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差在哪裡,什麼又是偶爾偉大?


皮一下。

偉大鬥爭(導夫先路):屈原

偉大工程(種豆南山):陶淵明

偉大事業(寒士開顏):杜甫

偉大夢想(夢遊天姥):李白


不妨先說白居易。假如要論證白居易的「偉大」,我們會用什麼方式。我們會抬舉新樂府與現實主義,標榜「補察時政」、「泄導人情」,試圖讓他沿著杜甫的道,去觸摸「偉大」的邊角。然而,白居易最重要的成就,卻在於閑適詩。白居易、蘇軾、黃庭堅對平庸日常的突破,纔是他們福澤東亞,最重大、最無可替代的功績,使他們卓然獨立,絕不會淪為杜甫或其它偉大詩人的附庸。只不過,我們通常不把這稱為「偉大」。對我們來說,「偉大」只關於那些顯而易見的崇高。

在第三帝國漫長的平庸期,詩人們在事實上的主要學習對象,並非偉大的屈原、陶潛、李白或是現實主義的杜甫,而是中晚唐與宋詩的雙峯對峙。並由宋詩一派漸佔上風,直至取得完全的勝利。作為江西宗祖而非現實主義代表的杜甫,白居易、蘇軾、黃庭堅,纔是第三帝國日常詩歌的實際旗幟。只不過,帝國內部的王朝更迭,使得對崇高與悲壯的追求未曾斷絕,始終佔據倫理的制高點。何況,第三帝國的指導思想,實是第二帝國後期的成果,他們的文藝理論仍然基於朱熹、蘇軾及其它。按照我國的傳統,蘇軾們無法藉助人柱力,對自己的地位加以追認。

第四帝國已經建成。第四帝國漫長的平庸期終將到來,前所未有的虛無主義危機尾隨而至。屆時,白居易與蘇軾的偉大或比較偉大,水到渠成。畢竟,就在當下,我們已經能看到陶潛地位勇攀高峯的暗流湧動。也許,只有虛無主義對偉大,全盤而徹底的否認,可以抵擋它。


要回答這個問題,關鍵在於搞清楚「偉大」的核心含義或關鍵要素。

偉大的核心要義是崇高,而不是優秀、美妙。

何謂崇高?康德的界定很有名,諸位可以參考一下。簡單來講,就是人類個體面對自然、命運等宏大事物時,因為感覺到自身的渺小、無力、無奈而產生強烈痛苦,但理性的存在使得個體能夠克服、戰勝這種痛苦而獲得超越感、價值感、存在感。

本質上,這是一種超越,是一種對自己侷限性的克服,是內心劇烈衝突後的自我戰勝和精神升華。所以,偉大,這個辭彙,從來不是給予某些技能方面的卓越者的,而是給予人格高尚且影響深遠者

那麼什麼樣的人容易獲得這種崇高感呢?在西方就是虔誠的教徒,他們可以為了信仰犧牲一切世俗的東西。在中國就是儒家,可以為了心中的道,而殺身成仁捨生取義。

他們的共同點都是為了信念而不屈不撓。不臣服於身體慾望,不臣服於外界壓力。所謂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是也。

精明的人可以說他們傻,但是這些傻子在悲劇人生中實現了自我價值,他們身上閃爍著人性或理性的光輝,感動和激勵著後人前赴後繼,從而形成一種永垂不朽的歷史景觀。

一個民族乃至一種文明,其核心的精神就往往體現在這些偉大的人物身上,也正是因為他們的存在,民族才沒有消亡。其他普通人,無論多麼成功和失敗,都對於民族的凝聚力和民族精神沒有多少貢獻。鑄造一個民族,靠的就是這些捨身取義殺身成仁的大傻子們……

大傻子們有個共同的表面特徵,那就是不妥協。

好了,到了這裡,答案基本上已經出來了。其實蘇軾偉大不偉大,關鍵因素不在於其詩文水平如何,而在於其人生價值觀如何,是偏向於佛道的,還是儒家的。蘇軾很有人生智慧,儒釋道三家貫通,在悲劇的人生中,沒有劇烈的對抗。我們讚美他的豁達。而豁達的另一個側面往往是妥協,自我妥協。

道家也是一種超越路徑,但是很容易走向自我妥協。不像儒家,越是危難之際越是噴薄而出。所謂時窮節乃現是也。

但是必須把話說在這裡,道家的兩位典型代表,老子和莊子,他們本人恰恰是不妥協的。老子的道德經看懂了,你會發現一位老憤青。莊子更是傲世獨立。

所以陶淵明看著歸隱田園很消極避世,但是實際上這恰恰是他不願意妥協的證明。他寧可餓死也不願意涉入俗世,這種氣節完全符合孟子對於士人的期待。

所以同樣是山水田園詩歌的代表,王維和孟浩然就稱不上偉大,而只能稱之為傑出或優秀。因為他們缺乏陶淵明的那種風骨和氣節,缺乏那種遺世獨立的意志。

李白被稱之為偉大,外行的人往往是因為李白的詩歌很大氣宏偉,好歹佔了個「大」字。但是我認為李白的偉大主要還是他那種傲氣,那種安能摧眉折腰的氣度,這裡就有崇高感。

屈原的抗爭就不用講了。杜甫是最典型的儒家詩人。自己一家人過得那麼不堪,他心裡還是裝著天下。這樣的人就是國家和民族的脊樑。

就像孔子一樣,無論他在世如何落魄,但是那種濟世情懷和憂國憂民真的是萬古長青。不知道激勵了多少後人。所以說夫子不出萬古如長夜。

這就是偉大,就是崇高,就是超越了個體渺小而達致精神永恆的奇觀。

然後我們再回過頭來看蘇軾。我個人覺得蘇軾其實還是算得上偉大的。其實陶淵明就是蘇軾捧起來的。陶淵明以前只能算二流詩人,蘇軾發掘了他,成為頂級詩人。蘇軾對於陶淵明的認同是最深的。很多人只看到了蘇軾瀟灑豁達的一面,沒有看到他內心的鬥爭和痛苦。

豁達從來不是天生的,而也是自我克服和戰勝的結果。蘇軾少年成名起點那麼高,結果每況愈下,最後死在了路上。這樣的悲劇人生,一般人怎麼扛得住?但是蘇軾走下坡路走出來萬丈光芒。這難道不是一種自我超越?難道不是一種崇高?

我倒覺得蘇軾就像太史公一樣,都是用文字與命運抗爭的人。只是表現形式不一樣罷了。

每一個與命運進行不屈不撓的鬥爭的人,都是偉大的。


首先,我希望表明一個態度:沒有認真讀過這五位詩人大部分主要作品的人,對這個問題的回答應該說是不客觀的,甚至說是沒有資格的。

屈原,我只讀過《離騷》《九歌》《九章》,陶淵明我雖然讀過全集,卻也只窺冰山一角,李白我只讀過選集,沒有什麼發言權,所以我也會少拿李白為例,唯有《杜詩詳註》讀了兩三遍,或許有些淺薄的認識。我覺得,要談這幾位大詩人,這種瞭解程度,是起碼的,甚至說,仍是不合格的。我會儘力就我所體會到的,給出一個盡量客觀的回答。

必須要說的是,陶淵明絕不能說次於另外三位,後世多少一流詩人詞人,都是把陶視若神明,由衷為其詩歌的藝術境界與哲學內涵折服的。顧隨先生也說,要說境界之高,中國歷史上沒有能超越陶淵明的詩人。我每當給同學安利陶詩後,他們讀了幾首,也常說:「真好!但到底怎麼好,說不上來。」

正題,說東坡,我讀過東坡樂府箋,也就大概是他的詞的全集。平心而論,東坡的一些詞,瀟灑豁達亦或深情動人,真的很好。然而與屈原比,缺少直擊內心的痛苦與呼告,缺少那一份熾熱的情感與靈魂的戰慄;與太白相比,缺少天然清新之色,東坡畢竟仍有匠氣;而與老杜相比,東坡絕無老杜對蒼生、對一切生命至深至痛的同情,他不夠熱,更沒有老杜那託舉天下的雄渾力量。

而就詩歌藝術本身而言,屈原、陶淵明之高不必多論;東坡詩,多用典故,而真情少,何也?東坡本非一執著之人,不執,人生過得幸福快樂隨遇而安,但對文學而言,執著之人,方能成為第一流的作家。因東坡太隨和,他與世界始終處在一個若即若離的狀態,缺少像屈原、杜甫那樣激烈悲壯的碰撞。翻翻東坡詩集、詞集,有大江東去,有詩酒趁年華,有月下無人更清淑,有天容海色本澄清,可他沒有與離騷、飲酒、古風、秋興在一個體量上的詩歌作品。

李澤厚說:「蘇軾作為詩、文、書、畫無所不能,異常聰明敏銳的文藝全才,是中國後期封建社會文人最親切喜愛的對象。其實蘇的文藝成就本身並不算太高,比起屈、陶、李、杜,要遜色一籌,然而他在中國文藝史上卻有巨大影響,典型意義在於他是當時地主士大夫矛盾心情最早的鮮明人格化身。」

東坡更多的,是塑造了一種親切,或者說,可愛的人格,並對一千年以來的中國士大夫產生了深遠的心理影響。從這個意義上講,東坡毫無疑問是一個極其重要的文人。但是,從詩歌藝術上講,他的詩,用顧隨先生的話來講,表現的是他如海的大才,可是,真正好的詩歌並不是有才就可以。東坡多以才能寫詩,常有議論、感喟,但是他似乎沒有將全部的生命熱情與靈魂力量傾注到詩歌中。說得過分些,以顧隨先生的話說,東坡,是個薄情的人。

請看顧隨先生《中國古典詩詞感發》:

請看錢鍾書先生《宋詩選注》:

我絕不敢否定東坡的哲學高度,他的《前後赤壁賦》等作品的哲學內涵是中國歷代文人難以達到的。可是哲學內涵並不能轉換為詩歌,詩歌也絕非講道理的工具。

我絕不敢否定東坡可愛親切又坦然瀟灑的人格,甚至這是我十分傾慕的人格。但是我們談論詩歌藝術時,東坡,平心而論,不是第一梯隊。他永遠是個大才子,卻不是一個偉大的大詩人。但這沒有關係。我們需要大詩人,也需要大才子。東坡將永遠以一個親切可愛的姿態,陪伴在中國知識分子身邊。


屈原,陶淵明,李白,杜甫都是因為其「詩」而稱為偉大的詩人。

蘇軾也是偉大的,但這個偉大不能放在「詩」前面,專在「詩」前面比前面四位就差一些,所以一般說偉大的「詩」人,不算蘇軾,但偶爾也有些人會把他放進去,偉大的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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