惶郏?br>悔婚時,他問她,她說不怨;如今物盡其用,被棄如敝帚,投入這劇毒無比,冒著滾滾熱氣的葯池中時,她仍說不悔。

(一)

葛衣情被師父翁青塵投入葯池,煉製成藥人時,雙目已獻出,心甘情願地替換給了師父。

剜目時,他問她,她說不疼;

悔婚時,他問她,她說不怨;

如今物盡其用,被棄如敝帚,投入這劇毒無比,冒著滾滾熱氣的葯池中時,她仍說不悔。

一片氤氳中,正值雙十年華的女子仰起頭,雙目纏著白帶,痴痴地「望」著師父,小聲嚶嚀道:

「師父,您能答應衣情最後一個請求嗎?」

翁青塵負手而立,面無表情,站在葯池邊上,居高臨下地望著池中那道身影,那道追隨了自己十年的身影,淡淡吐出一個字:「說。」

「倘若煉製失敗,徒兒不幸喪命於此,您能親手葬了徒兒嗎?徒兒只求一抔黃土,死後不至成孤魂野鬼,無家可歸……」

輕緲緲的聲音幾近哀求,回蕩在水霧繚繞間,蒼白而卑微:「還有,師父如今雙目已明,無需盲杖,能將徒兒為您做的那把青木盲杖也一道放入棺中,隨徒兒入土為伴嗎?」

葯池邊上的翁青塵瞳孔漆黑,深不見底,沉默了許久後,終是薄唇輕啟:

「好,你若不測,為師必當親手葬你,那把青木盲杖也會隨你入土為安,你且放心去吧。」

話音冰冰涼涼的,不夾雜一絲情緒,池中的葛衣情卻如釋重負,緩緩地點了點頭,神情怔然,仿若自言自語:「那就好,那就好,有了青木盲杖,我就不至於孤零零的一個人上路,就不會看不清而摔倒了……」

低低的喃喃如破碎的錦繡,一絲一縷飄入風中,傳入本已拂袖轉身,欲離開的翁青塵耳中,彷彿有一隻無形的手伸出,叫他腳步一滯,驀然一頓。

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也有個小小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含著無限的關切與溫柔:

「師父,徒兒扶您,您拿好盲杖,一步一步地走,就不會看不清而摔倒了……」

裊裊白煙中,翁青塵呼吸急促,按著額頭痛苦皺眉,有什麼迎風撕裂,避無可避地凜冽逼來……

(二)

千音峰是江湖近年來崛起的新興勢力,其門下分為三大聖宮,十八小宮,等級森嚴,教眾龐大,招數詭異,被武林正派人士視為邪宮異教,避而遠之。

那年內亂,青聖宮大變,葛衣情跟著師兄師姐們逃出去時,尚不足十三歲。

她十歲上千音峰,入青聖宮,拜在宮主翁青塵座下,是一批徒兒中年紀最小的,一雙漆黑的眼眸總像含了水般,怯怯地打量著別人。

彼時千音峰內亂,紫聖宮聯合褐聖宮,趁老教主閉關之際,夾擊青聖宮,欲將宮主翁青塵置於死地。

翁青塵身受重傷,雙目也在偷襲中被劇毒染上,徹底失明。

一片混亂中,除了翁青塵座下幾個大弟子與一眾心腹誓死守護外,其餘教眾作鳥獸散,紛紛逃命。

「我,我們都走了,師父怎麼辦?」

葛衣情隨著人流湧出,隨手抓住一位師兄,怯怯問道。

「什麼師父,不過是個玉面閻羅,你可曾見他傳過咱們一招半式?此時不趁他們鬼咬鬼之際逃跑,更待何時?」

那師兄逃命都來不及,一把甩開葛衣情,風一陣就沒影了。

葛衣情被摔得一個踉蹌,卻咬咬牙,一股衝動湧上心頭,抱緊自己僅有的藥箱,轉身就向回跑。

她是個孤兒,亂世中顛沛流離,在十歲那年被聖宮的鬼探挑中,與一幫同樣被選中的「苗子」上了千音峰。

她身體孱弱,不適宜習武,卻被眼尖的鬼探發現雙手纖長,極適合修習千音峰的獨門銀針之術。

就這樣,她被分到了青聖宮,開始學銀針走穴之術,教習她的鬼嬤嬤本是要她用來殺人的,她卻生性膽小,對著一隻小兔子都下不了手,久而久之,反倒走上了學醫之路,能得心應手地用銀針走穴來為人治病。

奈何千音峰競爭激烈,要的不是救人,而是殺人,沒能為聖宮完成任務,立過功勞的小衣情,就永遠停留在了最低等的卑賤地位,同她一道進來的一些人,許多都早已升為了三等、二等弟子。

但她並不在乎這些,她性子平和,隨遇而安,懂得知足常樂,有衣穿有飯吃,有片瓦遮頭,還能學自己最喜歡的醫術,還有什麼不滿足的?更何況——

青聖宮裡還有師父。

還有那道她遙遙偷望,如何望也望不夠的清俊身影。

十歲上山,三年里,她默默無聞,是青聖宮最不起眼的小弟子,能近距離看清師父的模樣,不超過七次。

最近的那次是她十一歲,入宮一年後,在後山,調養她的鬼嬤嬤捉了幾隻野兔,要她以銀針奪去它們的性命,她夾著三根閃閃發亮的毒針,身子瑟瑟發抖,眼淚在眼眶裡打轉,顫著手怎樣也不忍心射出去。

鬼嬤嬤恨鐵不成鋼,最後氣得拿鞭子抽她,抽得她痛呼出聲,哭得一張小臉慘白如雪,可憐兮兮。

就在那時,一道身影出現,抓住鞭子,信手一甩,聲音冷如冰霜。

「本宮道誰在此喧嘩,擾我清修,原來是秋嬤嬤在訓弟子,只怕如此打下去,又會打死我青聖宮一位弟子。」

那秋嬤嬤臉色乍變,知道自己不小心闖入了翁宮主打坐練功的地界,嚇得趕忙跪了下來,認錯不迭。

「要是實在下不了手,就別逼她了,堂堂千音峰,何必難為一個總角孩童……」

輕緲的嘆息中,那襲青衫彎下腰,為當時傻住的她抹去了滿臉的淚,還萬年難得一見地露出了淺淺一笑:「哭成這樣,花貓一般,真和本宮當年一副德性……」

語氣低沉,略帶嘶啞,卻出乎意料的好聽。

那是她從未見過的師父的一面,溫柔得像在夢裡。

而當夜,她的確就做了一個不願醒來的夢。

夢裡師父一襲青衫,牽著她的手站在後山,看長風掠過浮雲,草木盎然。

空氣中都帶著淡淡的花香,沁人心脾,不似青聖宮長年累月,無處不在的殺氣與血腥味。

即使師父此後再沒注意過她,她卻忽然多了一個小秘密,一個歡喜藏在心底,不能為人道的小秘密。

青聖宮接下來的七百多個日子裡,每天躲在廊後,遙遙望一眼青衫飄飄的師父,成了她最快樂的事情。

快樂到不想離開青聖宮,不想離開他。

(三)

起初葛衣情帶著雙目失明的師父翁青塵,很是過了一段狼狽不堪的日子。

那日她趁著混亂潛回大殿,裡面才經歷完一場慘烈廝殺,青聖宮的一等弟子幾乎全軍覆沒,只剩滿身血污的翁青塵還在苦苦支撐,駭人的奇功叫人不敢近身,或死或傷間,紛紛忌憚著退到了殿外,一時僵持不下。

便在這時,躲在暗處的葛衣情抱著藥箱出來了,手忙腳亂地取出葯想為師父止血,卻在下一瞬,那隻沾滿鮮血的手攜風撲來,一把扼住了她的脖頸。

「師,師父,我是衣情,葛衣情,元豐七年上的山,入青聖宮為徒,是那一批最小的弟子……」

她喘氣不及,嚇得語無倫次,那隻手的主人聞言一頓,被毒瞎的雙眸緊閉微顫,臉上淌下兩道觸目驚心的血痕,偏著頭似乎在判斷什麼。

她趕緊顫聲道:「兩年前師父在後山救過衣情,衣情本是要學銀針走穴之術,卻如何也下不了手,便是師父對那鬼嬤嬤道,堂堂千音峰,何必難為一個總角孩童……」

那襲青衫微微一怔,在她的瑟瑟發抖間,緊扼她的手終是慢慢鬆開。

「是你?」翁青塵皺眉,寬袖一拂:「回來做什麼?怎不去逃命?來送死嗎?」

甫然獲赦,葛衣情一下跌在地上不住咳嗽,臉色煞白:「因為,因為師父還在這裡,衣情不能丟下師父不管……」

到底是忌諱著翁青塵的絕世功力,紫聖宮與褐聖宮的兩位宮主負手而立,率領一干弟子圍於殿外,僵持著不敢硬闖,眉頭緊蹙間卻生出一記毒招——

便不與翁青塵那玉面修羅硬碰硬,直接火燒大殿,來個灰飛煙滅!

火油即刻澆上,刺鼻的味道中,大火熊熊燃起,如一條張著血盆大口的惡龍,掀起滾滾熱浪,叫囂著要將一切吞噬。

「欲置本宮於死地?簡直妄想,鹿死誰手還未可知!」

大殿里,血染青衫,葛衣情攙扶著翁青塵,只見師父笑得狠絕,湊在她耳邊低聲道:「快,扶我去後殿,我寢宮有條密道,直通山下……」

轟隆一聲,大殿坍塌——

就從那天起,葛衣情陪伴著功力大損,雙目失明的師父,養傷隱姓,相依為命,一陪就是兩年。

這兩年,不可謂不苦。

亂世里掙扎求生,即使葛衣情有一技傍身,卻時常要照看師父無法出攤,所賺的微薄錢財僅夠三餐溫飽,養活自己與師父,還要時刻擔心千音峰的人尋來,每日提心弔膽地過活。

但在葛衣情心中,那朝夕以對,相依為命的兩年,是她人生里最美好的一段歲月。

她可以那樣近地觸摸到師父,真真切切,不再只是青聖宮裡七百多個日夜,躲在廊後遙遙望去的一道飄渺背影。

縱然布衣荊釵,粗茶淡飯,但竹林作廬,天地為家,有風有月還有師父在身邊,她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私心裡葛衣情甚至希望,能夠一輩子這般下去就好了。

但翁青塵時不時的走火入魔卻會無情地提醒著她,她的師父,天縱英才,傲骨錚錚,是本該衣袍不染纖塵,淡漠地站在最高點俯瞰世間,怎能甘於平凡,淪落成為一介山野?

他放不下,也忘不了。

當初青聖宮之所以會有那樣一劫,最大的緣故是因為宮中出了姦細,他千算萬算沒有算到的是,那個出賣他,出賣青聖宮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當時再過幾月就要成親的未婚妻——

聖女柒瀾。

他們一道在千音峰長大,那麼多弟子中,老教主最喜愛的就是他們,不僅將獨門絕學分別傳予他們,更是親自為他們定下婚約。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翁青塵以為他很了解這份情誼,他甚至為了柒瀾自小去學習殘酷的暗殺之術,去違背本來與世無爭的性子,去強迫自己做不喜歡的事情,去讓雙手漸漸沾滿鮮血,一步步走到再也無法回頭……

但直到柒瀾毒瞎他的雙眼,破解機關,將紫褐二宮引入大殿時,他才知道,這份所謂的情誼,他從來就沒有看清過。

世間比鬼神更恐怖的,是人心。

他百般信任她,她卻因權力輕而易舉地出賣他,捂著刺痛雙眼的那一刻,他只聽到她在耳邊歹毒道:「你別怪我,是你不願去爭,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是啊,他不願去爭,打打殺殺這麼些年他早就累了,厭倦了,他曾和她說,等他們成親後,他就帶著她隱居山野,去過沒有血腥的日子。

但她卻不想、不願、不屑!

那時的柒瀾一改往日溫情,再三勸他去爭教主之位,她說老教主那般疼他,一定會將位子傳給他,他只要稍微主動一點就勝券在握了……

他聽得煩了,便幾次三番閉門不見,後來柒瀾也來得少了,他並未放在心上,更不會想到,就在他潛心練功的那段時間,他所謂的未婚妻早已「棄暗投明」,審時度勢地另尋靠山了……

她要的他給不起,她便去找別的男人,她說,她對他亦有情,只是那份情沒有大到可以犧牲自己的利益。

此後每一個深夜,翁青塵都會被這句話折磨醒來,如針在髓。

他的一次次走火入魔也是因為她,每到那時,他就會神似癲狂,痛苦萬分,都是他的小徒兒葛衣情奮不顧身地抱住他,對他施以銀針走穴之術,控制住他翻滾逆流的血脈。

他變得敏感,多疑,甚至無比憎恨自己那雙被毒瞎的眼睛,為那份回不去的殘缺感到自卑。

那麼多個絕望不見盡頭的黑夜裡,都是小小的葛衣情守在他身邊,緊緊抱住他,在他耳畔不住安撫,他沖她吼,推開她,無來由地發脾氣,說他們根本沒有什麼師徒情分,她如果嫌棄他,不願被他拖累,就趁早滾,滾得越遠越好……

「師父您別這樣,衣情不會背叛您,不會離開您,永遠都不會……」

無論他如何凶她趕她,她都從未想過要離開,她在他身邊像把一輩子的眼淚都流盡了,每次都哽咽著喉嚨,拚命搖頭地保證她不會走,不會扔下師父……

那是個善良柔軟到近乎卑微的姑娘,知道他所有的傷口,在無數個痛苦絕望的日子裡守護著他,不離不棄。

他亦知道她的單純心思,他曾聽她在睡夢中喃喃,願陪師父一直這樣過下去,不問世事……

他失笑,為她掖好被角,轉頭卻茫然地「望」著虛空,睜著空如死灰的眼睛。

從前他想和心愛的人隱居山野,但那個人不屑,還把他推下萬丈懸崖;

現在有個姑娘對他悉心照顧,想與他隱姓埋名地過平淡日子,他卻放不下了,再也回不了頭了。

一次大劫,一場廝殺,叫他面目全非。

他現下只有滿腔仇恨,只想儘快養好傷,恢復功力,堂堂正正地回去討回屬於自己的東西。

從前他不爭,如今,就莫怪他一一討回來!

(四)

千音峰在青聖宮失火的兩年後,迎來了一場至關重要的比武。

老教主在痴痴等了兩年後,終是悲痛難當地接受了紫褐兩位宮主與聖女柒瀾所說,愛徒翁青塵意外葬身大火,屍骨無存。

他心灰意冷下,也不在乎誰來繼位了,只宣布一場比試定結果,紫褐兩位宮主當著所有人的面公開過招,勝者為王,誰贏了就能繼承他的衣缽,成為千音峰的主人,還能迎娶聖女柒瀾。

那日萬里晴空,兩位宮主使出畢生所學,斗得難分難解,招招致命,全不顧惜平日里的兄弟情義。

就在紫宮主一掌擊得褐宮主口吐鮮血,倒地不起,即將獲勝時,千音峰來了兩個不速之客——

「既要鬥法繼位,能者居之,三大聖宮怎可少了我青聖宮?」

一襲青衫,一根青木盲杖,在一個戴著頭紗的小姑娘的攙扶下徐徐走來,雙目雖盲,卻絲毫不減周身氣度,依舊是當年不變的絕世風華。

「翁青塵!」

紫宮主臉色大變,連地上傷重的褐宮主也是掙扎抬頭,一直站在老教主旁邊的聖女柒瀾更是慘白了一張臉,難以置信。

所有人中,最欣喜的莫過於一直疼愛翁青塵的老教主了,他激動地還未開口,翁青塵已向他施禮跪下,聲音郎朗,卻也不經意紅了眼眶。

「徒兒不孝,來遲了。」

「待徒兒一決高下,算清舊賬,再來稟明師父當年究竟發生了何事!」

說話間青衫飄飄,已然躍至台上,紫宮主額頭不由滲出冷汗。

他握緊雙拳,恨恨道:「今日勝者為王,只憑輸贏,你早已不是當年的翁青塵,本宮就不信一個瞎子能有多大能耐!」

話音未落,紫袍青衫,一觸即發,兩道身影已纏鬥在了一起。

台下的葛衣情戴著頭紗,抱緊師父的青木盲杖,隔著帘子死死地盯著台上,心跳如雷。

紫宮主的武功在這兩年間突飛猛進,已與翁青塵達到了不相上下的地步,更何況翁青塵還有舊傷在身,雙目失明,一來二去,便有些落了下風。

「本宮道你今日回來是有多厲害,竟也不過如此!」

紫宮主得意冷笑,眸中殺機畢現,身形如風間施展出了殺手鐧,圍住翁青塵疾速轉起了圈,幻出萬般人影,形如鬼魅,尋常高手都難辨哪一個是真,哪一個是假,更遑論早已失明的翁青塵!

紫宮主心潮起伏,見翁青塵已在圈中暈頭轉向,耳尖聳動下也難以聽聲辨位,他眉眼一喜,瞅準時機,立手為刃,閃電般襲向翁青塵,就要一招斃命——

「小心!」

台下的老教主終是忍不住失聲道,抱緊青木盲杖的葛衣情更是咬緊唇,呼吸一窒。

鮮血四濺,一掌掏心,一聲慘叫劃破半空——

發出慘叫的卻不是翁青塵,而是瞳孔驟縮,睜大了眼難以置信的紫宮主!

「不,不可能,你……」

翁青塵抽出鮮血淋漓的手,從懷裡掏出錦帕,慢條斯理地擦著,挑眉間眼波流轉,再不復先前的眼盲之狀。

他一一掃過全場,最終將目光落在了小小的葛衣情身上,神情倏然溫柔起來,一字一句,無比緩慢而清晰地回蕩在全場。

「誰跟你說我還是個瞎子?」

葛衣情輕輕摘下頭紗,雙眼縛著白帶,「望」著翁青塵一笑,恬淡,默契,如春水搖曳的溫婉。

(五)

剜出雙目獻給師父時,翁青塵問葛衣情疼不疼,葛衣情搖了搖頭,笑得蒼白。

不疼,為師父做一切都是心甘情願的。

於是翁青塵敏感多疑的一顆心,終是在少女淡淡的笑容中徹底融化,柔軟得如花蕊初放。

他擁住她,像是枯涸的靈魂再度蘇醒般,喉頭哽咽:

「衣情,等了結恩怨,拿回一切,我就娶你為妻,與你一同做上千音峰之主,一生一世地照顧你,絕不負你!」

信誓旦旦的諾言里,葛衣情靠在師父懷裡,輕輕點了點頭,彎了眉眼,笑得山水溫柔:「好。」

她雙眼縛著白帶,聲音輕緲:「只要師父歡喜就好。」

元豐十二年,葛衣情十五歲,結束了在外兩年的漂泊歲月,隨師父翁青塵回到了千音峰,助他拿回了一切。

翁青塵雷霆手腕,玉面修羅的名號絕非虛傳。

紫褐兩位宮主的屍身高懸於殿門前,千音峰來了一場翻天覆地的整頓,在翁青塵繼位一年後,大局徹底穩定,無可撼動。

老教主也欣慰地撒手而去,將打下的基業放心地交給了愛徒。

紛紛擾擾落下帷幕,所有事情塵埃落定,唯獨——聖女柒瀾。

當日大勢已去,她跪在翁青塵腳下痛哭流涕,懺悔不已,畢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又加之老教主的說情,翁青塵到底心軟了,沒有叫柒瀾落得身首異處的下場,只將她關在了地牢里,終身囚禁。

翁青塵害怕葛衣情多想,是夜將她摟在懷裡,下巴抵著她的頭頂,斟酌著語句想要解釋:

「我並非對那毒婦還有情,只是……」

「衣情都明白,師父毋須擔心。」柔軟的聲音輕輕地打斷翁青塵的憂慮,葛衣情縮在他懷裡,像只溫順的小貓,眉眼含笑,是真正無所保留的相信。

翁青塵於是嘆了口氣,她總是那麼百依百順,那麼好,好到……他覺得自己不配。

又是感動又是憐惜地抱緊了懷中人,翁青塵漆黑的眼眸望向窗外,對著朗月繁星暗暗下定了決心。

他說,待穩定大局後他便與葛衣情成婚,叫她做世間最美的新娘。

這一穩定,便穩定了一年。

老教主逝去後,柒瀾在牢里托看守她的人轉告翁青塵,她想參加師父的葬禮,師父待她如親生女兒般,她定要送師父一程的。

隨著這番話送到翁青塵手上的,還有一枚玉環,上面刻著「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晶瑩剔透,是當年翁青塵親手所制,送給柒瀾的定情信物。

房裡的葛衣情見翁青塵沉默了許久,輕聲開口,翁青塵這才回過神來,咳嗽兩聲,掩去些許不自然的神色,將玉環收進了袖中,對來傳話的弟子道:

「回去告訴她,畢竟師徒一場,本宮允她出來為師父上一炷香。」

那日風雨交加,一年不見天日的柒瀾被放了出來,顫抖著身子踏入了靈堂。

她身披縞素,長發散下,一張雪白的臉滿是淚痕,我見猶憐。

翁青塵眸光複雜地看著她上完香後,轉身拂袖:「行了,你回去吧。」

柒瀾垂首落淚,又懺悔了幾句後,向殿外走去,背影伶仃凄慘,卻沒走幾步,外頭一個驚雷,嚇得她驀然退回,扭頭一把拉住翁青塵的袖子,嚶嚶哭泣道:

「青,青塵哥哥,此次瀾兒回到地牢,可能一輩子都見不到你了,你,你能否和瀾兒喝最後一次的離別酒?」

轟隆隆,外頭電閃雷鳴,映亮了翁青塵眉間一瞬的猶豫。

廊下葛衣情拄著青木盲杖,肩掛藥箱,抱著翁青塵的大衣,一點點摸索著向靈堂走去。

寒風乍起,她知道他有舊傷在身,格外畏寒,每逢這樣的大雨日就會發作,疼痛難忍。

她心頭擔憂,卻久久不見他回來,便帶上藥箱和大衣,摸索著出來找他。

風愈急,雨愈急,昏天暗地,敲打得人心惶惶。

來到靈堂外時,如果早知會撞見那番場景,葛衣情寧願自己從沒有出來過。

靈堂內傳來男女歡愉的呻吟,聲聲不堪入耳,一道閃電划過,葛衣情一下捂住嘴,肩頭藥箱墜下,一地狼藉。

她渾身瑟瑟發抖著,靠著牆滑下,死死咬住唇,淚水奪眶而出,無聲地肆漫了靈堂外。

等到翁青塵聞聲一驚,猛地清醒過來,披上衣裳奔出來一看時,殿外只有一個凌亂的藥箱,和一件他慣穿的大衣。

「衣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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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什麼了,是不是服軟了。」

「沒。」

「那她說什麼了。」

「她說她累了,不想再這樣熬了。」

在說完這句話之後,許亦安有幸見到了餘子安失控的樣子。

他推倒了辦公桌上的一大堆東西,砸了好幾個他平常寶貝著的物件。

「你確定?許亦安你沒騙我?」

許亦安看著地上自己妹妹和餘子安的合照,沒頭沒腦的說了一句。

「許桃是我妹妹。」

1_

我很討厭下雨天,就像是那股濕寒會傳入我的身體里一樣。

每次看到下雨,我就會覺得很冷,冷到我想哭。

這是我被救下來的第六次,也是我看到雨天的第五百六十一次。

「念之,他不會來找你了。」

我知道他是誰,他是許桃的哥哥。

我沒有說話,只是看著玻璃窗外的雨景,看著那些雨滴鍥而不捨的拍打著玻璃窗的樣子。

「哦。」

其實我本不該和他們有交集的。

他們生來就比我擁有的多,起點也高的多。我和他們比,我就是個乞丐。

我不知道許亦安是怎麼想的,我只覺得他是該恨我的。

五年前,我撞死了他的妹妹,我撞死了許桃。

他應該恨我,可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幫我。

「你不恨我嗎。」

這是我五年間不知道問了多少次的話,在他每一次幫了我之後,我都會問他。

「那件事不是你的錯。」

和記憶中一般無二。

他不說他恨我,可他其實是有點怨恨我的,我知道。

2_

這次的雨下了好久,已經連下了第三天。

我不知道許亦安是用了什麼方法,餘子安是真的沒來找我了。

可能是真的放過我了。

我沒有如釋負重的感覺。

其實對我來說,他還要不要折磨我都已經不重要了。

我原來叫安若之,可卻因為許桃被餘子安強迫改名成了安念之。

餘子安想讓我一輩子記住許桃,他成功了。

許桃和餘子安,會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夢魘。

很多時候我都會想,假如五年前那天,我不出門就好了。

門被撞開了,聲音很大。

我的眼皮顫了顫,還是沒動身。

「安念之,你憑什麼不熬了!你對得起桃桃嗎!」

我就知道,他怎麼會這麼輕易放過我。

他才不會放過我。

我看著窗外的雨,它們今天沒有多少撞向了玻璃。

我彎起嘴角,勉強的笑了一下。

「那你把我抓走吧。」

不是帶走,是抓走。

我就是罪人,我是該被抓走。

3_

餘子安帶我走的時候,剛好碰上許亦安。

他想讓餘子安放過我,我卻只是朝著他揮了揮手。

「謝謝你,再見。」

那裡面的訣別其實連我也不知道有幾分。

只是我覺得,好像這一次不一樣了。

餘子安帶著我回了他給我製造的牢籠,那是我媽媽滿意的不行的她稱之為家的地方。

我看到那幢別墅,只覺得更冷了。

「走。」

他帶著我回到了屬於我自己的空間。

特別的好看,其實那是他為許桃準備的。

「你要知道自己的身份,什麼該說什麼該做,我不需要提醒了吧。」

我懂,我懂他的意思。

我就是條狗,被他花了大價錢買來的狗。只不過我這條狗,和他多了一本結婚證。

所以,我朝他揚起了一個燦爛無比的笑容。

「我明白。」

我不懂他在想什麼,從來都不懂。

就像五年前警方已經說過了許桃是故意自殺,他卻固執的認為是我害死了她一樣。

他當著法官的面,對我冷嘲熱諷,讓我無地自容。

是的,我殺了人,這是事實。

4_

少了點什麼,我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夜晚即將來臨,黃昏佔據了這片天空。大片大片的橘紅色刺痛著我的眼睛,我喘不過氣來了。

我知道,會來的,會來的。

嬉笑聲,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他來了。

我甚至都沒有跑,沒有像往常一樣手足無措的慌忙逃竄。

我看著他離我越來越近,那張俊逸卻又令我恐懼的臉出現在我的眼睛裡。

「不如你跟我走。」

我沒說話,他不過是說說而已。

我都懂。

拳頭落在我的身上,密密麻麻的。

疼啊,真的好疼啊。

那些還沒好的淤青,又留下了新的傷痛,還帶來了更多的痕迹。

原來少了這個。

也是,五年了,誰都不放過我。

我看著他猙獰的的臉,想起了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

我是被餘子安帶去見他那一圈朋友的。

他很和善,我有些受寵若驚,以為他真的是一個和善的人。

當他第一次動手的時候,餘子安就在旁邊。

我那時候不相信,可身上的疼痛感告訴我這是真的。

原來他們都只是表面的,他也恨我。原來他也喜歡許桃。

那時候我想的是誰來救救我,我朝著餘子安伸出了手,可是他卻轉身就走了。

血又像五年前那樣流滿了我的臉。

「你倒是能逃啊,桃桃當年能逃嗎……」

耳朵邊嗡嗡的,我什麼都聽不清。

我只祈禱他打的重一點,快點結束,那樣我就能早點昏過去。

我不在乎身上又會留下多少傷疤,多麼不能見人。反正他們會讓我活著,我的命都在他們手上,我又有什麼辦法呢。

沒關係,就是痛點而已。

5_

我醒來的時候餘子安在我的旁邊。

睜開眼第一個看見他,難免的有些害怕。

我趕忙的朝後縮了縮。

手上摸到的觸感讓我有些驚愕。

我低頭一看,是許桃的床。

什麼都顧不得了,就算是點滴的針刺得我生疼也顧不得了。

我只憑藉著本能滾落到地上跪好,開始扇著自己的巴掌。

一下又一下,在這個安靜的空間格外響亮。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臉在發麻,口腔里有著血腥味。

可我停不下來,我不想再受折磨了,等他動手還不如我自己動手。

我不知道是誰把我放在許桃床上的,我不敢埋怨。我只能怪自己,為什麼要昏過去。

餘子安站在那裡,什麼動作都沒有。

他似乎嘆了口氣,那大概是我聽錯了。

也是,他這樣一個人怎麼可能會為了我嘆氣。

記得我剛來的時候,因為碰了一下許桃的床,就被關在了地下室一天一夜。

沒飯吃,沒水喝。

我好冷。

那天我此生難忘,所以我不敢了,再也不敢碰許桃的任何東西。

狗就要有狗的自覺。

主人的東西,我一點都不能碰。

每個漫漫長夜,我就睡在這個房間的地板上,陪伴著已經不存在的許桃生活著一天又一天。

「其實……你不用這樣的。」

餘子安的話讓我更加惶恐不安。

我不再扇著巴掌,改為朝他磕著頭。

「對不起,真的不會有下次了,真的對不起……」

那種來自靈魂之中的恐懼,讓我痛苦不堪。

我的渾身,我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著,瘋狂的叫囂著。

遠離他,遠離他…不想再受折磨了…不想了…

6_

我害怕他對我好,確切來說是恐懼。

就像他破例讓我睡許桃的床,讓我坐在餐桌上吃飯。

他這些舉動只會讓我越來越不安,越發的小心翼翼。

徐琛也沒有再進來過,每天的黃昏再也沒有人把我打到昏厥過。

我不信餘子安會對我好。

他太恨我了,恨到了骨子裡。

假如他要死了,那肯定也會帶上我一起。繼續折磨我,折磨我一輩子。

徐琛第一次打我的時候,餘子安只是說他脾氣比較暴躁,讓我不要怪他。

次次如此,次次如此。

到最後,連理由都不想給了。

只是找了家庭醫生給我打了點滴,處理了傷口。他連敷衍都不願意。

他從來都沒打算過給我做人的尊嚴。

「你可以打電話。」

他扔給了我一部手機,深邃的眼睛裡蘊含著我看不清的情緒。

「你可以報警,也可以找家裡人。當然,你也可以什麼電話都不打,找我拿一張卡遠走高飛。今天的選擇權在你。」

看著那部手機,我沒有動作。

「我就留在這裡。」

陪著許桃,陪著自己的罪惡。

五年間有想過報警,有想過告訴家裡人,也都有過動作。

可是餘子安在外人面前對我很好,也會挑我身上傷口好的時候帶我出去見人。

外人面前,我們就是人人艷羨的模範夫妻。

沒有人會信的。

就算是有點苗頭,只要他關著我,在我面前輕飄飄的說一句「安念之,你對桃桃沒有愧疚嗎」我就沒了動作。

雖然不是我的錯,但的確是我殺了她。

7_

餘子安好像真的對我好起來了,起碼他能讓許亦安過來看我。

對於許亦安,我其實是感謝他的。

他是一個溫柔的男人。

這五年間,他明裡暗裡都在幫我。就連這次餘子安和徐琛的事情,大概也有他的手筆。

我們三個名字里都有個安,但許桃沒有。

餘子安不是個迷信的人,但他總覺得是我把許桃頂替了。

也是,總有人說我餘子安有緣分。

許亦安坐在客廳的真皮沙發上,我看著他穿的一絲不苟的模樣,眼神開始渙散。

「你在想什麼?」

「沒什麼。」

相比他,我很狼狽。

穿著寬鬆的衣服,不想梳起來亂糟糟的頭髮,還有臉上還沒完全好的淤青。

剛被徐琛打的第二天,我的臉腫的不行。

想到這裡,我不自覺的摸了摸自己的臉。

我看不到許亦安的神色,只聽到他喊著「林管家!林管家!」

林管家從來不聽我的,看著我的眼神也格外冷漠。她看我就像是看餘子安帶回來的野狗一樣的,我都知道。

但這樣一個人,現在卻因為許亦安的一句話就巴巴的跑過來,討好的看著他。

「許少爺,有什麼吩咐嗎?」

我看著,但看著眼睛就朦朧了起來。

說到底,我還是最低賤的人。

「你們怎麼回事?念之好歹也是子安的妻子,你們就這麼照顧的?」

我看著他的手指向了我的臉。

我到底是變成了什麼樣子,值得許亦安這樣一個溫柔的人發火了呢。

「對不起對不起許少爺,這是我的疏忽……」

林管家的話開始模糊,我的耳朵又開始嗡嗡作響。

我像是要被溺死在海里一樣喘不過氣來。

「算了。」

我訥訥的開著口,呼吸著好不容易清醒之後的空氣。

「反正我也就是條狗,不該的。」

然後,空氣安靜了。

我抬頭去仰望著許亦安,彷彿能看見他身上的光芒。

我彎起嘴角,笑了。

「不是嗎。」

8_

我被許亦安帶去了精神科。

餘子安第一時間就趕來了醫院。

我不知道許亦安帶我來這裡幹什麼,我也懶得知道。

都不重要了。

醫生問了我很多問題,還讓我做了幾張測試卷。

然後,許亦安帶我住院了。

我看著緊閉的門,有點茫然。

門隔絕了我的視線,卻沒隔住外面的聲音。

「念之她需要住院。」

「她能和我回去,我會請醫生。」

「怎麼回去你看看她現在的狀態。」

……

「這裡是醫院,病人還需要休息,不要大聲喧嘩。」

他們的對話持續到護士來才停止。

我只聽了前面的一點點,後面的我忘了聽了。

其實聽不聽也沒意義。

餘子安是怕的吧,怕我這個人死去,沒人為他的桃桃贖罪了。

9_

我想死,我總是想死。

我妄圖用死亡來結束現在的一切。

屈辱的生活,沒有尊嚴的日子,還有日日夜夜的愧疚。

我以為五年過去了,我的愧疚感會少的,但其實是越來越濃重了。

我知道,我死不了的。

「我想出院,我不想在這裡。」

不想面對這樣的房間,不想面對這樣的自己。

我扯著許亦安的衣角,固執的看著他。

「我能走嗎,我不想在這裡。」

我有時候看著醫院的天花板就想拿根繩子弔死在這裡。

但那行不通,我會被救下來的。

然後,餘子安會更加折磨我。

他要我記住被折磨的感覺,他要我活著懺悔。

每每想到,我就會想著:算了,還是這樣吧。

許亦安低頭看著我的手臂。

手上的刀疤遍布,猙獰的可怕。

我從來不用祛疤膏,我看著這些疤才會舒服。

沒有的話我就會渾身不舒坦。

我只有痛苦,才能洗刷自己的惡。

許亦安好像嘆了口氣,他撈起我帶我除了病房。

門口就是他的助理。

「小宋,去幫念之辦一下出院手續。」

助理立馬就去了。

我在他懷裡有點手足無措,驚慌的想要哭了出來。

「您放我下來吧,我自己走就好。」

「沒事。」

他還是抱著我,不讓我有機會掙脫。

我的心裡七上八下的,那股羞愧感又出來了。

你看,你撞死了許桃,現在她的哥哥卻抱著你。

10_

許亦安帶我去了他的家,我看著不是熟悉的地方開始焦慮,開始狂躁。

「求求你了,帶我回去吧,不然他會生氣的。」

三天了,我每天都在祈求他帶我回餘子安那裡。

他對我總是百依百順,照顧的細緻無比。但是獨獨對於我要回餘子安的家卻是不肯鬆口。

徐琛的臉,餘子安的臉,還有許桃臨死前的臉總是會反反覆復的折磨著我。

想到後果我就會渾身戰慄,我害怕極了。

「沒事的,你不用回去。誰都不會打擾你,你好好治病。」

「我沒病!」

我抱著頭尖叫,眼眶漲的生疼。

「你放我回去!」

這樣的自己令我有些陌生,尖著嗓子,神情癲狂。

但我現在只想回去。

我不想再受他們的怒氣了。

「我和子安說過了,你就在這裡。不用回去。」

我不信。

餘子安不會放過我的。

他不會讓我好過。

許亦安走了,他沒有帶走我。

我抵不住情緒的崩潰,開始日日夜夜的哭。

眼睛總是腫的,飯也吃不下。

不想下床,不想動。

我總是拿頭撞牆,好像這樣就能緩解自己心裡的悶感,能讓自己從喘不過氣的深海里掙扎出來。

我沒有出過這房子,直到我把自己的頭撞的血肉模糊,他才肯帶我出去。

「何苦呢。」

他看著我,眼裡是我許久沒有見過的心疼。

可我不為自己心疼,我很雀躍。

我朝著他咧開了嘴角,什麼也說不出來。

他不懂,這樣我就能少點折磨了。

來自徐琛,來自餘子安,也來自自己。

11_

當我頭上包紮著繃帶,在餘子安面前朝他露出一個變扭的笑的時候,餘子安也笑了。

是的,他的確是笑了。

我有點毛骨悚然,可是還是看著他。

「捨得回來了?」

他還真是個變態。

「是啊,我回來了。」

明明答應好的事情,又會來責備我,我就知道。

可他是餘子安,我還是會順著他說下去。

「亦安膽子大了,連我的東西都敢碰了。」

是啊,我就是個東西。

我看著他傻笑。

我就知道,他不會讓許亦安帶走我。

他那副穩重成熟的面具終於是破碎了。

這才是他,陰沉又偏執。

幹嘛給許亦安添麻煩呢。

我才是那個賤人,我才是最該死的。其他人都是無辜的。

許亦安被趕走了。

起碼沒有動手,這已經夠好了。

餘子安就是個不折不扣的惡魔,他終於露出了他的獠牙。

「寶貝。」他上前來擁住我,我卻止不住的戰慄「終於知道回來了。」

他對我有著近乎偏執的佔有慾,我知道。

我很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我這個贖罪的玩意,只能給他一個人贖罪。這佔有的不是我,而是那死去的許桃。

「頭疼嗎。聽說你可是撞的血肉模糊的。」

「你發抖幹什麼。」

「渴了嗎。」

聽到那三個字,我猛地睜大了眼睛。

他扯著我的頭髮,把我帶去了浴室里。

裡面已經放滿了水。

他知道我會回來,我一定會回來的。

「你還敢跑嗎?」

我剛想搖頭,但頭立馬被按到了水裡。

水從四面八方灌入我的口腔鼻子里。

我感覺自己的呼吸越來越淺,雙手掙扎的在浴缸邊抓著。

那就死了吧。

這個念頭一出來,我突然就不開始掙扎了。

餘子安察覺出來了我的念頭,立馬把我撈了起來。

他細心的為我撩開黏在臉上的發,我卻只能急促的呼吸著,漲著一張通紅的臉看著他。

「放心,你不會死的。你還要為桃桃贖罪。」

明明是最關心的語氣,說出來的話確實讓我不寒而慄。

而他的臉,逐漸與五年前第一次把我按在水裡的徐琛重合。

我忘了,他到底是沒有真的動過手的。

但現在開始了。

12_

後面發生了什麼我聽不到了,只記得他把我扔在許桃的床上,和我交歡。

「你怎麼敢跑,你怎麼敢跑的。」

「桃桃的罪還沒贖完,你怎麼敢走的。」

「桃桃走了,你也敢走?」

……

其實餘子安一開始不是這樣的。

他的確是個成熟的成功人士,是個從小含著金湯銀勺的貴少爺。

他是天子驕子,他的心上人也是一個燦爛若陽的人。

然後…出現了我。

所以這一切就是我的錯嗎?所以我就該承受這些嗎?

「念之,專心點。」

像是情人間的呢喃,但卻是在刺穿我的心臟。

是了,我就是噁心的人。

這些,都是我該受的。

13_

餘子安反常起來了。

我固執地睡在地板上的時候,他要抱我去床上;我跪在地上吃飯的時候,他牽著我的手坐在餐桌上;他甚至會在晚上睡覺的時候,和我一起睡。

但有時候他也會控制不住的對我動手,掐著我的脖子又或者把我浸在浴缸里。

在這夜裡,我睜著酸澀的眼睛,似乎有些看不清了。

他是想殺我了嗎?

一旦有了懷疑,那就像是種子發了芽一樣,在心裡根深蒂固的肆意生長了起來。

我晚上睡不好覺,怕他殺我。飯不敢吃太多,怕他下毒。

我兢兢戰戰的,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我是想死的。

可我只想死在自己手裡——即使只憑著自己死不了。

就像是活著的時候不是自己把握的,那死總得是自己把握的一樣。

但我又有點不想麻煩別人的意思。

萬一他們查到餘子安呢?那許桃不是更傷心了嗎。

我想到那個剛剛謀面就已經死亡的女孩子,心裡更是焦慮。

「夫人,夫人,你吃一點吧。你瘦了這麼多先生回來會責備我們的。」

我睜著眼睛,一臉驚恐的看著他們。

「不,我不吃,我不吃。」

那是來找我索命的,我不吃!

「夫人,你還是吃一點吧。你瘦了太多了。」

「我不吃!」

我尖叫著,跑下了樓梯。

撲通一聲,我又滾了下去。

他們說的沒錯,我瘦了好多,瘦的連力氣都沒有了。

他們突然開始叫我夫人了,我真的好害怕。

嘰嘰喳喳的人群涌了上來,我只防備的往後爬著。

他們對野狗突然這麼好,絕不會是野狗突然的乖巧讓他們生出憐憫,而是要對她有大動作了。

「她不吃就不吃了,你們逼她幹什麼?」

餘子安來了,他們全躲在了一旁,低著頭不敢說話。

我看著他,跪起來一步一步的爬向他。

他是高高在上的人,而我是低賤進塵埃的狗。

「放過我吧。」我抓著他的褲腳,就像真的是一條狗一樣乞求著他「折磨我也好,打我也好,別殺我。」

「別殺我。」

「要是他們查到了你,許桃不會開心的。」

「我不想再害你了。」

我恨餘子安嗎?

三年前,還是恨的。

可是後來,我發現我連恨的能力都不配擁有。

恨嗎?不恨了。

我恨我自己。

14_

餘子安發了好大一通火,把那群傭人全趕走了。

別墅里就剩下了我和他。

他抱著我又哭又笑的。

我不明白他是為了什麼。

是因為我又提了許桃嗎?

「瘋了也好,瘋了也好,以後就一直陪著我。」

他總嘀咕著這一句話。

可是誰瘋了?

我嗎?

我沒有瘋。

我很正常。

15_

最近出入別墅的人多了起來,都是穿著白大褂的。

我很討厭他們,可那也沒辦法。

那些都是餘子安叫來的。

或許是送我當什麼科研素材。

那也好,總歸比殺了我查到他頭上好。

他們問我什麼,我就答什麼。

「夫人,夫人對於許桃小姐是怎麼看的呢。」

「我有罪,都怪我害死了她。」

「可許桃小姐是自殺的。」

「不是,是我害死的。」似乎覺得不夠堅定,我又重複了一遍。

「是我害死的。」

我不明白這些問題和解剖我有什麼問題。

或許他們不是想解剖我,而是想研究我的大腦。

他看著我搖了搖頭,出去找餘子安了。

「先生,夫人的情況不好啊……」

我聽不清,我又困了。

16_

許亦安總是來看我。

他會給我帶好多東西。

我很受寵若驚。

每當我想像往常那樣跪在地上的時候,他都會攔著我,然後抱著我一言不發。

「會好起來的,念之,會好起來的。」

我猜他可能還不知道餘子安要把我送去送給科研人員的事情,只好咧開嘴角看著他重重地點了點頭。

「嗯,會好的。」

17_

他們總是給我喂什麼東西,喂的飽飽的。

我不肯吃,餘子安就會坐在我的面前喂我。

他哪有那麼好心。

我看著他,立馬就把飯吃的乾乾淨淨。

吃完之後,我就會背著他吐。

我一點不想吃東西。

餘子安那天坐在床邊,看著我。

「念之,你總得照顧好自己,我會心疼的。」

他才不會心疼我。

我們這五年之間根本就沒有情分可言。

我不愛他,他也不愛我。

更何況我還害死了許桃。

他餘子安根本就不可能會心疼我,可我還是得順著他說下去。

「嗯,我會的。」

要聽主人的話,不是嗎。

18_

「確定嗎?能保證嗎?」

「能。」

由遠及近的說話聲來了。

他們總是毫不避諱,有什麼事情都當著我的面說出來。

但是我也不懂,他們總是神神秘秘的。

「念之,警察找你了。」

一個男人站著我面前,笑吟吟的看著我。

我覺得他好親切,在哪裡見過,可我總是想不起來。

「是要抓我了嗎?」

我殺了許桃,但五年來才把我繩之以法。他們會不會覺得我是畏罪潛逃,然後加重懲罰?

「你忘了嗎?五年前案子判過了,現在重新找你回去一次,要歸檔了。」

什麼時候判過的?

我最近總是忘事情,有印象,但是就是記不起來。

有時候又能想起來,但是到時候又會忘記。

「你忘了,我還記得呢。」

我不怕他,他對我很好。但我又不知道他對我為什麼這麼好。

「你叫什麼呢?」

我問他。

19_

他說我誰都不記得了,就記得餘子安和許桃。

不是的,我沒忘記過任何事情。

我很正常。

20_

警察來找我了,和我說許桃是自殺,不用再擔心了。

「不是我殺的嗎?你們為什麼不抓我?」

我的印象里是我開車撞她的。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撞。

只是記憶力有好多聲音說是我害死了她。

「不是,安小姐放心。」

我放心什麼呢?

看著他們走遠的背影,我不解。

21_

餘子安找我越來的頻繁了,還有那個告訴我警察要來的人。

他說他叫許亦安。

「警察說了,不是我害的。」

我還是怕他,可我還是想和他解釋。

「我知道。」

對,他應該也才知道。不然過去的五年,幹嘛折磨我呢?

22_

許亦安說該把一切都還給我了。

他還說要補償我。

可補償我什麼?

他沒有虧欠過我的。

他對我很好,會送我吃的還有新鮮的好玩東西。那次警察來也是他告訴我的。

他說我們認識了很久,可我就是記不起來。

醫生說這是應激反應,很正常,過一段時間就好了。

那我就等著慢慢記起他吧。

23_

餘子安好像真的很愧疚我。

他治療我,還總帶我去好多地方玩。

可我就是喜歡不起他。

就好像是源自內心的害怕。

相反的,我很喜歡和那個叫許亦安的人玩。

他們照顧了我小半年,我總得問問我的父母。

他們好像很為難,都不說話。

「那我恢復記憶了自己去找他們。」

我以為他們不知道我父母是誰。

「等過一段時間,我就帶你去。」

餘子安最近對我溫柔過了頭,現在也是這樣。

「等你好了,我們就去。」

他又是送花,又是送珠寶,又是其他什麼的。現在竟然這麼溫暖的看著我。

我皺緊眉頭看著他,就好像他不應該是這樣子對我的。

24_

一切都很突然。

我突然記起來了。

就在他們帶我出去玩回來的第二天。

我又開始乖順的像條狗一樣,聽話的可怕。

他們當然察覺出了不對勁,開始試探我。

我該怎麼去說呢。

他們這群小少爺,長大的棟樑之材。

我該怎麼說呢。

是大聲的質問,還是沉默的離去。

我想了好久,卻只是在某一天早晨,看著他們說了一句。

「我都想起來了。」

25_

許亦安彷彿很是驚喜,但是那驚喜之餘還有一陣擔憂。

我瞧出來了。

他擔憂什麼呢?

擔憂我不和餘子安在一起了嗎。

「我想走。」

「不行。」

不等許亦安說話,餘子安立馬否決。

我嘆了口氣,緩緩地跪了下來。

「余少爺既然都找人來扮演警察告訴我許小姐是自殺的了,又何必糾結於我了。」

那案子五年前就歸檔了,哪裡會拖到現在。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他還是那樣居臨高下,就連偶爾的關心都是施捨。

我承認這段時間他的精心照顧對我來說收益很大。

我能找回了做人的尊嚴,也敢這麼和他說話了。

但是潛意識的下跪,看著他目光中的懼怕,那都不是我所能控制的。

確切的來說,我更懼怕他了。

「別走。」

他蹲下來摸我的臉,目光好像無比溫柔。

我餘光看見許亦安,卻發現他的手微微握著,頭也偏到一邊了。

這是做什麼?

我沒反抗餘子安的舉動,只是看著眼前他好像特別慌張的樣子。

又是演戲吧。

留我下來,折磨我的把戲。

「為什麼不肯放過我呢。」

我看著他,好像是質問他。但其實,我還在質問自己。

「五年了,該夠了。」

五年不是人的日子,我該還夠了吧。

「不夠,不夠…」

餘子安一把把我樓進懷裡,力道大得好像要把我鑲嵌進他的骨子裡一樣。

我只是麻木的跪在那裡,什麼也不說。

好累,真的好累。

我感覺到有一隻手掐到了我的脖子上。

我只是朝他笑了笑。

「子安,你放手!子安!」

是誰在喊?

我順著那隻掐著我脖子的手看去。

是許亦安啊,他在攔著餘子安。

其實也不只有我瘋了。

不是嗎。

26_

餘子安把我囚禁了。

許亦安和他撕破臉了。

我聽著傭人的彙報,有點好笑。

他把我囚禁在一個不同的房間,他為了把我藏起來和許亦安撕破臉。

圖什麼呢?

他也是個瘋子,我搞不明白他。

27_

「若之,我從結婚的時候就開始給你裝修這間房間了,好看嗎。」

他摸著我的臉,讓我又害怕起來了。

「挺好的。」

他餘子安才不會這麼好心。

他沒打算把我當人,也肯定沒打算過給我一間房間。

他只想我死。

「還有,我叫念之。」

28_

沒有手機,沒有電腦,不能出門。

這樣的日子還有多久。

我就知道他餘子安只是換了個手段來折磨我。

「夫人,許少爺偷偷給你的,你要藏好。」

這是這個月的第三趟了。

餘子安就像是被鬼附身了一樣,給我買東買西。我其實不缺任何東西了,起碼現在是這樣。

但我就是不想碰那些東西。

許亦安給我送東西,餘子安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畢竟我也只用他給我的東西。

餘子安想殺我。

這個念頭還是沒有完全消下去過。

29_

許亦安也是怕我跑的。

我撞死了他的妹妹,他肯定怕我跑的。畢竟我是罪人。

我不知道這種念頭什麼時候又開始冒出來了。

只是自己意識到的時候,也嚇了一跳。

但是控制不住。

我就好像是又回到了那段日子一樣。

30_

我趴在地板上才能睡的安穩,跪著吃飯才能安穩。

我每次都會偷偷跑去許桃的房間懺悔。

我也會問餘子安徐琛在那裡。

我懷疑我腦子不對了。

我又開始下意識的跪他討好他,折磨自己。

「我是不是又要瘋了?」

當我坐在床上喃喃的時候,餘子安只會肯定的對我說。

「不會的,我會讓你好的。」

我不信他,我全天下最不信他了。

31_

等我再見到他們的時候,是我的第七次嘗試自殺了。

我呆愣的看著白白的天花板,聞著醫院消毒水的味道。

我知道許亦安就在我旁邊。

「你覺得我有錯嗎。」

我的喉嚨好痛,可我還是想問他。

「你沒錯,錯的是我們。」

錯的是他們。

我扯起嘴角,露出了一個詭異的笑。其中含義大概都是嘲諷。

「五年,為什麼不幫幫我。」

明明可以出去的,明明是可以出去的。

「我幫過你,念之,我幫過你的。」

他的話讓我一愣,慢慢的轉過頭去看他。

「你…幫過我?」

許亦安點了點頭,無比肯定的說。

「從一開始我就開始幫你,甚至幫你逃出去。但念之,都是你自己回來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為什麼呢?

我看著他,突然記起了那段被堆積在角落的記憶。

32_

「你坐兩點半的飛機去國外,子安不會找到你的。你父母我也會幫你安排好。」

當年的許亦安曾為她安排過一切,可她還是沒抵擋住心裡的恐懼。

那天,她沒出門。

她跑到許桃的房間哭了一天。

33_

「原來是我自己。」

我笑了笑,只覺得生活有些捉弄人。

34_

餘子安沒看過我,可能他也覺得自己不是個東西了。

但願是那樣。

只可惜,但願只是但願。

我出院那天,他坐在車上,降下了車窗。

「若之,我帶你回家。」

我朝後退了一步,只說了一句話。

「我叫念之。」

35_

我終究還是沒回去。

但我也跑不掉。

我和他之間還有一本結婚證,只要他說我失蹤了,警察就會幫忙來找我。

我要離婚。

36_

我住在許亦安幫我租的公寓裡面。

我的身上沒有一分錢。

就算再有骨氣也不如活下去來的實在。

更何況,我的尊嚴早就在五年前開始就沒掉了。

「這是你借的。」

許亦安固執的看著我,我就站在那裡,回看著他。

「你要好起來,還給我。」

我突然笑了,點了點頭。

「會的。」

37_

許亦安對我很好。

他會帶我去逛街,會在我冷的時候給我披上外套。

我喜歡海,他就連夜安排帶我去玩。

只是在海灘的時候,他總會緊緊的看著我。

他說他怕我想不開。

冬天太冷了,但是也好暖和。

我能感覺到他總是笑吟吟的看著我,目光極度溫柔。

我懂,卻裝作不懂。

餘子安這段時間沒放過他,我知道。

38_

聖誕節很快就到了。

今年格外的冷,雪也下的很早。

就在平安夜那天開始下了,一直下到聖誕節那天還在下。

「其實今天不好慶祝的。」

我看著外面布置的華美,想起了以前自己學過的歷史。

「我明白。」

許亦安看著他剛拿上來的一堆東西,我明白了他要做什麼。

「但是大家也就是趁這個由頭和自己想念的人在一起,算了。」

我笑著去拿來那些東西。

「一起吧。」

我晃著那些裝飾物,和他一樣笑得燦爛。

39_

「若之,你們出來玩為什麼不叫我。」

我正和許亦安並肩走在街上,就看見對面站了個人。

他穿著一件黑色長風衣,目光冷冽。帶著黑色手套的手還拿著一柄長傘。

許亦安也撐著傘,一把傘,籠罩著我和他兩個人。

我不自覺的退後了一步,卻立馬被許亦安伸出的手握住了我的手臂。

他的手溫暖且有力量,但卻又不幹燥。

「沒事的。」

他轉頭來看著我,金絲邊框眼鏡背後的眼神無比堅定。

「安安,我會護著你的。」

他不再叫我念之了,他只叫我安安。

可我卻覺得這個稱呼比什麼都順耳。

莫名的,我就是心安了。

點了點頭,我微微一笑。

40_

餘子安似乎被我們的舉動惹惱了,他看著我們的眸子里蓄滿了怒氣。

「若之,我在問你。」

雪下的紛紛揚揚,我透過那層層白色,倔強的看著他不說話。

「安安和我出來玩,就是你看到的這樣。」

餘子安看向許亦安的眼睛裡是一片冰涼,他勾起了一個嘲諷的笑容看著許亦安。

「這裡有你說話的份嗎?」

一瞬間,我能感覺到許亦安的尷尬以及莫名的落寞。

掙開了許亦安,我在兩個人一片錯愕的眼神下反握住了許亦安的手。

「若之,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我們現在還是夫妻。」

我又看到了餘子安眼神里隱隱出現的瘋狂以及偏執。

「是的。」我點了點頭,沒有哪一刻比現在還堅定。

「所以我要和你離婚,然後和他在一起。」

我從來沒有愛過餘子安,但我現在有想保護的人了。

他很優秀,值得人愛。

但我不配愛他。

可我得守護好他。

餘子安是個瘋子,許亦安鬥不過他的。

41_

餘子安走了,坐上他那輛昂貴的邁巴赫走了。

我還在發抖,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天氣的緣故。

「安安。」

許亦安把我的圍巾理好,擁我進了他的懷裡。

「沒事了,都沒事了。」

是嗎,真的沒事了嗎?

我不知道。

42_

我又見到他了。

這次是我主動去找他的。

他穿著一身手工西裝,坐在他的辦公椅上看著我。

他臉上的表情似乎在說:你瞧,你還是主動回來了。

真噁心。

我看著他那張被很多女孩子誇著好看的臉,心裡泛起一陣噁心。

「若之,你知道回來了?」

「亦安在哪裡。」

是的,他這次抓的不是我,是許亦安。

餘子安笑了一笑,但我能從他那轉瞬即逝的笑容里看出幾分陰鷙。

我看著他站起來慢慢靠近我,那雙手逐漸握緊的手已經到了我的面前。

他想掐死我。

我感覺到了。

「若之,你乖一點他就沒事。」

他那雙大手和他一樣,冰冷。

他的手摸著我的臉,我沒有動作,任由著他看著我。

真噁心啊。

餘子安真噁心。

43_

我沒看過許亦安,我被他又塞回到了那幢別墅。

餘子安拿著兩本結婚證在我面前晃悠著。

「若之,我們是夫妻。你要是還記著許亦安,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我坐在床上,看著他的眼中充滿恨意。

在他要走的那一瞬間,我尖叫著喊出了那一句話。

「餘子安你是不是有病!我他媽殺了許桃!我殺的!你現在不覺得噁心嗎!」

我都想替他回答:噁心,噁心死了。

但是當事人似乎不覺得。

他只是笑吟吟的轉身看著我。

「若之,她不是你殺的。這五年受的傷害我也會彌補你。」

彌補?怎麼彌補?

我拿起床頭的檯燈朝他砸去。

他躲的很快,檯燈只砸到了門上。

玻璃碎地的聲音如此清脆,立馬引得在外忙碌的傭人聞聲聚來。

「先生,怎麼了?」

餘子安的眼神還是沒有變化,他輕笑著對外說「沒事,夫人鬧了點脾氣。」

我喘著粗氣,面目通紅的看著他。

他不是我的殺父仇人,但在我心裡卻不亞於殺父仇人。

我突然笑了,光著腳越過那碎了一地的玻璃渣子站到了他的面前。

他想把我抱起來,我狠狠的打了他的手。

「你折磨我就算了。」我抓住他的衣領,恨不得把他千刀萬剮「為什麼要牽扯亦安?他做錯什麼了?你要牽扯他?」

我能看到餘子安的眼神逐漸冷了下來。

他把我橫抱起放到了床上。

我真恨不得打他一巴掌,可我不行。

許亦安還在他手裡。

「他覬覦了不是自己的東西,那就只能吃點苦頭。」

在他眼裡,我就是他的所有物。

但我很想問問他,那許桃呢,那徐琛呢?

為什麼徐琛還好好的,因為是一丘之貉嗎?為什麼就偏偏不放過我?

「我就是個普通人。」

我低聲喃喃,已經不對他抱有什麼僥倖心理了。

他和許亦安從小就認識,現在也能下得了手。

真是可笑。

44_

餘子安經常回來了,就連公司的事情都開始在家裡處理。

他會讓我陪在書房裡看書。

我不願意,他就會搬到我所在的房間里。

他好像很享受這種虛假的溫馨。

我只覺得可笑又膈應。

45_

他又給我買了衣服首飾給我。

「若之,這些給你肯定很好看。你試試。」

我看著那些昂貴華美的東西,扯起一個嘲諷的笑容。

「你覺得我會答應嗎。」

我在這裡呆了半個月,我也和他對著幹了半個月。

他叫我幹什麼,我偏不幹。

這樣是徒勞的,可我只是想讓自己心裡好受點。

我好不容易擺脫了奴性,我不想再回去。

「若之。」他掐住了我的下巴,逼著我對視他。

「我寵你,愛你,也能忍受你胡鬧。但你別太過了。」

寵我?愛我?他說話也真不心虛。

我只看著他笑。

笑他虛偽。

46_

餘子安想和我一起過新年。

真快,這都要第六年過去了。

我看著他一副和善溫柔的樣子,坐在我的面前,問我的願望。

「我想見見爸爸媽媽,我想和他們一起過年。」

余家看不上我,過年又沒回娘家的道理,餘子安也看著我就煩。

所以每年的新年都是我一個人呆在這幢別墅,一個人過著一年又一年。

冷冷清清。

他主動問了,我就說了。

雖然我並不抱有很大的期望。

果然,餘子安挑了眉,否決了。

「新年我陪你過,我們兩個在一起就夠了。」

我看著他,覺得心裡很累。

我腦海里浮現了許亦安那張臉,想到了他對待自己溫柔的樣子。

我朝著餘子安敷衍的笑了一笑,在心裡做了一個決定。

47_

新年前一天,我和餘子安說,我想要一件衣服。

一定要晚上去取,一定是你親自選的。

我還要守歲,12點你才能從余家老宅回來見我。

他問我這是為什麼。

我說這是儀式感,新的一年我們重新開始的儀式感。

他當然很開心,就算他臉上沒多少變化,但是我能從他的眼神里看出來。

他大概覺得我是真的想通了吧。

我也的確是想通了。

48_

我叫傭人都提前走了。

別墅里古樸的大鐘開始作響。

12點了。

我微微笑著,坐在許桃的房間看著這裡面的一切。

五年,這五年間我都沒有好好看過這間房間。

現在倒是有機會了。

別墅開始瀰漫起著煙味,我彷彿能看到屬於我的房間瀰漫著熊熊火光的樣子。

我笑了笑,拿起許桃房間的衣服,用我偷偷藏起來的打火機點燃了。

這裡也開始散發著光亮。

熾熱,又令我著迷。

我不怕死,我甚至覺得有些解脫。

這次,大概是真的開始了新的一年。

49_

我安穩的躺在了許桃的床上。

閉上了眼,我的腦海里閃過了好多人的臉。

許桃的,徐琛的,餘子安的,爸爸媽媽的,還有許亦安的。

真好啊。

我終於要解脫了,我不再會變成許亦安的累贅了。

我還要連帶著餘子安心裡最美好的東西一起走了。

我不好過的日子,他總得拿些來補償。

我要讓他接下來活著的日子,也不好過。

我死了,他不能好過。

50_

我還是活下來了。

但是我也被燒傷了。

同樣的,衝進來救我的餘子安也受傷了。

我的左手被包的厚厚的。

很疼,我還是覺得很疼。

餘子安的背上燒傷了。

那又怎麼樣。

我看他低著頭坐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只笑。

我笑得出了聲。

「第六年了。六年過去了。」

「我活也不好活,就連死也死不成。餘子安你到底圖什麼?我安念之有什麼能讓你這麼念念不忘的?」

「若之,我愛你。」

我看到他抬起頭來看著我,眼睛裡泛出了點點淚光。

我的眼眶也溢出了眼淚,只可惜是笑出來的。

我用著完好的右手戳著他的胸口,猙獰的看著他,一字一句的說。

「餘子安,你也真好意思說。」

「重頭來過好不好?我們重頭來過。」

他抱緊了我,說出來的話好像真的很感人一樣。

我用盡全身力氣,推開他後用右手扇了他巴掌。

響亮,清脆。

真好啊。

我還是笑著,但我看他的眼裡卻是充滿了恨意。

「六年!我的六年!我所有的尊嚴都被踐踏了。我在這六年就是你的一條狗,就是你的玩物。你一句你愛我就想重新開始,憑什麼?」

我怒視著他,重複著反問。

「憑什麼?」

51_

「你燒傷那你是活該,你不救我就不會燒傷。我死了皆大歡喜,你多管閑事什麼?」

「徐琛打我的時候你在哪?我每日每夜被折磨的時候你在哪?你把我當狗一樣使喚的時候你在哪?」

「你他媽在欣賞我痛苦的樣子!」

我不想活了,我也不想壓抑了。

我朝著他吼出了所有的心裡話,我才發現自己有這麼恨他。

六年前,我像所有的新娘子那樣欣喜。

我不愛他,但我愧疚他。

許桃不是我害死的,但我也愧疚。我看著他,看著許亦安。看著許許多多的人痛苦的樣子,我就想彌補。

我喜歡他,起碼在他好像走出去追求我之後,我是有點喜歡的。

「我真後悔,我真後悔六年前對你們的愧疚。」

「我寧願自己是個鐵石心腸的人。」

我哭了,哭的很大聲,哭的斷斷續續。

這是我六年來,哭的最痛快的一次。

不用壓抑,不用愧疚,不用為了別人。是單單純純的為了自己,為了自己哭。

餘子安不說話,我不在乎他會說什麼。

我現在什麼也不想了,我真的要瘋了。

我現在的意識是清醒的,不是迷糊的。所以我痛苦,無比的痛苦。

52_

餘子安還是見我,我還是厭惡他。

他每天都來懺悔,當著我的面讓我打罵他。

我不是他,我不會那麼做。

我只是和他說。

「我想見亦安。」

我這個樣子見爸爸媽媽也不好,我就只想見許亦安。

他開始還不肯,斬釘截鐵的拒絕我了。

可今天他卻是出去抽了支煙,然後進來。

他身上的煙草味瀰漫在空氣里,我看著他,眼裡沒有一絲波瀾。

「好,我答應你。」

他啞著嗓子說出這句話。

真好,我能見到亦安了。

53_

許亦安瘦了,下巴上還有鬍渣。

他穿著白襯衫,感覺頹靡了好多。

「安安。」

他抱著我,卻又手忙腳亂的不敢碰我的左手。

我看著他,眉目間沾了些溫柔。

「再等等,再等等。安安我會救你出去的,你放心。」

他摸著我的臉的手還是一如既往的溫暖,我有些眷戀那些溫度。

「好。」

我笑著,應了下來。

「會好的,會好的。安安你要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

我看著他留下的眼淚,鼻子竟然也有點酸澀。

「會的,我一定會的。」

我忍著要溢出眼眶的淚珠,替他拭去那些眼淚。

「我們都會好的。」

54_

「和我說說許桃的故事吧。」

我依靠在他的懷裡,看著黃昏,不由得就想起了那個女孩子。

「好。」

他摸了摸我的頭髮,看著我的目光溫暖的能膩死人。

55_

許桃從小就是富家小姐。

他家裡都很寵這個女孩子。

許桃也不負眾望,成為了一個端莊溫暖的人。

她的身邊圍繞著一堆追求者,走到哪裡都是受盡矚目的。

很俗套的,她喜歡上了一個平凡人。

但她身邊都是誰啊。

是徐琛和餘子安那種人啊。

明面上斯斯文文的,背地裡陰暗的要死。

他們動了點手段,那個男生家裡就出事了。他被迫退學,被迫和許桃斷絕關係。

許桃也被徐琛威脅,拿著那個男人做著把柄。

她是天之驕女,她有著強烈的自尊。

和安念之一樣,她選擇了自殺。

只不過她成功了。

但是,受折磨的卻變成了她無意間拖累的人 。

她被捧著活了一輩子,卻最後落了這麼個下場。

先是許桃,再是安念之。

許亦安說,他很難過。

他看著安念之就像是看見了當年的許桃。但他什麼都不能做。

許家一家,終究還是比不過徐余兩家。

56_

「能放過我嗎?」

「就當做做好事,就當做唯一為我做過的好事。」

他站在那裡,對我的話不為所動。

57_

徐琛被帶到了我的面前。

我不知道餘子安想幹什麼。

我的喉嚨好痛,嘴巴也好乾,稍微一動就能感覺到其中的血腥味。

我開始厭食,開始不喝水。

我沒有想去威脅他,我只是覺得好累。

58_

亦安,我真的好累。

59_

「對不起。」

徐琛嘴上這麼說著,臉上卻看不出很深的愧疚。

我輕笑一聲,淡淡應了他。

「啊,好。」

「以前的事情,還是忘了吧。」

我真的不想回答,不想見人。

我就那樣看著他,不說話。

「以前我不知道阿桃不是你害的,所以對你做出的行為我感到很抱歉。」

他現在誠懇了好多。

我笑著,慢慢的撩起兩隻手的衣袖。

「你看看。」

我指著右手上的疤痕。

「不只手上,還有後背,腿上,還有心裡。」

「這麼多傷,我沒法忘。」

60_

他沒說話,我也不想說話。

徐琛朝我鞠了一躬。

「真的抱歉。」

他怎麼會給我道歉呢?

我想不明白其中的原由。

我也沒接受,只是看著病房的地板,朝他低低的問了一句。

「許桃是我害的嗎。」

61_

徐琛的腿廢了。

據說是出車禍的。

沒這麼簡單,我知道。

畢竟他醒來之後就是來我的病房看我,和我說了一句話。

他說。

「這樣能算是道歉了嗎。」

我很想和他說「不算」。

但最終還是嘆了口氣,點了點頭。

算了,我累了。

62_

我連大聲質問的心情都沒有了。

我不再恨了。

我只是很迷茫了。

63_

許亦安來看我了,給我熬了粥。

「你現在都靠輸營養液,怎麼會好起來。」

我慘淡的笑了一笑,抿了一口他喂到我嘴邊的粥。

我犯噁心,我不想吃,但是怕他擔心。

他也懂我,嘆了口氣把粥放在了一邊。

「安安,很快我就能帶你走了。」

他看著我溫柔的笑,眼裡泛著點點星光。

我點頭,也看著他笑。

64_

「徐琛的事你也知道了。」

「嗯。」

許亦安微微抿唇,我看出他的眼神里有些不同往日的東西出現。

「徐琛找到了妹妹一個藏的很隱秘的日記本。是在囚禁的別墅找到的。」

「因為怕被發現,藏的很深。」

「徐琛之前一直不敢動她的東西,也是最近偶然找到的。」

「他看完了日記,可能想到了你和許桃的處境是一樣的。」

「所以…」

他沒繼續說,但我卻懂了。

懺悔,遺憾,我懂。

看了許桃的內心獨白,所以道歉。

但他到底不是在向我道歉,我都懂。

65_


我嫁給了竹馬,但他的心上人不是我。


昨天下午,他發了條朋友圈,照片上是他跟他的白月光,笑得燦爛,沒屏蔽我,大大方方地配文,「時隔十年」。


《兩小不無猜》(已完結)


十二點半的時候,顧安敲開了家裡的門。


我已經把那段說辭在心裡背了十二遍,可奈何他醉了,回來就往我身上倒。


混著酒氣的熾熱呼吸打在我頸側,沒道理的,那裡還是麻了下。


我把他拽到沙發上。


「顧安。」我喊他的名字。


「嗯?」他含含糊糊地應著,忽地湊近我,那雙勾人的桃花眼蒙上層醉氣,細碎又漂亮。


「老……老婆?」


「我們離婚吧。」我吸了口氣,言簡意賅。


「……」


他凝了我半晌,頭歪著,襯衫在進門時就被他胡亂扯開兩粒扣子,我視線忍不住往上看,又捱上他垂著看我的眼。


「離……離什麼……嗯?離魂?」


「我沒啊,我……我魂在這呢……」


「老婆在講什麼……?我三魂六魄都在呢……」


「……」


「顧安……」我咬了咬牙。


他倒好,直接閉了眼,當著我面呼吸放緩。


不一會,睡得有模有樣。


……


「要睡到床上睡去,顧安……」


我只好拽著他,把他往床下拉,他這次乖乖地任我牽著,身體半壓在我身上,像灘爛泥,偏要往我身上黏。


把他甩在床上,我吸了口氣,爬過去關床頭燈。


室內一下子暗下來。


我睡在床的一邊,顧安在另一邊,呼吸均勻得不得了,跟準備入土為安一樣。


好好的要說離婚,被他攪得根本沒辦法。


我慢慢盤算著明天等顧安醒著怎麼跟他開這口,一點點也闔上了眼。


可突然,被一個人緊緊抱住。


顧安的身上還混著酒氣,可一點都不難聞,有的時候我會覺得自己是多麼無可救藥,顧安再怎麼樣,我總沒法嫌他不好。


「別和我離婚,染染……」


他的呼吸胡亂打在我的頸窩,聲音偏又放輕,像是夢囈一樣。


你看,他就是這樣,輕而易舉就把一個人的心揉碎,不管不顧。




第二天,我做了早餐,顧安揉著頭從卧室出來,換了乾淨的短袖,套著個大褲衩。我覺得我有病,看了這麼多年了還覺得他帥。


「早啊,老婆。」


他拉開椅子,在我對面坐下,拿著我面前的牛奶就喝,挨在我喝過的位置。


「顧安。」


「嗯?」他尾音就帶著漫不經心,手還在劃拉著手機。


「我們離婚吧。」


他劃拉手機的手終於停下了。


「你出軌了?」


「……我沒有。」


「你有喜歡的人了?」


「……不是。」


「你得了癌症,不想連累我所以現在準備忍痛放手?」


「……顧安,你是不是有病?」我終於忍不住了。


「那幹嗎離婚?」他正視我,眸子淺淺的,也不知道到底在想什麼。


「我們不合適,而且也不是——」


「互相喜歡。」


「……」他扯了扯嘴角,呵了聲,結果自己先笑出來。


「小孩子才談喜歡。」


「隨你怎麼講。」我也乾脆學他,揣著口袋往後仰,這樣顯得氣勢好像要高一點。


「你要跟我離婚,你媽知道嗎?」


我媽確實不知道,我和顧安算是門當戶對,家裡都有點小錢,我媽從小就看他好。


我要是跟我媽說我要離婚,她非得把我腦殼掰開問我在想啥。


「這件事再議吧,好不好?」


趁我想事的空擋,顧安快刀斬亂麻。


「我上班要遲到了,去換衣服。」


他走時,還不忘掰過我臉在我嘴角留下一個吻。




顧安走了,我癱在椅子上,又點開了那條朋友圈。


手指上停著的那條朋友圈是他昨天下午發的。


是他們公司門口,照片上有兩個人,其實離的也不近,可是他倆笑起來卻那麼配。


他沒屏蔽我,大大方方地配文,「時隔十年」。


白素伊回來了。


依舊很美,很強勢,彷彿隔著屏幕我那一點點建起來的可憐信心都能被她擊碎。


高中啊,是我最不想回憶的那段時間。




我那時候沒有現在這麼瘦,其實也不算胖,但很壯,因為我媽老是喜歡給我餵飽飽,我包里最不缺的就是零食。


我從小時候就是個不太愛講話的人,其實我現在也不太擅長交集,不愛去酒吧蹦迪這點還被顧安提起來嘲笑。


我和顧安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他從小就浪,喜歡到處玩,好兄弟一大堆,從初中就開始頻繁換女友。


而我呢,初中還好,平平靜靜地一個人擺弄著日子,高中我遇到了白素伊。


我被她和她的團體孤立了。


其實我一個人孤獨慣了,可我受不了她們拉著別人嚼我舌根,罵我壯實,罵我長得丑,到處宣揚我喜歡顧安。


是,我是喜歡顧安。


誰不喜歡一個笑起來陽光說話好聽性格又好你還能天天看到他的男生呢。


可是喜歡顧安,那是卑微的我,懦弱的我,一直以來小心翼翼藏起來的秘密啊。


托白素伊和她小團體的福,我喜歡顧安,這卻成了我那個高中幾乎人人知道的笑話。


我記得那時候顧安剛聽到這事時,依舊是漫不經心笑得蕩漾。


「我靠,你喜歡我?怕了怕了。」


他就是這樣一個人,毫不在意地把我那點可憐的自尊心粉碎掉。


噢,還有,顧安和白素伊在一起了。


白素伊是他那些個女朋友里談的時間最長的,我知道,他是真的動了心。


要我我也該動心。


白素伊好看,又是學生會會長,她和顧安該是一類人,張揚,連欺負人都這麼明明白白。


白素伊帶著她的跟班們給我起外號,帶頭孤立我,跟老師說我上課帶小抄,把我的書從窗口一股腦地丟下去。


就因為我不合她眼緣,她很直白地說她討厭我。


我被她們欺負狠了,躲在教室里哭,還被來找白素伊的顧安給撞見。


「哇,別哭了,誰欺負你的啊,哥帶你報仇?」


他半蹲在我旁邊,語氣半真不假,我那時候肯定哭得醜死了,那時候的小女孩都挺在意自己在喜歡人面前的形象。


我很討厭,不能在顧安面前展現著好的自己。


那時候的年紀,情竇初開,喜歡的人好像就是一切,顧安於我來說是砒霜也是蜜糖。


他明知道,他明知道誰在欺負我的。


他還是站在旁邊,說風涼話。


因為顧安和白素伊是一類人,一樣張揚,一樣壞,站一起永遠那麼配。




可是後來他們倆分手了。


我想,在知道他們分手消息的那一刻,我至少是有點雀躍的。


可我看到了顧安那幾天黑得跟什麼似的臉。


他很在意,很在意白素伊,他以前分手都不會有這種表情,可他那幾天很兇,一天到晚板著臉,眸色沉沉的。


哪怕是我和顧安結婚了這麼多年,都再沒見過他那種表情。




有天是我一個人被留下來做值日。


全部做完的時候,太陽已經完全落過了地平線,我從教室出來,看到顧安一個人趴在樓道的欄杆上抽煙。


他個子高,懶懶地倚那,半邊臉藏在煙霧中,眼睛不知道在看哪。


一看就知道抽了有好幾根。


「少抽點。」我走到他旁邊。


他垂下眸來看我,嗓子里擠出來應了聲。


「你分手了?」


他挑挑眉,把煙摁滅,看著我半晌,開了口。


「是啊。」


聲音有點啞。


「挺難受的?」


「還行吧。」


「……」


後來我們就沒說話了。


走到樓梯口的時候,顧安停了下來。


他歪著頭看我,我突然有不好的預感。


「玩點好玩的?」


「……」


「行啊。」至少如果這樣你能開心的話……


遊戲就是石頭剪刀布,輸的人把贏的人背回家。


很無語對吧,可當我真要背上顧安的時候,就不只無語了。


石頭剪子布三局兩勝,顧安大獲全勝。


說真的,一個一米八幾的大男孩,背起來是真吃力。


關鍵我背上這人還不安分,手指撩過我耳尖,這會聲音真夾著笑。


「林染,你真牛。」


他完全沒有下來放過我的意思,而那時的我說不出什麼原因真把他一路背下來了。


我艱難地踏著步子,他在我背上輕輕地哼著歌。


到家門口的時候,我累得一直喘氣。


他從我身上跳下來,垂眸看我,也不說話,和我那點狼狽形成挺鮮明的對比。


過了會,他終於開口,挺平常地喊我名字。


「林染。」


「嗯……嗯?」


「如果你能瘦到九十斤,我就讓你做我女朋友。」




顧安的這句話,到底對那時候的我產生了多大的影響呢。


至少是很深很深的,刻在了我心裡吧。


我開始減肥,先是買了減肥藥,一連吃了好幾個星期,可是效果太微弱;我又在網上找了各種各樣的減肥法子,每種都實行一遍。


其實我是個很沒長性的人,這次居然堅持了幾個月的蛙跳上樓。


當我一圈圈在樓下跑步的時候,甚至不知道讓我這麼做的意義是什麼。


它起源於一個有可能是顧安隨口跟我說說的玩笑話。


我迎著落日,上氣不接下氣地跑著。


剛開始節食的時候很痛苦,我媽燒的菜又香又好吃,有的時候我能在被子里因為餓哭出來。


那時候什麼都不懂,跟著網上的一些法子瞎操作,我太急了,有時每天只喝水,或者只吃雞蛋,再堅持這麼大量的運動,我終於把自己作到了醫院。


我到現在一直都有胃病,就是那時候折騰的。


但這麼折騰,結果就是我從一個 160 斤的大胖子,終於減成了一個 90 斤的瘦子。


而有一點我不想承認的是,就算是瘦了,我也沒白素伊好看。


甚至好像,沒有人注意到我的變化。


連顧安都沒有。


「喊我出來幹什麼,嗯?」他插著口袋沒個正經地看我,自他分手也有三個多月了,看起來倒是回復了正常。


可是這三個月,他都沒有再交女朋友。


「你看我有什麼變化嗎?」


「……好像……苗條了?」他歪頭打量我。


「……你還記得你……」後面的話我說不下去了。


他分明是不記得。


我覺得那個時候的我,差一點就得哭出來。


「哦,我想起來了。」


可這時候,他的手突然攏在了我的頭頂,揉了兩把。


「我說過讓你當我女朋友的?」


他看我,我從來沒法否認他的眼睛裡就是裝著銀河,笑起來的時候可以漾開那一池細碎的星。


「多多指教啊,女朋友。」




就這樣,我跟顧安在一起了。


顧安帶著我去見他兄弟,去喝酒,去酒吧蹦迪,那是我從來沒接觸過的世界。


頻繁閃耀的燈光照在周邊人身上,躁動的鼓點敲擊著我的耳膜,顧安低頭,在我耳邊說話。


「喜歡嗎?」


不喜歡。那是顧安的世界,吵鬧,張揚,躁動和不安。


他拉著我的手,把我拉出了滿室喧鬧。


我看著他低頭點煙,眼眸垂著,映著城市的街燈瑰麗。


勾勒出他好看的輪廓。


「怎麼不進去了?」我問他。


他叼著根煙挑了眼看我,星火一亮一暗。


「你蹦得慣嗎,嗯?」


「蹦得慣,我不僅蹦得慣,我還……」


那一天城市依舊喧嘩,街邊的燈霓虹而閃亮,我一把奪過顧安的煙,吸了一口,茫白的煙霧噴洒在臉上。


他半邊臉忽而隱約,眸子里是萬家瑰麗的燈火。




「我想和顧安離婚。」下午下了班,估計著顧安今晚也不會回家吃飯,我乾脆約了朋友。


蘇琦是我大學同學,學法律的,我想讓她幫我起草離婚協議書。


「離婚?這麼突然?我記得你老公人挺好的啊。」


「……」


「他好個屁。」


「……」


「所以……吵架了?」


可是我想了下,這麼多年來,我真的沒跟顧安吵過架。


吃飯,工作,睡覺,扮演別人眼中的模範夫婦,我卻和顧安說不上多親密。


但有個平衡點,讓我們相安無事了這麼多年。


直到白素伊的出現。


「其實,我們倆的問題一直都在那。」我彈了彈杯壁,它發出清脆的響聲。


「可我把它隱瞞起來了。」


「走,陪我去喝酒。」那時候腦子一熱,我一把拽起了蘇琦的手。


在這之前,我去酒吧的次數少之又少,連我自己也沒想到,我也會做酒吧買醉這種事。


因為借酒能消愁。


「誒誒誒,染染你少喝點。」


「別吧,別吧,喝這麼多明天會不舒服的。」


「你怎麼不聽話呢,你再喝我就打電話找你老公了啊。」


「找!你去找啊!他特喵的肯定也在喝!他能過來我就跟你姓好吧……」我已經不知道幾杯下肚,人影都看著變成了好幾個,燈光炫著人頭疼,可酒精確實也麻痹著人的神經。


「我跟你姓,我特喵就叫,就叫……對,就叫蘇染,嗯,蘇染,我就叫蘇染好吧……」


「嗯,蘇染也挺好聽的。」


對面的聲兒突然換了個人,我抬頭看去,實在看不清,只看到一片白色的衣角,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皺眉。


「你小子誰啊?」


「你老公。」


他靠近我,把我凌亂的髮絲理到耳邊,眸子黑沉沉的,看不清什麼情緒。


「你那個『他媽的肯定也在喝』的老公。」


「……」


他坐在我身邊,把我手上的酒拿走,晃了晃,撐著下巴看我。


「說說,為什麼要跟我離婚?」


「因為你混蛋。」


他挑了挑眉。


「這酒精是真誤事兒。」


我看著他的臉,眉目依舊溫和,襯著酒吧星光點點,那是我喜歡了很久很久的人,我伸手,按住了他的眉毛。


他沒動,依舊看著我,我的手順著眉毛往下滑,眼睛,鼻樑,嘴巴,我完整地勾勒出他的樣子。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個白月光回來了。」


「白月光?」


「對,你們還拍照了,不僅拍了你還發朋友圈,你們還一起笑。」


「你說白素伊?」他反應過來。


「她怎麼就成我白月光了?」


「你一直喜歡他!」


「……」


我突然聽到,他笑了。


就是那種怎麼也憋不住的笑聲。


他的手划過我的臉頰,捏了捏我的臉。


「染染,你真好玩兒。」


然後突然把我拉進懷裡,摁著我的頭,聲音低啞地在我耳邊划過,「特別是喝醉的時候。」


他的胸膛溫熱,我本就被酒精麻痹的大腦更加當機了,過了好一會,才想起來不能一直被眼前這狗男人抱著。


「顧安,你放開我,我要和你離婚!」


「別介啊,我不和白素伊有任何接觸了,行不行?」


「……」


「不行!」


「我就要離……」


「因為這其實也不是白素伊的問題啊……」


我低著頭,後面的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他看我半天沒反應,湊近我,卻一下子看到我掉下來的眼淚。


「你哭了……染染?」


他捏著我的下巴抬起我的頭,指腹胡亂地揩去我頰邊的眼淚,結果我眼淚越哭越多,他徹底慌了神。


「別哭了,別哭了,我錯了……」


「我錯了,你別哭了,好不好,染染?」


我好像從沒見過顧安這個樣子。


蹲在我面前,有點慌亂,光影交錯著,明明暗暗地總讓我不真實。


「染染,別喝了,我們回家。」


他轉身,讓我趴在他的背上,我摟住他的脖子,忽地就笑了。


「顧安,你還記得嗎,我也這麼背過你。」


「……」我感到他一頓。


「那時候怎麼這麼傻,真背了我一路。」


「是啊,我不就傻唄。」


前面路燈晃著光影細碎,我望著天邊那彎月亮,突然覺得好累好累。


「顧安,回去了我們就離婚吧。」


「不好。」


「你丫沒得選。」


「怎麼還說上髒話了?」他微微側過頭,街燈攏住他的側臉,我就覺得顧安這張臉,我怎麼也恨不起來。


「聽到沒,離婚!」我對著他耳朵吵。


「不離。」


「憑什麼你要不離就不離,你要欺負我就欺負我,你說不理我就不理我……」我揪著他後領,聲音越說越小。


小到最後,我拽著他的領子就這麼昏昏地睡著了。




那是高三畢業的暑假。


顧安的成績其實很好,大概到了考到那兩所全國一等學府的門檻邊,我竭盡全力地追逐他,高三後期也還是被他甩了三十多名。


錄取結果公布的那一天,我和他考進了同一所大學。


B 大是我的第一志願,是他的第二志願。


而他填的第一志願 A 大,卻因為差兩分而落榜。


知道和他考上同一所大學的時候,我真的很高興。


可我帶著這份高興去找他的時候,他卻只是淡淡地應了聲。


「我們以後一個學校了。」


他低頭翻手機,從嗓子里擠出個聲兒。


「嗯。」


「顧安?」


「……」


「是不是因為沒考上 A 大……」


「沒有。」


「其實 B 大也挺好呀,而且我也……」


「你有事兒嗎?沒事能別在我面前晃嗎,我正煩著。」他抬頭看我,蹙著眉。


「……」


——而且我也在 B 大呀。


這句話,我再也沒有說出去。


那個暑假,顧安和他兄弟泡在網吧里泡了兩個月。


後來我才知道,是因為白素伊,白素伊考上了 A 大。


你看,我在他心中其實就這點分量,我都不知道我是不是該慶幸,他沒和白素伊考上同一所學校。


在我和白素伊之中,他一定會選擇白素伊的。


——那時的我,清楚地明白了這件事情。




第二天醒來,頭疼得快要炸開了。


更恐怖的是,我看到坐在我床前的那個人影。


——顧安。


「挺有本事的啊,一晚上你喝了多少瓶酒你知道嗎?」


「嗯?林染?」


他尾音拖著,拉出個好聽但折磨人的調。


「……」


我抱著被子,真不知道,但我頭也是真的疼,模模糊糊對上他的眼,那裡黑沉沉的,我突然領悟到,他是來真的。


「……」


「不說話了?」


「顧安,你管不著我。」


「管不著你?」他都快被我氣笑了,「我是你老公我管不著?」


「也快不是了。」我使勁看他,好像這樣氣勢可以更高點。


「行,我們先別談這個,染染,你第一次去酒吧你知道自己酒量嗎,在這不管不顧地喝?」


「……」


這確實是我的錯了。


如果不是顧安和蘇琦,我很難想像我喝得爛醉的下場。


「下次不喝了,行了吧?」


「染染……」


他突然湊近我,難得放慢了聲調,有點壓抑,又揉著抹暈不開的溫柔。


「我想,我忍受不了,沒有你的日子。」


「……」




我就知道,離婚是沒這麼容易離的。


林染,你就是心軟唄,明明下了的決定,卻被他攪得一塌糊塗。


我扒在辦公桌上,挺不甘地揉著腦袋。


這時候,我的手機響了起來。


陌生的號碼,以前沒見過。


我有點敷衍地應了聲,甚至還分了心猜測這通電話是想讓我買房還是想讓我報班,結果對面響起的女聲卻讓我差點鬆了手機。


是啊,都過了這麼多年了,林染,你還是連聽到她的聲音都會怕。


這通電話,是白素伊打來的。


「喂,林染,好久不見啊。」


電話那邊的女聲持一貫高傲的聲線,我還是忍不住捏緊了手機。


「……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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鹽選專欄

霸道總裁別愛我:甜又爽的反套路現言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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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琪從小就在做一個白日夢,夢中自家父母平時都是在裝窮,未來有一天他們會告訴她,其實家裡很有錢。

可是等了一年又一年,這個白日夢始終只是個夢。

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真正實現。

***

從阿琪記事起,在家裡見到最多的場景,就是父母苦著臉埋怨花錢太多,掙錢太難,特別是有了阿琪這個小孩之後,家裡的錢更是花的如流水一樣,怎麼都按不住。

阿琪那時候還太小,搞不懂生活的複雜,她只牢牢記住了兩句話。

我們家太窮了。

所以我什麼也不該要,不該想。

於是在其他孩子還會撒潑打滾跟家長索要零食玩具的年紀,小阿琪已經學會了剋制。平日里,她不爭不鬧,安靜乖巧地站在院子角落,看鄰居家的孩子玩新奇的玩具,穿漂亮的新衣。

小阿琪很羨慕,但她知道自己不會有,要忍住。

唯有一種時候,她忍不太住。

就是看見其他孩子有糖吃的時候。

阿琪以前吃過糖,她牢牢記著糖的味道,很甜很甜。

這種滋味對任何一個小孩子而言都是莫大的誘惑,無論小阿琪再懂事,也抵抗不住,會鑽進母親懷裡怯生生地撒嬌,說媽媽,我想吃糖。

回答她的是母親的愁容和念叨,包括為了生她養她,自己要多做幾份工,多受幾分罪。

小阿琪鬆開了抱著母親的手。

之後她就不再跟母親提想吃糖的事了,還和過去一樣,每天站在院子角落裡,巴巴地看著別的孩子吃糖,口水不停地咽。

咽著咽著,她突然想起前幾日看過的動畫片。

動畫片里,女主角的父母本來很有錢,為了考驗女兒,一直裝的很窮很可憐。

小阿琪從中找到了靈感,她想,說不定我父母也是這樣,他們只是在裝窮,在考驗我會不會變成壞小孩。總有一天,他們會告訴我真相,其實我們家沒那麼窮,是有錢的。真相大白之前,我要乖乖做個好小孩,等日子一到,就會有吃不完的糖,享不完的甜。

這就是那個白日夢的起源,小阿琪用它來替代吃不到的糖,給了自己一個安慰,一種期待。

這樣委屈的心才能定下來。

偶爾連這個美夢也無法阻止她眼饞那些糖果的時候,小阿琪也不心慌了。

她有辦法的。

只需要悄悄跟在那些吃糖的小夥伴身後,撿他們隨手丟掉的糖紙。

把這些糖紙展開,用力舔一舔,也能有一點點甜。

***

等小阿琪上了小學,家裡的狀況似乎依舊沒什麼改善。

一家三口還住在那間光線陰沉的老房子里,處處擠著捨不得扔的瓶瓶罐罐,父母的臉色也時刻綳著一股子緊巴巴的味道,壓得小阿琪有點喘不上氣。

還好小學教室是寬敞明亮的,就是離家稍微有些遠。鄰居家的孩子都是坐公交車上學,小阿琪卻只能走路上學。

坐一次公交車要五毛錢,小阿琪的父母覺得這個錢應該省下來。

小阿琪沒有提出異議,她對自己說,我家要裝窮,每天多走幾公里路是應該的,動畫片里的女主角在故事剛開始時都得受點磨難。

她很平靜地接受了每天要比其他同學早起晚歸的事實。

即便是冬天走在路上,被刺骨的寒風吹得耳朵生凍瘡,或者鼻炎咽喉炎一起犯了,咳到胸痛氣喘,也從來不覺得有什麼為難。

唯一為難的,是有年夏天實在太熱了,不想上學遲到的小阿琪一路小跑抵達學校時,往往已經出了一身汗。

坐在她旁邊的同學開始笑話她,說她身上有股餿味道。

事實上這味道沒他們說的那麼嚴重,但小孩子天生愛傳話,而且越傳越離譜,沒多久,連小阿琪從來不洗澡不換衣服、身上有虱子臭蟲這種話都冒出來了。

沒人願意坐她旁邊,還有人編了嘲諷的順口溜,特意湊到小阿琪跟前念。

小阿琪不敢抬頭看他們,放了學就拖著書包一路狂奔回家,顧不上抹開臉上的汗,鼓起勇氣拉住父親的衣袖,很小聲地說,爸爸,我想要點零花錢。

理由卻不是想坐公交車,而是想買糖吃。

因為前者的必要性早已被父母否決過了,要讓她解釋有關汗臭、謠言以及順口溜的一切,又太複雜太難堪,小阿琪張不開嘴。

所以才用了買糖這個蹩腳的借口。

回答她的,是父親的嘆氣和牢騷,包括為了養她供她,自己要多加幾天班,多挨幾次氣。

小阿琪很自覺地鬆開了手。

她放下書包,去廁所對著鏡子洗手洗臉,然後看見鏡子里的自己,被颳了一路的沙塵糊了臉,再同汗液混在一起,給鼻孔和嘴唇邊緣抹了圈髒兮兮的黑線。

洗臉水混著沙土淌進了小阿琪嘴裡。

這味道和糖不一樣,又苦又澀,一點也不甜。

***

等阿琪上了中學,家裡還是老樣子,她依舊沒什麼零花錢。

有的只是父母無休無止的抱怨,抱怨上個月送親戚的結婚禮金多給了一百,抱怨今天菜市場的蘿蔔白菜又漲價了兩毛。

聽起來那麼難那麼慘,彷彿永遠都不會好。

這讓阿琪開始疑心以前的動畫片是專門忽悠小孩子的,畢竟現實是這麼雞零狗碎、毫無希望,也根本沒有什麼從天而降的熱心好友來幫助潦倒的女主角。

事實上,阿琪根本沒有特別親密的朋友。

不是沒有機會結交,上中學的孩子通常不缺與身邊同齡人交好的機會,只是她把這些機會主動放棄了。

做了朋友,意味著要一起玩耍一起鬧,出去吃零食買漫畫看電影都是難免的,要是有好友過生日,被請去吃蛋糕時送個小禮物,也很合情合理。

可做這些事,哪樣不花錢?

阿琪連跟父母要錢買輔導書都會有心理負擔,這些社交花費對她而言,太沉重了。

她還記得先前有個女生帶了盒很精巧的點心來班上,一群女孩子圍著說說笑笑分著吃,阿琪也被人塞了塊點心,剛掰了一小角小心翼翼往嘴裡放,就聽見其他女孩子嘰嘰喳喳,說下次她們也要帶什麼零食來分享。

那些無心的言語化作無數顆綿密的小針,扎在阿琪太過年輕膽怯的心上,隱秘的疼痛肆意蔓延,讓點心的甜蜜味道也失去了誘惑。

阿琪既不想占朋友的便宜,也提供不了什麼便宜給朋友占。

那隻能在最開始就遠遠地躲開,不要招惹誰的注意,當個透明人最好。

孤單寂寞之類的感覺,是不好受,不過阿琪早就想明白了,好朋友就像是許多年前自己吃不到的糖一樣,並不是什麼生活的必需品,有的話固然很好,沒有的話,忍一忍同樣能過去。

阿琪對自己說,這樣別人就不會發現我家是那麼窮了。

這,大概也算是好事一樁。

***

等阿琪上了大學,情況變得稍微有些不同。

父母這次罕見地沒抱怨她的學費太貴,畢竟阿琪考上的大學非常好,他們犯不著為了省每年幾千塊的學費就不讓女兒去念書。

倒是阿琪有些內疚,覺得自己上個大學或許會掏空家底,讓勞苦一生的父母又多受累。

那生活費無論如何都不好再跟父母要了,阿琪考慮過要不要申請貧困補助,不過很快她就放棄了這個想法。

放棄的理由,究竟是阿琪覺得自己家雖不富裕,但比起家人重病或者債務纏身的同學,好像又沒窮到那個份上,不該去貪不夠格要的補助金?還是年少時的敏感累積,令她彆扭地不願將這種難處放進公示欄給人看?

阿琪分不清,也不想去分清。

她只是想好了,如今自己已是個成年人,有手有腳有力氣,當家教發傳單之類的兼職都是可以做的。

哪怕賺得不多,好在學校食堂很便宜,一塊錢一份的特價素菜頓頓都有,緊巴一點夠生活了。

要是趕上學校附近的超市搞促銷,還有餘錢買點雜牌子的散裝糖果吃一吃。

阿琪終於鬆了口氣。

***

阿琪這口氣沒能松太久。

因為在大二剛開學時,她遭遇了人生的第一段戀情。

談戀愛是件很美好的事。

談戀愛也是一件需要花錢的事。

阿琪的大學計劃里原本沒包括這項的,光是學習和兼職就已經耗盡了她的時間精力,哪還有餘力再去承擔一段戀情?

但戀愛之所以為戀愛,正是因為它橫衝直闖氣勢洶洶,可憐的阿琪抵擋不住。

在對方再三示好之下,阿琪任性了一回,答應了他。

平心而論,那確實是個不錯的男孩,開朗上進有元氣,阿琪很喜歡,喜歡到恨不得把自己的心都掏出來送給他。

唯一的問題,男孩家不窮,一點兒也不。

不算大富大貴,至少能保證他日常花銷很寬裕,想去學校外面哪家餐廳吃飯都不糾結,想買鮮花送給阿琪也不心疼。

這讓阿琪把剛掏出來的心又塞回了胸口。

在男友面前,她沒法做到完全放鬆,腦子裡時刻綳著一根弦,特別是在某次情人節,她送了對方一盒巧克力,卻被男友大咧咧地指出,傻阿琪,你被無良商家騙了,這是某個牌子的山寨品,轉頭又買了盒真的送她時。

阿琪忘記那盒昂貴的巧克力究竟甜不甜了。

她只記得,自己當時滿腦子想的都是,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送你山寨貨的,我其實沒注意這個巧克力到底是什麼牌子,我根本不認識。

我會買它,只是……恰巧看到它很便宜。

從那以後,阿琪在與男友的交往中更加局促留意,想盡借口少收禮物少出去玩,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又佔了便宜而不自知,漏了滿身窮酸氣,讓對方失望。

她甚至偷偷多做了份兼職,熬更守夜接翻譯稿賺錢,只為了能把戀愛花費的賬單盡量扯平。

說實話,這樣死撐著,阿琪好累啊。

但幸福戀愛這份奢侈品,滋味比世間所有的糖加起來更甜。

阿琪死死抓著,捨不得把手鬆開。

***

臨近畢業之時,阿琪還是和男友分手了。

沒有誰犯大錯,也不是兩人關係處不好,就是男友申請到了很好的留學機會,而阿琪沒有。

準確的說,是那種可以靠獎學金覆蓋學費生活費的留學機會,沒有。

她的專業申請不到什麼獎學金,在國外也不容易就業,而男友要去留學的地方,消費水準又高到離譜。

阿琪該怎麼辦呢?

打電話向外地的父母求援?每次電話一接通,父母叨叨的凈是誰家孩子已經工作了為家裡賺錢了買房了,他們的父母可真是享福了之類的話。阿琪默默聽著,聽到一半,原本想說的話就消了散了。

她只是個普通人,能力有限積蓄全無,眼下連一張單程的機票錢都拿不出來。雖說理論上仍然可以不管不顧先出去再說,憑藉個人努力奮力一搏,但想到自己硬著頭皮跟出去了,緊接著還要面對很多年的艱難辛苦,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是個盡頭,阿琪就怕了,真的好怕。

她的底氣好像早就被生活的一地雞毛消磨殆盡,很難再攏得起來。

男友倒是看得開,說自己可以想辦法把阿琪那份花費一起擔下,阿琪苦笑兩聲,提了分手。

這三年,她實在是太累,到極限了。

金錢的拮据都是其次,是那種得把交往的每分每秒都放在天平上稱、生怕自己佔了便宜而不自知的揪心日子,她沒有力氣再抓緊。

送前男友離開的那天,阿琪突然想起了童年時代看的動畫,還有當年那個傻乎乎的白日夢。

過去三年過得有點甜,以至於她一度忘了這個夢。

如今戀情結束,她又重新想了起來。

然後阿琪就控制不住了,流著眼淚一遍一遍地想,要是這個白日夢是真的,要是我父母只是在裝窮,就好了。

那樣她或許有膽子打電話給父母,問能不能向他們借一筆留學的費用,請他們給自己沒有光亮的未來稍微兜個底,讓她不用一直拚命踮著腳尖,也能握緊那個男孩的手。

但阿琪從頭到尾沒有跟父母說過留學這件事,包括她的戀情始末,也幾乎沒提。

阿琪長大了,早就不做夢了。

***

在工作的頭兩年,阿琪再沒想起過那個白日夢。

職場環境很殘酷,老闆恨不得每分每秒都給員工安排活兒,連吃飯睡覺的時間都有限額,哪還會給阿琪留下做白日夢的時間呢。

阿琪成天呆在這種每天高強度工作超過十四小時的高壓環境下,逐漸從痛苦到麻木。

上班下班,倒頭便睡,放假娛樂皆是奢想,更沒時間戀愛社交,連思考都變成了一件太過費勁的事,得從密密麻麻的工作時間表裡剔除出去。

只有在偶爾不用加班的時候,阿琪會想,要是之前找工作的時候,再多等等多選選,自己是不是就能去個沒這麼辛苦的公司。

但她當時沒有等,遇到一家願意要她的公司,就心急火燎地簽約入了職。

事到如今,有點後悔。

可假如時光倒流,阿琪多半還是不敢等。

她當時真真切切為自己畢業之後的食宿問題憂心著,房租的押一付三,每天的一日三餐,這些都跟催命一樣警告著她,趕緊實習,趕緊賺錢。

心知自己沒有退路的人,不敢學家境優渥的同學那樣走走停停,想得長遠。

阿琪能顧及的,就只有眼前。

有時看著某位同事加班到崩潰,大發脾氣撂了挑子,一邊痛罵著公司黑心,一邊把離職報告甩到老闆臉上,瀟洒地裸辭之時,阿琪很羨慕。

她知道那位同事家裡在市中心有好幾套房,不上班光收租都不愁生活。

這兩年阿琪在出租屋之間搬來搬去,也很想買一套屬於自己的小房子,最近靠著拚命加班,她的收入漲了一點,看起來是挺像樣了。

只不過和買房所需的首付金額一比,卻又立馬顯得杯水車薪起來。

阿琪從來不在父母面前提及這些事,無論是工作還是房子,都沒有意義,家裡的老房子還是那麼破那麼擠,裝不下父母更多的唉聲嘆氣。

所以阿琪什麼也不敢多想,她沒有時間去想像一顆吃不到的糖。

在羨慕同事勇敢裸辭的同時,阿琪卻對來安排工作的老闆唯唯諾諾,接過離職同事干到一半的活兒,暗自祈禱今晚加班能夠順利一點,最好不要通宵。

***

工作的第三年,阿琪終於看到了生活的曙光。

部門人事變動,原有的副主管調去了別的地方,有個位置空出來了。

阿琪知道自己頭兩年那麼拼,工作業績很受上頭認可,目前看來還沒有哪個同事可以做她的競爭對手,主管也在有意無意地暗示阿琪,這個空出來的位置,你很有希望接替。

而這個位置意味著更高的工資和年終獎,就算阿琪以後想跳槽,也跟其他公司有了更多談判的籌碼。

阿琪從來沒有這麼開心過。

她放肆地想像著如果自己有錢了,新年要給父母包多少紅包,又要給自己買點什麼。

哦,對了,她還要存錢買房!

房子先小一點也沒關係,夠住就行。等她以後再升職再漲薪水,還可以拿小房子換大房子,找到好對象戀愛結婚,像其他新婚同事那樣,樂呵呵地給大家發喜糖,日子一定會越過越好。

只要阿琪堅持爆肝熬夜工作,業績好一點,再好一點,曾經的白日夢就不會只是夢了。

阿琪可以完全靠自己,把這個夢親手實現的。

她是如此相信著。

可是,爆肝的結果,並沒有指向美好的升職加薪。

而是生病,很嚴重的肝病。

***

阿琪躺在病床上,臉色蠟黃,肚子腫得高高的,整個人都憔悴得脫了像。

旁邊的輸液瓶「滴答滴答」,將透明的藥水輸進她的身體。

這種新葯據說效果很好,但是價格很貴,而且不能走醫保報銷,醫生建議用的時候,阿琪本來以為自己用不上的,沒想到父母卻毫不猶豫地答應,扯著醫生的手說,要用多少都行,錢不是問題。

阿琪很吃驚,掙扎著從病床上坐起來。

我們家,不是很窮的嗎?

母親坐在病床旁哭哭啼啼,說傻丫頭,你病糊塗了,別瞎說,好好養病,不要擔心醫藥費的問題。

父親守在病床前跟女兒講,夫妻倆這些年做了些什麼生意,攢下了多少家底,買到了幾間商鋪幾套房。

所有的話匯聚在一起,便是那句在阿琪白日夢裡重複無數次的話:

我們家沒那麼窮,是有錢的。

聽完父母的話,阿琪很茫然。她有點分不清楚,究竟哪一面是父母在作假,是沒錢的那一面,還是有錢的那一面?哈哈哈,自己真的是病糊塗了嗎?還是迴光返照?連現實和白日夢都看不出分別來。

但很快阿琪還是搞明白了,這不是做夢。

從她上小學起,家裡的經濟狀況就在好轉,只是前半生的貧苦錮住了父母,讓他們的抱怨和摳搜成了一種習慣,一種擔憂,一種……他們自己都說不上來的自我保護,因為他們潛意識裡總覺得財不可露白,自家孩子要是知道家裡有錢,就不會再努力上進,迅速學壞。

所以他們一直在阿琪面前演戲,演得其實也沒那麼用心,許多時候也很敷衍,有破綻。

可笑阿琪自己卻當了真,當真了整整二十年。

***

父母還在阿琪病床前流淚嘆氣,因為醫生對阿琪的病情很不樂觀。

可阿琪暫時不想去管這些了。

先前所知曉的一切,還需要她花費時間好好消化,引發的思緒更是複雜。

一時間,她想起了很多東西。

包括這二十年來自己錯過的糖果,錯過的朋友,錯過的戀人,錯過的工作,錯過的人生。

但很快,她又什麼都不想,什麼也不眷戀了。

她只覺得困惑。

明明自己從小到大一直在做的美夢終於實現了啊,明明父母才給自己買來了吃不完的糖啊。

為什麼,當那顆甜甜的糖放進嘴裡時,卻仍然只覺得苦呢?

END

碎碎念:這個故事是我寫的虛構小說《白日夢女孩》,故事女主角阿琪的性格可能不是那麼討喜,她也做過一些不太明智的決定,得到很不好的結果,但我希望看這個故事的人能理解,這已經是她拚命做到的最好程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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