辭職做了全職太太,今年是他們結婚後的第七年。

「時小姐,你知道的,我……我根本離不開他,我明明那麼愛他,他……他怎麼能這麼對我……」

陳玉容斷斷續續地向我控訴著,晶瑩的淚珠掛在長而濃密的睫毛上,這令她看上去像朵披著露珠的玫瑰一樣美麗。

她提到了江成濱的夜不歸宿,他手機裏莫名其妙的曖昧簡訊,還有他襯衫上若有若無的女士香水味兒……這樣繞了一大圈後,總算回到了正題。

「時小姐,我希望你能打扮成他初戀情人的樣子去接近他。」

陳玉容定了定神,拿起紙巾擦乾眼淚,又很快將它放回原處,紙巾上除了淚漬外幾乎不見一絲褶皺。

這樣渾然天成的優雅幾乎讓我忘記了她的普通出身,我甚至開始惱恨起那個渣男的花心,並從心底裏同情陳玉容的遭遇。

「江太太,您能為我提供一張這位初戀情人的照片嗎?」

陳玉容面露難色,但又很快恢復如常,「我可以口頭指導時小姐的裝扮言行,我相信如果是時小姐的話……」

她停頓一下,又仔細地打量了我一遍,這才繼續道,「就一定會順利完成這次鑒情。」陳玉容非常肯定地點了點頭,嘴角彎起的一抹微笑真誠得恰到好處。

這份迷人的嬌憨在一個少婦身上可不多見,這樣的江太太實在是……太可愛了。

我忍不住撲哧一笑。

陳玉容卻立即緊張起來,「實在不好意思,時小姐,如果我剛剛的要求有什麼不合理的地方,還請你……」

「沒有,沒有,您只要耐心等待我的鑒情結果就可以了。」我沖她微微一笑,搶在她之前起身去前臺買單。

陳玉容點點頭,禮貌地接受了我的好意,將桌上的手機收進手提包裏,準備離開。

她的手機是最新款的水果機,手機墜是一隻可愛到有些好笑的小白鼠,看樣子應該還有一隻情侶款的小白貓掛在另一部手機上。

我再次惋惜地替陳玉容嘆了口氣。

三天後,我,時薇,一個專業的鑒情師將會去揭開江成濱的真面目,倘若他真的出軌,我會將這個事實毫無保留地告訴陳玉容,至於是忍氣吞聲還是及時止損,這就要看當事人如何選擇了。

但是……說句不專業的,我是真希望這個可憐的女人可以不用面對這麼艱難的抉擇。

2

三天後,下午一點,我站在穿衣鏡前第五次審視自己的新形象。

新染的茶金色長髮編成魚骨辮,發梢垂在胸前,薄紗料子的淺綠襯衫配上奶白色的棉布半身裙。陳玉容還特地建議我戴上一頂森女範兒的復古遮陽帽。

我必須得承認,她對情敵的瞭解超乎了我的預料,如果我願意問的話,我猜她還能告訴我這位初戀在微笑時嘴角上揚的弧度是多少。

下午三點整,我走進了「一紙濃香」咖啡館。

這是一家以閱讀為主題的咖啡館,消費不低但勝在環境清幽,江成濱會在每週六下午來這裡看一會兒書。

現在,他就正坐在靠窗戶的位子上,專註地看一本小說。

我想了想,從旁邊的書架上挑了本同作者的書抱在懷裡。

大概半個小時後,江成濱合上書,按摩了一會兒眼眶,點了一盤開心果。

喫完後,他饒有興趣地用開心果殼擺出了一個心形。

就在這個圖案即將完成的時候,一件有趣的事情發生了。

果殼裡有一枚有點兒發黑的壞果殼。它影響了整個圖案的美感,但如果少了它,這個圖案就變成了一個有缺口的心形。

江成濱苦惱地皺起了眉,旋即果斷地沖服務生招招手,又點了一盤開心果,直到完美地補齊這個圖案後,他才露出滿意的微笑。

我若有所思地眯起眼。我想,江成濱或許是個有些固執的人,與他相處時我最好不要輕易忤逆他。

「先生,請問這裡有人嗎?」我走上前,向江成濱問道。

江成濱抬頭看了我一眼,淡淡道:「小姐,您請便。」

我道了謝,規規矩矩地拉開椅子坐在他對面,又狀似不經意地指著他手裡的小說,驚喜地問道:「先生,您也喜歡這個作者的書嗎?」

江成濱只點了點頭,似乎完全沒有和我繼續聊天的意願。

我不依不饒地揪著這個話題不放,先是向他展示了手裡書的封面,表明了自己與他相同的愛好,接著開始就書中的內容向他搭訕。

江成濱安靜地聽著,偶爾才會出於禮貌回我一兩句。

閑扯了十五分鐘後,我將話題引到了今天的重頭戲上。

「先生,今天很高興能認識你,我叫顧小璐,是一名小說編輯。」我熱切地向江成濱伸出手。

「江成濱。」江成濱敷衍地握了握我的手指。

「江先生,方便給我留個聯繫方式嗎?我覺得您對文學的一些見解很獨到,在這方面我還有很多問題想向您請教。」

「不好意思,顧小姐。下週我有許多工作要忙,暫時不會抽出時間閱讀,你還是另找更合適的書友吧。」

江成濱的神色有點兒不耐煩,草草地向我告別後就離開了。

望著他匆匆離開的背影,我不免有些詫異。

江成濱給人的第一印象簡直是嚴肅到有些刻板。

就算是一個普通人在遇到與初戀極為相似的異性時,也會不由自主地產生好感,而他的表現非但不像是一個有出軌意向的男人,而且還有些反常。

我皺了皺眉,正打算起身離開時,面前卻忽然坐下了另一個男人。

男人大概二十五歲左右,比江成濱年輕一些,但相貌比前者出挑很多。

亞麻色短髮,狹長桃花眼,帶著微笑的薄脣。這是個很有誘惑力的男人。

他甚至讓我有種錯覺,就好像只要他自己願意,他可以輕而易舉地變成最令我心動的模樣。

「先生,請問您有什麼事嗎?」我問道。

「小姐,我不管你是出於什麼目的接近江成濱,但我希望你能離他遠一點。」他仍微微笑著,但眼裡卻帶著一絲警告。

我心裡一驚,但很快就鎮定下來,毫不客氣地回道:「先生,選擇與誰交往完全是我的個人自由,按理說你沒有理由干涉,除非……」

我刻意截斷話頭,曖昧地看了他一眼。

可惜,男人既沒有被我的大膽激怒,也沒有因此透露更多的信息,他搖搖頭,起身快步離開了。

我打量著他的背影,開始考慮陳玉容是個同妻的可能性。

3

當夜,我在電話裏向陳玉容敘述了鑒情的全部經過,但略去了有關那個奇怪男人的部分。

直覺告訴我,除了鑒情外我不應該再關注過多。

「時小姐,這是他的偽裝,一定是!」陳玉容情緒激動地說。

「江太太,我覺得你應該對自己的丈夫多一點信任。」我勸道。

「這不可能,我明明發現了一些證據,時小姐,是不是……是不是你那邊……」

「江太太,我不希望聽到你質疑我的工作能力。」

「那你可以再幫我一次嗎?拜託你了,我可以追加鑒情費用的尾款。」陳玉容開始胡攪蠻纏了。

我不耐煩了,連帶著語氣也更加生硬,「江太太,我希望你能明白,我是一名鑒情師,不是負責勾引你丈夫的綠茶。」

電話那頭頓了頓,片刻後陳玉容的聲音纔再次響起。

「實在不好意思,時小姐,讓你看笑話了。」陳玉容似乎十分克制地吸了吸鼻子,竭力壓制住哭腔,一板一眼地向我道歉。

我的心幾乎在一瞬間就軟了下來。

我怎麼能這麼輕易就責怪一個被出軌弄得有些神經質的女人呢?我本應該再多給她一些理解的。

懷著這樣的惻隱心,我在第二天又去了「一紙濃香」咖啡館,半逼迫半懇求地要到了江成濱的微信。

自那以後的半個月內,我發給江成濱的微信全部石沉大海,每週末必去的咖啡館裡也沒有了他的身影。

看來江成濱為了躲我這朵「爛桃花」,還真是算得上用心良苦,連自己雷打不動的生活習慣都願意改變。

我想這次的鑒情任務已經可以結束了,我在電話簿裏翻出了陳玉容的號碼,打算立刻把她約出來談談結清尾款的事。

但就在這時,一條微信忽然彈了出來,而發信的人居然是……

江成濱!

我點開微信,目光一下子就鎖定了上面的幾個字。

五樓512房,我等你。

在這行文字的下面緊跟著一個定位,位置是一家豪華的酒店。

我緊緊攥著手機,全身的血液似乎都一股腦兒湧上了頭部。

陳玉容的擔心終於成真了,江成濱果然有問題!

我飛快地將這個消息通知給陳玉容,定了定神,準備好後便動身前往定位中的酒店。

如果不出所料的話,接下來要上演的便是「正房捉姦」的揪心戲碼了。

我嘆了口氣,腳步愈發沉重起來。

真是……該來的,怎麼也躲不過。

4

深夜十點半,我敲響了512的房門。又過了一會兒,江成濱才來開門。

我親熱地打了個招呼,順勢挽上他的手臂,推搡著他進屋。

江成濱難得好脾氣地沖我笑了笑,手臂一勾,竟是將我回挽到了自己懷裡。

沒有動情時的燥熱難耐,江成濱的體溫低得可怕,在他懷裡簡直還不如讓我靠著一座冰雕,更讓人費解的是,這股寒氣還伴著一股令人窒息的酒氣。

我緊緊皺起了眉。

這是什麼意思?他堂堂江氏集團的總裁,睡個女人難道還要喝酒壯膽?

「江先生,辦正事兒之前,不如讓我去洗個澡?」

我繼續同他周旋著,同時暗暗計算陳玉容即將到來的時間。

江成濱沒有放開我,反而用另一隻手捏住我的下巴,迫使我抬頭與他對視。

只見他面色潮紅,眼裡有淺淺的血絲,額上有細密的汗珠,這又分明是情慾未完全褪盡的樣子。

「時小姐……我們都被騙了。」江成濱輕輕地說道。

這樣平靜的一句話卻如驚雷般在我腦中炸響。

「你什麼意思?」我聽見自己獃獃地問道。

「剛才我和阿容出去喝酒,她刻意灌醉了我,又給我下了葯,你收到的微信也是她趁我意識不清時發送的。

「我知道她待會兒會來捉姦,為確保萬無一失,她甚至在你身後的那張浮雕畫裏藏了針孔攝像頭。」

我愣在原地,耳中出現了一陣又一陣的耳鳴。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個深愛丈夫的女人親自將第三者送上了丈夫的牀。早已洞悉一切的丈夫卻乖乖地在這個圈套裏束手待斃。

「江先生,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你現在想做什麼?」

「時小姐,我要你陪我做一場戲。」

「我拒絕。」

「我保證不會傷害你,而且……」

江成濱湊近過來,悄悄在我耳邊說了一個數字。

說句沒出息的,我是真不在意他們夫妻在搞什麼貓膩兒,但江成濱開出的這個價格又實在讓我捨不得拒絕。

我環上了江成濱寬闊的肩,由著他托起我,緩緩地將我的身體壓進柔軟的牀墊裏。

我握緊了掌心裡的小型電擊棒,幸運的是,江成濱從始至終都沒有忘記自己的承諾。

他溫柔地扣過我的頭,拇指橫在我的嘴脣前,壓下身子,忘情地親吻著自己的手指。

那一點情慾的餘燼一下子被他重新點燃,又以燎原之勢焚燒掉了一半理智。

他甚至開始喘息著呢喃一個名字,從恍惚不安再到急不可待。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如果江成濱是在做戲,那他簡直可以捧個影帝回家,但如果他不是,那個讓他愛到瘋魔,在幻想中與他歡愛的女人又會是誰?

一番「雲雨」後,江成濱終於躺倒在牀上,我窸窸窣窣地整理好儀容準備離開,腳尖剛觸到地面時,左手腕忽然被人從後面拽住了。

江成濱極用力地拉住我,一雙眼帶著水汽,頗有些失真地望向我。

「阿容……」他低低地喚道。

我想甩開他,但腦海中卻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那天的果殼心圖案,猶豫幾秒,我還是沒敢動作。

「你說你愛我。」他不容置疑地命令道。

「我愛你。」我生硬地回道。

「你說你永遠不會離開我。」

「我永遠不會離開你。」

江成濱滿意一笑,孩子氣地沖我眨眨眼,終於肯乖乖放我離開。

我感覺心裡莫名發慌,起身時不小心撞到了牀頭櫃,江成濱的手機被我撞掉在地毯上。

屏幕亮起的瞬間,我的心跳驟然加快。

鎖屏界面是一個氣質乾淨的少女,復古遮陽帽、茶金色魚尾辮、淺綠襯衫、奶白半身裙。照片右下角是兩個粉紅色的花體藝術字,寫的是:初戀。

我撿起手機,再次辨認照片上的少女。

錯不了了,這位初戀不是別人,正是七年前的陳玉容。

我的腦子更亂了,指腹反覆摩挲江成濱手機上的掛墜,這是一隻可愛到有些好笑的小白貓,因為使用的年頭有些久,油漆都有些脫落了。

也許江成濱沒有出軌,他一直愛著陳玉容,而明知這一點的陳玉容卻故意找鑒情師來鑒情,或者說是勾引?甚至在江成濱沒有出軌的情況下,給他下套,強行收集出軌證據。

陳玉容到底想幹什麼?明知妻子的小花招,卻還照單全收的江成濱又想幹什麼?

我甩甩頭,抓起手提包,快步往門口走。

然而後續的麻煩再次超乎了我的預料。

5

「很抱歉,小姐,電梯出現了點兒電力故障,目前工程隊正在全力搶修,預計二十分鐘後就可以重新使用。」

我沖滿臉歉意的電梯服務生點點頭,轉身直奔樓梯間。從五樓往上的樓層暢通無阻,偏偏在五樓和四樓間的緩臺上出現了一堆莫名其妙的雜物。

現在的五樓就變成了一個暫時封閉的空間。陳玉容既完不成她的捉姦大計,也沒法兒上來回收針孔攝像頭,我這個倒黴的局外人也成了任人擺布的籠中鳥。

我轉身往回走,同時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冷靜,時薇,一定要冷靜,好好想想,從進入512到現在,你還遺漏了什麼重要的細節。

首先,江成濱的敘述應該是真的,濃重的酒氣和情慾做不了假。

但一個被下藥的醉漢是怎麼在與我交流時保持清醒,又是怎麼發現浮雕畫裏的針孔攝像頭呢?

我想起了賓館茶几上的牛奶,還有江成濱發梢上掛著的冰冷水珠。

牛奶可以解酒,沖冷水澡可以快速消除情慾。為江成濱做這些準備的人應該就是他的幫手,如果我的猜想沒錯,封鎖五樓應該也是這個人乾的。

如果我是這個人的話,我現在一定會在一個合適的位置,時刻監視江成濱、陳玉容還有時薇的動向。

想通這些後,我走到了512房間外的那條走廊上,對著頭頂的監控攝像頭打手勢。

「我希望能跟你談談,我現在就在原地等你。」

監控室在七樓,如果這個人願意與我交流的話,他應該會在兩分鐘後出現在我面前。

我認為,我應該能從他那兒得到更有價值的信息,就算不能,起碼我也得想辦法擺脫目前這種被動的局面。

但這個臨時的計劃再一次被打亂了。

身後512的房門忽然被人推開,江成濱走到我面前,略帶歉意地望著我。

「時小姐,很抱歉以這種方式留住你,我知道你不想惹麻煩,但我有一件事無論如何都想拜託你。」

我沉默地後退了一步。

這夫妻倆連胡攪蠻纏的口吻都幾乎一模一樣。

「時小姐,我是真的想求你幫忙。」江成濱將針孔攝像頭和兩張填好的支票遞到我眼前。

支票上的數字惹得我一陣眼花,我於是就很沒出息地再次將詢問的眼神投向了這個萬惡的有錢人。

「我希望你帶著這段視頻,替我去問問陳玉容,她收集這樣的證據想要交換什麼?」

「江先生要是真想知道,剛才就不該封鎖五樓,你應該把陳玉容放上來,與她當面對質。」

「你不明白。」江成濱苦笑著搖了搖頭,「阿容什麼都不會跟我說的,她從半年前就開始疏遠我,對我的態度也一直都不溫不火,無論是旁敲側擊還是直接問,她都不肯告訴我她的真實想法。」

我深吸一口氣,伸手準備接過江成濱手上的東西,目光不經意間越過江成濱的肩膀,看到了在走廊盡頭站著的人。

那是在咖啡館遇到的奇怪男人。

他身著酒店服務生的制服,站在原地,沉默地望著我和江成濱這邊,卻並沒有過來的意思,只在與我目光交匯的時候,輕輕沖我搖了搖頭。

他就是江成濱的幫手嗎?搖頭是想告訴我不要答應江成濱的請求嗎?

種種疑慮像滾雪球一樣,推搡著渴望真相的好奇心不斷前進。

從現在開始,我不打算回頭了。

我湊近江成濱壓低聲音問道:「江先生打算怎麼辦?」

江成濱眼睛一亮,立即向我交待了接下來的計劃。

6

從酒店回來後,我播放了針孔攝像頭中的視頻。

剪輯掉江成濱和他的幫手在房間裏的小動作,保留我和江成濱的全部「動作戲」,然後模糊我自己的臉,只留下江成濱的清晰臉部鏡頭,這樣一份完美的出軌證據就大功告成了。

次日下午,我約陳玉容在老地方見面。

「江太太,你最好向我解釋一下昨晚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緊皺眉頭,指尖急促地敲擊桌面,先發制人地向陳玉容問道。

「時小姐,我只是想要江成濱的出軌證據而已。」

「但他並沒有出軌!你見過哪個偷情的男人會給自己下藥嗎?」

「沒錯,他沒出軌,我也的確騙了你,但你不也擺了我一道嗎?封鎖五樓就是你做的吧?」

我眨了眨眼睛,適時地露出一個志得意滿的微笑,「是啊,現在江成濱的『出軌』證據就在我手裡。」

我打開手機,調出剪輯好的視頻,播放給陳玉容看。

陳玉容的臉色漸漸泛白,但聲音仍然鎮定,「你想要多少?」

「我想知道你做這些的原因。」

「這跟你沒關係!」陳玉容一下子激動起來,臉上的血色剎那間褪得乾乾淨淨。

「那我就只好把它交給江先生了。」我將手機裝回手提包內,叫過咖啡館的服務生準備結賬。

陳玉容搶前幾步,攥住我的手腕,漂亮的杏眼裡噙滿了淚水。

我聳聳肩,沉默地對她搖了搖頭。

陳玉容咬咬牙,緊緊盯著我,像是希望能從我的表情裏捕捉到哪怕一分一毫的動搖。

我們對峙了半分鐘,還是陳玉容敗下了陣,她打開手機,調出了幾篇網站日記示意我閱讀。

日記的時間跨度是從2014年到2020年,日期剛好是從江家夫婦結婚到現在,日記的內容也是圍繞兩人的婚姻生活展開,但其中細節卻令我細思極恐。

7

2014年6月18日

今天我嫁給了江成濱。

婚禮的流程枯燥乏味,我穿著昂貴的婚紗,臉上戴著恰到好處的微笑。我知道,江成濱喜歡這樣的笑容,眼睛微微睜大,眉毛稍稍揚起一點,這樣會顯得很有少女感。

聽婚禮誓詞的時候,江成濱有些侷促不安,他眼睛盯著下面的賓客,餘光卻總要瞟著我,像是生怕一轉眼我就消失不見一樣。

我沒有什麼反應,今日過後,我不過是從陳小姐變成江太太而已,扮演好不同的角色就是我的工作,一個演員通常不會有什麼情緒波瀾。

江成濱從始至終都很興奮,這與他平日的氣質完全不同,我總覺得,在這場公事公辦的婚禮上,他是唯一快樂的人。

2016年12月25日

江成濱很愛我。

他是我生命中唯一的亮色。

他是江氏集團的總裁,平時有很多工作要忙,但只要我提出要求,或者他察覺到我的需求時,他總會放下所有的事情來陪我。

他有三個微信,一個用來工作,一個用來與家人聯繫,還有一個裡面只有我一個聯繫人。

他與我逛街時從不會多看其他女人一眼,我這樣的描述沒有誇張的意味,他連偶爾的瞟一眼都從來沒有過。

今天是聖誕節,他送了我卡地亞的鑽石項鏈作為聖誕禮物,項鏈是限定的,在全球僅有一款,被首席設計師命名為「獨一無二的完美之愛」。

我將阿濱環在我腰間的手輕輕拉下來,讓它們暖暖地蓋在我的小腹上,我偏過頭,溫柔地對他說:「阿濱,我想送你一個孩子做聖誕禮物。」

「就我們兩個人不可以嗎?」阿濱鬆開了手。

「但是如果我們能有一個孩子的話,這個家會更溫馨。」

「別再說這樣的話了。」

「為什麼?」

「阿容,我想要一份完美的愛,我要你的眼裡只有我,我不允許任何人同我分享這份愛,不論他是誰,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江成濱緊握著我的手,灼熱的目光似乎能將我燒穿。

我不能激怒他,我不能忤逆他,於是我繼續溫和地對他微笑。

「我也很愛你,阿濱。」

江成濱熱情地重新擁抱我。

江成濱很愛我,他願意為我付出一切,前提是他也能從我這兒得到他想要的回報。

我憂心忡忡地握住了胸前的項鏈,它那冰冷的觸感令我瞬間清醒不少。

「完美之愛」的價格實在是太昂貴了。

2019年12月28日

江成濱是個瘋子!絕對是!

今年9月份,我跟著旅遊團爬牛頭山,從山上下來時,我不小心崴了腳,後面的路都是團裏的導遊小哥背著我走下來的。

小哥很熱心,下山後還親自開車送我回家。

江成濱看到我們後,整張臉都黑了,他一言不發地拉開車門,直接將我抱回了家。

噩夢就是從這時候開始的。

一週後,我和朋友逛街,無論我們走到哪兒,江成濱總會在天黑之前來接我回家。

我不明白他是怎麼確定我的位置的,直到某天我在商場親見有人搶劫,就在我手足無措時,四個便裝男人立刻跑來安慰我,一路護送我回家。

他們叫我夫人,應該是江成濱派來跟蹤我的。

後來我偷偷委託朋友將我的手機拿去檢查,檢查結果是我的手機被人監控了。聽說我參加過的那個旅遊團如今也解散了,導遊小哥找工作處處碰壁,在上海的日子過得窮困潦倒。

一切都是因為我,但我又做錯了什麼嗎?

我不明白,我完全想不通他為什麼會這樣對我,我不想忤逆他,也不想惹他不開心,於是我把所有的心情都記錄在另一部手機裏。

用左手在手機上打字有點困難,但也沒有別的辦法,我的右手被江成濱用手銬銬在了牀腳上。

他告訴我現在外邊很危險,叫我絕對絕對不能走出屋子,說完這句他就匆匆離開了。

我被鎖了整整六個小時,臉上的淚乾了三次,我都不明白自己錯在哪裡。

江成濱終於回來了,他解開手銬,反覆揉著我紅腫的手腕,對我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只是不想你離開,阿容,你知道的,我愛你。」

我知道什麼呢?我該知道什麼呢?我的心是一團亂麻,但我的身體仍下意識地湊近他,用冰冷的嘴脣顫抖著親吻這個男人。

「阿濱,我知道的,我也愛你。」

我必須做點什麼來拯救自己了,江成濱的這份愛太貴重,我買不起,我看不到他的底線,如果哪一天我踩中了他的雷區,我猜我的下場不會很好看。

下水道?絞肉機?還是化糞池?

病態的愛遲早會讓我萬劫不復,我必須得徹底遠離這個瘋子!

8

「時小姐,江成濱是個瘋子,我所做的這一切不過是一個可憐女人的自救而已。」

陳玉容點燃了一支女士香煙,隔著裊裊上升的煙霧,她的面目逐漸變得模糊。

「在你之前,我也找過許多鑒情師。他江成濱移情別戀也好,徹底跟我攤牌出軌也好,我只求他能放過我。」

「但你失敗了。」我平靜地回道。

「沒錯兒,江成濱的偏執出乎我的意料,所以你就成了最後的鑒情師。」

陳玉容笑了笑,從手提包裏取出支票,「現在讓我們來談談正事兒吧。」

「你打算拿著視頻做什麼?公開出去,讓江成濱這個瘋子身敗名裂?」

聽了我的話,陳玉容眼裡明顯閃過了一絲慌亂,「我從沒有那麼想過,我只是想拿這個威脅他離婚。」

說到「離婚」這兩個字時,陳玉容明顯愣了一瞬,眼裡湧出了淚花。

她仰了仰頭,故作冷靜道,「時小姐,該說的都說完了,你也該開個價兒了。」

我嘆了口氣,久久不發一言。

真是難以置信,每個女人都想要的「完美之愛」在陳玉容看來竟是一座費盡心機也要逃離的囚籠。

但這一切的始作俑者真的只是江成濱嗎?

我盯著陳玉容的眼睛,試探道:「江太太,其實……他是真的愛你。」

陳玉容放肆地笑了,直接在支票上寫了一個極瀟灑的數字,「時小姐覺得這個數兒怎麼樣?」

我不為所動,一字一頓地向她重複了一遍日記裏的字句,「他是你生命裏唯一的亮色。」

陳玉容笑得愈發癲狂,「好啊,時小姐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她一面說著,一面撕掉寫好的支票,轉眼又在另一張上將數字翻了兩番。

我搶過她手裡的支票,團成團扔到垃圾桶裏,又將針孔攝像頭擺到了她面前。

「江太太,昨夜我根本沒有和江成濱發生關係,封鎖五樓是江成濱做的,攝像頭也是他發現的,他委託我來是想告訴你……」

我深吸一口氣,昨夜情景似還歷歷在目。

江成濱緊握著我的肩膀,素來冷酷的面容像是驟然崩裂的冰川,澎湃的愛意盡數化為了眼底的熱淚。

我從未想到一個在商界叱吒風雲的男人也能有這樣軟弱的一面。

「江成濱要我告訴你,不論你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你都可以和他說,他愛的不是陳小姐,也不是江太太,他愛的只是你。」

我低下頭,刻意不去看陳玉容的反應,只輕輕撥了撥她手機上的小白鼠掛墜,「江太太,其實……你也還愛他。」

就像是被最後一根稻草壓倒的駱駝一樣,陳玉容終於放聲大哭。

在回去的路上,我點開微信又確認了一遍收到的信息。

就在剛才,我將陳玉容的網站日記通過微信發送到了自己的手機上。

按理說這種設置了密碼鎖的私人日記只有她自己能看得到,但通過後臺的訪問記錄卻能發現還有另一個人被授予了許可權查看。

這個人的名字與昨夜那個奇怪男人胸前銘牌上的名字一模一樣。

周明山。

我敢肯定,這位周明山與江家夫婦之間一定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我點開周明山的個人空間,在裡面留下了一條私信。

周先生,我是時薇,願意挑個時間跟我聊聊嗎?

9

「時小姐,你想知道什麼?」周明山抿了一口咖啡,彎起一雙桃花眼,微笑著看向我。

「關於江家夫婦的一切,越詳細越好。」

「你想做什麼?」

「我想幫他們,你也知道,他們之間的這種關係絕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形成的,瞭解更多情況才能想出解決措施。」

我直視著周明山的眼睛,「周先生,這次你別想再勸我離開了。」

周明山的笑意收斂起來,猶豫一會兒,還是將更多的祕密向我和盤托出。

陳玉容從來都不是什麼出身工薪階層的生物老師,她是本市有名的互聯網企業陳氏集團的私生女,與江成濱結婚也不過是家族籌備的「政治聯姻」。

陳玉容的隱瞞完全在預料之中,但豪門的私生女往往不被家族承認,她又有什麼過人之處能頂著陳家小姐的名頭嫁給江成濱呢?

「陳玉容其實是被陳家專門培養的女人。」周明山的語氣有點遲疑,眼神閃爍不定。

「什麼叫專門培養?」

「就是找專人從小培養女孩,從穿衣打扮、言談舉止、興趣愛好,甚至細微到面部表情,說話語氣。這樣的女孩長大後就是……」

「就是每個男人都會喜歡的尤物,就是最好用的聯姻工具!對嗎?」

周明山沉默地點了點頭。

我用力按了按眉心,盤桓心中的疑團終於得以解開。

像陳玉容這樣的女人其實和鑒情師沒什麼區別,只不過我們鑒情師是在別人的感情裏逢場作戲,而她只能在無法選擇的婚姻裏榨乾自己。

江成濱的這份愛,她受不起,又不敢輕易放棄,如今的孤注一擲不僅否定了自己全部的價值,更是徹徹底底的割心之舉。

她有一萬種方法去討男人歡心,卻不懂怎樣回應一個男人過分偏執的愛。

相比之下,江成濱的經歷就簡單得多了。

他是江氏集團的二公子,幼年母親早逝,父親常年忙於工作,江家有兄弟五人,成年後因集團利益糾紛不斷,更是沒什麼溫情可言。

江成濱的愛像是一座被壓抑許久的火山,直到他遇到了從頭到腳都迎合他喜好的陳玉容,於是這滾燙的愛意就一發不可收拾。

我整理了一下思緒,馬上又向周明山拋出了最後的疑問。

「周先生,我能問問你與江家夫婦的關係嗎?」

周明山這次沉默了很久,才答道:「我是江先生僱傭的鑒情師。」

我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這也難怪,沒有人會在被鑒情許多次後,還一點反應都沒有。

江成濱能識破我的真實身份,或許也跟同行間的敏銳直覺脫不開幹係。

「但我認為你不是一個合格的鑒情師。」我直截了當地對他說道。

周明山一下子皺緊了眉頭,右手緊緊握成拳,半晌吐出一口氣。

「你說的沒錯,我在這個任務裏投入了太多的個人情感。江太太沒有出軌,而是和我成了朋友,我看過她的日記,也聽過她的求助,但是……」

「但是你什麼都沒做,你甚至向江成濱隱瞞了陳玉容在鑒情過程中與你結識的事實。」

我記起了初見江成濱時,他那異於常人的反應,據此不難猜測他希望自己的另一半在鑒情過程中應該有怎樣的反應。

「你一直周旋在江家夫婦之間,一方面用沒用的漂亮話安撫日益焦躁的陳玉容,一方面又在江成濱面前撒謊,後來還為他的『出軌』打掩護。」

怒火漸漸湧上我的心頭,如果不是這個只會粉飾太平的和事佬,我也不至於在江家夫婦間當這個雙料間諜。

周明山低下頭,語氣裡帶著前所未有的失落,「對不起……我以為,不管發生什麼,只要他們還在一起,裂痕總會被時間慢慢修補。」

我冷笑道:「都是幹鑒情這一行的,寧缺毋濫的道理,周先生難道不清楚嗎?」

我掏出手機,在號碼簿上翻出江成濱和陳玉容的號碼。

「你想做什麼?」周明山抓住我的手腕,急切道。

「以時薇的名義分別約他們明天在這間咖啡屋裡見面。」

「一個步步緊逼,一個節節敗退,你不覺得這種可笑的貓鼠關係是時候結束了嗎?」

周明山默了片刻,鬆開了手。

10

次日。

陳玉容和江成濱面對面坐在咖啡屋內,氣氛一度降至冰點。

我將陳玉容的網站日記交給江成濱。

在漫長的半小時內,江成濱將日記閱讀完畢,他安靜地望向陳玉容,臉上出現一抹痛色,「對不起,我是真沒想到,原來我在你眼裡是這樣的……不堪。」

江成濱十指交握成拳,抵在額頭上,半晌才重新抬起頭,「我調查過旅遊團的導遊,他有性侵女遊客的黑歷史。

「去年12月末時,我有一個醫生朋友告訴我,武漢出現了罕見病毒,致死率很高,傳播範圍極廣,不讓你出去是因為……我怕你會因為這個徹底離開我。

「我以為你愛我,就什麼都會理解我,接受我,這些糟心事只要我一個人知道就可以了。

「但現在看來……是我錯了。」

江成濱的神色愈發寂寞起來,「阿容,我現在知道了,我是個瘋子,我偏執,我愚蠢,我罪大惡極。我沒學會怎麼愛你,也不配得到你的愛。」

江成濱坐直了身子,眼裡帶著一點希冀,「但你能不能給我一個機會,你教教我怎麼去正確地愛你,你要是覺得委屈了,你要是嫌我笨,你可以打我,罵我,摔東西,就是別傷了自己。」

陳玉容盯著桌面,一言不發。

過往的事實不是他江成濱三言兩語就能輕易打發的,要想學會愛,首先就必須得理解愛。

我倒了一杯水擺在江成濱面前,水面的高度大約佔杯子的二分之一。

我抬起頭,看向江成濱,問道:「江先生,你想要的『完美之愛』究竟是什麼樣的呢?」

江成濱迷惑地看向我,像是一時也不清楚我為什麼會突然這樣問。

我自顧自地繼續道:「如果我們把愛情比作半杯水的話,那按照你的完美理念,你一定會要求更多東西。」

「首先,你會覺得這半杯水不夠多。」我一面說,一面向杯中又倒入了小半杯水。

「然後,你又會嫌它過於寡淡。」我向杯裏加入了三片檸檬。

「最後呢,你可能還會覺得它不夠解暑。」

隨著三顆冰塊落入杯中,搖搖欲墜的水面忽然失衡,失去依靠的水流在桌面上四處逃竄。

「江先生,一味追求完美只會覆水難收,最好的愛應該是五分留給愛人,三分留給父母孩子,最後兩分留給自己。」

我收拾乾淨桌子,重新倒了半杯水擺在江成濱面前。

江成濱毫不猶豫地舉起杯子一飲而盡。

我再次倒了半杯水擺在陳玉容面前。

「江太太,你覺得你看不清這個瘋子的底線,可你一直以來的逃避忍耐就真的有底線嗎?」

陳玉容明顯瑟縮了一下,半晌後,她咬咬牙,動作迅速地將一個小物件扔進了這半杯水裡。

那是一個針孔攝像頭,據我所知沒有防水功能。

後續的和解過程還算順利。

兩人沒有離婚,但依然在陳玉容的要求下暫時分居,在分居過程中,兩人依然要保持聯繫。

陳玉容不得向江成濱隱瞞自己的真實想法,她再不用曲意逢迎,而是要學著在這場愛情博弈中站在與江成濱平等的位置上。

至於江成濱……我一直覺得一個人骨子裡的偏執是很難被輕易改變的,但是以後的事兒誰又說得準呢?畢竟愛情的力量也是不可小覷的。

11

我輕鬆地聳聳肩,走出咖啡屋時已是繁星點點。

魔都的夜景依然令人目眩神迷。走在繁華街道上的男女手挽著手,臉上都掛著愉悅的笑容,背地裡卻是有的惺惺相惜,有的貌合神離。

我向著人羣走了幾步,忽然聽見背後響起了一個悅耳的聲音。

「時小姐。」

我回過頭,看到周明山正笑著向我伸出手。

「我本名叫楊啟。我覺得時小姐和我認識的許多女孩都不一樣,我很想再多瞭解瞭解你,不知道時小姐方不方便加個微信。」

楊啟的那雙桃花眼亮如星子,恰到好處的笑容完美得像是廣告燈牌上的男明星。

但我不為所動,只回給他一個同款的招牌式笑容,「楊先生,同行何苦為難同行,套路深了,兩個人之間的感覺就不對了。」

說完這句話,我便轉過身,毫不留戀地邁入了川流不息的人羣。

作者| 貓戲風鈴

原標題:《貓鼠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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