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挥挥小手帕~来吖来吖(~ ̄▽ ̄)~

1.《黑莲花攻略手册》作者:白羽摘雕弓

文案

这个世界妖物横行,正待英雄儿女书写传奇。可惜,你不是冰清玉洁的女主,不是身娇体贵的反派女二,而是人人讨厌的炮灰女三。

原身暗恋男主,暗害女主,终其一生为男女主角的爱情之路使绊子,让姐控男二踩在脚下,用生命为「蠢」作注解。

「你的意思是……抢了女主的男人,我就成功了?」

「抱歉,您的攻略对象他……是女主的弟弟。」

-弟弟?

-对,就是那个暗恋姐姐而不得的,心术不正、心理扭曲、心狠手辣的……黑莲花弟弟。

真病娇吃女孩子,不吐皮哦。搅乱红鸾,扭转乾坤,除魔卫道……攻略病娇w

剧情向!剧情向!剧情向!

内容标签: 史诗奇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凌妙妙 ┃ 配角:慕声,慕瑶,柳拂衣 ┃ 其它:

2.《痛仰》作者:黄三

文案

倪迦和陈劲生的那几年,他们都觉得不可思议。

众人眼中,陈劲生冷漠又暴戾,他连血都是冷的,为了打倒别人,不惜断掉自己一根手指。 这样的恶魔,和爱情没有关系。

然后,全校人看著陈劲生疯了似的对著倪迦犯浑。三年前的视频曝光后,众人又惊了,视频里那个看著陈劲生被打,笑的一脸灿烂的女孩,叫倪迦。原来他不是喜欢她,是恨她。

可只有倪迦知道,陈劲生白天在学校对她的恨,夜里,都是翻滚的欲望。 一个没有心肺的男人,和一个被他百般折磨之后,仍然笑得出声的女人。

有的爱情,没有甜如蜜,它从发生时,就是一场血腥的灾难。 而在这个荒谬的世界里。 你是我痛苦的信仰。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爱情战争

搜索关键字:主角:倪迦、陈劲生 ┃ 配角:宋彰、顾南铭、周弥山 ┃ 其它:

3.《赠我予白》 作者:小八老爷

文案

沈佑白是高傲的,而徐品羽是属于他的。

》话不多说,贼好看的就是,其他几篇也不错。

4.《娇软美人》 作者:藤萝为枝

文案

重生回十九岁,苏菱发誓,这一世绝不要重蹈覆辙。她要保护家人。进击娱乐圈。最重要的是,不要被秦骁看上,不做他的娇软情人。

秦骁有个秘密,他有点特殊癖好,还喜欢纯情娇怯的美人。直到苏菱出现,小美人从头发丝到足尖都符合他的口味。可惜她厌他入骨。

明灭的灯光,他舔舔唇角的伤口,低头看她怕得要哭的样子。

秦骁:……

卧槽心给你心给你,哭起来都他妈的好看!

【软萌重生小美人X霸道二世祖】

苏菱前世最怕他动情时的三句话:菱菱好乖。菱菱叫得也好听。菱菱说爱我。

爱你妈个头!滚犊子。

1,金手指就是女主美。

2,无逻辑甜宠苏文。甜是作者以为的甜,读者觉得的玻璃渣。

3,走剧情改命,可能比较刺激,觉得不刺激我也没有办法。女主一开始五毛钱演技,软萌萌性格,后期慢慢变,能变成什么样作者不保证。

4,男主感情不渣,不种马!看文别误会,后面会解释。

5,恋爱小撩文,只为博君一笑。

6,文中所有人物三观非作者三观,人物并不完美,也许还有病。可以提意见发表观点,拒绝人身攻击。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重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菱 ┃ 配角:秦骁 ┃ 其它:

5.《绿茶女的上位》 作者:猫系女子

文案

一、

乔奈觊觎她叔叔多年,一朝终于长成窈窕淑女,还来不及施展出一肚子红颜祸水的秘籍,便惨遭隔壁的优等生半夜砸窗进房,「坦然相见。」

令她毕生难忘对方踩著玻璃渣,踏在她床单上血淋淋的红脚印:

「终其一生,你只能是我孟殷的人。」

二、

孟殷被老爷子强押到部队成为特种兵那天,一家人感动的无以复加,眼看孟殷三观清奇,全家老少无时不担心自己家要出一个反社会的危险分子。结果没等到孟殷融于从军大队的好消息,警局来电:

「孟教授您好,您儿子涉嫌一起绑架案。」

「什么?!他绑了谁?」

「当红女明星,乔奈。」

「……」

三、

「爱上你的那刻,我便背叛了信仰。」

心机女VS蛇精病军官

另类青梅竹马。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青梅竹马 娱乐圈 婚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孟殷、乔奈 ┃ 配角:梁贞、陆米涵、白晨晨 ┃ 其它:甜宠

6.《三弃公子》 作者:丹青手

文案

胭脂是因死人怨气而生的阴物,机缘巧合下得了再世为人的机会。

只是运道差了点碰上了反派,可惜运道这事本就悬乎,否极泰来有,一衰百衰也是常事,她显然是后者,每一世的结局都……不大好看。而反派本就不大好的性子也越发喜怒无常,乖戾阴鸷......

ps:男主每世轮回,表面瞧著都像个正人君子,实则性子就呵呵呵……了。

胭脂哽咽:「自己招惹的大腿要是不抱,死相绝对会很……一言难尽……」

提示

1.三观端正勤勤恳恳软嫩老妈子向女主vs阴暗系病态偏执伪君子向男主

2.1v1 相爱相杀向 结局HE

3.男主……真不好说,反正请勿模仿学习!

此书必备指南

第一世 守规矩夫子vs居心不良弟子

第二世 心持正道大房丫鬟vs禁欲伪善二房公子

第三世 下九流戏子vs病态纨绔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前世今生 东方玄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胭脂,叶容 ┃ 配角:李言宗,沈绾,等 ┃ 其它:渡劫,三世

7.《饲养反派小团子》 作者:云上浅酌

文案

宁婧有一个饲养反派系统。

每一个世界都有那么一些呼风唤雨、阴险变态的反派大BOSS,宁婧的任务就是回到反派的小糯团时期,饲养他们八年。时间一到,她便会被强制踢出这个世界,去完成下个任务。

宁婧兢兢业业地完成了几个任务后,忽然发现——自己饲养过的软萌天真小糯团,成年后无不黑成了芝麻馅,而且,看她的目光都似乎有点不对劲?Σ( ° △ °|||)︴

宁婧:系统,我有点方,这样拉仇恨真的没问题?

系统:……………………(装死中)

【养成系精分黑化小白花 X 半吐槽役半怂货之温柔逗比万人迷】

*Tips:1.本文男女主角全程无血缘关系,男主从头到尾都是一个人

2.放飞自我之作,作者的脑洞你难猜:-P

3.关于主角,大家不要过度代入,也不要抱有真善美的幻想(。图个乐子就好,么么。

内容标签: 时代奇缘 情有独钟 快穿 现代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宁婧 ┃ 配角:团子1号,团子2号,团子3号……团子n号 ┃ 其它:云上浅酌,系统,快穿,养成

8.《女主她表示不服》 作者:五加皮蛋

文案

以宠为名,男主干的;画地为牢,男主干的。

这是一个想要守护你,最后却被你守护的故事。

男主是个病娇!本文脑洞清奇!

霸气痴汉颜狗体弱腹黑病娇

女主的体力男主的智力

女主的痴汉男主的脸╮( ̄▽ ̄)╭

内容标签: 幻想空间 快穿 相爱相杀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秦茶,越长羲 ┃ 配角: ┃ 其它:

9.《他很撩很宠》by藤萝为枝

文案

回到高二这一年,宁蓁发誓要做好三件事。试著接纳继母和继弟。坚持跳舞。远离陆执。

前两件她都做得很好,第三件……某天教室的灯啪地被关掉,黑暗中,她被少年死死摁住手腕,拉进怀中。

「嫌弃老子穷,嗯?」

【日天日地的落魄小狼狗×身娇体软的软萌小可爱】

陆执不喜欢宁蓁去跳舞。直到后来情深时。他觉得,会跳舞也不是没好处。

1,甜宠苏,主校园。

2,男主不穷,执哥超有钱。

3,女主好好学习的心不乱,男主想恋爱想到阴魂不散。

4,一个暖宠文,只为博君一笑,求不计较。谢绝扒榜。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重生 传奇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宁蓁 ┃ 配角:陆执 ┃ 其它:重生,甜宠

10.《快穿之反派又黑化了》by裸奔的馒头

文案

南浔遇到了一只碉堡神兽,可带她穿梭各个世界,她帮助神兽收集功德值,功成之后便可回到过去改变身死异处的结局。

可是现在,她悔啊,悔得肠子都青了。

尼玛那功德值是得从黑化值100恶念值100的反派大boss身上获得啊,她只是想净化那些邪恶boss的心灵,卧槽她真不想要他们爱上她啊啊啊!

变态1他吃人!变态2他是只恶鬼!变态3……当南浔知道他们都是一个人之后,她双眼一翻,直接躺地上装死。

邪魅狂狷酷霸拽的boss大人邪邪一笑:「宝贝儿,你不是要净化我的心灵吗?快来吧~」南浔:「自作孽不可活,我好想死啊怎么办?」

》这个也好看,嗷嗷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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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他带入府中,许我锦衣玉食,许我奴婢成群,同时关上了大门。


我也成了他口中的阿织,被锁在雀笼里,十年间,不曾踏出过一步。


后来,他执意让我成为了他的外室。


(全文+番外已完结。请放心服用。)

「将军出征回来了,还带回一个怀孕的女子。」


「啊?真的吗?那织夫人知道吗?」


「不知,管家严令禁口。可怜了织夫人,外面都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可她却什么也不知道……」


「是啊……只是我们做下人的也不能说些什么,况且织夫人也只是个外室,就算知道了她又能如何呢……」


我捏著一朵萎了的蔷薇花,蹲在花园的假山后,听著两个侍女谈论著走远。


她们口中那可怜的织夫人,不正是我吗?


可是她们为何,就觉得我一定会因此难过得不能自持呢?


也难怪,在下人眼中,我就是依附程憺而生的菟丝花,若是失去了程憺的宠爱,那是万万活不成的。


可我不爱程憺。


我始终记得,我不是所谓的织夫人,我只是宋知弗。


宋知弗,怎么可能会爱上程憺呢?


永远不会。


我捏著蔷薇溜回去的时候,侍女们还没有醒来。


她们不曾让我独自在府邸中行走,平白失了许多乐趣。


也怪不得她们,程憺如何吩咐,她们便如何做。


今日是个意外,府里上上下下都在为迎接程憺忙碌,竟然也没顾得上看著我,让我得了空,去花园痛痛快快地荡了一回秋千。


还听得了几段闲话。


我不伤心,真的。


别人也不必为我叹不平。


脱掉外面的衫裙,我悄悄躺回床上,然后轻轻闭上眼睛。


程憺大我十三岁,记得刚见到他的时候,他还很年轻,二十一的年纪,成婚五年,已有一子。


我蹲在牢房的角落里,紧紧靠著母亲,抱著自己的布老虎,看著他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


嗯,确实是个好看的人。


然后他就开口了。


「我来了,夫人放心。」


于是下一刻我被他一手抱起,一手蒙住眼睛,身后母亲那里发出沉闷的声音。


后来我才知道,哦,那是头磕在墙上的声音。


至此再也没有见到过母亲。


八岁的年纪,其实已经记得许多事了。


母亲让我记住抱著我说的那些话,我便记住。


其实我算不得是个聪明的孩子,母亲说的话太深了,我听不懂。


可我还是记住了那些话,不是因为母亲说这样我才能活下去,活得好。


而是因为,这样我才能记住母亲抱著我的情景。


我都要忘了她的脸了,可是每次一想到她说,有个叫程憺的人会来接你,他早知这一切,可你不能恨他,你要知道这是父亲母亲必得经受的。


黑暗的牢房,母亲不舍看著我的眼神,便霎时出现在我脑海里,黯淡又坚定。


我想她,其实也不是常常想,只是我太闲了,就老是去想,离开牢房的时候,我手里掉下的那只布老虎。


现在它在哪里呢?有没有和母亲在一起。


但我也不知道母亲在哪里。


只知道程憺带我坐上马车,来到这个偏远却华美的府邸,许我锦衣玉食,许我奴婢成群,同时关上了大门。


我也成了他口中的阿织,被锁在雀笼里,十年间,不曾踏出过一步。


十五岁的时候,他执意要了我,于是我又成了他的外室。


我不喜欢做那些事情,但那不重要。


毕竟说了不喜欢也没有用,他不会因为我不喜欢而不去做。


他只会说,你以后会喜欢的。


但三年过去,我仍旧不喜欢。


我不思虑时间,日子便一天天地过。


而春日适合好眠。


但再见到程憺时,我是在院子里放风筝。


院子里四四方方,那风筝飞不高,本不是它的错,我却迁怒了它。


侍女跪了一地,我更觉烦躁。


于是落在程憺眼里便是,原本笑靥如花,欢欢喜喜拿著风筝转圈的我,在见到他后 ,却皱著眉把风筝扔到了地上。


不过他也不在意,他一向是不在乎这些的。


在他面前,喜怒无常便是我一贯的模样。


我也不在意他在不在意,扔下风筝,也不等他过来,自顾自地跑去坐在秋千上,却没人推我。


他似乎是轻笑了一声,踱步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我歪头躲开,他弯下腰看我,一双凤眼似笑非笑。


「看见我就这么不高兴?」


我用手捋了捋发丝,还是一样柔顺。我一向不爱梳妇人发髻,即便已不是未出阁的少女,却仍旧喜欢把头发披在肩上。


绝大多数时候,连发带都不用,长长的头发全散开来。


侍女说不合礼数,但程憺说由我去,她们便不再多话,由我去。


在这个笼子里,程憺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心里总觉得不快活,虽不喜欢又知道侍女实则无辜,所以总想著让程憺不快活一下。


「确实说不上什么高兴,」我转头看他,「还有,你弄乱了我的头发。」


他深深地看著我,我也看著他。良久,他直起身体,帮我推秋千。


我也不推辞,心里恶趣味地把他当成下人。


每次荡秋千侍女推得低,是怕我出了什么意外,她们担待不起。


程憺也推这么低,我嫌弃得不得了:「你推得这么低,是怕我掉下去接不住我?」


他闻言不语,却突然发力,把我推得高高的。


我感觉到风吹到我脸上,心里慢慢松泛,快活得笑起来。


程憺便一直推我,在荡到最高的时候,我突然想著,若是此刻放开手,程憺真接得住我吗?


不过也就是想想罢了,我是个极怕死的人,怕得不得了。


突然就觉得无趣得很,我止住欢笑声,下一刻冷淡道:「停。」


他便真停下来,双手握住绳索,强行把秋千停了下来。


又一把抱起我,我勾住他的脖子,默默想道,忍一忍,忍一忍便好了。


反正他忙得很,待不了多久便要离开。


可是等到结束,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


我茫然无措地躺在那里,只想沐浴更衣,快点睡觉。


睡著了,便什么都不用想,也不会再烦恼。


「织织……」程憺唤我,声音慵懒。


我心里想,他唤的到底是织织还是知知呢?


应该是织织吧,在很久很久之前,刚进笼子里的时候,程憺就告诉过我,世上再无宋知弗。


心里一阵烦躁,程憺却偏偏还要招惹我。


我冲他喊,「我要沐浴!还要睡觉!」


他似乎是轻笑了一声,松开一只手臂,捞起我的左手,放在唇边,亲了亲手心,才大发慈悲地放过我。


下人早已备好热水。


程憺不喜欢自己被下人看见,也不愿我被瞧了去,于是每次都是他便亲力亲为帮我沐浴更衣。


我在如此睡去和洗完再睡之间选择了后者,倒不只是因为我极爱干净,还因为程憺说过,若我不洗澡,便会给他生孩子。


刚开始我信以为真,所以我日日焚香沐浴,后来知道并非如此,觉得自己被戏耍了,又对他发了一通脾气。


等沐浴完,我已经疲乏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可程憺捏著我的头发,非要帮我梳头。


我反抗不得,只好随他坐到镜子前,不耐烦地催促他动作快点。


程憺用木梳一下一下,把我的头发梳顺,我也顺著他的动作,头一点一点。其实有点不适应,但我没心思和他计较,也忍了由他去。


最后他捏著发尖,从镜子里抬眼看我。


「织织想不想生个孩子呢?」


我困得要死,心里烦得很,冲他发脾气。


「不要!」


他轻声在我耳边诱哄。


「生个小孩子,陪你玩,你便不无聊。」


我觉得他啰唆极了,这个问题问了三年了,次次问,次次问,磨人得紧。


「不要不要不要!」我睁开眼,与他对视,「不生孩子!我要睡觉!」


他看著我的眼睛,面上深沉,又突然微笑,「不生便不生吧,你还小呢。」


我皱了皱眉,又放松身体,闭上眼睛。


却一把被他禁锢住,他的唇封住我喉间的声音。我很快反应过来,想要挣扎。可是力气太小了,浑身都疼,最后只能不甘心地放弃抵抗。


心里已经气得不得了。


等到他放开我,我使尽最后一点力气,在他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甚至感受到了我尖尖的两颗虎牙嵌入了他的皮肉。


在昏睡过去的前一秒,我心里满意地想,这次总算给了他一点教训看看。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身上中衣穿得极整齐,也不知程憺何时离开的。


侍女端来饭食与我,许是白天累狠了,我吃了好多东西。


几乎吓坏了旁边的侍女,又不敢阻止我。


我吃完撑得难受,又睡了一下午,今天晚上是无论如何也睡不著了。


长夜漫漫,如何消磨呢?


一屋子的侍女都看著我,我记不住她们的名字,其实也没有必要去记。


随便指了几个人,「你们几个想点好玩儿的吧,今天晚上我睡不著。」


那几个侍女面面相觑,刚准备开口,忽然另一个侍女来报,说程憺来了。


我懵住,程憺一月只会来两三次,有时候忙起来一个月只来一次。这一次他行军打仗,更是整整三个月未来,他从来没有一天来两次的时候。


更何况,他不是带回了一个女子吗,为何却跑来我这里?


我原以为他会被绊住,我便又能过上像之前三个月一般的快活日子。


他这是,怎么了?


不过我也不愿费神多想,来便来了,虽然心里烦他,但偌大的府邸都是他的,我又不能赶他走。


程憺一身玄衣,踏著夜色进了我的屋子。


我懒得起身迎他,事实上我从来都没有迎过送过他,想必他也习惯了,并不意外。


程憺挥挥手,满屋子侍女流水般退出去。


他走到我身边,伸手揉了揉我的肚子,我正撑得难受,偏他来惹我。


想也不想,我一巴掌打在他的手上,确确实实使了力气,因为下一刻我的手掌火辣辣地疼。


他还是一副不会生气的模样,嘴角微弯,我总觉得他的笑里满是戏谑。


「下次不可贪食。」


我听他说这话,胃里愈发难受,再加上手掌痛,忍不住便想掉眼泪。


下一秒眼泪便吧嗒吧嗒落下。


心里又开始生自己的气,觉得在程憺面前哭极为羞耻和丢脸。


可每次都是,明明我不想哭,也确实不伤心,但是情绪一激动便会说不出话开始掉眼泪。


程憺看我边掉眼泪边瞪他,也在我身旁坐下,拉起我的右手细细地看。


果然,已经通红一片。


他觉得好笑,一只手轻轻揉我手心,另一只手替我擦眼泪。


「打我便罢了,怎地把自己弄哭了?」末了又添一句,「像之前那般咬我不是更省力?」


我不开口,我太清楚自己一开口便是抽抽噎噎的声音,会更丢脸。


有的时候我真的非常唾弃自己这个毛病。


好像白白低了程憺一头。


良久,我才颤著声音说道:「我想哭一哭排排热毒不行吗?你管得这么宽作甚。」


声音却带著哭腔,怎么听怎么委屈。


程憺索性像抱小孩似的把我抱起来,放在怀里。


「三月未归,织织在家里有没有胡闹?」


我忍住了没有向他翻白眼,讥笑道:「你还不清楚吗?」


连我吃撑了这事,管家都在路上仔仔细细地禀告了,更何况这三个月的鸡毛蒜皮?


他是以为我不知道,每日我的起居行止都会被侍女记录下来,再拿给他看吗?


又何必再问,多此一举。


程憺手指勾住一缕我的发丝,反复把玩,对我的话也不否认。


他便是这样的人,假惺惺的,虚伪又坦荡,让人看了生气。


我讨厌这种被监视的感觉,但还是那句话,他不会因为我不喜欢而不去做。


从来都是。


而我表达自己不满的方式便是乖张任性,在他面前我极易生气,更别提温驯,且最擅翻脸无情。


也不得不说程憺确实是忍得,无论我如何造作,他也不曾发怒。


每次都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如同此刻,极包容地笑。


我心绪平复下来,不想再看他,低下头捏著自己的手指玩。


我还以为程憺晚上来,必然不会轻易放过我。


可他却只是箍著我睡了一夜。


第二日早晨起来,果不其然,他人已经不见了。


我也不想知道他干什么去了,朝食可远远比这个重要得多。


春意愈浓,院子里的红蔷薇开得极美。


这蔷薇是程憺特意命人种下的,他以为我喜欢,其实也谈不上喜欢,只是不讨厌。


下人们日日精心呵护,能接连开上大半年。


远远望去,倒也精致可爱。


我便在院子里,和侍女摘了蔷薇花,坐在大树下编花环戴。


其实程憺不在的时候我是极好安抚的,毕竟陪著我玩儿的还是侍女们,即使我不满她们事事都要禀报程憺,也会因此发小脾气,可我却也不会刻意为难她们。


就算不和我说话,可她们哄上一哄,我就好了。


我身边的侍女,每隔几个月便换一批,我也就不去记她们的名字。


十年间不同的侍女来来去去,我也习惯了醒后看见不同的人为我净面穿衣。


反正都是要走的,我又何必自寻烦恼。


可每一批侍女,都会谈起外面的事情,什么陈大人家的小女儿与书生私奔啦,长顺街黄爷爷卖的梨膏糖啦,还有元甲门的彩色小泥人儿。


八岁之前的我也上过街,可这些我全都没有听说过,想必这十年间,定然是出现了许多我不知道的新鲜玩意儿。


有的时候,她们还会憧憬离府后的光景。


我记得有个侍女,唔……是叫秋吟,还是秋云来著?她的名字我记不清了,但是她提起离府后便与表哥成婚时候的表情,我却记得清清楚楚。


她眼里有著掩饰不住的笑意与甜蜜,对偷听到这些的我来说,虽觉得陌生,但竟也觉得十分替她高兴。


而现在与我编花环的几个小侍女,是刚刚才来到我身边的。


侍女们围著我编花环,她们编,我看著,突然就想听她们讲外边的事情。


她们刚进来,外面一定又发生了许许多多有趣的事情。


我凑到一个面相稚嫩的小侍女面前,睁大眼睛看著她,她脸霎时红透了。


我也不明白她为何脸红,我只觉得她小,便更容易开口与我讲故事。


我看著她,眨眨眼睛。


「我想听外面的事情。」


她似乎是没想到我会开口对她说话,便有些害羞地低头请示我:「夫人想些听什么呢?」


我用手指卷了卷衣带,随意答了句「无所谓」。


她想了想,笑了起来,两个酒窝意外的可爱。


「那奴婢给您讲讲谭大人家的小郎君好了。」她顿了顿,开始和我讲。


「这位小郎君今年才刚刚满了十六岁,却生得芝兰玉树,文质秀美。」


我放松身体靠在美人椅上,漫不经心回道:「哦,那他比我小两岁。」


末了又问,「你说他好看,有多好看?」


那小侍女被问住了,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又问:「有我好看吗?」


小侍女不赞同:「您是女子,怎么能和小郎君做比。」


「那有程憺好看吗?」


虽然我烦程憺,但不能否认他确实生得好看,若他獐头鼠目,我怕是宁愿,早在三年前便抹了脖子算了。


我向来喜欢漂亮的东西,程憺倒是占了便宜,凭著好面皮,让我不至于每每见到他便心塞到吐血。


小侍女这次倒是有了话说。


「将军雄姿英发,自然气度不凡,谭小郎君则是清新俊逸之美,若非要说,则是各有各的好看,不可对比。」


「夫人有所不知,中书令家的两颗掌珠,前些天竟为了争谭小郎君掉落的帕子,在街上大打出手,臊得中书令朝都不上了,告病在家。」


「满京陵的人都在笑话他呢!中书令出了名的酸腐,指不定啊,他在家里,都被自己的女儿气得快上吊了!」


我听著好笑,又觉得这劳什子谭小郎君,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轻哼了一声。


「惹得两个小女郎为了他打架,可见这小郎君,勾三搭四的,也不怎么样嘛。」


小侍女憋红脸,极力为那小郎君辩解,讷讷道:「不是您想的那样,谭小郎君没有错,他只不过是生得太好看,让人喜欢。」


「他是出了名的洁身自好,从未与任何女郎有不妥的接触。」


「出了此事也非小郎君本意,若全都算到他头上,著实不合道理。」


她说著,旁边的侍女递给我编好的花环,我拿起来戴在头上,照了照侍女举著的镜子。


又觉得她说得好像也有道理。


于是点了点头,表示勉强赞同她的想法。


小侍女见我点头,又神神秘秘地说:「过几日便是观灯节,不知这次会不会有其他的娇客,为了谭小郎君打起来。」


我嗤之以鼻,这话说得,好像京陵就他一个好看的人似的。


「对了,他叫什么名字来著?」


「回夫人……」


「夫人!将军来了——」


小侍女刚要回我,却被院门进来的侍女打断。


紧接著程憺走了进来。


我哑然,怎么他早晨刚走,现在又来了?


程憺一进来,便挥退侍女。


和我独处时,他一向不喜欢下人在场。我只觉得他虚伪,好似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一般,不如我心胸坦荡。


「你怎么又来了?」我从美人椅上直起身。


我真的不懂他在想什么,心里恶意猜测,莫不是最近吃了那五石散,得了失心疯了。


程憺走到我身边,坐下。


他伸手碰了碰我的花环,夸道:「织织戴这花环,衬得红蔷薇都好看了不少。」


我当然知道自己好看,实在不需要他来强调。


只不过他的脸皮太厚,今日我心情也不错,便也懒得再刺他。


他伸手把我揽进怀里,我也不挣扎。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也不能总是让他受委屈不是。


程憺捏捏我的手指,又吻了吻指尖。


我发现他极喜欢玩我的手,他手大,蒲扇似的包住我的手,掌心的硬茧磨得我极不舒服。


可我没想到他会发疯似的咬了一口我的手腕。


真的是毫不留情,咬出深深的牙印,痛得我叫不出声,眼泪汪汪。


于是他刚放开,我便给了他一耳光。


打得他脸上泛起一个巴掌印。


用力之大,把自己都摔在了美人椅上,头上的花环也掉在了地上。


我愣住,我居然打了程憺……其实心里犹未解气,但还是克制住了自己。


程憺的脸已经黑了,他也没想到,我会打到他的脸……怕是从来都没有人敢这么对他。


他沉下脸的样子很可怕,此刻我突然意识到,他比我大了整整十三岁,是程氏说一不二的家主,也是战场杀伐果断的兵马大将军。


如今,却被我这个他养著玩儿的金丝雀,给扇了脸面。


我不愿对他示弱,趴在美人椅上,捏著手腕,转过头睁大眼睛与他对视。


可泪珠又不听话,汪汪地落下来,手也疼得直发抖。


落到程憺眼里,便是我叛逆又娇气。


他叹了口气,神色软下来。


「原是我太过溺爱,倒是吃了这苦果。」


又唤来医婢为我包扎。


我原以为他会教训我,都已经做好了死不认错的准备,可他却什么也没做。


看著包好的手腕,我只觉得这府中无聊至极。


好想出去看一看。


也不知那个观灯节会热闹成什么样子。


这十年间,我也曾想过出去玩一玩,可程憺总对我说,外面很危险,我若是出去了,便会被恶人掳走,再回不来。


于是我便不再提起。


可此刻我想出去的念头却愈发强烈,我真的快被程憺烦得要死了。


尤其是发疯的程憺,更是惹我厌弃。


我恹恹地躺在美人椅上,不去理会站在一旁的程憺。


可他却不依不饶,俯下身一直吻我的脸颊,还问我疼不疼。


我被搞得心烦意乱,又觉得这院子关的我憋闷得慌,便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我这样想,接著就这样做了。


翻个身趴在软枕上,开始小声抽泣,继而愈发大声,不管不顾地哭了起来。


这还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哭得这般真心,程憺也不离开,只是强硬地把我搂到怀里,给我拍背。


他无奈地给我擦眼泪,叹息道:「怎么跟孩子似的,哭得这么委屈,」


我不回他,只希望他去找那个新妾,莫要再歪缠著我。


等我终于发泄完,已到了用午食的时辰,许是哭得狠了,我只觉得饥肠辘辘。


侍女早已在小厅备好桌席。


也不管程憺如何,我软著身体挣开他的怀抱,捡起地上的花环戴上,迈著虚浮的脚步去了小厅,自顾自地擦了手坐下,拿起箸子开始吃饭。


我恨恨地咬了一口狮子头,眼里还含著泪花,眼尾泛红,看起来像个小叫花子。


程憺跟进来,坐在我旁边,看著我用手背抹眼泪,他似乎觉得好笑,也擦了手准备给我夹菜。


我抱著碗转过身,不想吃他夹的菜,接著又坐到桌子另一边去。


程憺只好自己吃自己的,只是时不时地看我两眼。


可惜,我一个眼风都不愿给他。


我边吃饭边向佛祖发愿,只盼那个新妾争气些,把程憺留住,万万不要再来这里了。


很显然,佛祖并未听见我的祈盼。


程憺接连来了好几日,我病了,是被他气的。


医婢诊断后,说我是烦忧过度,内心郁积所致,要注意休养,保持心情舒畅。


彼时我躺在床上,心想程憺来得这么勤,我可不得抑郁成疾吗。


我都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了,我才不信他不知道我不想看见他,却偏偏来这么多次,存心烦我,


真是虚伪得很。


这一整天我都没有出过屋子,等到晚上用饭的时候,果不其然,程憺又来了。


他一回来便摸我的额头,我正喝著鸡汤,差点被呛著。


我就知道,他一回来准没好事。


等到吃完饭,我漱了漱口,发现他已经吩咐人备水,没有丝毫要走的打算。


我忍了好几天,终是忍不住了。


「你为何总往这里来?」


程憺把褪下的外衫抛在一旁,抬眼望过来。


「织织以为如何?」


这几日,我没有一晚是睡得安宁的,思及午时起身腰间的酸痛,心里又开始气闷。


「哼,不过是馋我身子罢了!」我冷笑一声,继而讽刺道:「你可真下流!」


程憺一愣,突然大笑出了声,我觉得他这是瞧不起我,面上有些难看。


他看我脸色不好,忍著笑意,沉声说道:「织织说得不错,我确实馋你身子,我下流。」


我听著却更心塞,好像我无理取闹一般。


明明这就是事实。


程憺见我又开始生闷气,一把把我抱起。坐在他身上,我又不愿正对他的脸,于是便背靠著他,懒洋洋地玩儿自己头发。


他手指轻轻摩挲我的蝴蝶骨,我全身绷紧,瑟瑟发抖。


「你干什么!」


如同一只炸了毛的狸奴,可身体使不上劲儿,肩膀细微发抖。


程憺手还举在半空中,见我抗拒,顺手放下,不再去碰我的背。


我极为讨厌别人触碰我的背,不管是侍女还是程憺,我都不喜。


每次一碰到,我便会失去力气。


缓了好久,我才恢复力气,慢吞吞地继续玩头发。


又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把藏了好久的弱点暴露在了程憺面前,便悄悄觑他了两眼。


却被他捕捉到,我只好假装四处看,表示自己没有偷看他。


程憺挂起自以为慈祥亲和的微笑,「织织莫要紧张。」


我心里发毛,「……你想作甚?」


他没回答我,挑起另外一个话题:「织织病了,要怎么才开心呢?」


我腹诽:若是你能离我远点,我便欢天喜地敲锣打鼓地送你。


又想起明日的观灯节,心里燃起了一把火,激动起来。


想也不想便大声道:「你放我出去!」


程憺浑身一冷,下一刻捏住我的腰,我轻轻颤了颤,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他开口声音便冷凝至极。


「谁教的织织想要出去?嗯?」


我脑海里飘过小侍女嫩嫩的小脸儿,也不管他生不生气,反驳他:「我自己想出去,不行吗?」


又放轻声音,「我还从来没有去过观灯节呢。」


本是装一装委屈,却没想到自己真委屈上了。


我想,我都这般放低身段了,程憺不应该不给我面子。


可他真不给我面子!


一口否决。


我转过身体,听到他闷哼了一声,没空理他怎么样了,大声控诉:「为什么?!」


程憺沉沉呼出一口气,好声好气地教我。


「外面都是恶人,拿著糖哄一哄,织织万一跟著走了,谁来救你呢。」


我见好像还有回旋的余地,收了收表情,挂上甜甜蜜蜜的笑,「这不是有你吗?」


内心开始唾弃自己,卖笑出府,没出息!


手指又缠上他粗硬的发丝,开始奉承他:「你这么厉害,我就算是被哄骗了去,也定然能找到我……就让我去吧。」


他倒是极享受,我心里可憋屈坏了,不过我都作出如此牺牲了,观灯节我是非去不可。


「织织好乖。」程憺摸摸我的头,我忍了。


下一秒他又说:「可是不行。」


从失落到诧异,再到愤怒,我只用了一眨眼的时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程憺!你、你怎么敢!


我气得伸出双手挠他,虽然我的指甲被剪得干干净净,可威力也不小,一出手便在程憺脖子显眼处挠出了几条红印,还破了皮。


程憺把我的手抓住,在背后反剪。


我心里冷笑,莫不是真以为我没办法了?


困住我的手,我挠不了你,还咬不了你吗?反正惹了我不快活,你也要不快活!


我磨磨牙,隔著衣服一口咬在他身上,只听得他呼吸声抖了一下,我愈发用力,不肯松口。


程憺轻轻吸气,也没推开我,他只是看著我笑。


我便知道,无论如何都是去不成的了。


心里又失落又气愤,可也懒得再咬他,松了口,挣开他的手,不再理会他。


可头开始晕沉,呼吸沉重,胸口发闷隐隐泛疼。


这个时候我才想起我病了。


身体愈发难受,我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肯定十分不好看,程憺的脸上已经没有笑意了。


他抿紧唇,迅速把我抱了起来。


我挣扎,不要他碰,我头晕得已经睁不开眼睛了,眼泪顺著脸颊流下来。


「你不要碰我!」


哭喊著,我感觉自己在发烧,开始失去思考能力,昏昏欲睡。


程憺把我抱上床,给我盖上被子,唤来医婢为我诊脉,他也没想到,我生气,把自己的病搞得更糟糕了。


医婢诊完脉,给我含了一片冷香丹,我觉得嘴里一阵清凉,但是五脏六腑有如火炙,身上也烫极了。


医婢给我喂下了一碗凉凉的药,我听见她对程憺说,现在只能等体温自己降下去。


我热得脑袋发昏,渐渐不愿思考,可我又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呜咽,以及程憺坐在我身边,攥著我的手,迁怒侍女们的怒声呵斥。


我动了动手指,用尽力气闭著眼喊道:「气病我的人是你,对著她们耍什么威风!」


「你要是不想待下去,走便是了!白白惹得我难受!」


喊完便难受得大声喘息,终是忍不住啜泣起来。


程憺遣退侍女,替我擦干净眼泪,轻声道:「是我的错,织织莫要生气了,你一哭我又要心疼了。」


接著又叹息,「就这么想出去?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模样……」


我哽咽两声,清楚地听见自己用带著哭腔的声音说:「我想出去,我想出去……我想去观灯节……」


程憺叹了口气,好久都没有说话。


我已经烧地神志不清了,迷迷糊糊竟然看到了母亲,还是看不清她的脸,但是我想她得紧,看到她变得娇气得不行,委屈地喊:「阿娘……」


喊了好久她不理我,隔了一会儿又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过来站在母亲旁边,我惊喜,是父亲!


父亲也来看我了,可他只有模模糊糊的一团黑影,连他的衣裳颜色都看不清。


可我却觉得满满的安心,依恋的唤他:「阿爹……」


对于父亲的记忆也只有短短几年。


其实我总觉得父亲不喜欢我,以前在家的时候,他对我极严厉,很少对我笑,也不曾抱过我。


我最熟悉的便是他的背影,父亲很忙很忙,有做不完的事情,每次我都是看著他越走越远,可他从来都没有回过头看我一眼。


还记得有一次我生辰,我好想让他抱一抱我,他走的时候我便跟著他,我不敢说话,我怕父亲。


可我仍固执地跟著他,他走得太快,都不等等我。


磕磕绊绊地走到大门外,父亲转身,紧皱眉头,沉声问我:「作甚?」


我揪著衣角,怕他生气,又很期待地看他,小声说道:「阿爹,今日……」


可还没说完,父亲便打断我。


「回去,莫跟著我。」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哭起来,可不敢大声,我想问他:「阿爹,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你抱抱我,你抱抱我呀!」


「你不要不喜欢我,好不好?」


接著我感到有人抱住了我,说:「好。」


我奋力睁开眼,看见了程憺。


教我识字作画,予我安乐无忧的……程叔叔。


我记忆停在三年前,只记得这人是我温柔可亲,极好极好的程叔叔。


我看著他乖乖地笑,喊他:「程叔叔……」


程憺手指梳过我的头皮,轻轻揉我头,附身在我耳边呢喃。


「……永远都不会不喜欢阿织。」


程憺陪了我一夜,小侍女是这样说的。


她脸颊两个酒窝还是那么可爱。


今天早上我一醒来,她便站在我床前笑吟吟地看著我。


我心里是有那么一点点开心。


毕竟,她是第一个敢和我亲近的侍女,想必我以后再也不必假装睡著偷听侍女们聊天了。


小侍女告诉我,她叫善荔。


我点点头,表示好的善善,我知道了。


善善不纠正我,她捂嘴笑了笑,开始和我聊天。


「奴婢今天一早便被叫来近身服侍您,还以为是您要的我,却没想到是将军吩咐的。」


「来的时候,将军守著您还没走呢!」


我噘嘴,猫哭耗子,明明就是他把我弄病的。


「我现在不想听见他。」


善善正替我梳头,从镜子里看我一眼,「哎呀,您不想听到将军,那有个好消息奴婢就不讲了。」


我嘴硬:「不讲就不讲!」


却悄悄支起耳朵,眼神乱瞟。


善善憋不住想笑,我觉得丢脸,强行为自己找了个借口:「既然你如此想说出来,那我便给你个面子,讲吧!」


她眼睛弯成月牙,把我头发梳得又直又顺滑。


「夫人可准备好去观灯节的衣裙了?」


我嘴翘得老高,拿起一支步摇耍弄,程憺不让我去……等等!我转身看向她,小声问她:「我能去?」


善善眨眨眼,「将军说了可以哦!」


我欢呼一声,拿著那支步摇站起身,忍不住在屋里转起了圈圈,裙摆绽开,成了一朵花。


好不容易才停下来,我定定神,鼻头泛酸,走回镜子旁坐下,看见自己眼角泛著红意。


清咳一声,「既然他求我出去,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去那个观灯节看看好了。」


我觉得我的病突然就好了,叫来善善,开始欢欢喜喜地挑衣裙。


只要一想到今晚的观灯节,我便激动得不行,心早飞去府外了。


迫不及待想让白天快快过去。


一整天我什么都没干,和善善挑了今晚的首饰衣裙,才发觉程憺原来送了我这么多东西。


不过我无暇顾及他,观灯节才是最重要的。


或许是程憺良心发现,他倒是一直没出现,叫我舒心了一会子。


我坐在院子里,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天色变暗。


唤来善善,晚食都不用了,一群侍女跟在我身后,浩浩荡荡的朝大门走去。


坐上马车那一瞬间,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在发抖。


从我八岁到十八岁,十年了,这是我第一次踏出这个笼子。


我眼眶涨得生疼,有种快要落泪的冲动。


可我却哭不出来,我被关得太久太久了,接触到外面的世界,我心里除了欣喜,更多的竟然是陌生和迷茫。


善善问我:「夫人想去何处呢?」


我要去往何处?


是去听小娘子跟著书生私奔的话本子呢?还是去买长顺街黄爷爷的梨膏糖呢?又或者是去看元甲门彩色的小泥人儿?


明明那么多有趣的地方,而我却不知去哪。


我想了想,歪头说道:「哪儿热闹便去哪儿。」


善善脸颊微微鼓起,勾得我想伸出手指戳一戳,她向我提议。


「不如去昌延街瞧瞧,那儿今夜怕是热闹得很。」


于是我们便往昌延街去。


一路上,我透过车窗的缝隙往外边看,等到了昌延街的街口,车水马龙,繁华极了。


好多年轻的小儿女们,穿了好看的衣裳,打扮得齐齐整整,在街上闲逛。


小女郎们提著花灯,有些戴著面具,有些戴著帷帽,倒也还有没做遮掩的,不过极少。


善善给我戴上帷帽,叮嘱我:「夫人莫要和奴婢们走散了,昌延街太长了,分路极多,今晚人流密集,指不定混了什么恶人进来呢!」


我娇哼两声,心里不满,我又不是小孩子,哪里不知道这些呢。


善善见我不放在心上,无奈道:「夫人莫怪善善多话,只是外边儿确实不安全,京陵确实是一片歌舞升平,全都赖有将军坐镇。可七十里外的汾阳,百姓却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接著又凑到我耳边,与我贴近说话。


「好夫人,我与你说句悄悄话,如今的局势动荡,如今大齐表面看著祥和繁盛,内里早就烂空了,四代政昏,又撑得了多久呢?」


她的声音渐渐苦涩,「奴婢的父亲原是汾阳令,被反贼斩了首,挂在城门上示众……全家上下一百零三人,仅剩下我一个,若不是母亲拚死护住我,留得一条性命,否则怕也是没有机会来服侍您的……」


我心被揪住,这么活泼可爱的善善,不应该承受这些。


可她替我理了理外衫,又恢复笑吟吟的模样,明明也才十三四岁的年纪,可却分明已经是个小大人了。


我拉住她的手,认真地承诺:「我听话。」


不会乱跑的,也不会和你们走散。


可世事难料,谁也没有想到,昌延街会走水,连著烧了长长的一片。


我提著善善给我买的小兔子花灯,人群拥挤,四处流散。


侍女们和我被慌乱嘈杂的人群冲散了,我只好顺著人流走,不知道被挤到了哪里。


小兔子花灯也被压扁了。


我心疼得不得了,善善给我选的花灯……


走神的那一瞬,我感觉自己被挤出了人群,扑进一个人的怀里,手里的花灯也不见了。


我反射性地推了那人一把,撞到一个女人身上,却不想帷帽被撞落,头发也散了。


珠钗也不知道掉在了哪儿。


我捂住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看向刚刚那个人。


是个少年,比我高半个头,清秀俊逸,生了一对桃花眼,却意外的平和干净。


直觉告诉我他倒不是坏人,虽然确实有他长得蛮好看的缘故,不过我岂是那等肤浅之人?


我决定先发制人。


「你撞了我!」


那少年有些呆愣,看起来憨憨的。我心里叹道,可惜了这副好面皮,难不成真是个傻的?


我仍捂著脸,继续理直气壮地提要求:「你撞伤了我,便要负责送我回家!」


这时他回过神,舒朗地笑著。


「女郎是和侍女走散了吗?」他一眼指出我的困境。


声音温和,态度端正。


我稍稍心安,却觉得跟著侍女都走散了太过丢脸,犟道:「你就知道是走散了?万一我是自己主动跑出来的呢?」


话音刚落,又意识到,自己跑出来又找不到回去的路,显得我更蠢。


我懊恼,迁怒那人,拧眉使劲瞪了他一眼。


他倒是好脾气,没有介意我的恶劣根性。


只是看著我耐心说道:「街上混乱,女郎独身在外,若不嫌弃,便先跟著我吧。」


伸手不打笑脸人,我态度也好了些,「郎君如何称呼呢?」


他示意我走在内侧,与我保持了合适的距离。


一边走一边回答我:「在下姓谭。」


我霎时想起善善讲的那个谭小郎君,不会真有这么巧吧……


复又问他:「那引得两个小娘子打架的谭小郎君,是你不是?」遮脸的手不自觉地放下来。


他转头看我,呆了呆,耳根泛红面色微恼:「女郎莫要信市井流言,谭某绝非轻薄之徒。」


……不是吧,还真是他!


我想起自己之前还说过他的坏话,不过我可不会为此脸红,感到羞愧。


所以我点点头,表示赞同,并且把责任推到了别人身上。


「那些人可太过分了,怎么能轻易信了那些小道说法呢?谭小郎君你分明是个君子啊。」


他被我夸得脸红,羞涩却又明朗:「女郎谬赞。」


我记得之前问善善他的名字,善善没来得及说程憺便来了,如今本尊在我面前,所以我直接开口问他本人:「你叫什么名字呀?」


偏头看他,他也转过来看我,眼神温柔,认真地告诉我:「谭飨,字雁期。」


「屈指秋风与雁期,阳关西去到何时的雁期。」


我跟著轻声念了一声:「雁期……」他脸红透了,却大大方方毫不扭捏。


我读到过这首诗,是本朝一百年前的奇女子,福安长公主和亲离去时所作。


下一句是侧身一望肠堪断,天似穹庐碧四垂。


当时的贤宗听到这首诀别诗,痛哭叹息:「吾愧对福安。」


那时候我就觉得,凉州那么远,她一定是很想家的,但是她也一定是个心胸阔达的女郎,她深知阳关西去,却也看到了天似苍穹。


他应当也是这般朗朗少年。


此时周围的人流不似之前那般密集,看来是昌延街的火势得到了控制。


谭飨仍走在我的外侧护著我,他颊红意未散,轻声询问我:「在下失礼,请教女郎芳名。」


一时间我不知该如何作答,我到底是回答宋知弗呢?还是阿织?


若我说宋知弗,可天下皆知,宋行川的女儿宋知弗,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死在了大牢里。


若我说阿织,那我如何介绍自己?程憺的外室吗……我看著身旁光风霁月的少年,突然有些自行惭秽。


我不是三年前的阿织了,且我比他大两岁呢,不应当让他知道这些。


正思忖著,忽然看到了善善。


小侍女朝我奔过来,已经哭成了泪人儿。我替她擦了擦眼泪,第一次做安慰别人的事情,还有些笨拙。


「我没事的,你不要哭,不要哭呀!」


善善说不出话,旁边的侍女们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已经备好了马车。


年长的一个大侍女向我行礼,附身在我耳边轻语:「将军在等您,望夫人速速归去!」


谭飨早已走到一旁,以示非礼勿听。


我在侍女的催促下上了马车,回头望了他一眼,他看著我欲言又止,最终朝我微笑,继而目送著我走远。


雁期,真是个温柔的名字。


善善说得对,谭飨和程憺是不一样的人,不可作比。


或许以后也不会再相见,我也未能告诉他我的名字,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这般好少年,我便祝他此后能得乘长风,破万里浪,也愿他永远清朗,永远明亮。

十一


坐在马车上,一路摇摇晃晃,还是回到了府邸。


小侍女善善哭得太惨,眼泪多得差点把我淹死,好不容易止住哭声,她眼睛已经肿成了两只桃子,眼皮漫著浅浅的粉色。


我给她递了一路的帕子,也亏得马车里帕子备得多,否则这马车都要被她哭成水桶。


刚进大门,守在门口的侍女便向我行礼:「夫人,将军在书房等您。」


假装没听到,我越过侍女,带著人回到了院子。


今夜虽遇到了一点不愉快的事情,但是我还是快乐得不得了,所以暂时不想看见程憺,免得坏我好心情。


善善劝我:「夫人还是去吧,将军定然还在担心您。」


我左著性子,不愿意。


回到院子里,在侍女的服侍下,我迅速沐浴更衣,准备早些歇息。


等到收拾好自己,已经快亥时了。


赤著脚坐在床上,刚准备休息,几个大侍女来了,程憺还是要见我。


「我不去!累了,要睡觉!」我一口回绝,转身便想要躺下。


其中一个大侍女朝我跪下,另外几个跟著跪了一地:「求夫人怜惜。」


我看了她们良久,咬了咬牙,下了床,随意把鞋子一趿,经过侍女们身边时,气哼哼地留下一句:「走吧!」


我倒是要看看,程憺到底在玩儿什么把戏。


只是今晚的好心情,被下了个彻彻底底。


几个大侍女简直要感激涕零,程憺不会拿我怎么样,可她们就不一定了。


我几乎是一路冲到了书房,刚进去的时候,还有点不适应。


毕竟我已经三年未曾来过这里,我不愿意甚至是抗拒来书房,于我来说,关于这里的记忆实在是太难堪。


可程憺非要戳我痛处,我便如他所愿,来和他打打擂台,反正输的人不会是我。


书房内没有点灯,昏暗得紧,我瞧见程憺站在窗边,月光撒了一身。


我正是生气的时候,在心里连连讥讽程憺,装什么惆怅客。


趿著鞋子,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我冲到他身边凶巴巴的质问:「找我作甚?!」


下一刻却闻到他身上的酒味。


我立觉不妙,眼皮跳了一跳,转身撒腿就跑,绣鞋都掉了一只。


没能跑脱。


程憺速度快得花眼,回过神来我已经在他怀里了,他双臂箍著我越收越紧,我只觉得骨头都快要碎掉了。


我打了个冷战,程憺喝了酒,怕是要对我发疯。


三年前,也是这个时候,本已睡下的我被侍女请到这个书房,见到了喝醉发疯的程憺。


第二日下人口中的我,从女郎变成了织夫人。


程憺酒醒后却一句道歉都没有,消失了整整一个月,再出现在我面前时,他没有丝毫羞愧,一脸的理所当然,毫不避讳地把我抱进怀里。


「怎的瘦得这般厉害。」


我想问问他,你真的不知道吗?


他当然是知道的,只是不重要,或者说不在意。


谁在意我那一个月到底是如何过来的呢?


虽自小便被关在这笼子里,可我却知道,什么叫廉耻,什么叫伦理。从前可敬可亲的长辈,我无论如何再叫不出一声「程叔叔」,叔侄关系一夜之间变了味。


我一遍又一遍地沐浴,用帕子狠狠地擦洗自己,留下一道道红痕,可总觉得洗不掉程憺的气味。我恶心他,也恶心自己,又害怕看见下人们鄙夷的眼神,把自己关在房间内不肯出院子。


渐渐地不想进食,侍女们哭著求我,但我只能强忍著喝下些淡粥,再吃不下任何东西。


一个月便瘦得皮包骨头,眼窝都凹陷下去,身上的婴儿肥也不见了。整日躺在床上不言不语,呼吸声轻轻的,实际上我已经没有力气起床了,满心都是厌弃。


程憺便是这个时候出现的,那个时候我已经连淡粥都喝不下了。我从混沌中稍稍清醒的时候,他已经站在我床前了,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但也无所谓了。


他见我睁眼,便把我抱起来,靠在他怀里,手放在我腰际,问我:「怎的瘦得这般厉害。」


说著便要亲手喂我吃东西,我胃里一阵翻滚,喝不下。他见我抗拒,把勺子放在一边,直接端起碗自己喝了一口淡粥,强硬地渡给我。


我被逼著吞下去,觉得恶心得紧,他唇一离开,我便扭头干呕,见他还准备再来,我用最后一点力气,打翻他手里的碗,以示抗拒。


他不生气,只是吩咐再拿一碗温好的粥。


看来是存心和我杠上了。


我看著眼前这个人,只觉得荒唐又可笑,他这又是做什么呢?摆出这副姿态,倘若当初能对我有一丝怜惜,不要碰我,我何至于变成今天这副凄惨模样?


我心里有如刀剑乱绞,乱伦的羞耻感不断冲击著我,只觉得整个人喘不过气,只想就这么去了。


可程憺不许,我也高估了我自己的毅力和耐性。当他再一次含了一口粥,准备贴上我唇的时候,我的眼泪顺著脸颊流下来,开口说了快一个月来的第一句话:「不要碰我。」


太久没说话,再加上缺水,嗓音实在算不得有威慑力,但成功地阻止了程憺的动作。


他吞下那口粥,对我说:「织织不乖,不吃东西。」


「我便亲口喂你吃。」


我睁大眼睛看著他,眼里含著泪水,满满的厌恶和拒绝。


程憺用大手轻轻遮住我的眼睛,继续说:「织织还要继续饿著自己吗?」


我看不见他的脸,用自己微弱的声音坚定地一直冲他喊:「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他肯定听见了,手掌抖了一下,应该是觉得我可笑吧。


我的恨意于他来说,实在是没用得很。


程憺一直遮著我的眼,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如何。只听到他对我说:「织织要恨我便恨吧,只是难道真就甘心吗?」


「我比你大了十三岁,你这般不吃不喝,是要走在我前头?」


「不过没事,你去后我自会长命百岁儿孙满堂……明年清明我会给织织烧纸的,如果我还记得你的话。」


我听得火大,凭什么你过得和和美美而我却死得凄凄惨惨?长命百岁儿孙满堂?倒是想得美!


我倒是要看看,如你这般下流无耻的人,竟也配生个大孝子?我偏要活得比你长久,看看你晚年凄惨儿孙离弃的模样!


于是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自己推开了程憺的手,抢过那碗粥喝得干干净净。


喝完我捂著肚子,勉强止住胃里的恶心,抬眼看向他,程憺居然还笑著说:「阿织是舍不得程叔叔吗?」


话音刚落,他和我都愣住了。


程叔叔?他算哪门子的叔叔!天下间竟还有这不知廉耻把侄女掳上床的叔叔?


真是可笑至极!


我炸了,刻薄地讥讽他:「你这个叔叔让我恶心!你不配你不配!」


说完便挣扎著要从他怀里离开,程憺不再说话,抱起我放在床上。


我立刻转身不愿看见他,他便站在我身后良久。久到我快要再度陷入混沌时,似乎听到他轻轻叹息了一句。


「那配做夫君吗?」


我心想著,怕不是在做梦。


接著便失去了意识。

十二


从繁乱的回忆中抽离出来,我可没忘了自己还在发酒疯的程憺怀里。


他从背后抱住我,在窗旁的椅子上坐下,把头埋在我肩颈上,温热的鼻息夹杂著酒意喷在我锁骨的皮肤上,带起一阵痒意。


我动不了,也不敢动,生怕惹了他发疯,我招架不住。


可他一直没有动作,我心里那点子忌惮便渐渐消了下去,开始用手去掰开他环在我腰间的手臂。


可他的力气太大,我又想早点回去睡觉,于是烦躁起来,语气变得不大客气。


「放开我!」


「你不睡觉别人还要睡呢!」


可他不理我,仍旧抱著我不撒手。


我气极:「你发什么疯!」


不知是这话戳到了他哪个地方,程憺一把连著我掰他的手也禁锢住,这下我是真的毫无反抗之力了。


他隔著布料吻了吻我的肩头,轻喃道:「我确实疯了。」


我皱起眉,他要发疯就发疯,只要不波及我,怎样都与我无关。


可程憺不依不饶,他引诱了我,而我掉入圈套。


他极平静地问我:「来,阿织告诉程叔叔,今日昌延街失散,真是因为火势,还是阿织自己想要离开?」


听到他自称叔叔,我心里怒火愈发旺盛,暂时失去了思考能力,所以才会在听到后面那个问题后,身体一僵,也不出声了。


看起来颇有些闪躲的意味。


落到程憺眼中,我的沉默便成了默认。


我不得不承认,程憺还是了解我的,而我确实在失散的那一瞬,浮现出了离开的念头。


可我不蠢。


若我真离开了,要去往何处?细细一想,我除了这座府邸,竟是已经没有别的去处了。妆奁里的银票我一张都没有带上,分无分文,我要靠什么生存下去?


虽不愿承认,可我也知道,自己这些年被养得四肢不勤五谷不分,手无缚鸡之力,根本不是个能吃苦的人。


最重要的是,程憺不会轻易放过我,不管我如何逃离,最终还是会被他抓回来的。


更何况……那些侍女怎么办呢?


善善受的苦已经够多了。


所以我回来了。


可我没想到程憺居然猜透了我的想法。


身后程憺似乎是苦笑了一声,他的声音有一点惫累。


「有的时候,我怀疑织织是没有心的。」


「织织,我醉了,你不能推开我。」


「八岁的阿织来到我身边,长成十八岁的织织,我总疑心你过得不好,可却不知道该怎么去对你好,于是便恨不能把天下间所有的好东西都捧给你,可你却不喜欢。」


他手掌复上我的脸,问我:「你要什么呢?织织。」


「你告诉我,好不好?」


「只要你听话,想要什么我都可以为你寻来。」


我冷笑,反正我喜欢什么也不会喜欢你!


「你看,我说你虚伪,这便是了。『只要你听话』,要我听话,便什么都给我,可我若说想要离开……」


「不可能。」程憺打断我,说:「织织要听话。」


「这不就是了?」我讽笑他,程憺此人,真真是虚伪到昌延街了。


他也不为此辩解,默认了我的话,还厚著脸皮继续与我诉衷肠。


「织织要记住,别的都是恶人,只有我才会真正对你好。」


「织织就不能喜欢喜欢我吗?」


喝醉酒的人都是这般糟心的吗?


程憺不放手,我也没有法子,只好继续坐他怀里,心里烦得很,平时也不见你这么聒噪。


可他又突然在我耳边炸开一句:「织织是不是看上了那同行的小郎君?」


我心头火又起,这又干别人小郎君什么事了?


「若要发火尽管冲我来便罢了!何必拿别人做筏子?又发什么疯!」


程憺突然把我抱转过来,看著我的眼睛冷硬道:「织织最好不要喜欢上他。」


又温柔下来,吻吻我的脸颊。


「接近你的人都是别有所图,织织别被一张脸皮给哄骗了。」


看到他这个样子,我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是又犯哪门子癔症了?!


今夜的程憺实在是太反常了。


像是回到了少年时候一般,丝毫没有平时的奸猾和故作高深。


我嗤了声,若是他年少时,真有女郎喜欢这般模样的他,那可真是瞎了眼了。


可今天晚上,直到最后他都没有碰我。


倒不是他多仁慈,也不是他良心发现了,而是因为有紧急的事务,下属已经求到了书房门外。


他也只好放下已经伸到我锁骨处,快要碰到肌肤的手。


我松了口气。


走出门的时候程憺回头望了我一眼,眼里还有未消散的欲念,面上表情似乎是遗憾。


居然还留下一句恋恋不舍的「我明日再来看你。」


这是真以为自己是个少年郎了?这副作态可叫我恶心坏了。

十三


可程憺并未像他所说的「我明日再来看你」。


我还以为,他是酒醒了之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臊得慌,不好意思来见我。


可善善告诉我,程憺又去打仗了。


栎阳令反了。


善善的父亲死得凄惨,反贼窜到与之相隔不远的栎阳,栎阳令一想到,自己落在昏聩的齐帝手里,怕是也没有好下场,索性大开城门,投了反贼,成了反抗乱政揭竿而起的义士。


而程憺奉旨负责围剿反贼。


「将军便是太忠君了……齐帝三十岁才继的位,今年都四十有七了,连个一儿半女都没有——不过也难怪,早些年上面耽于美色,早就亏空了身子,生得出来才怪!」


「真是活该,也不看看百姓们都被他祸害成什么样子了。」


善善知道府里像个铁桶一样,不会把她说的话传出去,可劲儿地骂了齐帝一通。


「他要美人,宦官们便四处强掳,要珍奇异宝,侍卫们便闯进民宅搜罗。」


「为了给他的宠妃建一座娇娃馆,到处搜刮民脂民膏,修了三年了,到现在都没有完工。」


「百姓卖妻典子无家可归,到处都是流民,到处都在起义。这些叛军攻占了不少城池,汾阳便是其中一个,我不恨暴民走投无路诛我父亲,我只恨齐帝无能,下令我父亲死守汾阳,却又不派出援军,才使得整个汾阳惨遭屠杀……」


我听善善说没有援军,问她:「程憺呢?」


善善已经习惯了我直呼程憺姓名,并不意外,她回答我:「汾阳被困是一年的事情了,那时候将军远在白虎复夷,与汾阳隔了两倍路程,根本赶不及,再有——」


善善愤怒地控诉:「他根本没有派人通知将军!等将军知道汾阳被困,我父亲都已经去了半个月了!」


「而我也在地窖藏了半个多月,才被将军派去的人找到,送来京陵……直到前些天,管家才把我安排进来侍奉您。」


不难听出,善善的声音里满是感激。


她也极力在我面前为程憺说好话。


「夫人,将军对您真的很好。」


「您是没有见过他在外面的样子,从来不笑的。对所有人都很严厉,包括对小郎主,将军从来都是不假辞色。可独独对您,包容得可以说是溺爱……」


善善后面的话声音越说越小,但她也知道我不会把她怎么样,索性把程憺身上的优点夸了个遍。


可我只过滤性地听她说的八卦。


「之前小郎主在课上顶撞了夫子几句,将军拿著鞭子,抽得小郎主皮开肉绽,半夜了还压著他去向夫子赔罪。」


「整个京陵都知道,将军是个极严苛的人,但也令人敬佩,若不是将军,大齐早就被凉州西金长驱直入了。将军遇见那些可怜的百姓,都会尽全力救助的……他的仁慈,也是天下皆知。」


我「哦」了一声,善善也不知道我听进去多少,无奈极了。


「夫人……」她娇声嗔我。


我连忙说道:「好好好,程憺好。」


善善泄气,知道我这是假装没听见。


「不过……」我凑向她,「那个小郎主挨打怎么回事?」


小侍女叹了口气,继续任劳任怨和我谈天说地。


「小郎主便是将军的长子程湣。」


我打断她,「我知道——」


「我还知道他比我小三岁,是未来的程家家主。」


这些母亲在大牢里告诉过我,她还特意提起了程湣。


说让我以后见到他的时候,要记得对他好。


我不明白,但是母亲怎么说我便怎么做,虽然我至今还未见到他。


一个十五岁的孩子罢了,况且以我现在的身份,见不见的也没什么要紧了。


善善气闷,甚觉英雄无用武之地:「您都知道干吗还问我呢?」


我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小脑瓜:「我要听他挨打的详细过程。」


「您可真是……」小侍女对我落井下石的行为表示了无可奈何。


但是她向来是个小话痨,对著我更是憋不住话。


「说来话长,是将军刚打仗回来的时候,带回了个怀孕的女子……」


说到这里,善善吐了吐小舌头,见我听得津津有味,继续说道:「母主容人,替那女子抬了个贵妾,安排了上好的院子给她养胎。」


「小郎主心疼母亲,却又不能置喙什么,那日入学,态度便不好了些,所以才顶撞了几句,引来了一顿好打。」


我听母亲说过,程憺的妻子姓王,比他大了十岁,两家早订好了婚约,以程氏主母的要求教养王氏长嫡女郎,却没想到程憺在王女郎十岁的时候才出生。


年岁虽差得远了些,但这婚约却不可废除。


于是程憺在十五岁的时候,迎娶了二十五岁的王氏女郎。


第二年便生下了孙辈的嫡长子,程湣。


善善还在讲:「小郎主虽有些年少气盛,可也是有真本实学的。倒也能算得上是文武双全。不过京陵的人一提起他,印象最深的倒是他的少年气,挨了不少打。」


「我也才来京陵一年,可听说小郎主挨打,都听了七八次……」


我捂住嘴乐得不行,典型的幸灾乐祸。


小侍女十分谴责我这样的行为,我心里觉得好笑,又想起我现在是程憺的外室,若是他知道了我的存在,是不是会再闹出些什么,又挨一顿打?


反正是不得而知的了,何况程憺出去打仗,也动不了手。


「对了,那个妾怎么回事啊?」


我是真的好奇,而善善一开始还以为我是在吃醋,也不知道她小脑袋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老是想到这些事情。


她嘿嘿一笑,促狭地看著我,可爱的小脸上隐隐显得竟有几分猥琐……


「夫人——」她拉长声音,「要说将军这妾嘛,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在我刚刚进来前,京陵传得沸沸扬扬的,说是将军去燕原平反时,燕原令家的女郎。」


「一说是那女郎心悦将军,自己爬了床。还有一说是燕原令摇摆不定,于是将自己家的女郎献给了将军,作为试探,将军为了安抚他,不得不接受这个女郎。」


「再加上这个女郎怀了将军的孩儿,于是将军将她带了回来,母主念及她父亲身份和肚里的孩子,便抬了个贵妾,倒是比一般的妾的待遇好些。」


「不管怎么说,将军真的是太辛苦了,那燕原令真是可恶!不管哪种情况,将军都要为此负责。还好百姓们都知道将军是什么人,不然还不知道怎么说闲话呢!」


善善这话听著程憺有多贞烈似的。


我无语,他辛苦?这算辛苦?不仅白得一个美人和孩子,所有的坏名声还被推到了别人身上,自己倒是干干净净的,装什么无辜清纯。


那女郎知道自己被百姓们如此嫌弃,怕不是要哭了。


不过,外面的人对程憺的印象竟都如此之好吗?


这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办到的事情,用了不少心思吧。


果然,程憺这厮心机深沉,惯会做戏。

十四


可我没想到,程憺这一去便是两年。


于我来说,这可真是……


意外之喜!


这两年间,我过得极快活。


或许是心宽体胖,自十五岁起便没有再生长的我竟然长高了一指,我想起善善肉肉的手指,虽然不长,但好歹是长了。


最重要的是,胸衣的尺寸大了不少,穿衣裙显得腰更细更好看了。


于是又做了好些裙摆宽大的衣裙。


毕竟我爱美得紧,反正院子里没有别人,便热衷于打扮自己。


虽然还是不能出府,可好在有善善。


院子里近身的侍女仍是来来去去,但是善善一直留在我身边。


她在,我便极少有无聊的时候。


我们把府邸能玩的地方折腾了个遍,又玩出许多新花样儿,且越发异想天开,后来直接发展到,把花园里的泥巴挖出来造一座鱼塘。


每天都会弄出些幺蛾子,管家被我们搞得实在头疼。说又说不得,去信给程憺,程憺说无碍,便只好任由我们去。


程憺的私侍每月都会送来一封信,我向来是不会主动去看的,善善拿我没法儿,便念给我听。


我也不是很想听,左右不过一些询问叮嘱,长辈似的口吻,像是忘了那天晚上惺惺作态装少年郎的自己。


可善善说,我不回信便罢了,人家来了信连看也不看,好没良心。


这两年,善善愈发像个大人般管著我,我却还是以前的性子。她老是唠叨我没良心,我听得头大,都怕了她了。


没良心这点我无法否认,确实,除非程憺来信,不然我决不会想起他。


况且我又不是吃饱了没事干,想他作甚。


善善便絮絮把信念出来,逼著我听。


刚开始我还生气,问她到底和我好,还是和程憺好,老是向著程憺说话。


小侍女不服软,说自己才不像我一般,不讲理。


接著好几天善善都不理我,后来还是我巴巴地去找她,不说话,却老是在她眼前晃,才忍不住破了功。


然后便各退一步,约好:我听她念信,她便也不再和我生气。


而此时我坐在秋千上,慢悠悠荡著。


善善几乎是凑在我耳边,声音像打雷,一字一句念完了那封信。


「——你说什么!」


我手一抖,差点从秋千上掉了下去。


「程憺要回来了?!」


善善看著我得意地笑了:「夫人这么激动作甚?」


接著促狭我:「看来是得知将军要回来,太过惊喜,才如此失态。」


我平复了一下心情,突然得知程憺要回来,我还有些意外,至于善善说我惊喜。


呵,只惊不喜。我巴不得他别回来,免得烦我。


不过这话我忍住了没说出来,不然善善又要唠叨我没有良心不讲理。


反正在她眼里,程憺都处处比我好。


我在心里气恼地「哼」了一声,就知道善善偏心。


明目张胆地站在程憺一边。

十五


程憺说了他要回来,却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我提心吊胆了半个月,见他一直没来,索性把他抛到脑后,和善善继续过起之前的日子。


每日把府里弄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看见管家和侍女忙成一团,我心里总有种恶作剧得逞的快感。


还是善善的花样多,和她在一起玩耍的感觉,真是快活极了。


我喜欢善善。


可我才不要告诉她,若她知道了,心里得意,怕是身后的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


一想到小侍女神气的脸,哼,我可没忘了那些她夸程憺却说我不讲道理的时候。


又开开心心地玩了半个多月,我早就忘了程憺要回来这事儿了。


可事实证明,人不能高兴得太早。


得意最容易忘形。


今日一早,善善便拉著我来到花园。


之前我们命人用泥巴堆的鱼塘,早就倒了好些鱼进去。


昨晚上突然想起这个鱼塘,还没有栽藕花,现在也不冷了,最适合摸鱼。


我本来不想去,站在淤泥里摸鱼,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狼狈的很。


可架不住善善的奇思妙想。


她贼溜溜地转著眼睛,劝我:「夫人去玩一玩嘛,反正也没有别人看见,试一试喽。」


「善善和您一样,还没有摸过鱼呢!」


「我们把鱼捉上来,再自己生火,架上烤著吃。」


我不可避免地心动了,但是还是有一点点纠结,更何况我刚一口回绝她,现在变卦,实在没面子。


善善一眼看出我的摇摆不定,立刻把理由推到别人身上。


「之前管家命人挖鱼塘的时候,心痛得快滴血了,咱们去抓鱼烤了吃,正好可以安慰管家,这是物有所值。」


我半信半疑,想起管家之前那暴殄天物的眼神,以及谴责地看著我们皱皱巴巴的苦脸。


……真的会被安慰到吗?


小侍女确定以及肯定地使劲儿点头。


我立刻抛去那点子疑惑,管家一直任劳任怨,为了让他老人家开心,我便牺牲一下自己,奋不顾身一次,去摸摸鱼好了。


我和善善在衣柜里左挑右拣,就是没有找到简练方便的裙子。


善善无语:「……就真的一件也没有?」


「好看嘛……」我小声辩解。


不得不承认,我是个极爱美的人。


柜子里全是精致华美的衣裙,虽然不善舞,却做了好多繁复飘逸的舞衣,除此之外还有更多拖曳累赘的裙子,只为了穿著好看。


近来更是喜爱裙摆宽丽的破裙。


要想找出一件不繁复的简装,还真是有些困难。


不过什么都难不倒善善。


她给我找了一套侍女们穿的新衣服,我也不嫌弃,试了试尺寸,发现正合适。


早上起来便穿上了,跟著善善摸鱼去。


而此刻我脱了绣鞋,蜷著脚趾,站在鱼塘边上,还是有些犹豫。


唔……好脏。


善善倒是已经脱了鞋,跳下去了。


我看著她的脚踝一下陷在淤泥里,惊了一瞬。


好脏!


可小侍女转身期待地看著我,我咬了咬牙,一只脚踏进泥里,冰冰凉凉的塘水霎时淹过我的小腿,脚背也看不出原本玉白的颜色。


反正都踏了一只了,我索性不去想太多,干脆地把另一只脚也踩了进来。


其实感觉还不错。


可那些鱼实在狡猾,我和善善徒手去抓,居然一只都没有抓到。


还说去烤鱼吃……连鱼鳞都没摸著。


不过我玩儿得倒是极快活,心里隐隐有种打破了规则的快乐。


可还是那句话,人不能得意忘形。


我正在兴头上的时候,有条鱼游到我旁边,慢悠悠地晃荡,我心下自信,觉得自己定能捉住它。


却没想到那鱼在我捉住它的一瞬间,迅速扭了个身,从我的掌下逃脱了去。


而我向前滑坐在淤泥里,裙摆和袖子湿透了,糊上黏哒哒的淤泥,脸上也溅了泥点。


我还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身上脏得不行。


善善赶忙来扶我,我懊恼极了,又庆幸还好没人看见。


可就在我带著一身泥,从水里站起来的时候,不经意地转头,看到了站在廊桥里的程憺。


不知道他来了多久。


我还以为自己眼花了,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程憺已经在朝我这边走过来。


他真的回来了!


那就是说,我这么丢脸的样子全被他看了去!


我面无表情,内心却已经开始尖叫了。


……这次真是丢人丢到昌延街了。


他一定会狠狠嘲笑我的!一定会的!


不能轻易被他激怒,否则我看起来恼羞成怒,显得我心胸不够坦荡,会更没面子。


我想得很周全,但总是架不住程憺就是有三言两语便挑起我怒火的本事。


他径直走到岸边,离我不过三步之遥。


「织织,我回来了。」


我站在泥水里看著他,两年未见,竟有些认生。


程憺好像黑了不少,下巴上布满淡青色的胡茬,眉目硬朗,整个人的气势更加凌厉,如宝刀出鞘。


他蹲下身朝我伸出大手:「我回来了。」


不知是鬼迷了心窍还是怎的,我向前走了两步,愣愣地就把手放上去了。


眼角余光里善善悄悄地溜走,小侍女把我给卖了,卖得干干脆脆。


没来得及细想,下一刻我被程憺一把抱起,裹著拖泥带水的衣裙缩在他怀里,难得的没有顶撞他。


不是因为感动得说不出话,也不是因为弄脏他的衣服不好意思,而是因为眼前的程憺,太陌生了。


我想顶撞,都不知道拿什么做筏子。


就这样一路被他抱进了院子,侍女们已然备好了温水。程憺把我放在院子里的凳子上,接著蹲下身来,给我洗脚。


那双大手捏著我的脚,轻轻搓了搓,露出了原本白皙的颜色。程憺把我的脚放在手掌上,他的手太大,比我的脚还要长。


他盯著我的脚,看得极认真,视线太强烈,刺在我脚上,忍不住动了动脚趾。


程憺伸出修长的食指,点了点我的脚趾,抬眼看我:「粉色的。」


还不等我发怒,便迅速给我穿上干净的绣鞋,抱进了屋子。


他一出去,侍女动作麻利地为我沐浴洗头,换上衣柜里的干净衣裙。


那套侍女衣裙被我留了下来,吩咐侍女们洗干净放在箱子里。


等到收拾完,出去便见到了换好衣服的程憺。


他在等我。


我已经两年没有见他了,好像对他的厌恶淡了那么一点点。


取而代之的是距离感。

十六


我最想不通的便是,我明明长了一指,可站在程憺面前,仍旧只到他胸膛。


可我知道,自己一定好看了不少。


程憺看著我时,眼里的惊艳毫不掩饰,还夹带著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


「织织真美,身上的衣裙也美。」


我不屑理他,程憺夸得太刻意。


哼,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我美,也不差他一个。


「是新做的吗?」之前的距离感突然消失,还是那个自作多情的程憺。


这话听起来,好像是为著他做了裙子似的。


不过我暂且忍下了顶回去的话,眼皮一颤,躲过程憺伸过来的手,自然地走到院子里。


现在虽是白日,可若一直待在屋子里,依著程憺那个不知羞耻的性子,还不知道要做出什么下流的事情。


也不知道程憺看出我的小心思没有,才不管他呢,就算看出来了,我也不怕他。


到了院子里,我坐得离程憺远远的。


他好笑地看著我,「织织离得我这么远作甚?」


我用自己淡粉色的手指甲去刮石桌上的纹路,眼皮都不抬。


「避嫌。」


程憺不可思议地看著我,似是没想到我会丢给他这两个字,继而朗笑出声。


他朝我走过来,强硬地把我搂到怀里,在石凳上坐下。


「我们避哪门子嫌?哪一处我没有见过?嗯?」程憺鼻尖碰著我额头,轻轻开口反问我。


言语露骨,我一时找不到话来反击,只能梗著脖子胡搅蛮缠:「就是要避嫌,哪个像你一样,不知羞!」


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脸开始发热,不用想,肯定是红了。


暗暗恼恨自己不争气,可终于意识到了程憺比起以前,是更不知廉耻了。


之前的程憺都让我头疼的不行,如今他愈发难缠,今后怕是要烦死我了。


他果然不依不饶,非缠著我取笑:「织织脸红作甚?可是害羞了?」


我恼火得不行:「你好烦啊!」


挣扎著想从他怀里下来。


可程憺不许,他紧紧抱著我,与我贴得亲近。自顾自地对著我说话,也不管我听不听。


「两年不见,织织长大了。」


「管家来信说,你在府中调皮捣蛋,日日胡闹。」


「我先前在廊桥上看著,确实是比从前活泼了许多,连泥巴都不嫌了。」


「虽然看著长大了,却还是个孩子样。」


我听他絮絮叨叨的,实在扰人,出声打断他:「比起你我可不是个孩子嘛。」


「你都三十三了!」


程憺被我哽住,耳边终于清静了。


但没过几息,他幽幽的声音自我头顶传来。


「……织织这是嫌弃我老了?」


我听著他语气有点不对,心里发毛,但仍旧不愿低头。


「本来就是……再大上一两岁都可以做我父亲了……」


这也本就是事实,只是别人不敢说,我坦诚,敢说出来罢了。


可程憺不够大度,极介意别人说他老,靠著我的耳朵阴恻恻低语:「织织的父亲倒是不敢当,可织织孩儿的父亲,却是可以当一当的。」


我当即心里便有了不妙的预感。


下一刻程憺抱著我起身,果断朝屋内走去。


「看来织织想做阿娘了,旁敲侧击地提醒我,倒是我的疏忽。」


我睁大眼睛,这人好生不要脸!


「既然织织求子若渴,那我也只好辛劳一下了。」

十七


以前善善给我讲小娘子私奔的故事时,总是会为结尾男人背信愤愤不平。


还和我说,男人说话算数,母猪都能上树。


想来这句话确实是有其道理。


程憺说他「辛劳」一下,却不想这一下就「辛劳」了好几日。


我揉了揉腰,酸痛得我差点叫出声,心里冷笑:可真是太「辛苦」他了!


手里的木签突然被我折断。


这几日来得这么频繁,倒也不怕闪了他的老腰!


善善捧著绣女刚做好的一双鞋,兴冲冲地跑进来,看到这一幕,抖了抖小身子。


她小心翼翼地问我怎么了,我哽住,不知如何开口。


压下心里的火气,默念道:不能教坏小孩子,不能教坏小孩子……


等到平息下来,才看著善善手里的绣鞋道:「这么快便做好了吗?」


小侍女见我恢复正常,快活地回我:「夫人您看,这里绣的小兔子和桂花,真不真巧?」


「拿来配您那套嫦娥抱兔的破裙,倒是相宜得紧。」


我想了想自己那些好看的衣裙,心情终于好起来,迫不及待地想试试这双鞋。


刚好善善问我要不要试,我便立刻从躺椅上直起身,袜子也不穿了,接过来直接套在脚上。


心下满意,这双绣鞋确实好看。


善善见我开心,也出声夸我:「夫人的脚精致可爱,穿什么都好看。」


却不料刚说完我脸就青了。


小侍女鼓著脸颊,看著有些委屈,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其实真的与她不相干,都是程憺惹的。


善善夸我,我心里十分受用,可好巧不巧,昨日程憺也夸了「织织的脚甚是精致可爱」。


当然,是在床上。


且我更不能接受的是,他极下流地舔吻过我的脚后,又想吻我的唇!


我简直被他给恶心坏了,不是嫌弃我自己的脚,而是震惊他真是不知廉耻得可以!


不能想了,越想越气。


看著小侍女可怜兮兮的样子,我扶了扶额,安慰她:「不干你的事,是其他的原因……算了,我想静静,你先自己去玩罢。」


于是善善一头雾水又委屈巴巴地出去了。


隔一会儿又探头进来说:「将军让私侍回来转告您一声,不必等他用晚食,今晚他不来。」


说完又脚底抹油似的溜了。


我极力忍下翻白眼的冲动,毕竟这个动作不适合气质优雅的我。


只是无语得很……程憺莫不是以为,他若回来我就会等他?


真是思虑过多,我压根就不在乎他来不来这里……不,他不来更好。


还臆想我会等他用饭,疯了吧?


他什么时候能改改这个自作多情的毛病?


我脱下绣鞋,继续趴在躺椅上,有点气又有点闷,可气著气著……就睡著了。


等醒来后,天已经暗了,整个下午都被我睡过去了。


长日无聊,消磨时间,我用得最多的法子便是困觉。


只是今天下午睡得太久,晚上怕是睡不著了。


我打了个哈欠,算了,先用晚食最要紧。


动了动鼻子。


唔……是红烧兔子!


小兔子还是很可爱的,我开开心心地吃了两碗饭,又把自己给吃撑了。


晚食后,我在屋子里走著消食,等到差不多了,又收拾好了上床睡觉。


睡过去的前一秒,我脑海里还在想著: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呢?


可我却没想到,真的会有这么一天,并且来得如此之快。

十八


程憺是隔了十几日,才再次来到府邸的。


这回他一来,便告诉我,要我离开府邸,去往程氏。


我乍一听,还反应不过来。


等听明白了,心里却五味杂陈。


明明盼了这么久,想要离开这里,可如今真要离开了,我却胆怯了。


在这府邸内待得太久,程氏又是一个我所不熟悉的存在。


程憺见我脸色不好,抱著我哄劝。


「织织莫怕,里面的人都不敢欺负你的。」


「你若去了,还可有人陪你玩耍,不如这府中寂寞,我便也能时时见到你。」


「最近有极其重要的事情要做,忙碌得很。织织放在我眼前,好叫我安心。」


我不说话,其实我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最后我问他:「那我可以时时去昌延街玩吗?」


程憺说外面不安全,恶人会掳走我的。


我又问他:「那我可以不去吗?」


他微笑著,坚定地对我说,不可以。


「你看,我想不想去有什么要紧呢?」我心里早知如此,语气清冷,「你每次都是这样,从来不会真正在意我的感受。」


不过是从这一个笼子出去,再住进另一个笼子罢了。


我还是那只雀儿。


不同的是,这个笼子只有我一只雀儿,另一个笼子却住了更多的雀儿,挤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看著程憺的眼睛,清清楚楚地告诉他:「我不想去。」


程憺的笑意渐渐平散,他深深地凝睇著我,良久才开口:「织织听话。」


听著心里便烦躁,每一次都是这几句话。


织织要乖,织织听话,翻来覆去地直听得我胸口发闷。


我有任性的选择吗?


你程憺从未给过我真正任性的机会!


就如同此刻,程憺只给我一句「族中长辈已知你的存在,织织,我不是在询问你。」


是在告知我。


「你要听话。」


「那里早已准备妥当,只需要你过去便可。」


他的语气很淡,我知道他没有生气,他只是觉得我听不听话也不要紧。


程憺说了要我去,就不会只是说说而已。


那一个笼子华丽吗?和这里的人一样吗?别人看我的眼神是怎样的呢?


这些我都不得而知,我也并不问他。


只是心里又开始难受,又想大哭一场。


虽然知道没什么用,不会改变程憺的决定,但是让他烦一烦也是好的。


所以我不看他,也没有哭出声音,就只是坐在他怀里大颗大颗地掉眼泪。


果然程憺见不得我这般,他抱著我的手紧了紧,拍著我背,无奈极了。


「怎的委屈哭了?」


又低头舔干净我脸上的泪珠。


我被他恶心得眼泪一干,差点哭不下去,但是心里的烦闷又让我的泪水充盈起来。


不理他继续掉眼泪,反正不能我一个人难受,也要磨搓他一番才好。


可程憺哄了我好长一段时间,还是一副看似很好说话,实则油盐不进的样子。


我都哭得厌烦了,他还没哄得厌烦。


好没意思。


干脆地收住眼泪,我又不傻,既然对他没用,我又作甚白费力气?


这些无根之水,留给程憺,还不如留给我五脏六腑里的小兔子。


我索性从他怀里挣开站起来,把他扯起来,推到门外去,再把门关上。


他也算识趣,不曾反抗,随著我的动作出去了。


我没想太多,管他会不会生气呢。


至少今晚让我可以不看见程憺。


免得让我更憋屈。


可他就是有让我更憋屈的本事。


第二日我是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醒来的,头还枕在善善腿上。


我从她身上爬起来,有一瞬间的错乱,我这是在哪?要干什么?


善善嬉皮笑脸地唤我:「夫人……」


这时候程憺掀开帘子进来了,再对上善善心虚的脸,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怪不得……我昨天晚上睡得那么沉,好你个善善,居然又把我给卖了!


程憺让善善出去,小侍女忙不迭地溜了。


看著我明显已经黑了的脸,他觉得好笑,搂住我脸不红心不跳地哄骗:「大概是昨天厨女刚好做了些助眠的饭食,才让织织睡得这般沉。」


我盯著他,半晌:「我看起来很像傻瓜吗?」


程憺厚著脸皮承认:「可织织上了这马车,已经回不去了。」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穿得整整齐齐的,又伸手摸了摸头,呵,发髻都给我挽好了,还说不是早有预谋?


程憺只当没看见我的眼神,拿起一旁的珠翠,帮我一支一支戴上。


事已至此,再闹我便是和自己过不去。


透过窗棂看了看天时,才微微亮,想来该是还在路上。


我闭上眼睛,轻轻靠在软枕上,懒得再同程憺缠缠绵绵地吵架。


他也算知趣,见我不再准备抗拒,喊来善善,自己下了车去骑马。


善善一上来,我便睁开眼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她自知理亏,「嘿嘿」一笑,开始狡辩:「好夫人,人家也是没办法嘛!」


我不说话,就那样看著她,看得她毛毛的,好一会儿才「哼」了一声,复又闭上眼睛。


「偏心。」

十九


到程氏大门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善善扶著我下了马车,站在门前,我迟迟不肯进去。突然想缩回马车里,把自己藏起来。


这个笼子,不是我住惯了那一个。


且我是以什么样的身份进去呢?程憺的外室吗?


直到此刻,我才清楚地意识到,我已是程憺的女人,而我不愿意承认甚至抗拒,自己是属于他的。


他要我如何我都拒绝不得,他若不许我出去,那我这一生便都要待在这里面。


我不想,不想不想,一点都不想这样。


凭什么他要这样对我,在强占了我的身体后还要禁锢我的自由?


或许是我的抗拒太过于明显,程憺走到我身边,强硬地拉住我的手。


他眼神深邃,看了我半晌:「织织,你回不了头了。」


是啊,我回不了头了。


从变成阿织的那一天,宋知弗就已经死去了,而当我成为织织的那个晚上,阿织也不见了。


那……我是谁呢?


我不想做程憺的织织,我又能做谁呢?


如同失了魂魄般,我任由程憺拉著,走进大门,走过廊道,走了很久,最后走到一个正厅。


这里是程憺的祖母住的地方,是她提起让我到程氏来,而我连程憺的妾都算不上。


原来我这么弱小无力啊……


谁都可以左右我的来去,只有我自己不能。


程憺拉著我的手一直没放开,直到一个侍女打起珠帘,朝他盈盈一拜。


「郎主,祖老有请。」


与我则是完全的无视,好似我只是程憺的一个玩意儿。


我不是个大度的人,相反,我又骄傲又小气。虽然我知道,外室真是算不得光彩。


可在今天之前,还没有人敢用这样轻慢的态度对我。


就算是程憺,也不能!


所以我松开程憺的手,看著那个侍女。


程憺也感受到侍女对我的轻视,知我此刻定然极不开心,继续拉过我的手向厅里走去。


路过那侍女时,淡淡一句「自去领罚」。


侍女脸色倏地苍白,却只能恭敬地应下。


这次我没有挣扎,和他进去了。一进去才发现,里面除了祖老,还有一位年长的妇人坐在下首。


她眼角虽已有了纹路,却还是气质雍容,脸上带著温柔平和的笑意,让人见之可亲。


想必,这便是程憺的妻子了。


不知怎的,对著她,我心里涌起一阵阵羞愧,程憺明明是她的夫君……


手触电似的从程憺的手里挣脱,继而跟著程憺俯身一拜,我很久不曾对谁行过礼了,动作透著一点子生涩。


坐在上首的祖老冷然地看著这一切,我可以感受到她对我的不喜。


她大概是觉得我勾引了程憺。


事实上她确实这般想,一开口便是:「怪不得日日往京郊跑,倒是一副好容貌。」


我真想对她大声喊:「你教的好孙子,倒是知廉耻,强掳自己的侄女!」


可我终究不曾说出口,倒不是怕了她,只是犯不著和一个老人置气。


程憺敬重自己的祖母,却还是维护我:「祖母,她只是个孩子。」


祖老「呵」的一声,「希明十四岁你便说是个大人了,她二十岁,竟还是个孩子?」


「倒是偏心得很。」


希明便是程湣的字。


程憺也不正面应对,转而提起其他的事情。


「织织的身世祖母也清楚,不必再提。从今以后,她便是我的侧夫人。」


祖老轻飘飘地扫了我一眼,竟也没有反对,只是说:「你心里有章程即可。」


说罢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吹气,要喝不喝。


我简直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在她眼里,我竟低贱如尘埃一般。


又不是我求著要来这里,当这个侧夫人,谁稀罕呢!


程憺在你那是个宝,在我眼里,还不如一棵绵绵草!至少绵绵草还能让善善给我编一条手链,换我一下午的欢快。


不等我出声,祖老又淡声道:「都退下吧,晏清留下。」


坐在一旁的妇人终于起身拜别,又对著程憺微笑:「不若让侧夫人跟我一同吧。」


看得出来,程憺对她极为放心,点头示意:「劳烦姐姐。」


这时上首突然传来茶盏碰撞的声音,又发现祖老面无表情地看著我们。


她生气了。


我感受得到。


心里忽然就没有那么气愤了,也不过如此。

二十


跟著母主,一路走到了她的院子。


我的直觉总是非常敏锐,这大概是我为数不多的能力之一,能分辨得出别人对我的善意和恶意。


走在我身前的母主,姿态端丽,眼神温和。


我可以感受到她对我散发出来的善意。


为什么她会不讨厌我呢……


我不明白。


小时候,我从未看见父亲除了母亲还有其他的女人。


母亲说,爱是霸占,是独享,是容不得他人一丝觊觎。


我对程憺没有这些感觉,我不爱他。


她可以为程憺的妾安排上好的院子,可以为我解围立威,是因为她也不爱吗?


还是说爱屋及乌。


我不知道,但是不重要,我知道她对我没有丝毫恶意,这就够了。


她没有带我去正厅,而是去了她的屋子,直到现在,她才真正放松下来。


「祖老年纪大了,性子越发的左了,见不得小辈忤逆她。今日之事,你无须放在心上。」


这意思是他们都只是碍于尊老,所以祖老并不能拿我怎么样吗?


她安宁地望著我,走到我身边,温柔地托了托我的脸颊。


「知弗。」


我已经十二年没有听到别人如此唤我了,乍一听都未反应过来。


「你和你母亲长得一样。」


「一样好看。」


我不想哭的,可眼泪就这样落了下来。


她没有诧异,也没有丝毫不耐,更没有制止我。


只是轻轻地替我擦眼泪。


我哭得说不出话,她好温柔,给我擦眼泪的时候像极了母亲。


等勉强平息下来,我才颤著声音开口:「您认识我阿娘吗?」


她见我不哭了,暖暖的手拉过我,在窗边的小几坐下。


眼神看著我,又像是看我母亲。


「年少时候,我和她一同长大的……你母亲既是我的好友,也是我的表妹。」


「若按辈分,或许你得叫我一声姨姨。」


我不知道这些,也没有见过她,其实我小时候见的人也实在太少。


母亲不爱出门,只带我上过三四次街。


也没有人来拜访过我们。


外祖家的人莫说见过,母亲提都不曾提起。


而她是我的姨母,我也不愿以程憺侧夫人的身份面对她。


所以我唤她:「姨姨。」


她「嗯」了一声,回应了我。似乎是看穿我所有的想法,包容了我的固执。


「对不起。」我讷讷道,眼神躲避。


心里只觉得羞耻,不知道怎样面对自己的姨母。


她一直没松开我的手。


我清清楚楚地听到她说:「知弗,你是个好孩子。」


「你与我之间如今的关系虽复杂,可你不必为此感到羞愧。」


「生得美丽,从来不是你的过错。」


我又想哭了,「可是别人都觉得是我的错……」


「别人觉得,便如此吗?」她打断我,「你也觉得是自己的错吗?」


我坚定摇头:「我从不觉得是自己的错。」


「只是我怕别人看向我时,鄙夷的目光……」我低头,把脸贴在她的手上,「姨姨,我不喜欢。」


她摸摸我的头,「不要怕,孩子。」


「有我在,这府中便没有谁能轻慢你。」


至此我有了姨母,和母亲一样包容我,爱惜我的姨母。


我忽然就不怪程憺逼著我来这里了。


若我一直躲在那笼子里,我还会知道有这样一位挂念我的长辈吗?我还能了解到关于我父亲母亲的过去吗?


我承认我心里有些庆幸了。


祖老不喜我又如何呢?这偌大的程氏,再也没有能让我害怕的东西。

二十一


善善来接我时,我正在听姨母和我讲母亲小时候的趣事。


「你母亲小时候喜欢吃梨花巷的桃酥,可是家中管教慎严,只好靠著我去看她,才能尝上些许。每每我的侍女买来,我便带著,去同她玩耍。」


「阿娘小时候竟这般贪食吗?」


「嗯……」姨母递给我一块桃酥,「我对你母亲从来狠不下心肠。」


「可自她九岁那年,吃了桃酥腹痛后,无论她怎样央求,我都再也没有给她买过。」


我咬了一口桃酥,香甜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来。


怪不得母亲爱吃。


「姨姨您也是为了阿娘好。」


姨母看著我摇头,「不,所谓的为她好,都是我以为罢了。」


「她想要得不得了,可却因为我的自以为是,再也没吃到过梨花巷的桃酥。」


我看了看手里的桃酥,却听到姨母说:「你手里这桃酥是我做的,梨花巷早在二十多年前便被毁去了。」


哪里还有什么桃酥呢?


看著有些伤感的姨母,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拉住她的手。


「后来我嫁到程氏,做了母主,终于可以学做桃酥,你母亲却再也没有机会吃到了。」


「可如今能做给你吃,也是极好的。」


她摸摸我的头,「好孩子,姨姨这里的桃酥等了你十二年了。」


我鼻头一酸,若我十二年前便来到了姨母身边。


那些想念父亲母亲的时候,打雷惊惧的时候,孤独哭泣的时候,是不是就会,有一个人把我搂在怀里,对我说:「姨姨在。」


那该有多好?


可如今我终于来到姨母身边,吃到了她做的桃酥,却是在这般不堪的境况下。


「夫人,咱们该走了。」善善低声催促我。


我不想走,不过半天的时间,我已经开始舍不得姨母了。


可姨母亲手包好一份桃酥,递给我。


「知弗,你该走了。」


「姨母许诺,你想知道的,我都不会瞒著你。」


她的脸慈祥又美丽。


「那我还能再来找您吗?」我想要一个确定的答案。


而姨母眼中盛满温柔的笑意。


「只要你想。」


于是我便放心地跟著善善走了。


在路上,小侍女兴奋地向我描述,程憺为我准备的院子多么精致多么有趣。


但我满脑子都是母亲姨母,根本没有心思在意这些。


若是我可以和姨母住在一起便好了。


可我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善善见我沉默著不如往常活泼,又努力挑起其他话题。


「夫人现在也有亲人了,真好。」


我开心起来,重重点头:「嗯!」


「姨姨还给我做了桃酥,我只分你一块。」


「谁叫你之前帮著程憺糊弄我!」


善善假装委屈,又向我保证:「好夫人,这是最后一次了,真的!」


「你说的!」


「真的真的!善善说话算数。」


我弯弯眼睛,勉强相信了她。


小侍女看我心情终于明朗起来,也放松下来。


她似是突然想起来的,「欸」了一声,对我笑道:「那这样说的话,将军算起来也是您的姨父呢!」


刚刚弯起弧度的嘴角又慢慢消失下去。


姨母说错不在我,可如今的局面,实在是尴尬得紧。


善善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小心地看著我。


我对她总是有一份包容在,没有对著她发脾气,可也不似之前在姨母屋里的好心情。


气氛正凝滞著,带路的侍女便说,为我安排的院子到了。


我下了轿椅,走了进去。


入眼是一院子怒放的红蔷薇,映了我满眼的叶绿花红。


东南角种著一颗粗壮的榕树,挂著一架秋千,另一旁摆了石桌石凳,连棋盘都准备好了。


和之前我住的地方像极了。


不同的是,仿造护城河的样式造的主屋,要进门,必先走过一条木桥。


这桥不长,不过十几步路,桥下养了许多锦鲤。岸边的新泥表明这条小河刚完工没多久。


看得出来,是用了心思的。


程憺正站在屋内等我。


「织织可还喜欢这里?」他走到我身边,伸手便想搂抱我。


手还没有碰到我的肩膀,便被我侧身躲开。


他也不恼,改换拉住我的手,这次他没有允许我挣开。


我抬眼问他:「这些都是姨母为我准备的吗?」


程憺听到我唤姨母,笑容微顿:「以后只可在无人处这般称呼。」


我看著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他看得出我是在等他的回答,无奈极了:「是。」


「那我便喜欢。」


我说完眼神扫过四周,配了我喜欢的颜色,还摆了好些有趣好玩的东西。


程憺继续讲著:「这个院子虽离得有些远了,可环境清幽,景致别丽,不会有人来打搅你。」


「前些日子,得知你要来。」他停了一下,才继续道:「……你姨母,特意问了我你的喜好,把这座院子改成现在的样式。」


心下一热,我只觉得想哭。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便已有一个人这般真心爱护我,还会在意我喜不喜欢。


我向来偏心,突然便觉得,程憺配不上我的姨姨,这般好的姨姨,他却如此不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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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会跟你走的,她是我的。」

「即便是我与她睡一辈子,你又能怎样?」

她是他的命,他会等自己长大,等起兵夺回江山,等……将她牢牢拴在身边的一天。

(一)

左秋漪自愿请命,进入西园服侍被废的小太子时,一个十五岁,一个五岁。

满园萧瑟中,小太子况云坐在台阶上,伶仃的背影倍显单薄。

他一见到左秋漪眼圈就红了,想哭却又不愿哭出来,反而吸了吸鼻子,冷冷道:「你来做什么?我不要你服侍,你快走!」

声音依旧稚气而熟悉,左秋漪一听便明白况云的用意,强压下心头酸楚,作势转身:「那奴婢当真走了?真的走了……」

果然,脚步还未迈出,那个小人儿便猛地站起,一把扑入她怀中,泪水夺眶而出:「秋漪姐姐,我父皇死了!」

悲恸至极的泣声里,左秋漪紧紧搂住况云,哽声道:「奴婢知道,奴婢都知道,太子受苦了……」

景阳二十七年,九王爷兵临城下,夺朝篡位,杀允帝,囚太子,一番风云变幻后,东穆江山就此易主。

一切开始得那样快,又结束得那样快,快到太子况云还没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被软禁在了西园。

一夕之间,从云端跌入尘土里,所幸他的皇奶奶,九王爷的生母极力保他,九王爷目的达到,也不愿再担个残杀幼侄的恶名,便留了他一命,却是生不如死。

西园的日子艰苦萧瑟,若不是左秋漪的到来,恐怕才五岁的况云无人照料,根本熬不过一季寒冬。

况云可以说是左秋漪一手养大的,从他出生起她就陪在他身边,宫破时他们失散,左秋漪被御前侍卫赵清持救走了,一直藏在赵府,大局定下后,她毅然决定入宫陪伴况云,赵清持问她:

「你想清楚了吗?一旦踏入那个园子,你知道接下来的路会是什么,你就一点……也未想过我吗?」

赵府树下,年轻俊秀的新帝侍卫颤声开口,终是拉住了左秋漪的衣袖,眸含凄色。

有风拂过他们的发梢,左秋漪垂首不语,许久,才呢喃道:

「他还太小……离不开我。」

轻轻的一句话,让赵清持的手一点点松开了,他眼神有些哀伤:「我明白了,我这就去安排……」

他早该料到,她不会抛下况云,却总心存万分之一的奢望,奢望她能选择一次他。

他们是在宫里的澜湖边相识的,那时太子贪玩不慎跌入湖中,水性不好的左秋漪舍身去救,将太子推上岸后,自己却渐渐沉下,他正巧带人巡逻经过,听到太子的哭喊声,想也未想地跃入湖中,将左秋漪救了上来。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浑身湿漉漉的,脸色苍白,还没咳几口水,便赶紧搂住一旁哭泣的太子,柔声安抚。

他看著她,明明极瘦弱的模样,却让人觉得有种温柔到不可抵触的力量。

左、秋、漪,他轻念著,从此便上了心。

一次次在宫中「偶遇」,一次次看她含羞带笑,一次次听她哼著歌谣哄太子……

他们的关系愈发熟稔,亦有些若有若无的情愫萦绕著,但每每想和她单独相处会儿,太子总会黏得跟牛皮糖似,只叫他哭笑不得,恨不能太子一夜长大,「放过」他心爱的姑娘。

但如今,却是他要先放她走了。

临别前,赵清持送了一枚玉佩给左秋漪,他说:「我等你,无论多久我都等。」

玉佩的含义不言而喻,左秋漪感动并内疚著,摩挲了玉佩半晌,才轻声道:「赵大哥,你是个好人。」

(二)

此后的两年里,左秋漪和况云相枕而眠,相依为命,日子虽然艰难,却也相安无事。

直到那年冬天,三皇子带人闯入西园时——

他是新帝最宠爱的儿子,也是传说中未来的储君,比况云大上六岁,性子嚣张跋扈,遗传了他父亲的心狠手辣。

他早就想斩草除根,奈何有太后压著,好不容易这次皇上陪同太后出宫祈福,况云没了皇奶奶的庇佑,叫他有机可乘,直接带去了狩猎场。

说是狩猎,其实不过是变相的杀机,三皇子跨于马上,笑得阴狠:

「别说三哥不带你玩,给你和你的婢女一炷香的时间,你们现在开始跑,若不小心被抓住了,就休怪三哥拿你们当猎物对待了。」

左秋漪心跳如雷,这哪里是玩,分明就是残忍的「杀人游戏」!

满堂哄笑间,况云涨红了脸,捏紧拳头,却是伸手去推左秋漪:「跟她没关系,你放她走!」

三皇子轻蔑一笑,一挥手:「点香。」

左秋漪一个激灵,背起况云扭头就跑,一边在雪地里没命地狂奔,一边喘声安抚况云:「赵大哥已经去通知太后了,咱们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她跑啊跑,长裙勾破了都没有发现,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冷风刺骨,背上却忽然一阵湿热,左秋漪身子一颤,这才察觉到,一直沉默的况云埋在她的脖颈里,无声无息地哭了。

才七岁的孩童透著不与年龄相符的狠劲,在风雪里咬牙泪流:「我不会忘记今天的,绝不会……」

他多想快点长大,长大到能够不再受人欺辱,能够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能够……保护他想保护的人。

太后的匆忙回宫才制止了这场闹剧,雪地里却寻不到两人的身影了,几番逼问下,三皇子才不情不愿地开口:「孙儿还没来得及追上呢,只远远瞧见他们滚下了山崖。」

事实上,不是没来得及,而是团团包围,是步步紧逼,直接将人逼坠了崖。

赵清持一听到消息就懵了,几乎都要站不稳了。

他立下率人在崖下开始搜救,整整找了两天两夜,才在一处石洞里发现了左秋漪和况云。

他们依偎著彼此,昏迷中相互取暖,左秋漪的长裙上血渍斑斑,触目惊心。

长在崖底的一颗歪脖子树救了他们一命,却让护著况云的左秋漪摔断了一条腿,若是赵清持再晚点来,那条腿就接不上了。

失而复得的赵清持再顾不上许多,抱住左秋漪又哭又笑,全无平日半点沉稳。

角落里的况云看著这一幕,并未为获救而感到欣喜,眸光反而倏然冷了下来。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回到西园后,左秋漪养了三个月,直养到春暖花开,身子才算基本恢复过来。

这段日子里,赵清持得到了太后的特许,常常来园中看左秋漪,为她和况云带去各种所需。

况云从前就不喜欢赵清持,如今更加,尤其是有一次听到他对左秋漪说:「等这次伤养好了,你就跟我走,好不好?」

他当时躲在暗处,整颗心都被揪起来了,只听到那边沉默了许久,才终是轻轻道:「他……还太小。」

瞬间松了口气的同时,却又有一股悲凉涌上他的心头,如果因为年幼能留住秋漪姐姐,那么……他还该不该长大?

想不出这个问题的况云,将所有愤恨指向了赵清持,在他看来,想带走左秋漪的赵清持就是罪魁祸首。

所以,那天当赵清持看见榻上的况云,委婉提出他该与左秋漪分房而睡,以此避嫌时,况云冷冷一哼,望向窗外正在晾衣裳的左秋漪。

「她不会跟你走的,她是我的。」

如果说这句话赵清持还能当作童言无忌,置之一笑,那么况云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叫他脸色大变,几乎是一下拔出了腰间剑。

(三)

左秋漪听到声响奔进来时,剑影一闪,房中那张不大的床已经一分为二,况云被剑气震在了地上,墨发薄唇,素衣单薄,却没有生气,反而得意地望著怒不可遏的赵清持。

「我会叫人再送两张过来。」

赵清持收剑转身,不去回答左秋漪的追问,径直出了房门。

直到很多年后,赵清持求太后赐婚,驾著马车连夜带走左秋漪时,才后怕地告诉她,那一天况云昂首目视他,几近挑衅地说了怎样一句话。

「即便是我与她睡一辈子,你又能怎样?」

丞相元昭的秘密造访,已经是五年后了。

十二岁的况云正襟危坐,毫不意外,只礼节周到地为元昭倒了杯茶,举止从容,眉目间又隐显霸气,那番风华,连阅人无数的元昭也要怔上一怔,而后若有所思,更加坚定了心中某个打算。

左秋漪站在况云身后,只听到少年慢条斯理地开口,唇边带笑。

「云待元相已久,早闻叔父病重,此番元相是为储君之事而来罢。」

左秋漪一颤,她知道,这就是况云对她说的机会。

也许他们……真的要离开这了。

这五年里,赵清持从没放弃过,左秋漪头三年都以况云尚幼拒了,到了第四年,她心中内疚愈深,半推半就的竟是要答应了,却不想还未来得及向况云开口,况云就忽然病倒了。

这一病就病了大半年,身子始终不见好,左秋漪如何能放心走?

她衣不解带地照顾著况云,即使最后赵清持冲进屋,忍无可忍地想拉走她:「他明明就是故意的!」

她也是以指贴唇,轻嘘了一声:「别吵醒了他,我们出去说,赵大哥……是我对不住你。」

而左秋漪不知道,彼时「病中昏睡」的况云,在他们掩门出去后,睁开了漆黑的一双眼,在听到赵清持气急败坏地离去后,缓缓扬起了嘴角。

「病」到最后装不下去了,况云索性拉住左秋漪问:「你喜欢他吗?」

左秋漪一怔,不敢直视况云的灼灼目光,垂首轻叹:「他一直在等我。」

「我是问你喜欢他吗?」

「他……他待我很好。」

况云急了:「难道我待你就不好吗?」

左秋漪哑然失笑,下意识地伸手就去抚况云的头顶,仿佛这孩子说了什么傻话般:「不一样的,殿下……」

被废这么多年,只有左秋漪仍称呼况云「殿下」,平时不觉如何,此时听来况云只觉委屈不已,一下似炸了毛的猫样,破天荒地冲左秋漪发了火:「别叫我殿下!」

你为什么,为什么就能叫他「赵大哥」!

后面半句终是没能吼出来,况云在左秋漪错愕的目光中,猛地钻进了被中,小猫样别扭地生闷气,任左秋漪怎样哄都不肯再出来,倒是左秋漪作势要走时,一只手闪电般抽出被窝抓住她。

房中霎时静了下来,许久,少年才在被中闷声闷气道:「你别走,你再给我几年,我保证,我们很快就能离开这的,你相信我……」

月光透过窗棂洒进,就在这个风轻云淡的夜晚,左秋漪得到了况云信誓旦旦的保证,却也终于敏感察觉到,有什么……不一样了。

(四)

一番私会后,况云与元相这便开始谋划。

只因三皇子残酷嗜杀,断不适合当储君,元相与朝中几位重臣相商,又私下取得太后的支持,思前想后做出了「光复正统」的决定——

扶持况氏嫡孙,前太子况云为帝!

如今夷帝病重,恐怕拖不了几年,他们刚好趁机培养势力,暗中联络前朝旧臣,定下周密计划,只待那一天的到来。

他朝驾崩之日,便是起兵之时!

况云踌躇满志,多年囚禁生涯仿佛看见了曙光,然这一环扣一环中,还需一个心腹之人,潜伏在夷帝身边,充当内应。

当又一个深夜,元相造访,于灯烛下将此提出时,况云愣了愣,脑海中鬼使神差地蹦出一个名字。

他望了一眼左秋漪,又看向元相,终是抿了抿唇,沉吟开口:「我倒有一人可用。」

「谁?」

「御前侍卫,赵、清、持。」

话音一落,况云身后的左秋漪颤了颤,赫然抬头。

月下庭前,风吹云动。

赵清持凝视了左秋漪许久,一声叹息:「你为了他当真是不惜一切呀……」

他深吸了口气,按住左秋漪的肩头:「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答应。」

「但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你为他做的已经够多了,等此事一了结,我便带你走,好不好?」

左秋漪眨了眨眼,并不回答,只是任赵清持拥入了怀中,怔怔地望向虚空。

彼时他们都不知道,暗处长廊上,一道人影静静地望著这一幕,少年紧紧握住双手,一拳捶在了柱子上。

等,他只有等。

等自己长大,等起兵夺回江山,等……将她牢牢拴在身边的一天。

在一边暗中筹划间,夷帝的病渐入膏肓,在艰难地拖过了三年后,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表面平静的东穆皇朝,内里早已波涛汹涌,仿佛一触即发,元相带著抑制不住的兴奋连夜赶到了西园——

宫墙之内的风,终是要起了。

送走元相后,况云在昏暗的房中,擦拭起了一把剑,寒光映著他狠厉的眉眼。

明天,他将率兵一举攻入大殿,杀他个措手不及,并用这把剑,在夷帝灵前,当著文武百官的面,亲手砍下三皇子的人头!

然后元相与太后将站出,宣读一份「遗诏」,一份由赵清持替换出来,传位于况云的「遗诏」。

一切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兴起,在三皇子一党还来不及反应时,便彻底地尘埃落定。

当夜,一直睡不著的况云,悄悄摸进了左秋漪的房间,在她床前站了许久,直到左秋漪惊醒过来,颤声唤了句:「殿下?」

黑暗中的况云这才轻嘘一声,如只小猫般,钻进了左秋漪的被窝中,不由分说地搂住了她的腰。

「我今晚和你睡好不好,就像以前一样,我保证不乱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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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会跟你走的,她是我的。」

「即便是我与她睡一辈子,你又能怎样?」

她是他的命,他会等自己长大,等起兵夺回江山,等……将她牢牢拴在身边的一天。

(一)

左秋漪自愿请命,进入西园服侍被废的小太子时,一个十五岁,一个五岁。

满园萧瑟中,小太子况云坐在台阶上,伶仃的背影倍显单薄。

他一见到左秋漪眼圈就红了,想哭却又不愿哭出来,反而吸了吸鼻子,冷冷道:「你来做什么?我不要你服侍,你快走!」

声音依旧稚气而熟悉,左秋漪一听便明白况云的用意,强压下心头酸楚,作势转身:「那奴婢当真走了?真的走了……」

果然,脚步还未迈出,那个小人儿便猛地站起,一把扑入她怀中,泪水夺眶而出:「秋漪姐姐,我父皇死了!」

悲恸至极的泣声里,左秋漪紧紧搂住况云,哽声道:「奴婢知道,奴婢都知道,太子受苦了……」

景阳二十七年,九王爷兵临城下,夺朝篡位,杀允帝,囚太子,一番风云变幻后,东穆江山就此易主。

一切开始得那样快,又结束得那样快,快到太子况云还没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被软禁在了西园。

一夕之间,从云端跌入尘土里,所幸他的皇奶奶,九王爷的生母极力保他,九王爷目的达到,也不愿再担个残杀幼侄的恶名,便留了他一命,却是生不如死。

西园的日子艰苦萧瑟,若不是左秋漪的到来,恐怕才五岁的况云无人照料,根本熬不过一季寒冬。

况云可以说是左秋漪一手养大的,从他出生起她就陪在他身边,宫破时他们失散,左秋漪被御前侍卫赵清持救走了,一直藏在赵府,大局定下后,她毅然决定入宫陪伴况云,赵清持问她:

「你想清楚了吗?一旦踏入那个园子,你知道接下来的路会是什么,你就一点……也未想过我吗?」

赵府树下,年轻俊秀的新帝侍卫颤声开口,终是拉住了左秋漪的衣袖,眸含凄色。

有风拂过他们的发梢,左秋漪垂首不语,许久,才呢喃道:

「他还太小……离不开我。」

轻轻的一句话,让赵清持的手一点点松开了,他眼神有些哀伤:「我明白了,我这就去安排……」

他早该料到,她不会抛下况云,却总心存万分之一的奢望,奢望她能选择一次他。

他们是在宫里的澜湖边相识的,那时太子贪玩不慎跌入湖中,水性不好的左秋漪舍身去救,将太子推上岸后,自己却渐渐沉下,他正巧带人巡逻经过,听到太子的哭喊声,想也未想地跃入湖中,将左秋漪救了上来。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浑身湿漉漉的,脸色苍白,还没咳几口水,便赶紧搂住一旁哭泣的太子,柔声安抚。

他看著她,明明极瘦弱的模样,却让人觉得有种温柔到不可抵触的力量。

左、秋、漪,他轻念著,从此便上了心。

一次次在宫中「偶遇」,一次次看她含羞带笑,一次次听她哼著歌谣哄太子……

他们的关系愈发熟稔,亦有些若有若无的情愫萦绕著,但每每想和她单独相处会儿,太子总会黏得跟牛皮糖似,只叫他哭笑不得,恨不能太子一夜长大,「放过」他心爱的姑娘。

但如今,却是他要先放她走了。

临别前,赵清持送了一枚玉佩给左秋漪,他说:「我等你,无论多久我都等。」

玉佩的含义不言而喻,左秋漪感动并内疚著,摩挲了玉佩半晌,才轻声道:「赵大哥,你是个好人。」

(二)

此后的两年里,左秋漪和况云相枕而眠,相依为命,日子虽然艰难,却也相安无事。

直到那年冬天,三皇子带人闯入西园时——

他是新帝最宠爱的儿子,也是传说中未来的储君,比况云大上六岁,性子嚣张跋扈,遗传了他父亲的心狠手辣。

他早就想斩草除根,奈何有太后压著,好不容易这次皇上陪同太后出宫祈福,况云没了皇奶奶的庇佑,叫他有机可乘,直接带去了狩猎场。

说是狩猎,其实不过是变相的杀机,三皇子跨于马上,笑得阴狠:

「别说三哥不带你玩,给你和你的婢女一炷香的时间,你们现在开始跑,若不小心被抓住了,就休怪三哥拿你们当猎物对待了。」

左秋漪心跳如雷,这哪里是玩,分明就是残忍的「杀人游戏」!

满堂哄笑间,况云涨红了脸,捏紧拳头,却是伸手去推左秋漪:「跟她没关系,你放她走!」

三皇子轻蔑一笑,一挥手:「点香。」

左秋漪一个激灵,背起况云扭头就跑,一边在雪地里没命地狂奔,一边喘声安抚况云:「赵大哥已经去通知太后了,咱们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她跑啊跑,长裙勾破了都没有发现,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冷风刺骨,背上却忽然一阵湿热,左秋漪身子一颤,这才察觉到,一直沉默的况云埋在她的脖颈里,无声无息地哭了。

才七岁的孩童透著不与年龄相符的狠劲,在风雪里咬牙泪流:「我不会忘记今天的,绝不会……」

他多想快点长大,长大到能够不再受人欺辱,能够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能够……保护他想保护的人。

太后的匆忙回宫才制止了这场闹剧,雪地里却寻不到两人的身影了,几番逼问下,三皇子才不情不愿地开口:「孙儿还没来得及追上呢,只远远瞧见他们滚下了山崖。」

事实上,不是没来得及,而是团团包围,是步步紧逼,直接将人逼坠了崖。

赵清持一听到消息就懵了,几乎都要站不稳了。

他立下率人在崖下开始搜救,整整找了两天两夜,才在一处石洞里发现了左秋漪和况云。

他们依偎著彼此,昏迷中相互取暖,左秋漪的长裙上血渍斑斑,触目惊心。

长在崖底的一颗歪脖子树救了他们一命,却让护著况云的左秋漪摔断了一条腿,若是赵清持再晚点来,那条腿就接不上了。

失而复得的赵清持再顾不上许多,抱住左秋漪又哭又笑,全无平日半点沉稳。

角落里的况云看著这一幕,并未为获救而感到欣喜,眸光反而倏然冷了下来。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回到西园后,左秋漪养了三个月,直养到春暖花开,身子才算基本恢复过来。

这段日子里,赵清持得到了太后的特许,常常来园中看左秋漪,为她和况云带去各种所需。

况云从前就不喜欢赵清持,如今更加,尤其是有一次听到他对左秋漪说:「等这次伤养好了,你就跟我走,好不好?」

他当时躲在暗处,整颗心都被揪起来了,只听到那边沉默了许久,才终是轻轻道:「他……还太小。」

瞬间松了口气的同时,却又有一股悲凉涌上他的心头,如果因为年幼能留住秋漪姐姐,那么……他还该不该长大?

想不出这个问题的况云,将所有愤恨指向了赵清持,在他看来,想带走左秋漪的赵清持就是罪魁祸首。

所以,那天当赵清持看见榻上的况云,委婉提出他该与左秋漪分房而睡,以此避嫌时,况云冷冷一哼,望向窗外正在晾衣裳的左秋漪。

「她不会跟你走的,她是我的。」

如果说这句话赵清持还能当作童言无忌,置之一笑,那么况云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叫他脸色大变,几乎是一下拔出了腰间剑。

(三)

左秋漪听到声响奔进来时,剑影一闪,房中那张不大的床已经一分为二,况云被剑气震在了地上,墨发薄唇,素衣单薄,却没有生气,反而得意地望著怒不可遏的赵清持。

「我会叫人再送两张过来。」

赵清持收剑转身,不去回答左秋漪的追问,径直出了房门。

直到很多年后,赵清持求太后赐婚,驾著马车连夜带走左秋漪时,才后怕地告诉她,那一天况云昂首目视他,几近挑衅地说了怎样一句话。

「即便是我与她睡一辈子,你又能怎样?」

丞相元昭的秘密造访,已经是五年后了。

十二岁的况云正襟危坐,毫不意外,只礼节周到地为元昭倒了杯茶,举止从容,眉目间又隐显霸气,那番风华,连阅人无数的元昭也要怔上一怔,而后若有所思,更加坚定了心中某个打算。

左秋漪站在况云身后,只听到少年慢条斯理地开口,唇边带笑。

「云待元相已久,早闻叔父病重,此番元相是为储君之事而来罢。」

左秋漪一颤,她知道,这就是况云对她说的机会。

也许他们……真的要离开这了。

这五年里,赵清持从没放弃过,左秋漪头三年都以况云尚幼拒了,到了第四年,她心中内疚愈深,半推半就的竟是要答应了,却不想还未来得及向况云开口,况云就忽然病倒了。

这一病就病了大半年,身子始终不见好,左秋漪如何能放心走?

她衣不解带地照顾著况云,即使最后赵清持冲进屋,忍无可忍地想拉走她:「他明明就是故意的!」

她也是以指贴唇,轻嘘了一声:「别吵醒了他,我们出去说,赵大哥……是我对不住你。」

而左秋漪不知道,彼时「病中昏睡」的况云,在他们掩门出去后,睁开了漆黑的一双眼,在听到赵清持气急败坏地离去后,缓缓扬起了嘴角。

「病」到最后装不下去了,况云索性拉住左秋漪问:「你喜欢他吗?」

左秋漪一怔,不敢直视况云的灼灼目光,垂首轻叹:「他一直在等我。」

「我是问你喜欢他吗?」

「他……他待我很好。」

况云急了:「难道我待你就不好吗?」

左秋漪哑然失笑,下意识地伸手就去抚况云的头顶,仿佛这孩子说了什么傻话般:「不一样的,殿下……」

被废这么多年,只有左秋漪仍称呼况云「殿下」,平时不觉如何,此时听来况云只觉委屈不已,一下似炸了毛的猫样,破天荒地冲左秋漪发了火:「别叫我殿下!」

你为什么,为什么就能叫他「赵大哥」!

后面半句终是没能吼出来,况云在左秋漪错愕的目光中,猛地钻进了被中,小猫样别扭地生闷气,任左秋漪怎样哄都不肯再出来,倒是左秋漪作势要走时,一只手闪电般抽出被窝抓住她。

房中霎时静了下来,许久,少年才在被中闷声闷气道:「你别走,你再给我几年,我保证,我们很快就能离开这的,你相信我……」

月光透过窗棂洒进,就在这个风轻云淡的夜晚,左秋漪得到了况云信誓旦旦的保证,却也终于敏感察觉到,有什么……不一样了。

(四)

一番私会后,况云与元相这便开始谋划。

只因三皇子残酷嗜杀,断不适合当储君,元相与朝中几位重臣相商,又私下取得太后的支持,思前想后做出了「光复正统」的决定——

扶持况氏嫡孙,前太子况云为帝!

如今夷帝病重,恐怕拖不了几年,他们刚好趁机培养势力,暗中联络前朝旧臣,定下周密计划,只待那一天的到来。

他朝驾崩之日,便是起兵之时!

况云踌躇满志,多年囚禁生涯仿佛看见了曙光,然这一环扣一环中,还需一个心腹之人,潜伏在夷帝身边,充当内应。

当又一个深夜,元相造访,于灯烛下将此提出时,况云愣了愣,脑海中鬼使神差地蹦出一个名字。

他望了一眼左秋漪,又看向元相,终是抿了抿唇,沉吟开口:「我倒有一人可用。」

「谁?」

「御前侍卫,赵、清、持。」

话音一落,况云身后的左秋漪颤了颤,赫然抬头。

月下庭前,风吹云动。

赵清持凝视了左秋漪许久,一声叹息:「你为了他当真是不惜一切呀……」

他深吸了口气,按住左秋漪的肩头:「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答应。」

「但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你为他做的已经够多了,等此事一了结,我便带你走,好不好?」

左秋漪眨了眨眼,并不回答,只是任赵清持拥入了怀中,怔怔地望向虚空。

彼时他们都不知道,暗处长廊上,一道人影静静地望著这一幕,少年紧紧握住双手,一拳捶在了柱子上。

等,他只有等。

等自己长大,等起兵夺回江山,等……将她牢牢拴在身边的一天。

在一边暗中筹划间,夷帝的病渐入膏肓,在艰难地拖过了三年后,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表面平静的东穆皇朝,内里早已波涛汹涌,仿佛一触即发,元相带著抑制不住的兴奋连夜赶到了西园——

宫墙之内的风,终是要起了。

送走元相后,况云在昏暗的房中,擦拭起了一把剑,寒光映著他狠厉的眉眼。

明天,他将率兵一举攻入大殿,杀他个措手不及,并用这把剑,在夷帝灵前,当著文武百官的面,亲手砍下三皇子的人头!

然后元相与太后将站出,宣读一份「遗诏」,一份由赵清持替换出来,传位于况云的「遗诏」。

一切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兴起,在三皇子一党还来不及反应时,便彻底地尘埃落定。

当夜,一直睡不著的况云,悄悄摸进了左秋漪的房间,在她床前站了许久,直到左秋漪惊醒过来,颤声唤了句:「殿下?」

黑暗中的况云这才轻嘘一声,如只小猫般,钻进了左秋漪的被窝中,不由分说地搂住了她的腰。

「我今晚和你睡好不好,就像以前一样,我保证不乱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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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完结,共1.2万字,请放心食用

江成滨的神色愈发寂寞起来,「阿容,我现在知道了,我是个疯子,我偏执,我愚蠢,我罪大恶极。我没学会怎么爱你,也不配得到你的爱。」

1

七月二十九日下午两点半,在上海市浦东新区塘桥街道上的一间咖啡屋内,陈玉容正梨花带雨地请求我帮她做一次鉴情。

「时小姐,我实在不知道现在应该怎么办了,这件事只有你能帮我了。」陈玉容紧紧抓著我的一只手,白皙的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发红。

我尽可能温和地对著她微笑,同时用另一只手缓缓抚摸她的手背,一点一点诱导她说出自己感情烦恼中的更多细节。

于是在接下来近半小时的谈话中,我逐渐掌握了一些信息。

陈玉容是工薪家庭出身,学历是普通二本师范院校的本科生,曾经的职业是高中生物老师。

她在二十五岁那年与江氏集团总裁江成滨一见钟情,并在同年顶著重重压力嫁入江家,婚后辞职做了全职太太,今年是他们结婚后的第七年。

「时小姐,你知道的,我……我根本离不开他,我明明那么爱他,他……他怎么能这么对我……」

陈玉容断断续续地向我控诉著,晶莹的泪珠挂在长而浓密的睫毛上,这令她看上去像朵披著露珠的玫瑰一样美丽。

她提到了江成滨的夜不归宿,他手机里莫名其妙的暧昧简讯,还有他衬衫上若有若无的女士香水味儿……这样绕了一大圈后,总算回到了正题。

「时小姐,我希望你能打扮成他初恋情人的样子去接近他。」

陈玉容定了定神,拿起纸巾擦干眼泪,又很快将它放回原处,纸巾上除了泪渍外几乎不见一丝褶皱。

这样浑然天成的优雅几乎让我忘记了她的普通出身,我甚至开始恼恨起那个渣男的花心,并从心底里同情陈玉容的遭遇。

「江太太,您能为我提供一张这位初恋情人的照片吗?」

陈玉容面露难色,但又很快恢复如常,「我可以口头指导时小姐的装扮言行,我相信如果是时小姐的话……」

她停顿一下,又仔细地打量了我一遍,这才继续道,「就一定会顺利完成这次鉴情。」陈玉容非常肯定地点了点头,嘴角弯起的一抹微笑真诚得恰到好处。

这份迷人的娇憨在一个少妇身上可不多见,这样的江太太实在是……太可爱了。

我忍不住扑哧一笑。

陈玉容却立即紧张起来,「实在不好意思,时小姐,如果我刚刚的要求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还请你……」

「没有,没有,您只要耐心等待我的鉴情结果就可以了。」我冲她微微一笑,抢在她之前起身去前台买单。

陈玉容点点头,礼貌地接受了我的好意,将桌上的手机收进手提包里,准备离开。

她的手机是最新款的水果机,手机坠是一只可爱到有些好笑的小白鼠,看样子应该还有一只情侣款的小白猫挂在另一部手机上。

我再次惋惜地替陈玉容叹了口气。

三天后,我,时薇,一个专业的鉴情师将会去揭开江成滨的真面目,倘若他真的出轨,我会将这个事实毫无保留地告诉陈玉容,至于是忍气吞声还是及时止损,这就要看当事人如何选择了。

但是……说句不专业的,我是真希望这个可怜的女人可以不用面对这么艰难的抉择。

2

三天后,下午一点,我站在穿衣镜前第五次审视自己的新形象。

新染的茶金色长发编成鱼骨辫,发梢垂在胸前,薄纱料子的浅绿衬衫配上奶白色的棉布半身裙。陈玉容还特地建议我戴上一顶森女范儿的复古遮阳帽。

我必须得承认,她对情敌的了解超乎了我的预料,如果我愿意问的话,我猜她还能告诉我这位初恋在微笑时嘴角上扬的弧度是多少。

下午三点整,我走进了「一纸浓香」咖啡馆。

这是一家以阅读为主题的咖啡馆,消费不低但胜在环境清幽,江成滨会在每周六下午来这里看一会儿书。

现在,他就正坐在靠窗户的位子上,专注地看一本小说。

我想了想,从旁边的书架上挑了本同作者的书抱在怀里。

大概半个小时后,江成滨合上书,按摩了一会儿眼眶,点了一盘开心果。

吃完后,他饶有兴趣地用开心果壳摆出了一个心形。

就在这个图案即将完成的时候,一件有趣的事情发生了。

果壳里有一枚有点儿发黑的坏果壳。它影响了整个图案的美感,但如果少了它,这个图案就变成了一个有缺口的心形。

江成滨苦恼地皱起了眉,旋即果断地冲服务生招招手,又点了一盘开心果,直到完美地补齐这个图案后,他才露出满意的微笑。

我若有所思地眯起眼。我想,江成滨或许是个有些固执的人,与他相处时我最好不要轻易忤逆他。

「先生,请问这里有人吗?」我走上前,向江成滨问道。

江成滨抬头看了我一眼,淡淡道:「小姐,您请便。」

我道了谢,规规矩矩地拉开椅子坐在他对面,又状似不经意地指著他手里的小说,惊喜地问道:「先生,您也喜欢这个作者的书吗?」

江成滨只点了点头,似乎完全没有和我继续聊天的意愿。

我不依不饶地揪著这个话题不放,先是向他展示了手里书的封面,表明了自己与他相同的爱好,接著开始就书中的内容向他搭讪。

江成滨安静地听著,偶尔才会出于礼貌回我一两句。

闲扯了十五分钟后,我将话题引到了今天的重头戏上。

「先生,今天很高兴能认识你,我叫顾小璐,是一名小说编辑。」我热切地向江成滨伸出手。

「江成滨。」江成滨敷衍地握了握我的手指。

「江先生,方便给我留个联系方式吗?我觉得您对文学的一些见解很独到,在这方面我还有很多问题想向您请教。」

「不好意思,顾小姐。下周我有许多工作要忙,暂时不会抽出时间阅读,你还是另找更合适的书友吧。」

江成滨的神色有点儿不耐烦,草草地向我告别后就离开了。

望著他匆匆离开的背影,我不免有些诧异。

江成滨给人的第一印象简直是严肃到有些刻板。

就算是一个普通人在遇到与初恋极为相似的异性时,也会不由自主地产生好感,而他的表现非但不像是一个有出轨意向的男人,而且还有些反常。

我皱了皱眉,正打算起身离开时,面前却忽然坐下了另一个男人。

男人大概二十五岁左右,比江成滨年轻一些,但相貌比前者出挑很多。

亚麻色短发,狭长桃花眼,带著微笑的薄唇。这是个很有诱惑力的男人。

他甚至让我有种错觉,就好像只要他自己愿意,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变成最令我心动的模样。

「先生,请问您有什么事吗?」我问道。

「小姐,我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接近江成滨,但我希望你能离他远一点。」他仍微微笑著,但眼里却带著一丝警告。

我心里一惊,但很快就镇定下来,毫不客气地回道:「先生,选择与谁交往完全是我的个人自由,按理说你没有理由干涉,除非……」

我刻意截断话头,暧昧地看了他一眼。

可惜,男人既没有被我的大胆激怒,也没有因此透露更多的信息,他摇摇头,起身快步离开了。

我打量著他的背影,开始考虑陈玉容是个同妻的可能性。

3

当夜,我在电话里向陈玉容叙述了鉴情的全部经过,但略去了有关那个奇怪男人的部分。

直觉告诉我,除了鉴情外我不应该再关注过多。

「时小姐,这是他的伪装,一定是!」陈玉容情绪激动地说。

「江太太,我觉得你应该对自己的丈夫多一点信任。」我劝道。

「这不可能,我明明发现了一些证据,时小姐,是不是……是不是你那边……」

「江太太,我不希望听到你质疑我的工作能力。」

「那你可以再帮我一次吗?拜托你了,我可以追加鉴情费用的尾款。」陈玉容开始胡搅蛮缠了。

我不耐烦了,连带著语气也更加生硬,「江太太,我希望你能明白,我是一名鉴情师,不是负责勾引你丈夫的绿茶。」

电话那头顿了顿,片刻后陈玉容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实在不好意思,时小姐,让你看笑话了。」陈玉容似乎十分克制地吸了吸鼻子,竭力压制住哭腔,一板一眼地向我道歉。

我的心几乎在一瞬间就软了下来。

我怎么能这么轻易就责怪一个被出轨弄得有些神经质的女人呢?我本应该再多给她一些理解的。

怀著这样的恻隐心,我在第二天又去了「一纸浓香」咖啡馆,半逼迫半恳求地要到了江成滨的微信。

自那以后的半个月内,我发给江成滨的微信全部石沉大海,每周末必去的咖啡馆里也没有了他的身影。

看来江成滨为了躲我这朵「烂桃花」,还真是算得上用心良苦,连自己雷打不动的生活习惯都愿意改变。

我想这次的鉴情任务已经可以结束了,我在电话簿里翻出了陈玉容的号码,打算立刻把她约出来谈谈结清尾款的事。

但就在这时,一条微信忽然弹了出来,而发信的人居然是……

江成滨!

我点开微信,目光一下子就锁定了上面的几个字。

五楼512房,我等你。

在这行文字的下面紧跟著一个定位,位置是一家豪华的酒店。

我紧紧攥著手机,全身的血液似乎都一股脑儿涌上了头部。

陈玉容的担心终于成真了,江成滨果然有问题!

我飞快地将这个消息通知给陈玉容,定了定神,准备好后便动身前往定位中的酒店。

如果不出所料的话,接下来要上演的便是「正房捉奸」的揪心戏码了。

我叹了口气,脚步愈发沉重起来。

真是……该来的,怎么也躲不过。

4

深夜十点半,我敲响了512的房门。又过了一会儿,江成滨才来开门。

我亲热地打了个招呼,顺势挽上他的手臂,推搡著他进屋。

江成滨难得好脾气地冲我笑了笑,手臂一勾,竟是将我回挽到了自己怀里。

没有动情时的燥热难耐,江成滨的体温低得可怕,在他怀里简直还不如让我靠著一座冰雕,更让人费解的是,这股寒气还伴著一股令人窒息的酒气。

我紧紧皱起了眉。

这是什么意思?他堂堂江氏集团的总裁,睡个女人难道还要喝酒壮胆?

「江先生,办正事儿之前,不如让我去洗个澡?」

我继续同他周旋著,同时暗暗计算陈玉容即将到来的时间。

江成滨没有放开我,反而用另一只手捏住我的下巴,迫使我抬头与他对视。

只见他面色潮红,眼里有浅浅的血丝,额上有细密的汗珠,这又分明是情欲未完全褪尽的样子。

「时小姐……我们都被骗了。」江成滨轻轻地说道。

这样平静的一句话却如惊雷般在我脑中炸响。

「你什么意思?」我听见自己呆呆地问道。

「刚才我和阿容出去喝酒,她刻意灌醉了我,又给我下了药,你收到的微信也是她趁我意识不清时发送的。

「我知道她待会儿会来捉奸,为确保万无一失,她甚至在你身后的那张浮雕画里藏了针孔摄像头。」

我愣在原地,耳中出现了一阵又一阵的耳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深爱丈夫的女人亲自将第三者送上了丈夫的床。早已洞悉一切的丈夫却乖乖地在这个圈套里束手待毙。

「江先生,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你现在想做什么?」

「时小姐,我要你陪我做一场戏。」

「我拒绝。」

「我保证不会伤害你,而且……」

江成滨凑近过来,悄悄在我耳边说了一个数字。

说句没出息的,我是真不在意他们夫妻在搞什么猫腻儿,但江成滨开出的这个价格又实在让我舍不得拒绝。

我环上了江成滨宽阔的肩,由著他托起我,缓缓地将我的身体压进柔软的床垫里。

我握紧了掌心里的小型电击棒,幸运的是,江成滨从始至终都没有忘记自己的承诺。

他温柔地扣过我的头,拇指横在我的嘴唇前,压下身子,忘情地亲吻著自己的手指。

那一点情欲的余烬一下子被他重新点燃,又以燎原之势焚烧掉了一半理智。

他甚至开始喘息著呢喃一个名字,从恍惚不安再到急不可待。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如果江成滨是在做戏,那他简直可以捧个影帝回家,但如果他不是,那个让他爱到疯魔,在幻想中与他欢爱的女人又会是谁?

一番「云雨」后,江成滨终于躺倒在床上,我窸窸窣窣地整理好仪容准备离开,脚尖刚触到地面时,左手腕忽然被人从后面拽住了。

江成滨极用力地拉住我,一双眼带著水汽,颇有些失真地望向我。

「阿容……」他低低地唤道。

我想甩开他,但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天的果壳心图案,犹豫几秒,我还是没敢动作。

「你说你爱我。」他不容置疑地命令道。

「我爱你。」我生硬地回道。

「你说你永远不会离开我。」

「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江成滨满意一笑,孩子气地冲我眨眨眼,终于肯乖乖放我离开。

我感觉心里莫名发慌,起身时不小心撞到了床头柜,江成滨的手机被我撞掉在地毯上。

屏幕亮起的瞬间,我的心跳骤然加快。

锁屏界面是一个气质干净的少女,复古遮阳帽、茶金色鱼尾辫、浅绿衬衫、奶白半身裙。照片右下角是两个粉红色的花体艺术字,写的是:初恋。

我捡起手机,再次辨认照片上的少女。

错不了了,这位初恋不是别人,正是七年前的陈玉容。

我的脑子更乱了,指腹反复摩挲江成滨手机上的挂坠,这是一只可爱到有些好笑的小白猫,因为使用的年头有些久,油漆都有些脱落了。

也许江成滨没有出轨,他一直爱著陈玉容,而明知这一点的陈玉容却故意找鉴情师来鉴情,或者说是勾引?甚至在江成滨没有出轨的情况下,给他下套,强行收集出轨证据。

陈玉容到底想干什么?明知妻子的小花招,却还照单全收的江成滨又想干什么?

我甩甩头,抓起手提包,快步往门口走。

然而后续的麻烦再次超乎了我的预料。

5

「很抱歉,小姐,电梯出现了点儿电力故障,目前工程队正在全力抢修,预计二十分钟后就可以重新使用。」

我冲满脸歉意的电梯服务生点点头,转身直奔楼梯间。从五楼往上的楼层畅通无阻,偏偏在五楼和四楼间的缓台上出现了一堆莫名其妙的杂物。

现在的五楼就变成了一个暂时封闭的空间。陈玉容既完不成她的捉奸大计,也没法儿上来回收针孔摄像头,我这个倒霉的局外人也成了任人摆布的笼中鸟。

我转身往回走,同时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冷静,时薇,一定要冷静,好好想想,从进入512到现在,你还遗漏了什么重要的细节。

首先,江成滨的叙述应该是真的,浓重的酒气和情欲做不了假。

但一个被下药的醉汉是怎么在与我交流时保持清醒,又是怎么发现浮雕画里的针孔摄像头呢?

我想起了宾馆茶几上的牛奶,还有江成滨发梢上挂著的冰冷水珠。

牛奶可以解酒,冲冷水澡可以快速消除情欲。为江成滨做这些准备的人应该就是他的帮手,如果我的猜想没错,封锁五楼应该也是这个人干的。

如果我是这个人的话,我现在一定会在一个合适的位置,时刻监视江成滨、陈玉容还有时薇的动向。

想通这些后,我走到了512房间外的那条走廊上,对著头顶的监控摄像头打手势。

「我希望能跟你谈谈,我现在就在原地等你。」

监控室在七楼,如果这个人愿意与我交流的话,他应该会在两分钟后出现在我面前。

我认为,我应该能从他那儿得到更有价值的信息,就算不能,起码我也得想办法摆脱目前这种被动的局面。

但这个临时的计划再一次被打乱了。

身后512的房门忽然被人推开,江成滨走到我面前,略带歉意地望著我。

「时小姐,很抱歉以这种方式留住你,我知道你不想惹麻烦,但我有一件事无论如何都想拜托你。」

我沉默地后退了一步。

这夫妻俩连胡搅蛮缠的口吻都几乎一模一样。

「时小姐,我是真的想求你帮忙。」江成滨将针孔摄像头和两张填好的支票递到我眼前。

支票上的数字惹得我一阵眼花,我于是就很没出息地再次将询问的眼神投向了这个万恶的有钱人。

「我希望你带著这段视频,替我去问问陈玉容,她收集这样的证据想要交换什么?」

「江先生要是真想知道,刚才就不该封锁五楼,你应该把陈玉容放上来,与她当面对质。」

「你不明白。」江成滨苦笑著摇了摇头,「阿容什么都不会跟我说的,她从半年前就开始疏远我,对我的态度也一直都不温不火,无论是旁敲侧击还是直接问,她都不肯告诉我她的真实想法。」

我深吸一口气,伸手准备接过江成滨手上的东西,目光不经意间越过江成滨的肩膀,看到了在走廊尽头站著的人。

那是在咖啡馆遇到的奇怪男人。

他身著酒店服务生的制服,站在原地,沉默地望著我和江成滨这边,却并没有过来的意思,只在与我目光交汇的时候,轻轻冲我摇了摇头。

他就是江成滨的帮手吗?摇头是想告诉我不要答应江成滨的请求吗?

种种疑虑像滚雪球一样,推搡著渴望真相的好奇心不断前进。

从现在开始,我不打算回头了。

我凑近江成滨压低声音问道:「江先生打算怎么办?」

江成滨眼睛一亮,立即向我交待了接下来的计划。

6

从酒店回来后,我播放了针孔摄像头中的视频。

剪辑掉江成滨和他的帮手在房间里的小动作,保留我和江成滨的全部「动作戏」,然后模糊我自己的脸,只留下江成滨的清晰脸部镜头,这样一份完美的出轨证据就大功告成了。

次日下午,我约陈玉容在老地方见面。

「江太太,你最好向我解释一下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紧皱眉头,指尖急促地敲击桌面,先发制人地向陈玉容问道。

「时小姐,我只是想要江成滨的出轨证据而已。」

「但他并没有出轨!你见过哪个偷情的男人会给自己下药吗?」

「没错,他没出轨,我也的确骗了你,但你不也摆了我一道吗?封锁五楼就是你做的吧?」

我眨了眨眼睛,适时地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微笑,「是啊,现在江成滨的『出轨』证据就在我手里。」

我打开手机,调出剪辑好的视频,播放给陈玉容看。

陈玉容的脸色渐渐泛白,但声音仍然镇定,「你想要多少?」

「我想知道你做这些的原因。」

「这跟你没关系!」陈玉容一下子激动起来,脸上的血色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

「那我就只好把它交给江先生了。」我将手机装回手提包内,叫过咖啡馆的服务生准备结账。

陈玉容抢前几步,攥住我的手腕,漂亮的杏眼里噙满了泪水。

我耸耸肩,沉默地对她摇了摇头。

陈玉容咬咬牙,紧紧盯著我,像是希望能从我的表情里捕捉到哪怕一分一毫的动摇。

我们对峙了半分钟,还是陈玉容败下了阵,她打开手机,调出了几篇网站日记示意我阅读。

日记的时间跨度是从2014年到2020年,日期刚好是从江家夫妇结婚到现在,日记的内容也是围绕两人的婚姻生活展开,但其中细节却令我细思极恐。

7

2014年6月18日

今天我嫁给了江成滨。

婚礼的流程枯燥乏味,我穿著昂贵的婚纱,脸上戴著恰到好处的微笑。我知道,江成滨喜欢这样的笑容,眼睛微微睁大,眉毛稍稍扬起一点,这样会显得很有少女感。

听婚礼誓词的时候,江成滨有些局促不安,他眼睛盯著下面的宾客,余光却总要瞟著我,像是生怕一转眼我就消失不见一样。

我没有什么反应,今日过后,我不过是从陈小姐变成江太太而已,扮演好不同的角色就是我的工作,一个演员通常不会有什么情绪波澜。

江成滨从始至终都很兴奋,这与他平日的气质完全不同,我总觉得,在这场公事公办的婚礼上,他是唯一快乐的人。

2016年12月25日

江成滨很爱我。

他是我生命中唯一的亮色。

他是江氏集团的总裁,平时有很多工作要忙,但只要我提出要求,或者他察觉到我的需求时,他总会放下所有的事情来陪我。

他有三个微信,一个用来工作,一个用来与家人联系,还有一个里面只有我一个联系人。

他与我逛街时从不会多看其他女人一眼,我这样的描述没有夸张的意味,他连偶尔的瞟一眼都从来没有过。

今天是圣诞节,他送了我卡地亚的钻石项链作为圣诞礼物,项链是限定的,在全球仅有一款,被首席设计师命名为「独一无二的完美之爱」。

我将阿滨环在我腰间的手轻轻拉下来,让它们暖暖地盖在我的小腹上,我偏过头,温柔地对他说:「阿滨,我想送你一个孩子做圣诞礼物。」

「就我们两个人不可以吗?」阿滨松开了手。

「但是如果我们能有一个孩子的话,这个家会更温馨。」

「别再说这样的话了。」

「为什么?」

「阿容,我想要一份完美的爱,我要你的眼里只有我,我不允许任何人同我分享这份爱,不论他是谁,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江成滨紧握著我的手,灼热的目光似乎能将我烧穿。

我不能激怒他,我不能忤逆他,于是我继续温和地对他微笑。

「我也很爱你,阿滨。」

江成滨热情地重新拥抱我。

江成滨很爱我,他愿意为我付出一切,前提是他也能从我这儿得到他想要的回报。

我忧心忡忡地握住了胸前的项链,它那冰冷的触感令我瞬间清醒不少。

「完美之爱」的价格实在是太昂贵了。

2019年12月28日

江成滨是个疯子!绝对是!

今年9月份,我跟著旅游团爬牛头山,从山上下来时,我不小心崴了脚,后面的路都是团里的导游小哥背著我走下来的。

小哥很热心,下山后还亲自开车送我回家。

江成滨看到我们后,整张脸都黑了,他一言不发地拉开车门,直接将我抱回了家。

噩梦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一周后,我和朋友逛街,无论我们走到哪儿,江成滨总会在天黑之前来接我回家。

我不明白他是怎么确定我的位置的,直到某天我在商场亲见有人抢劫,就在我手足无措时,四个便装男人立刻跑来安慰我,一路护送我回家。

他们叫我夫人,应该是江成滨派来跟踪我的。

后来我偷偷委托朋友将我的手机拿去检查,检查结果是我的手机被人监控了。听说我参加过的那个旅游团如今也解散了,导游小哥找工作处处碰壁,在上海的日子过得穷困潦倒。

一切都是因为我,但我又做错了什么吗?

我不明白,我完全想不通他为什么会这样对我,我不想忤逆他,也不想惹他不开心,于是我把所有的心情都记录在另一部手机里。

用左手在手机上打字有点困难,但也没有别的办法,我的右手被江成滨用手铐铐在了床脚上。

他告诉我现在外边很危险,叫我绝对绝对不能走出屋子,说完这句他就匆匆离开了。

我被锁了整整六个小时,脸上的泪干了三次,我都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

江成滨终于回来了,他解开手铐,反复揉著我红肿的手腕,对我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不想你离开,阿容,你知道的,我爱你。」

我知道什么呢?我该知道什么呢?我的心是一团乱麻,但我的身体仍下意识地凑近他,用冰冷的嘴唇颤抖著亲吻这个男人。

「阿滨,我知道的,我也爱你。」

我必须做点什么来拯救自己了,江成滨的这份爱太贵重,我买不起,我看不到他的底线,如果哪一天我踩中了他的雷区,我猜我的下场不会很好看。

下水道?绞肉机?还是化粪池?

病态的爱迟早会让我万劫不复,我必须得彻底远离这个疯子!

8

「时小姐,江成滨是个疯子,我所做的这一切不过是一个可怜女人的自救而已。」

陈玉容点燃了一支女士香烟,隔著袅袅上升的烟雾,她的面目逐渐变得模糊。

「在你之前,我也找过许多鉴情师。他江成滨移情别恋也好,彻底跟我摊牌出轨也好,我只求他能放过我。」

「但你失败了。」我平静地回道。

「没错儿,江成滨的偏执出乎我的意料,所以你就成了最后的鉴情师。」

陈玉容笑了笑,从手提包里取出支票,「现在让我们来谈谈正事儿吧。」

「你打算拿著视频做什么?公开出去,让江成滨这个疯子身败名裂?」

听了我的话,陈玉容眼里明显闪过了一丝慌乱,「我从没有那么想过,我只是想拿这个威胁他离婚。」

说到「离婚」这两个字时,陈玉容明显愣了一瞬,眼里涌出了泪花。

她仰了仰头,故作冷静道,「时小姐,该说的都说完了,你也该开个价儿了。」

我叹了口气,久久不发一言。

真是难以置信,每个女人都想要的「完美之爱」在陈玉容看来竟是一座费尽心机也要逃离的囚笼。

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真的只是江成滨吗?

我盯著陈玉容的眼睛,试探道:「江太太,其实……他是真的爱你。」

陈玉容放肆地笑了,直接在支票上写了一个极潇洒的数字,「时小姐觉得这个数儿怎么样?」

我不为所动,一字一顿地向她重复了一遍日记里的字句,「他是你生命里唯一的亮色。」

陈玉容笑得愈发癫狂,「好啊,时小姐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她一面说著,一面撕掉写好的支票,转眼又在另一张上将数字翻了两番。

我抢过她手里的支票,团成团扔到垃圾桶里,又将针孔摄像头摆到了她面前。

「江太太,昨夜我根本没有和江成滨发生关系,封锁五楼是江成滨做的,摄像头也是他发现的,他委托我来是想告诉你……」

我深吸一口气,昨夜情景似还历历在目。

江成滨紧握著我的肩膀,素来冷酷的面容像是骤然崩裂的冰川,澎湃的爱意尽数化为了眼底的热泪。

我从未想到一个在商界叱咤风云的男人也能有这样软弱的一面。

「江成滨要我告诉你,不论你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你都可以和他说,他爱的不是陈小姐,也不是江太太,他爱的只是你。」

我低下头,刻意不去看陈玉容的反应,只轻轻拨了拨她手机上的小白鼠挂坠,「江太太,其实……你也还爱他。」

就像是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倒的骆驼一样,陈玉容终于放声大哭。

在回去的路上,我点开微信又确认了一遍收到的信息。

就在刚才,我将陈玉容的网站日记通过微信发送到了自己的手机上。

按理说这种设置了密码锁的私人日记只有她自己能看得到,但通过后台的访问记录却能发现还有另一个人被授予了许可权查看。

这个人的名字与昨夜那个奇怪男人胸前铭牌上的名字一模一样。

周明山。

我敢肯定,这位周明山与江家夫妇之间一定有著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点开周明山的个人空间,在里面留下了一条私信。

周先生,我是时薇,愿意挑个时间跟我聊聊吗?

9

「时小姐,你想知道什么?」周明山抿了一口咖啡,弯起一双桃花眼,微笑著看向我。

「关于江家夫妇的一切,越详细越好。」

「你想做什么?」

「我想帮他们,你也知道,他们之间的这种关系绝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形成的,了解更多情况才能想出解决措施。」

我直视著周明山的眼睛,「周先生,这次你别想再劝我离开了。」

周明山的笑意收敛起来,犹豫一会儿,还是将更多的秘密向我和盘托出。

陈玉容从来都不是什么出身工薪阶层的生物老师,她是本市有名的互联网企业陈氏集团的私生女,与江成滨结婚也不过是家族筹备的「政治联姻」。

陈玉容的隐瞒完全在预料之中,但豪门的私生女往往不被家族承认,她又有什么过人之处能顶著陈家小姐的名头嫁给江成滨呢?

「陈玉容其实是被陈家专门培养的女人。」周明山的语气有点迟疑,眼神闪烁不定。

「什么叫专门培养?」

「就是找专人从小培养女孩,从穿衣打扮、言谈举止、兴趣爱好,甚至细微到面部表情,说话语气。这样的女孩长大后就是……」

「就是每个男人都会喜欢的尤物,就是最好用的联姻工具!对吗?」

周明山沉默地点了点头。

我用力按了按眉心,盘桓心中的疑团终于得以解开。

像陈玉容这样的女人其实和鉴情师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我们鉴情师是在别人的感情里逢场作戏,而她只能在无法选择的婚姻里榨干自己。

江成滨的这份爱,她受不起,又不敢轻易放弃,如今的孤注一掷不仅否定了自己全部的价值,更是彻彻底底的割心之举。

她有一万种方法去讨男人欢心,却不懂怎样回应一个男人过分偏执的爱。

相比之下,江成滨的经历就简单得多了。

他是江氏集团的二公子,幼年母亲早逝,父亲常年忙于工作,江家有兄弟五人,成年后因集团利益纠纷不断,更是没什么温情可言。

江成滨的爱像是一座被压抑许久的火山,直到他遇到了从头到脚都迎合他喜好的陈玉容,于是这滚烫的爱意就一发不可收拾。

我整理了一下思绪,马上又向周明山抛出了最后的疑问。

「周先生,我能问问你与江家夫妇的关系吗?」

周明山这次沉默了很久,才答道:「我是江先生雇佣的鉴情师。」

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也难怪,没有人会在被鉴情许多次后,还一点反应都没有。

江成滨能识破我的真实身份,或许也跟同行间的敏锐直觉脱不开干系。

「但我认为你不是一个合格的鉴情师。」我直截了当地对他说道。

周明山一下子皱紧了眉头,右手紧紧握成拳,半晌吐出一口气。

「你说的没错,我在这个任务里投入了太多的个人情感。江太太没有出轨,而是和我成了朋友,我看过她的日记,也听过她的求助,但是……」

「但是你什么都没做,你甚至向江成滨隐瞒了陈玉容在鉴情过程中与你结识的事实。」

我记起了初见江成滨时,他那异于常人的反应,据此不难猜测他希望自己的另一半在鉴情过程中应该有怎样的反应。

「你一直周旋在江家夫妇之间,一方面用没用的漂亮话安抚日益焦躁的陈玉容,一方面又在江成滨面前撒谎,后来还为他的『出轨』打掩护。」

怒火渐渐涌上我的心头,如果不是这个只会粉饰太平的和事佬,我也不至于在江家夫妇间当这个双料间谍。

周明山低下头,语气里带著前所未有的失落,「对不起……我以为,不管发生什么,只要他们还在一起,裂痕总会被时间慢慢修补。」

我冷笑道:「都是干鉴情这一行的,宁缺毋滥的道理,周先生难道不清楚吗?」

我掏出手机,在号码簿上翻出江成滨和陈玉容的号码。

「你想做什么?」周明山抓住我的手腕,急切道。

「以时薇的名义分别约他们明天在这间咖啡屋里见面。」

「一个步步紧逼,一个节节败退,你不觉得这种可笑的猫鼠关系是时候结束了吗?」

周明山默了片刻,松开了手。

10

次日。

陈玉容和江成滨面对面坐在咖啡屋内,气氛一度降至冰点。

我将陈玉容的网站日记交给江成滨。

在漫长的半小时内,江成滨将日记阅读完毕,他安静地望向陈玉容,脸上出现一抹痛色,「对不起,我是真没想到,原来我在你眼里是这样的……不堪。」

江成滨十指交握成拳,抵在额头上,半晌才重新抬起头,「我调查过旅游团的导游,他有性侵女游客的黑历史。

「去年12月末时,我有一个医生朋友告诉我,武汉出现了罕见病毒,致死率很高,传播范围极广,不让你出去是因为……我怕你会因为这个彻底离开我。

「我以为你爱我,就什么都会理解我,接受我,这些糟心事只要我一个人知道就可以了。

「但现在看来……是我错了。」

江成滨的神色愈发寂寞起来,「阿容,我现在知道了,我是个疯子,我偏执,我愚蠢,我罪大恶极。我没学会怎么爱你,也不配得到你的爱。」

江成滨坐直了身子,眼里带著一点希冀,「但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你教教我怎么去正确地爱你,你要是觉得委屈了,你要是嫌我笨,你可以打我,骂我,摔东西,就是别伤了自己。」

陈玉容盯著桌面,一言不发。

过往的事实不是他江成滨三言两语就能轻易打发的,要想学会爱,首先就必须得理解爱。

我倒了一杯水摆在江成滨面前,水面的高度大约占杯子的二分之一。

我抬起头,看向江成滨,问道:「江先生,你想要的『完美之爱』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江成滨迷惑地看向我,像是一时也不清楚我为什么会突然这样问。

我自顾自地继续道:「如果我们把爱情比作半杯水的话,那按照你的完美理念,你一定会要求更多东西。」

「首先,你会觉得这半杯水不够多。」我一面说,一面向杯中又倒入了小半杯水。

「然后,你又会嫌它过于寡淡。」我向杯里加入了三片柠檬。

「最后呢,你可能还会觉得它不够解暑。」

随著三颗冰块落入杯中,摇摇欲坠的水面忽然失衡,失去依靠的水流在桌面上四处逃窜。

「江先生,一味追求完美只会覆水难收,最好的爱应该是五分留给爱人,三分留给父母孩子,最后两分留给自己。」

我收拾干净桌子,重新倒了半杯水摆在江成滨面前。

江成滨毫不犹豫地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我再次倒了半杯水摆在陈玉容面前。

「江太太,你觉得你看不清这个疯子的底线,可你一直以来的逃避忍耐就真的有底线吗?」

陈玉容明显瑟缩了一下,半晌后,她咬咬牙,动作迅速地将一个小物件扔进了这半杯水里。

那是一个针孔摄像头,据我所知没有防水功能。

后续的和解过程还算顺利。

两人没有离婚,但依然在陈玉容的要求下暂时分居,在分居过程中,两人依然要保持联系。

陈玉容不得向江成滨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她再不用曲意逢迎,而是要学著在这场爱情博弈中站在与江成滨平等的位置上。

至于江成滨……我一直觉得一个人骨子里的偏执是很难被轻易改变的,但是以后的事儿谁又说得准呢?毕竟爱情的力量也是不可小觑的。

11

我轻松地耸耸肩,走出咖啡屋时已是繁星点点。

魔都的夜景依然令人目眩神迷。走在繁华街道上的男女手挽著手,脸上都挂著愉悦的笑容,背地里却是有的惺惺相惜,有的貌合神离。

我向著人群走了几步,忽然听见背后响起了一个悦耳的声音。

「时小姐。」

我回过头,看到周明山正笑著向我伸出手。

「我本名叫杨启。我觉得时小姐和我认识的许多女孩都不一样,我很想再多了解了解你,不知道时小姐方不方便加个微信。」

杨启的那双桃花眼亮如星子,恰到好处的笑容完美得像是广告灯牌上的男明星。

但我不为所动,只回给他一个同款的招牌式笑容,「杨先生,同行何苦为难同行,套路深了,两个人之间的感觉就不对了。」

说完这句话,我便转过身,毫不留恋地迈入了川流不息的人群。

作者| 猫戏风铃

原标题:《猫鼠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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