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我最近很想大哭一場,你能給我推一篇特別感人的文章嗎?


《寫給汶川地震中死去的女友》


龍應臺的《目送》


《瘋娘》是我看過的最感人的文章了,每次看都不禁會流淚。全文如下:

瘋娘

作者:王恆績

每個人都有娘,我也有,可我娘是個瘋子。

我們全家至今都不知娘是哪裡人,叫什麼名字,為什麼瘋了?

23年前,有個年輕的女子流落到我們村。

她衣衫襤褸,蓬頭垢面,見人就傻笑,且毫不避諱地當眾小便,村裡一些男人也就常圍著她轉。

因此,村裡的媳婦們常對著那女子吐口水,有的媳婦還上前踹她幾腳,叫她"滾遠些"。

可她就是不滾,依然傻笑著在村裡轉悠那時。

我父親那時已有35歲,他曾在石料場被機器絞斷了左手而截肢,又因家窮,一直沒能娶親。

奶奶見那女子還有幾分長相,就動了心思,圍著那瘋女人轉了三圈,點點頭說:"嗯,不錯,一看就能生娃。"

奶奶決定收下她給我父親做媳婦,等她給我家傳個香火後,再看情況是否把她攆走。

父親雖老大不情願,但看著家裡這番光景,咬咬牙還是答應了。

結果,父親一分錢未花,就當了新郎。

不用說,這女子後來就成了我的親娘。

生我的時候,娘疼得死去活來,"嗷嗷"亂叫。

奶奶在房裡點了三柱香,唸了半天禱告。

然後,兩個接生婆一左一右夾住娘,強行讓娘雙手扒在梯檔上,雙腿下蹲,娘胯下還放著一個木製大腳盆,裡面放著好幾刀草紙和軟布。

接生婆不管娘能不能領會她們的意思,一個勁地叮囑娘:"用勁,再用勁。用勁呀,瘋婆娘……"

這場生產耗時7個多小時,娘就那麼扒在梯檔上"掛"了7小時。

當娘胯下終於傳來我響亮的啼哭聲時,兩個老天八地的接生婆累得癱在地上動彈不得,還是奶奶為我剪的臍帶。

而被接生婆管制了7小時的娘也因獲得了解放而大哭起來。

奶奶有了孫子,頓時樂開了花,抱著我,癟著沒剩幾顆牙的嘴欣喜地說: "這瘋婆娘,還給我生了個帶把的孫子。"

奶奶用一瓦罐母雞湯犒勞了娘。

那天,娘少有地、安安靜靜地偎坐在牀上,被子上面擱著個小盆,

奶奶端著好大一碗雞湯給娘說:"好好拿著,別潑了。

骨頭渣吐在這個盆子裏,聽見沒有?要不聽話,我就打你。"

奶奶半恐嚇半認真地說。娘接過雞湯,居然點了點頭。

她抓起一隻雞腿,啃得滿嘴流油。娘還真聽話,將雞骨頭規規矩矩地吐在盆子裏。

那一大碗湯她喫得精光。只是,我一生下來,奶奶就把我抱走了,

而且從不讓娘攏邊。不怪奶奶絕情,

我們村曾發生過這樣一起慘劇:

有個女人嫁給我們村的一個單身漢,女人雖不是瘋子,卻是弱智。

生下一個兒子後,竟在夜裡睡覺時翻身壓死了兒子,女人被男方暴打一頓後,攆出了門。

有這樣的例子在前,奶奶豈敢大意?

娘一直想抱抱我,多次在奶奶面前喫力地喊:"給,給我……"

奶奶根本沒理她,依舊將我抱在懷裡。

我那麼小,長的肉嘟嘟的,萬一娘失手把我丟在地上怎麼辦?

畢竟,我娘是個瘋子。

每當娘有抱我的請求時,奶奶總豎起眼睛訓她:

"你別想抱孩子了,我不會給你的。要是我發現你偷抱了他,我就打死你。即使不打死,我也要把你攆走。"

奶奶說這話時,沒有半點含糊的意思。

娘聽懂了,滿面的惶恐,每次只是遠遠地看我。

儘管孃的奶水脹得厲害,可我沒能喫到孃的半口奶水,是奶奶一匙一匙把我喂大的。

原來,奶奶說孃的奶水裡有"神經病",要是傳染給我就麻煩了。

那時,我家依然在貧困的泥沼裏掙扎。特別是添了娘和我後,家裡常常揭不開鍋。

奶奶決定把娘攆走,因為娘不但在家喫"閑飯",時不時還惹事生非。

一天,奶奶煮了一大鍋飯,親手給娘添了一大碗,說:

"媳婦兒,這個家太窮了,婆婆對不起你。"

"你喫完這碗飯,就去找個富點的人家過,以後也不準來了,啊?"

娘剛扒了一大團飯在口裡,聽了奶奶下的"逐客令",顯得非常喫驚,一團飯就在口裡凝滯了。

娘望著奶奶懷中的我,口齒不清地哀叫:"不,不要……"

奶奶猛地沉下臉,一下拿出威嚴的家長作風厲聲吼道:"你個瘋婆娘,犟什麼犟,犟下去沒你的好果子喫。你本來就是到處流浪的,我收留了你一兩年,你還要怎麼樣?喫碗飯就走,聽見沒有?"

奶奶從門後拿出一柄挖鋤,像佘太君的龍頭杖似的往地上重重一磕,

"咚"地發出一聲沉悶的暗響。

娘嚇了一大跳,怯怯地看看婆婆,又慢慢低下頭去看面前的飯碗,有淚水噹噹地落在白花花的米飯上。

在奶奶的逼視下,娘突然有個很奇怪的舉措,她將碗中的飯分了一大半給另一隻空碗,然後可憐巴巴地看著奶奶。

奶奶呆了,原來,娘是向奶奶表態,每餐只喫半碗飯,只求別趕她走。

奶奶的心彷彿被人狠狠揪了幾把,奶奶也是女人,她的強硬態度也是裝出來的。

奶奶別過頭,生生地將熱淚憋了回去,然後重新板起臉說:"快喫快喫,喫了快走。在我家你會餓死的。"

娘似乎絕望了,連那半碗飯也沒喫,踉踉蹌蹌地出了門,卻長時間站在門前不走。

奶奶硬著心腸說:"你走你走,不要回頭。天底下富裕家多著哩!"

娘反而走攏來,一雙手伸向婆婆懷裡,原來,娘想抱抱我。

奶奶猶豫了一下,還是將襁褓中的我遞給了娘。

娘第一次將我摟在懷裡,咧開嘴笑了,笑得春風滿面。

奶奶卻如臨大敵,兩手在娘身下接著,生怕孃的瘋勁一上來,將我像扔垃 圾一樣丟掉。

娘抱我的時間不足三分鐘,奶奶便迫不及待地將我奪過去,然後轉身進屋關門……

娘終於走了,可走了孃的家還是沒法走出貧困。我家依然過著"日愁三餐,夜愁一宿"的生活。

當然,這些我記憶之前的故事都是奶奶告訴我的。

當我懵懵懂懂地曉事時,我才發現,除了我,別的小夥伴都有娘。

我找父親要,找奶奶要,他們說,你娘死了。

可小夥伴卻告訴我:"你娘是個瘋子,被你奶奶趕走了。"

我便找奶奶扯皮,要她還我娘,

還罵她是"狼外婆",甚至將她端給我的飯菜潑了一地。

奶奶生平第一次打了我,

還萬般委屈地抹起了淚:"小兔崽子,你娘除了生你,什麼都沒幹,都是奶奶把你拉扯大的。你倒好,恩將仇報。早知道,就讓你那瘋子娘把你一起帶走。"

那時我還沒有"瘋"的概念,只知道非常思念娘,她長什麼樣,還活著嗎?

沒想到,在我六歲那年,離家5年的娘居然回了。

那天,幾個小夥伴飛也似地跑來給我報信:"小樹,快去看,你娘回了,你的瘋子娘回了。"

我喜得屁顛屁顛的,撒腿就往外跑,父親和奶奶跟隨著我追出來了。

這是我有了記憶後第一次看到娘。

她還是破衣爛衫,頭髮上還有些枯黃的碎草末,天知道是在哪個草堆裏過的夜。

娘不敢進家門,卻面對著我家,坐在村前稻場的石磙上,手裡還拿著個髒兮兮的氣球。

當我和一羣小夥伴站在她面前時,她急切地從我們中間搜尋她的兒子,娘終於盯著我,死死地盯住我,咧著嘴叫我:"小樹……球……球……"

娘站起身,不停地揚著手中的氣球,討好地往我懷裡塞。

我卻一個勁地往後退。

我大失所望,沒想到我日思夜想的娘居然是這樣一副形象。

早知道瘋子娘是這個樣子,我思念她幹啥。

一個小夥伴在一旁起鬨說:

"小樹,你現在知道瘋子是什麼樣吧?就是你娘這樣的。"

我氣憤地對小夥伴說:"她是你娘!你娘纔是瘋子,你娘纔是這個樣子。"

我扭頭就走了。

這個瘋子娘我不要了。

奶奶和父親卻把娘領進了門。

當年,奶奶攆走娘後,鄉親們議論很多,奶奶的良心受到了拷問,隨著一天天衰老,她的心再也硬不起來,所以主動留下了娘,而我老大不樂意,娘丟了我的面子。

這是我會說話以來第一次喊娘我從沒給娘好臉色看,從沒跟她主動說過話,更別想我喊她一聲"娘",我們之間的交流是以我"吼"為主,娘是絕不敢頂嘴的。

家裡不能白養著娘。

奶奶決定訓練娘做些雜活,下地勞動時,奶奶就帶娘出去"觀摩",說不聽話就要捱打。

雖然真要打起來,奶奶遠遠不是孃的對手,可娘對奶奶噤若寒蟬,娘再瘋,也知道這個頭髮花白、走路蹣跚的婆婆操縱著自己的"生殺大權",千萬惹不得。

奶奶叫娘割草,她就割草;叫她撿柴她就去撿柴。

過了些時日,奶奶以為娘已被自己訓練得差不多,就叫娘單獨出去割豬草。

沒想到,娘只用了半小時就割了兩筐"豬草",奶奶一看,又急又慌,

娘割的是人家田裡正生漿拔穗的稻穀。

奶奶氣急敗壞地罵她"瘋婆娘""穀草不分""活著是造糞"……

奶奶正想著如何善後時,稻田的主人找來了,竟說是奶奶故意教唆的。

奶奶火冒三丈,當著人家的面拿出根棒槌一下敲在孃的後腰上,說:"打死你這個瘋婆娘,你跟老孃滾遠些……"

娘雖瘋,疼還是知道的,她一跳一跳地躲著奶奶的棒槌,口裡不停地發出"別、別"的哀號。

最後,人家看不過眼,主動說:"算了,我們不追究了。以後把她看嚴點就是……"

這場風波平息後,娘歪在地上抽泣著。

我鄙夷地對她說:"草和稻子都分不清,你真是個豬。"

話音剛落,我的後腦勺捱了一巴掌,是奶奶打的。奶奶瞪著眼罵我:

"小兔崽子,你怎麼在說話?再怎麼著,她也是你娘啊!"

我不屑地嘴一撇:"我沒有這樣的傻瘋娘!"

"嗬,你真是越來越得志了,看我不打你。"

奶奶又舉起了巴掌,這時只見娘像彈簧一樣從地上跳起,橫在我和奶奶中間,娘指著自己的頭,"打我、打我"地叫著。

我懂了,娘是叫奶奶打她,別打我。

奶奶舉在半空中的手頹然垂下,嘴裡喃喃地說道:

"這個瘋婆娘,心裡其實有數啊!"

我上學不久,父親被鄰村一位養魚專業戶請去守魚池,每月能賺50元工錢,家裡這才稍稍緩口氣,起碼糧食夠喫了。

娘仍然在奶奶的帶領下出門幹活,主要是打豬草,沒再惹什麼大的亂子。

記得我讀小學三年級的一個冬日,天空突然下起了雨,奶奶讓娘給我送雨傘。

娘可能一路摔了好幾交,渾身像個泥猴似的,她站在教室的窗戶旁望著我傻笑,口裡還叫:"樹……傘……"

一些同學嘻嘻地笑,我羞得面紅耳熱,沖她揮揮手,讓她走開些。

娘不為所動,依然站在那裡喊:"樹……傘……"

班上最調皮的範嘉喜還刻意模仿娘那含糊不清的叫聲:"樹……傘……"

這一學,全班都鬨堂大笑。我如坐針氈,對娘恨得牙癢癢,恨她不識相,恨她給我丟人,更恨帶頭起鬨的範嘉喜。

當他還在誇張地模仿時,我抓起面前的文具盒,猛地向他砸過去,卻被範嘉喜躲過了,他衝上前來掐住我的脖子,我倆廝打起來。

我個小,根本不是他的對手,被他輕易壓在地上。

這時,只聽教室外傳來"嗷"的一聲長嘯,娘像個大俠似的飛進來,一把抓起範嘉喜,拖到了屋外。

都說瘋子力氣大,真是不假。

娘雙手將欺負我的範嘉喜舉向半空,他嚇得哭爹喊娘,一雙胖乎乎的小腿在空中亂踢蹬。

娘毫不理會,居然將他丟到了學校門口的水塘裏,然後一臉漠然地走開。

我被孃的行為嚇得呆若木雞,甚至忘記了呼救。

那天,所有老師都在校長辦公室開會,對這裡發生的一幕毫不知情。

幸虧學校燒飯的大師傅將範嘉喜從水塘裏撈了起來,那個調皮蛋凍得全身青紫,

身上還有掛傷,被後來趕到的老師們送到了衛生院……

娘為我闖了大禍,她卻像沒事似的。

在我面前,娘又恢復了一副怯怯的神態,討好地看著我。

我明白這就是母愛,即使神智不清,母愛也是清醒的,因為她的兒子遭到了別人的欺負。

當時我就情不自禁地叫了聲:"娘!"

這是我會說話以來第一次喊她,娘渾身一震,久久地看著我,然後像個孩子似的羞紅了臉,咧了咧嘴,傻傻地笑了。

那天,我們母子倆第一次共撐一把傘回家。

我把這事跟奶奶說了,奶奶嚇得跌倒在椅子上,連忙去把爸爸叫了回來。

爸爸剛進屋,一羣拿著刀棒的壯年男人闖進我家。

不分青紅皁白,先將家裡的鍋瓢碗盞砸了個稀巴爛。

家裡像發生了九級地震這都是範嘉喜家請來的人範父惡狠狠地指著爸爸的鼻子說:"我兒子嚇出了精神病,現在衛生院躺著。你家要不拿出1000塊錢的醫藥費,我他媽一把火燒了你這個破房子。"

1000塊?爸爸每月才50元錢啊!

看著殺氣騰騰的范家人,爸爸的眼睛慢慢燒紅了,他用非常恐怖的目光盯著娘,一隻手飛快地解下腰間的皮帶,劈頭蓋腦地向娘打去。

一下又一下,娘像一隻惶惶偷生的老鼠,又像一隻跑進了死衚衕的獵物,無助地跳著、躲著。

她發出的悽厲叫聲以及皮帶抽在她身上發出的那種聲響,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最後還是鄉鎮派出所所長趕來,制止了爸爸施暴的手。

警察調解結果是,雙方互有損失,兩不虧欠,誰要是再鬧就抓誰!

一幫人走後,爸看著滿屋狼籍的鍋碗碎片,又看著傷痕纍纍的娘,他突地將娘摟在懷裡痛哭起來,說:"瘋婆娘,不是我硬要打你,我要不打你,這事下不了地,咱們沒錢賠人家啊。這都是家窮惹的禍啊!"

爸又扭頭看著我說:"小樹兒,你一定要好好讀書考大學。要不咱們就這樣被人欺侮一輩子呀!"

我懂事地點點頭,我讀書可以用"玩命"來形容。

2000年夏,我以優異成績考上了高中,而積勞成疾的奶奶卻不幸去世,沒有奶奶幫襯,家裡的日子更難了。

恩施州民政部門將我家列為特困家庭,每月補貼40元錢,我所在的高中也適當地減免了我的學雜費,我這才得以繼續讀下去。

由於是住讀,學業又抓得緊,我很少回家。

父親依舊在為50元打工,為我送菜的擔子就責無旁貸地落在娘身上。

每次總是隔壁的嬸嬸幫忙為我炒好鹹菜和青菜,然後交給娘送去。

二十公里的羊腸山路虧娘記下來,她每個星期天為我送一次,風雨無阻。

也真是怪,凡是為兒子的事,她一點也不瘋。

除了母愛,我無法解釋這種現象在醫學上應該怎麼破譯。

2003年4月27日,又是一個星期天。

娘來了,不但為我送來了菜,還帶來十多個野鮮桃。

我拿起一個,咬了一口,笑著問她:"挺甜的,哪來的?"

娘說:"我……我摘……"

沒想到娘還會摘野桃,我由衷地表揚她:"娘,您真是越來越能幹了。"

娘得到我肯定,嘿嘿地笑了。

娘臨走前,我照例叮囑她注意安全,娘哦哦地應著。

送走娘,我又撲進了高考前的最後總複習中。

第二天,我正在上課,嬸嬸匆匆地趕到學校,讓老師將我喊出教室。

嬸嬸問我娘送菜來沒有,我說送了,她昨天就回去了。

嬸嬸說:"沒有,她到現在還沒回家。"

我心一緊,娘該不會走岔道吧?

可這條路她走了三年,照理不會錯啊。

嬸嬸問:"你娘沒說什麼?"

我說沒有,她給我帶了十幾個野鮮桃哩。

嬸嬸兩手一拍:"壞了,壞了,可能就壞在這野桃上。"

嬸嬸為我請了假,我們沿著山路往回找。

回家的路上我發現了有幾棵野桃樹,因長在峭壁上才得以生存下來。

我頓時明白了那桃子是從哪來的了,一種不好的感覺湧上心頭。

我們同時發現了一棵桃樹有枝丫折斷的痕跡,腳下是百丈深淵。

嬸嬸看了看我,說:"我們彎到峭壁底下去看看吧!"

我說:"嬸嬸,您別嚇我,我娘不會……"

嬸嬸不容分說,拉著我就往山谷裏走……

娘靜靜地躺在谷底,周邊是一些散落的桃子,她手裡還緊緊攥著一個,可身上的血早就凝固成了沉重的黑色。

我悲痛得五臟俱裂,緊緊地抱住孃的屍體,說:"娘啊,我的苦娘啊,兒悔不該說這桃子甜啊,是兒要了您的命啊。娘啊,您怎麼不答應我?您活著沒享一天福啊……"

我將頭貼在娘冰冷的臉上,哭得漫山遍野的石頭陪著我落淚……

2003年8月7日,我在娘下葬後的第100天時,湖北一家大學燙金的錄取通知書穿過娘所走過的路,穿過那幾株野桃樹,穿過村前的稻場徑直飛進了我家門。

我神情凜然地把這份遲來的鴻書插向娘親冷寂的墳頭:"娘,兒出息了,您聽到了嗎?您可以含笑九泉了!"


文學大賽一等獎:家有母親

父親去世10年後,在我的「軟硬兼施」下,母親終於同意來鄭州跟著我——她最小的女兒一起生活。這一年,母親70歲,我40歲。

70歲的母親瘦瘦的,原本只有一米五的身高,被歲月又縮減了幾釐米,看起來更加瘦小,面容卻仍然光潔,不見太多滄桑的痕跡,頭髮亦未全白,些許黑髮倔強地生長著。

我們借了一輛車回去接她,她早把居住了幾十年的老屋收拾妥當,整理好了自己的行李。那些行李中有兩袋面,是她用家裡的麥子專門為我們磨的,這種面有麥香。但那天,那兩袋面我決定不帶了,因為車的後備箱太小,我們要帶的東西太多。

母親卻堅持把面帶著。一定要帶,她說。

她這樣說的時候,我忽然愣了一下,看著她,便想明白了什麼,示意先生把面搬到裡屋,我伸手在外面試探著去摸。果然,在底部,軟軟的面裏有一小團硬硬的東西。如果我沒猜錯,裡面是母親要給我們的錢。

把錢放在糧食裏,是母親很多年的祕密。

十幾年前,我剛剛結婚,在鄭州租了很小的房子住,正是生活最拮据的時候。那時,我最想要的不是房子,不是一份更有前途的工作,只是一個像樣的衣櫃。就是那年冬天,母親託人捎來半袋小米。後來先生將小米倒入米桶時,發現裡面藏著500塊錢,還有一張小字條,是父親的筆跡:給梅買個衣櫃。

出嫁時,母親給我的嫁妝中已有買衣櫃的錢。後來她知道我將這筆錢挪做他用,便又補了過來。那天晚上,我拿著10元一張厚厚的一沓錢,哭了。

那些年,母親就是一次次把她節省下來的錢放在糧食裏,讓人帶給我,帶給大姐二姐,在我們都出嫁多年後,仍貼補著我們的生活。但那些錢,她是如何從那幾畝田裡攢出來的,我們都不得而知。這一次,即使她隨我們同行,也還是將錢放到了面袋裡,在她看來,那是最安全的。

面被帶回來後,我把錢取出來交還母親,母親說,這是我給童童買車用的。童童是她的外孫,這段時間他一直想要輛賽車,因為貴,我沒有給他買,上次回老家,他許是說給母親聽了,母親便記下這件事。

2000塊,是她幾畝地裏一年的收成吧,我們都不捨得,但她捨得。記憶中,母親一直是個捨得的人,對我們,對親戚,對左鄰右舍,愛捨得付出, 東西捨得給,錢捨得借,力氣也捨得花。有時不知道她一個瘦小的農村婦人,為什麼會這樣捨得。

母親住下來,每天清晨,她早早起來做飯,小米粥、小包子、雞蛋餅……變著花樣兒。中午下班我們再也不用急趕著去買菜,所有家務母親全部包攬,陽臺上還新添了兩盆綠瑩瑩的蒜苗。有了母親的家,多了種說不出的安逸。

母親帶來的兩袋面,一袋倒入桶裏,另外一袋被先生放到了陽臺上。過了幾天,我卻發現陽臺地板上的那袋面被移到了高處的平臺上晾曬。先生是個粗心的人,應該不會是他放的,我疑惑地問母親,她說,啊,我放上去的,曬曬,別壞了。

我一聽就跟她急了,那平臺, 一米多高 ,那袋面,六七十斤,身高不足 一米五,體重不足90斤的母親,竟然自己把它搬了上去。我沖她大喊,你怎麼弄上去的?那麼沉,閃著腰怎麼辦?砸著你怎麼辦?出點兒什麼事怎麼辦……一連串地兇她。

她卻只是笑,圍著圍裙站在那裡,等我發完脾氣,小聲說,這不沒事嗎?有事就晚了!我還是後怕,但更多的是心疼。直到母親向我保證,以後不再幹任何重活,我才慢慢消了氣。

母親來後不久,有天對先生說,星期天你喊你那些同學回家來喫飯吧,我都來了大半個月了,沒見他們來過呢。先生是在鄭州讀的大學,本市同學的確很多,關係也都不錯,起初還會在各家之間串門,但現在,大家都已習慣了在飯店裡聚會。城市生活就是這樣繁華而淡漠,不是非常親近的,一般不會在家裡待客了。

我便替先生解釋,媽,他們經常在外面聚呢。母親搖頭,外面哪兒有家裡好,外面飯菜貴不說,也不衛生。再說了,哪兒能不來家呢?來家才顯得親。然後,母親態度堅決地讓先生在週末把同學們帶回家來聚一聚。我們拗不過她,答應了。

先生分別給同學中幾個關係最親近的老鄉打了電話,邀請他們週末來我們家。週末一整天,母親都在廚房忙碌。下午,先生的同學陸續過來了,象徵性地提了些禮品。

我將母親做好的飯菜一一端出,那幾個事業有成、幾乎天天在飯店應酬的男人,立刻被幾盤小菜和幾樣麵食小點吸引過去。其中一個忍不住伸手捏起一個菜餃,喃喃說,小時候最愛喫母親做的菜餃,很多年沒喫過了。母親便把整盤菜餃端到他面前,說,喜歡就多喫,以後常來家裡喫,我給你們做。那個男人點著頭,眼圈忽然就紅了,他的母親已經去世多年,他也已經很久沒回過家鄉了。那天晚上,大家酒喝得少,飯卻喫得足,話也說得多。那話的內容,也不是平日在飯店裡說的生意場或單位裏、社會上的事。很少提及的家事,被慢慢聊起來,說到家鄉,說到父母……竟是久違的親近。那以後,家裡空前熱鬧起來。

母親說,這樣纔好,人活在世上,總要相互親近的。

母親來後的第三個月,一個週末的下午,有人敲門,是住在對面的女人,端著一盆洗乾淨的大櫻桃。女人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送給大娘嘗嘗。我詫異不已,當初搬過來時,因為裝修走線的問題,我們和她家鬧了點兒矛盾。原本就不熟絡,這樣一來,關係更冷了下來,住了3年多,沒有任何往來。連門前的樓道,都是各掃各的那一小塊兒地方。她冷不丁送來剛剛上市的新鮮櫻桃,我因摸不著頭腦,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好。

她的臉就那樣紅著,有點兒語無倫次,大娘做的點心,孩子可愛喫呢……我才恍然明白過來,是母親。母親並不知道我們有點兒過節兒,其實即使知道了,她還是會那麼做,在母親看來,"遠親不如近鄰"是句最有道理的話。所以她先敲了人家的門,給人家送小點心,送自己包的糉子,還送自己種的新鮮小蒜苗……誠懇地幫我們打開了鄰居家的門。

後來,我和那女人成了朋友,她的孩子也經常來我們家,奶奶長奶奶短地跟在母親身後,親好得猶如一家人。

鄰居們,不僅僅是對門,前後左右,同一個社區住著的許多人,母親都照應著。她常在社區的花園和先生同事的父母聊天,幫他們照顧孫子。不僅如此,還有物質上的往來,母親常常會自製一些風味小點,熱情地送給街坊四鄰,這也是母親在農村生活時養成的習慣。

小點心雖然並不貴重,卻因有著外面買不到的醇香味道,充滿了濃濃的人情味。

有一次,得知先生一個同事的孩子患了白血病,母親要我們送些錢過去。因為是來往並不親密的同事,我們只想像徵性地表示一下,母親卻堅決不答應,說,人這輩子,誰都可能會碰到難事,你捨得幫人家,等你有事了,人家才會捨得幫你。孩子生病對人家是天大的難事,咱們碰上了,能幫的就得幫。我們聽了母親的。

在母親過來半年後,先生竟然意外升職,在單位的推薦選舉上,他的票數明顯佔了優勢。先生回來笑著說,這次是媽的功勞呢,我這票是媽給拉來的。

我們才發現,最近我們的人際關係竟然空前好起來,那種好,明顯地少了客套多了真誠。一個字都不識的母親,只是因為捨得,竟不動聲色地為我們贏得了那麼多,是我們曾經一直想要贏來卻一直得不到的。

再想她說過的話,你捨得對人家好,人家才會捨得對你好。於她,這是一個農村婦人最樸實本真的話;於我們,無疑是一個太過深刻的道理。

溫煦的日子裡,我很想帶母親到處走走。可母親因為天生暈車,坐次車如生場大病,於是常拒絕出門。那個週末,我決定帶她去動物園。

母親說,沒有見過大象呢。動物園離家不遠,幾站路的樣子。母親說,走著去吧。我不同意,幾站路,對一個70歲的老人,還是太遠了。

可她又堅決不坐車,我靈機一動,媽,我騎車帶你去。母親笑著同意了。我推出車子,小心地將她抱到前面的橫樑上,一隻胳膊剛好攬住她。抱的時候,心裡一疼,她竟然那麼輕,蜷在我身前,像個孩子。途中要經過兩個路口,其中一個正好在鬧市區。小心地騎到路口,是紅燈,我輕輕下車,還未站穩,卻有警察從人流中穿過來,走到我面前說,不許帶人你不知道嗎?還在前面帶。說完,低頭便開罰單。母親愣了一下,攥著我的胳膊要下來,我趕忙扶穩她,跟那個年輕的警察說了聲對不起,解釋說,我母親暈車,年紀大了,不能坐車,我想帶她去動物園看看……

警察也愣了一下,這纔看清我帶的是一位老人,還不等他說什麼,母親責備我,你怎麼不告訴我城裡騎車不讓帶人呢?然後堅持要下來。我正不知所措,那個警察伸手一把攙住了母親,大娘,對不起,是我沒有看清楚, 城裡只是不讓騎車帶孩子,您坐好。然後他忽然抬起手,向我認認真真地敬了個禮。接著,他轉身讓前面的人給我騰出一個空間,打著手勢,阻止了四面車輛的前行,招手示意我通過。我帶著母親,緩緩地穿過那個寬闊的路口,四面的車輛靜止行人停步,只有我帶著母親在眾人的目光裏驕傲前行。

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受到如此厚重的禮遇。因為母親,因為捨得給予她一次小小的愛,一個萍水相逢的年輕警察,便捨得為我破例,捨得給我這樣高的尊敬。

這禮遇,是母親送給我的。

母親是在跟著我第三年時查出肺癌的。 結果出來以後,有個做醫生的朋友誠懇地對我說,如果為老太太好,不要做手術了,聽天命盡人事吧。這是一個醫生不該對患者家屬說的話,卻是真心話。和先生商議過後,決定聽從醫生的安排,把母親帶回了家。又決定不向母親隱瞞,於是對她講了實情。母親很平靜地聽我們說完,點頭,說,這就對了。然後,母親提出要回老家。

母親在世的最後一段時間,我陪在她身邊。藥物只是用來止疼,抵擋不了癌症的肆虐。她的身體飛快地憔悴下去,已經不能站立,天好的時候,我會抱她出來,小心地放在躺椅上,陪著她曬曬太陽。她漸漸喫不下飯去,喝口水都會吐出來,卻從來沒有流露過任何痛苦的神情,那些許黑髮依舊倔強地蓬勃著,面容消瘦卻光潔,只要醒著,臉上便漾著微微的笑容。

那天,母親對我說,你爸他想我了。媽,可是我捨不得。我握著她的手,握在掌心裡,想握牢,又不敢用力,只能輕輕地。梅,這次,你得捨得。她笑起來,輕輕將手抽回,拍著我的手。但是這一次,母親,我捨不得。我說不出來,心就那麼疼啊疼得碎掉了。

母親走的那天,送葬的隊伍浩浩蕩蕩,從村頭排到村尾,除了親戚,還有我和先生的同學、朋友、同事,我們社區前後左右的鄰居們……很多很多人,裡面不僅有大人,還有孩子,是農村罕見的大場面。隊伍緩緩穿行,出了村,依稀聽見圍觀的路人中有人議論,是個當官的吧?或者是孩子在外面當大官的……

母親這一生,育有一子三女,都是最普通的老百姓,不官不商。母親本人,更是平凡如草芥,未見過大的世面,亦沒有讀過書,沒有受過任何正規教育,她只是有一顆捨得愛人的心。而她人生最後的盛大場面,便是用她一生的捨得之心,無意間為自己贏得的。

——作者簡介:趙海寧,筆名寧子、海寧、小豬等。生於20世紀70年代中,射手座。祖籍山東,現居鄭州,擔任《人生與伴侶》雜誌下半月刊主編。《讀者》雜誌簽約作家。本文節選《捨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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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A

  「其實,我有超能力。」

  我不怕再被人當成異類了。

  「我可以,被任何人讀心。」

  再也不想對相戀十多年的戀人有任何的隱瞞。

  我在我們的婚禮上對他這樣說。

  蒼平意戴著婚戒的手忽然僵硬了。

  是的,我的能力是「被讀心」。

  擁有了它,你也可以擁有同款的悲慘人生。

  我是從一個悲劇發現我這可恨的能力的。

  五六歲那會兒,鄰居家的狗搶了我雞蛋灌餅裏的那塊裡脊,我記恨著,天天想方設法要弄死那條哈巴狗,還跟大舅軟磨硬泡來了一瓶敵敵畏。

  這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的節骨眼,我剛靠近那狗,我鄰居大媽就尖叫道:

  「混小孩!我知道你要毒我們家樂樂!滾遠點!」

  小孩子不懂什麼生死,當時只當報復。長大了其實也無所謂了,好在心也沒長歪。

  雖然長大了扯家常我才知道,我大舅給我的其實是他家沒用完的潤滑劑。

  這都是後話了。

  但真的自那以後,我才發現,不管我心裡想什麼,只要別人想知道,就都能聽見。

  還有就是,我腦瓜聰明。上了小學以後,不知怎的,我同桌也是個強人,連著好幾次考試都跟我一樣,考的都是滿分。

  我們老師當時還表揚我倆來著呢,說是什麼,黃金搭檔。

  聽著像是硬廣似的。

  這還不算什麼,問題是我「方圓八里」的同學,後來都他媽的跟我答卷寫的一樣。

  老師可不管到底誰抄誰的,按集體作弊處理。我當時那叫一個冤啊,我同學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怎麼著了,考試的時候不會做題,隨口說了句「好想知道言成的答案」,答案就出現了!

  行吧,也不能怪他們。

  畢竟誰不想在為數學題而焦頭爛額的時候,有個萬能搜索引擎給你報答案呢。

  說到這個能力的優點,可以說是完全沒有。不過我爸我媽以「我家孩子,通透!」而得意了很久。

  於是在我們家,幾乎沒有什麼因為青春期少年叛逆而造成的矛盾。

  勉強算是一個好處。

  ……不過在我中考以後,父母就自顧自地離我遠去了,這唯一的好處也派不上用場。

  一場天災人禍。我的超能力又不能起死回生,權當是聽天由命吧。

  於是高中的我便搞起了叛逆。

  我自認為不是個好人,也不是過於較真的人,倒不如說,我在別人的印象裏,一直是個樂觀活潑、機靈可愛的中二少年。

  但說我什麼都可以,我不想再被人揹後指指點點說「作弊狂」了。我聰明、我努力,又憑什麼要被那麼多人取笑,憑什麼要過這樣的人生?

  於我而言,也許自尊比出人頭地更重要。

  只有這件事,是我這輩子好好隱瞞起來的事情。

  於是我考試的時候放空自己,腦子裡什麼也不想。上課好好聽講,考試交白卷,老師一開始還覺得我小小年紀雙親去世,估計是心裡有鬱結,常常找我談話;到後來,看我一副萎靡散漫的樣子,乾脆就跟校長聯繫。

  ——嗯,我光榮地退學了。

  那是被我身邊同學稱為「天才隕落時刻」的偉大瞬間。

  小時候幫過我的大舅看不下去,託了關係把我送進了十六中——被本市的人們稱為「社會渣滓的培養聖地」。條件是一流的,學生也是真的弔兒郎當,特別適合我這樣的混子。

  我當時想著,人生就這樣得過且過吧,老子過得開心就是。死了廢了都不關別人的事,叛逆得很。

  結果半路殺出個蒼平意來。

  換作是你,你也永遠不會想到,那個總是擺張臭臉、戴副耳機的吊車尾,會成為與你共度一生的人。

  我喜歡男人這件事,我爸媽其實都知道,畢竟瞞不過,也不想瞞。和蒼平意見面的第一天,他是我同桌,正趴在桌上睡覺。

  有光追著他跑,一時挪不開眼。

  一見鍾情。

  他睡時也是戴著一個偏大的頭戴式耳機,睡得很安靜,卻時不時要皺眉。像是靜悄悄的世界裡,只有他被嘈雜包圍,只有他被噩夢纏繞。

  叫人心疼。

  我言成活了十六年,從來都不信戀愛這個邪。

  可我他媽就是中了一見鍾情的邪。

  出息。

  蒼平意屬於那種痞帥,單眼皮,鳳眼薄脣。男人長鳳眼總是顯得有點兒「妖」,但他的眼中卻多了層禁慾的感覺。目測一米八六,時常穿著一身運動衫,也不願意穿花裏胡哨的玩意兒。

  蒼平意呢,他對所有人都很冷淡,卻又暗中地對所有人很好。

  今天誰沒帶傘,明天誰在校外惹了事,他都一聲不吭地幫他們解決。甚至有些事情還沒發生,他便能去解決。

  其實是個很溫柔的人吧。

  補充一句,雖說別人可以聽到我的心聲,但我的超能力還是有觸發條件的:你必須得主動問,才能知道答案。

  換言之,我確信蒼平意不知道我喜歡他。

  畢竟哪個大直男會對其他男生提問「他是不是喜歡我」?

  本來我倆關係就那樣,普通同學,我也沒期待有多大進展。不過,在經歷好幾次考試後,老師把我們封為「白卷同桌」。

  我瞥了他一眼,我說,你也交白卷啊?

  他輕輕地「啊」了一聲,煩躁地將空白的卷面展示給我看。

  我心想,嚯,白花花的!只有名字寫得不錯,精神可嘉,該給滿分。

  不知怎的,蒼平意就突然笑了。

  像是知道我在想什麼似的。

  這……難道我同桌無聊到,想知道我對這份白卷有什麼評價嗎?

  只不過他的笑立刻便收了回去,曇花一現,又回到了那副冷淡的模樣。

  我看見他眼中的惶恐,像是弱小而驚慌的小動物,在試圖用冷漠的外殼保護自己。

  為什麼呢?

  ……不過,換做是我,能突然聽到別人的心聲,確實還挺恐怖的吧。

  總之,自那以後,我倆奇奇怪怪地成了朋友。

  寢室大整改的時候,我倆因為「臭味相投」而被分配到一個二人間。甭管蒼平意怎麼想,反正我高興慘了:和喜歡的人共處一室,誰不樂意嗎?

  不過後來我發現,麻煩其實挺大的。就那麼塊肥肉,天天在你面前更衣洗澡,哪個男人能忍得住呢?

  我言成是真男人。真男人從來都不著急。

  高二運動會的時候,我被迫報名參加了接力。蒼平意不參加集體活動,因此便在旁邊的觀眾席,被迫和女生們一起當啦啦隊。

  我看著他笨拙地揮舞班旗的樣子,覺得他可愛得很,差點漏了面前遞過來的接力棒。

  喜歡的人真的好可愛。

  蒼平意忽然便看向了我,臉有些紅。

  ……不過相比剛沖完兩百米的我,他還算好些。終點處有班長接應,小姑娘紅著臉給我遞了毛巾和礦泉水,絲毫不顧旁人的眼神。

  對不起,哥有喜歡的人了。

  她呆愣在原地。

  「你聽到了吧,」我沖她抱歉地笑笑,「那便是我的心聲。謝謝你,真的很對不起。」

  她說,沒關係。

  我沒看到觀眾席那頭的蒼平意忽然鬆了口氣,在我朝他看去時,他是看著天邊的。晚霞為他披上戎裝,那樣自然。

  我倆在一起呢,也算是三分命註定。

  當時學校要搞音樂劇表演,當然,這種學生原創的東西,肯定比不上歌劇魅影這類經典。讓我沒想到的是,這裡面的歌,全是蒼平意寫的。

  但我們沒有像一切小說裏那樣,作曲家遇上了作詞家,或是作曲家遇上了他的百靈。

  我只是個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人罷了。

  我坐在他身旁,一邊看臺上的演員歌唱跳舞,一邊掉著眼淚。

  無法理解,是吧。

  其實,愛一個人,不需要你如何優秀。可真正到了這種時候,悔恨與自卑倏地將我湮沒,千萬警報聲響徹天際。

  ——言成,你配不上他。

  「我喜歡就足夠了。」

  我愣神地朝一旁看去。劇已謝幕,掌聲響起,那句話縹緲虛無,甚至不能讓我相信,那是蒼平意對我說的。

  他,聽到了我的心聲嗎。

  一個吻足以回答一切。

  這是我們相戀的開始,可,那之後的所有事情,在如今看來。

  是不是一場騙局呢。

Part B

  我愛了十年的人,在我們的婚禮上,突然對我說,他的心聲可以被任何人聽到。

  我戴著婚戒的手,忽然僵硬了。

  但那不是被欺騙的緊張、失望,更不是憤怒與悲痛。

  ——而是我想,無論什麼時候,你都比我更勇敢,言成。

  「言成,」我說,「我也要坦白。」

  我說,我可以聽到任何人的心聲。

  小時候父母總吵架,所以在狂風呼嘯的夜裡,我對臆想出來的流星說,好想聽到別人的心聲。

  於是第二天,我真的聽到了所有人的心聲。

  那時候我八歲。一開始我欣喜若狂,終是解決了父母之間積累多年的矛盾;可漸漸地,我發現,我控制不住那些心聲湧入我的腦袋。

  「平意這孩子……太孤僻。」

  「整天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擺給誰看呢?」

  「家裡有幾個錢就了不起嗎?」

  太煩了。

  我再也不敢相信任何人,是從初中的某一天起。

  成績一直是我引以為傲的東西,尤其是理科。我咬著筆桿,在草稿紙上畫了幾個模型,又煩躁地將它們劃去。這時候,一支紅筆輕輕落在我畫的第一個圓錐體中,將所有線索串聯在一起。

  「潘老師,」我驚喜地抬頭,「謝謝。」

  男人以一種略微彆扭得姿勢靠在我桌邊。他戴著一副金框眼鏡,三十來歲,卻很有成熟男人的韻味:「平意,還沒回家?」

  「嗯。」我點點頭。

  他解題的思路是……

  「真想啊。」

  我忽然聽到了一個男人的聲音。愧疚使我戴起了耳機,我不想聽見誰的心聲。那是一種冒犯,尤其,是對我敬仰的潘老師來說……

  「真想佔有他。」

  天昏地暗。

  我半晌也說不出話來,只冷冷地收拾了東西,裝作什麼也沒發現的樣子,默默回家。

  我發現那些道貌岸然的人叫人毛骨悚然。

  他們面上說著謝謝,背地裡卻全是謾罵與詆毀;他們面上說著抱歉,背地裡卻是想謀財害命。

  我轉去了十六中,或許是出於對潘老師的失望,又或許,是青春期的叛逆。

  我開始戴起耳機,再也不想讓這些聲音湧進來。可那是直擊心靈的話語,耳機只是試圖分散我的注意力,卻永遠起不到作用。

  音樂成了我唯一的朋友。

  但那天,我遇見言成的那天,是我人生中第一個真正開心的時刻。

  真是,怎麼會有人在心裡想這麼有趣的事情。

  可我笑完後才感到恐懼。

  我又聽到別人的心聲了,又一次。通過窺探他人的心靈,從而瞭解誰——

  那是最低賤的方法。

  「嘿,怎麼耷拉著腦袋!」言成一拍我的肩,笑得比剛才的我更燦爛,「莫不是聽見我的心聲了?被嚇到了?」

  我心虛不已。

  「那就對了!」他笑著說,「你看,知己知彼……白卷同桌,百戰不勝!」

  有些人就像光。

  於是我心想:你會喜歡我這樣的人嗎。

  「喜歡呀。」

  心聲直接竄入我的心頭。

  那張年輕而陽光的臉上,寫著無人知曉的旋律。

  好像從此,我再也不害怕聽到別人的心聲。

  包括後來的告白,包括後來的一切……

  其實我很害怕,某一天他會知道這一切。知道我對他的瞭解,都是因為我能聽見任何人的心聲;知道我們之所以能在一起,都是因為我聽見了他的喜歡。

  如果鏡花水月能帶來幸福,那就再長久一些吧。

  和所有情侶一樣,高三畢業時,我們面臨著擇校的難題。

  我真的很想做音樂。

  但我父母堅持要送我去國外讀書,因為教育環境好,競爭也小;但這就意味著,要和言成分別。

  我耽擱不起他的青春。

  但我沒想到,他比我想像得要勇敢。

  那天,在機場,他當著無數人的面吻了我。他用紅腫卻堅定的眼看著我,雙手緊攥我的衣角,不顧一切地,和我一同奔跑。

  我聽到他的心在哭泣。

  「如果你能聽到我的心聲,那麼,這是我這輩子唯一的請求——

  「不要放手。」

  言成咬緊嘴脣,在心裡說著。

  我是如何地慶幸,還好,我可以聽到你的心聲。

  有次我和知名傳媒人應酬,難以避免地喝了不少酒。送那女人回家時,正好被言成撞見了難以解釋的一幕。

  我笨拙不堪地想開口解釋,卻沒想著那女人得寸進尺地賴在了我身上。

  「平意,我相信你。」

  「別走。」

  他的心聲再一次傳到了我的腦海中。

  那一天,我談崩了一樁生意,失去了一次大好的宣傳機會。

  但幸好我失敗了。

  不知多少次,我利用了我的能力,聽到了他的心聲,才避免了一次又一次的誤會與爭吵,促成了這個童話般美好的結局。

  童話故事總要有一個幸福的結局。之後的劇情,難免聽起來有幾分俗套,不過是我們如何攜手度過難關,我又是如何實現夢想的故事。

  苦盡甘來。

  幾年的打拚,居然用一個詞便可以總結下來。

  卻也是我唯一能說的話。

  「言成,」我說,「我們結婚吧。」

  我聽見他的心聲。他說好啊。那聲音是滾燙的,流著熱淚的。

  可他開口說:「你有你的事業。」

  藝人是不適合結婚的,尤其是在四十歲,男人事業的黃金時代。

  可幸好我能聽見你的心聲。

  「為你變得平凡,我何其有幸。」

  我輕撫他的臉頰,才知道從未流淚的他,已是淚流滿面。

  今天,我的父母,我們的朋友都在祝福我們。

  可這段關係卻只是靠我的讀心能力維持。

  「我的心聲,可以被任何人聽到。」

  言成這樣對我說時,我先是愣在了原地,再是緊緊地擁抱了他。

  「我可以聽到任何人的心聲。」我笑著坦白道。

  我為他戴上戒指,他眼中的我,一如十七八歲的花季雨季,是驚掠天邊的星,是行吟山川的風。

  他在我眼中,亦是如此。

原來一切心聲,都是一場勇敢無畏的救贖。

  ——《心聲》

  文/鬱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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