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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必须是《有钱的快乐你想像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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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史上最年轻的太后,现在正被狗皇帝搂在怀里。
「皇帝,如此不妥。」我知道我挣扎不开,毕竟如今他已经二十四了,不再是当年那个连弓都拉不开的幼童了。
「念慈,让朕抱一抱。」手却不安分地往我衣里探。
「皇帝今日不是来看挚儿吗?想必他下了堂,正往回走。」我抓住他的手,同他四目相对。
「念慈,朕想你了。」话音刚落,他便吻了上来,将我压在桌上,瓷片同茶落了一地,腰带早已被他扯开,二人的华衣缠在一起。
「外面会听见!」我将手用力地抵在他胸前,怒道。
「念慈,从前这般的时候怎不见你忌讳?」
亵衣已被他扯下,我阖上眼,不让泪水流下。
世人皆道,顾家女好命格,十五得盛宠,十八失子失宠,双十复荣华,二十又二登凤位,二十又五为太后。
多少女子在宫中耗尽年华,都得不来的荣华富贵,而我只花了十年有多便成了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
却不知这华贵的凤袍下埋著无数枯骨,尊贵的位置上是无尽的孤独。
最爱我的阿爹去了,与我有过鱼水之欢的帝王皆不爱我。他们要的是我背后的顾家,那个甘愿付出性命捍卫他们疆土的顾家。
————————————
我十四岁生日那年,同父兄一起上茶楼。
正赶上新进的状元郎路过,我好奇地推开窗往外看,大红色鹤纹罗袍衬得他五官更加俊朗,剑眉星目,是极好看的。
鲜衣怒马少年郎,满楼红袖招。
那时的我,想嫁给那样的好儿郎。
几个月后,一封圣旨将我召进宫中。还未及笈,就成了宫妃。
不久后我爹奉命出征,进宫那日竟成了永别。
初次侍寝那日,摇曳的帐顶下是无尽的痛苦。
盛宠如咒,我自然成了宫妃们的眼中钉。可惜,我是先帝拿来要挟阿爹的筹码,仗一日未完,我的恩宠便不断。
还记得那日军队凯旋,先帝与我在城墙上,先帝问我:「淑妃可知朕此刻心情?」
他自然是高兴的,死了我阿爹,却多了二十座城池。
我笑著摇头,不敢说话。生怕我一说话,眼泪就会掉下来。
本来我阿爹不用死的,多亏了皇后的好兄长。阿爹说过,人生有得必有失。我得了妃位,却失了阿爹。更可笑的是,从来没有人问我愿不愿意。
我用我的荣宠,换皇后全家的性命。
我不想有孕,每次侍寝后我都会服下避子汤。我的命运已经这般悲惨,我不想我的孩子像我一样。
但不久后我有孕了,先帝很高兴,封我为贵妃,大赦天下。
两个月后,我的「孩子」没了。先帝查出了是皇后所为,但仅仅禁足罚俸。
但我却丝毫不在意,我利用假孕引出皇后,虽然皇后没有受到重罚,但这么多年皇后的所作所为先帝都看在眼里,我的「孩子」就会是最后一根稻草。
我假意怨了先帝,不愿侍寝。久而久之,先帝便失了耐心。
而我却乐得清闲。
我以为我再也不用躺在那张龙床上了,可惜,命运无情。
失了阿爹的顾家,就像失了主心柱的屋子,在皇城的阴谋中摇摇欲坠。
幼弟心善,为救一奴而冲撞了宰相府的大公子,而宰相恰恰就是皇后的兄长。
早年加官进爵的顾府,却抵不过强权,多么讽刺。
那时我便意识到,我不能总是依附旁人。既然想不被欺负,那便要变得更强。
六皇子宋凛,是宫里最不起眼的皇子,生母是一位戏子,在入宫唱戏时被先帝临幸。不过寥寥数次便有了身孕,但却被皇后陷害早产,血崩而终。
我初次见宋凛那日,他在秋狩时想要在先帝面前拉开最沉重的弓,可惜不过时徒劳,换来的是先帝的不屑和诸皇子的嘲笑。
皆以为宋凛是个废物的人,都没活下来。
我进宫数年,见宋凛仅寥寥数面。失宠后第一次见他,发现他早已高出我大半个头。
那时宋凛跪在大殿,被皇后指证陷害太子。
而太子宋澍则同苏选侍跪在一旁,二人衣衫有些不整。
「臣妾今日午时与宫门前曾与六皇子见过。」我替宋凛做了假,自然是想他日后能为我所用。
「从贵妃宫门至太子寝宫再快也要小半个时辰,皇后告诉朕他如何陷害太子!」先帝盛怒。
「顾贵妃,你可知在殿前说谎的罪罚!」皇后对我怒目而视。
我无奈笑笑,「臣妾与六皇子仅有数面之缘,臣妾为何要说谎?」
皇后语塞,敛起怒容。
最后,苏选侍被杖毙,太子虽没有被废,但已失了圣心。
次日,宋凛来寻我。
「贵妃娘娘为何帮儿臣?」
「今日御膳房送来的桃花酿甚好,六皇子可要试试?」才说完,我就已经给他满上了一杯。
「怎么,不敢喝?」
「儿臣不善饮酒。」
「桃花酿不易醉,无妨。」
「儿臣……谢贵妃娘娘赐酒。」
桃花酿不易醉人,但酒里却有让人动情的药物。
一夜荒唐。
————————-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阿爹带我们去郊外游玩。
我踩了一个水坑,泥水溅湿了青色的罗裙。长兄和幼弟都都被我逗乐了,阿爹无奈地给我找来清水清洗。
梦里的天,一望无垠。
梦里的我,还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有父兄的宠爱。
我睁眼醒来,看见明黄色的帐顶,只觉得无趣。烛火在肆意地跳动,在黑夜中划开光明。
「太后醒了。」我的侍女云琉给我端来一杯茶。
「竟睡到了夜里。」我不禁自嘲起来。
「今日是六月十二,太后您睡了两日。」云琉满眼担心。
「怪不得,年纪大了,身子骨也不大好了。」我接过那盏茶,轻抿一口。
「太后八月才过生辰,如今不过才二十八。皇上也是,都不知道心疼一下您!」云琉从不喜我贬低自己。
「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是管不住嘴。对了,记得将药熬给哀家。」我轻弹一下她的额头,佯装严肃道。
「那个药喝了伤身,太后这畏寒的病就是喝出来的。」云琉所说的,就是避子药。我不想有孩子,无论是先帝的还是宋凛的。我本身已经够悲哀了,我不想我的孩子延续我的悲哀。
宋凛自然也不希望我有孩子,毕竟他不想有麻烦。
还记得有一年冬日,我刚复宠,宋凛竟胆大包天地潜进我的寝殿,连身上的细雪都没拍干净就钻进我的被窝里。
「儿臣冷,贵妃娘娘给儿暖暖身子。」我本想一脚踹他下床,谁知他竟抱住了我的腿,那一双细长的凤眼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妖魅。
半夜醒来后才发现二人的青丝缠成了结,只好寻来剪刀剪断。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如此,念慈已是我妻。」宋凛将那束短发拿在手里,另一只手将我揽入怀中。
「时候不早了,你也该走了。」我将他推开,这些俏皮话不过是他拿来讨好我的把戏,若我真信了,那便是蠢。
「念慈厌弃我?」他被我推下床,胸膛半露,凤眼弯得天上的月亮。
就在回忆之时,几声急促的脚步声将我扯回现实。
「皇祖母!」稚嫩的童声穿过殿门传到耳中,好一会儿才看见一个两三岁的孩子朝我跑来。
「挚儿怎还未睡?」
「大皇子担心太后,来过好几回好几回了。」云琉在一旁说道。
我张手想将他抱入怀中,可他却停在面前摇了摇头。
「父皇说皇祖母病了,不能让皇祖母抱。」宋挚邹起眉头的样子可爱极了。
「挚儿真乖,如今夜已深,快回去歇息罢。」我抚平他的眉头,示意乳母带他下去。
「那……挚儿明日再来给您请安。」宋挚不舍地行了礼,被乳母带离。
「还好太后身边还有大皇子。」云琉感慨道。
我只笑笑并未说话。
如今宋凛的后宫里宫妃不少,独独没有皇后。
早在登基时我便劝过他,他不肯。他说,后位之重,他要慢慢选。
宋凛已经登基四年,膝下只有挚儿一个孩子。挚儿是生母是一个宫女,她十分懂得抓住机会。
宋凛临幸她那日,他刚下早朝便往我的干安宫走。
「皇上今儿怎么来了?」我正在绣一件孩子的肚兜,阿嫂前几日生了个女儿,我想给她做些东西。
「今日前朝劝朕纳妃,安国公也在其中。」
安国公便是我长兄,即便我没有示意,他也会这样做的。
长兄觉得我与宋凛的关系违背人伦,从一开始他便不赞同我的做法,但又别无他法,毕竟培养一个傀儡做皇帝总比依附讨好一个皇帝要容易活命得多。
「大臣们也是为皇上子嗣著想,如今后宫连一个嫔妃都没有,皇帝膝下无子,国运堪忧。」
「母后在给谁做衣裳?」他坐到我身旁看著我,让我浑身不自在。
「哀家的侄女。」
「母后会给朕的孩子做吗?」说著,他的手复上了那块绣布,指尖与我的指尖相碰,带著几分冰凉。
「你日后若子嗣多,哀家可怎么做得来。」我挪开绣布,暗示他不要动手动脚。
自他登基之后,我便刻意同他保持距离,不愿同他做那些亲密之事。
忽然不远处传来东西散落的声音,抬头一看,是送针线的宫女手不稳。
「奴婢一时疏忽,请皇上、太后娘娘恕罪!」她抬起头,杏眼带泪,那副模样,任是个男子都会动心。
「没想到母后宫里也有这样标志的人。」宋凛眸底冷得可怕,嘴角却带著笑。
「那便让她今晚去服侍皇上。」我亦笑著应他,我巴不得他后宫充盈,这样我也能早日功成身退。
我原本以为她会走得很远,谁知竞过不了那道鬼门关。
她生产那日,宋凛将挚儿放到我手中,想来他能感应到生母的离去,正哭得撕心裂肺。
「以后他的衣物,要拜托母后了。」
———————
次日,挚儿今早给我请安时我还未起,因此打算去南书房接他下堂。
不巧的是,宋凛也在。
「母后。」
「皇上怎么来了?」我停住脚步,勉强扯出点笑意。
「朕今日下朝早,便打算来问问挚儿的功课。母后身子才好,怎么不多歇息?」宋凛今日著了一身暗红色的云纹龙袍,配上他那副更甚女子的容颜,如同鬼魅。琥珀色的瞳孔映著我的身影,薄唇勾起,他心情倒是好得很。
「皇上有心了,哀家见身子大好便出来走走,整日闷在干安宫只怕要发霉了。」话才说完,一个湛蓝色的团子从南书房里跑出来,扑到我腿上。
「皇祖母!」宋挚奶声道。
「走这么快也不怕摔著。」我俯下身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宋挚这时才注意到我身旁的宋凛,顿时像泄了气似的,毕恭毕敬地向宋凛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看来礼数要重新学了。」宋凛撇了他一眼,语气有些冷漠。
「挚儿还小,礼数迟些再学也无妨。」我自是看不惯宋凛这样,怀里的挚儿都有些颤抖。
宋凛没有理我,只是督了宋挚一眼。
「父皇所言极是,儿臣知错。」说著,宋挚低下了头。
我想将宋挚抱起来,谁知他却后退了几步,朝宋凛的方向走去。「父皇说了,皇祖母身子不好,不能抱。」
我抬起头,正对上宋凛彰显胜利的笑容,将我原本的好心情一把火烧尽。
我实在对宋凛没了耐心,「好,那同哀家一起回宫。哀家今日让人做了芙蓉酥呢。」
「朕也未用早膳,正好陪母后一起用。」宋凛脸上笑容更甚。
「那自然是好的。」我咬牙道。
刚想走,南书房里又出来一个人。他著了一身玄色鹤袍,身如修竹,修眉俊目。这人,我是见过的,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臣文祁参见皇上、太后。」
「文卿请平身。」
原来是他,十年前那个在街头骑马的状元郎。
宋挚扯了扯我的裙角,小声地说:「祖母,他便是我先生。」
「哀家先前便听挚儿说起过文大人,不知挚儿最近学得如何?」
「回太后,大皇子天资聪颖,学得很快。」
「那便好,若无事,朕和太后先回宫。」我本想再说几句,不料被宋凛打断,只好作罢。
「臣恭送皇上、太后、大皇子。」离开时,听见了文祁的声音。
「母后见过文卿?」
「文大人当年高中时,有幸看过一眼。」
「怪不得母后看他时不像在看生人。」
头顶目光灼灼,我忍不住偏过头。
「文大人才华横溢,貌比潘安。听闻当年娶皇姐时,许多世家小姐一夜心碎。」
「女子自然是想嫁好男儿,无甚稀奇。」许久,我才应道。
接著,便是一路无言。宋凛本就脾气古怪,话里不是带刺就是试探,和他说话费神,后面我索性不搭理了。
到了干安宫,宋凛让宋挚做完了功课才能吃芙蓉酥。看著宋挚可怜巴巴地咽口水的样子,我是又好笑又心疼。
我本想让云琉留下来,避免上次的事再发生。可宋凛还是让他的心腹刘肆喜把云琉带了下去。
我特地坐得离宋凛远了些,一张圆桌,我们二人面对面坐。
「挚儿还是个孩子,你这样未免太苛刻了。」
「念慈,那你对朕是否也太苛刻了呢?」宋凛一手撑著头,一手拍了拍他身旁的位置。
见我不动,他叹了口气,又道:「上次是朕一时冲动,你放心,等你身子好全前朕都不会碰你。」
「哀家谢皇上关心。哀家听说,张婕妤前日染了风寒,皇上早些用完去看看她罢。」我自是不会相信他,立刻下了逐客令。
「念慈,当年是你在桃花酿里下的药。如今你却赶朕走?」宋凛下颌紧绷,双眸眯起。
「当年你我各取所需,如今自然是该散则散。后宫嫔妃个个比我年轻、比我貌美,皇上何必在意我这一个。」
「念慈。」他无奈地唤我。
「皇上,我是你的嫡母。」我纠正他。
「只要你想,做皇后亦可。」
「宋凛,你疯了。」
「念慈不是早就知道,我早就知道桃花酿有问题。」他忽地起身坐到我身旁,附在我耳旁轻声道:「念慈,那些药不要再喝了。」
早年长兄知道我和宋凛的事时,曾担忧会养虎为患。如今不知是我养虎为患,还是作茧自缚。
云琉曾问我,有没有爱过宋凛。我答她,像我这种人,自入宫那日,心已死。余下的日子,不过是想靠著算计帮顾家挡些风雨罢了。
与宋凛这段感情,本就是缘于算计,我从来不求什么结果,也没资格求结果。
待我回过神来,发现宋凛早已离去,对面坐著宋挚,吃得正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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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才送走那些来请安的莺莺燕燕,便迎来了一位意外之客。
云琉告诉我嫂嫂进宫时我完全不敢相信,这四年来,我与家里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臣妇参见太后娘娘。」嫂嫂与长兄是娃娃亲,自幼便感情很好。她是极贤惠的,她嫁过来那年,阿爹刚离世,家里的大事小事都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
「嫂嫂快快起来,都是一家人何必在乎那礼数。」我连忙将她扶到一旁坐下。
「臣妇知太后娘娘关心,但在宫里改尽的礼数还是要尽的,不能被旁人笑话了去。」嫂嫂笑著拍了拍我的手。
「嫂嫂今日怎一人进宫,都不见珺华。两年未见,只怕如今我都认不得了。」
「太后又不是不知,将军向来脾气倔,不喜进宫。今日将军去了郊外教兵,臣妇还是瞒著他进宫的。」说到这里,嫂嫂忍不住叹了口气。
确实,自从宋凛登基后,我与阿兄鲜少见面。逢年过节送去的礼品,都不愿收。
「宫里险恶,阿兄这样做不无道理。」我笑著安慰道,却不知是在安慰我还是她。
「将军心里还是惦记著太后娘娘的,每年您的生辰,他都会亲手做一道鹌子水晶脍。」
鹌子水晶脍,是我十二岁时拉著阿兄去茶楼里吃的。还记得我吃完之后,上吐下泻,折腾了好几日。阿爹将阿兄狠狠地骂了一顿,还罚他在院子里扎了六个时辰的马步。
那时的我,不仅对阿兄毫无歉意,还吵著要继续吃鹌子水晶脍。阿爹自然是不许我再去,阿兄被我吵烦了亲自去茶楼学做那道菜。
平日里耍惯刀枪的阿兄,却被锅勺难住了。他连续试了一个月,才做出让我勉强能入口的鹌子水晶脍。
「这么多年了,没想到阿兄还记得。」阿兄从来都是那样的人,外冷内热。「对了,我听说念轩要参加今年的武举。」
念轩是我的幼弟,当年他惹了事,在天牢里关了月余,我曾偷偷派人去打点过,生怕他在牢里湿冷的环境里患上恶疾。
明明是至亲,却被宫墙隔断了往来,十年了,都未曾见过一面,不知道他如今长得像不像阿爹?
「念轩很勤快,天未亮就起来练武。」嫂嫂说到念轩,口里尽是称赞,让我安心不少。
二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著,半个时辰过去了,茶水糕点都未曾闲下来吃半口。
嫂嫂走时,本想让她带些进贡的药材给阿兄和念轩补补身子,却被她婉拒了。
「将军身子硬朗著呢,臣妇看太后娘娘倒是脸色不大好,怕是心气郁结之症。」嫂嫂外祖曾是太医,因此她也精通医术。「后日宫宴,将军会进宫。臣妇听说太后已许久不参加宫宴,去热闹一番也是好的。」
「嫂嫂,多谢。」
「都是一家人,不该言谢的。」嫂嫂温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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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北岄使臣来朝,皇帝设宴招待。
殿上的舞姬长袖曼舞,钟乐声、朝臣祝贺声不绝于耳。
随著北岄使臣到来的还有北岄的公主,好像是叫百里钰宣。她就坐在我左下边,曼颊皓齿,沁雪冰肌,眉眼间比这边的女子多了几分英气,配上一袭红衣,好像身边带著烈火,那样明媚又灿烂。
她今晚喝了许多酒,可能是因为那边民风彪悍的缘故。美人既醉,朱颜酡些,目光皆停留在宋凛身上。
邻国的公主来和亲,自然是要做皇后的。
想到这里忍不住想喝点酒,但我桌上的果酒被宋凛换成了桃花酿,还是忍住不喝罢了。
阿兄就坐在下面,但我们却未对视过。
许久,阿兄在我的余光中离了大殿。我连忙借故离开。
我早已安排好人将阿兄带到不远处的偏殿,不为别的,就是相同他说说话。
待我到时,阿兄早已坐在偏殿中。
「臣给太后娘娘请安。」
「阿兄不必多礼。」我没有扶他,我了解他的性子,即便我再如何劝说,他都会把礼数做全。
「宫内眼线多,太后下次还是不要再约臣私下见面罢。」阿兄起身,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北疆的风沙在他脸上无情地留下痕迹,昔日皇城里的贵公子早已不见,只剩下战功赫赫的安国公。
「阿兄放心,这些事我还是有分寸的。」我在他对面坐下,「听说念轩要参加今年的武举?他那样的心性,还是不要做官的好。官场险恶,就怕被有心人利用。」
阿兄叹了口气,「臣同太后娘娘想的一样,只是他向来性子倔,不撞南墙不回头。臣已经同考官交待过,必不能让他中举。」
「这样也好。」我朝他点点头,「念轩也都二十三了,旁的公子这个岁数都做阿爹了,怎还未成亲?」
「给他相看过几门,他都不大满意,说成亲之事不宜操之过急。等著等著便到了这般年纪,臣和夫人也就随他去了。」说到念轩成亲,阿兄脸上才有了几分无奈的神色。
「还是孩子心气,等过几年怕会好了。」我笑著应道,想来阿兄也不愿意念轩娶世家女子,以防宋凛疑心顾家勾结朝臣。
「但愿如此。时候也不早了,臣先归宴。」语毕,阿兄起身告辞。
阿兄前脚离开,宋凛后脚便进来了,著实吓了我一跳。
「皇上怎么在这?」
宋凛今日喝了酒,凤眸染上醉意,眉尾微挑。「念慈能来,朕就不能来吗?」
话音才落,云琉便被刘肆喜带了出去。
「宫宴还未……」结束二字还未说出,宋凛已经蹲在我的脚边,指尖的凉意透过布袜传到脚踝。
「宋凛!」我弯下腰去制止他,但右脚的鞋袜早已早已被他褪去,映入眼帘的是我紫青的脚踝。
「怎么弄的?」宋凛眉头紧锁,抬头问我。
我想将脚抽回,但稍稍一动就疼得紧。「昨夜半夜起身喝水,崴到的。」这是实话,昨夜将云琉吓了一跳,还说是我要见阿兄心里太高兴了。
「看来没朕睡你身边,你就容易犯糊涂。」宋凛轻声笑道,眉眼间晕开浅浅的笑意。
「皇上现在看完了,可以松手了吧?」我瞪了他一眼,还是收不回脚。
「怎么今日不坐轿撵?」他从袖里掏出一个白玉瓶,想要给我上药。
「最近尚宫局在翻新轿撵,哀家的虽然早已翻新好了,但今日皇上的萧德妃说她身子不适,派人来借。哀家能不借吗?」
「念慈这是吃味了?」他笑得更欢了,指腹沾上药膏在患处揉动,疼得让我不忍皱眉。
「哀家今日上过药了。」
「那为何还能走成那样?」
我今日明明演得非常好,连云琉都说半点看不出我是崴了脚的人。
我只求宋凛快点涂完,别被人发现我们在此处。堂堂皇上和太后,不在国宴上应对使臣,在偏殿里做这些事,想想都觉得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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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这般心急,皇上才离了宴席,也不怕被人发现!」
「就宋凛那个戏子生的,不过是顾家的傀儡,离了顾家,他什么都不是。」
……
一男一女的说话声随著脚步声渐渐接近。
「有人来了!」我连忙拍开宋凛的手,穿上鞋袜。
宋凛却不慌不忙地将药收拾好,然后忽地将我抱起。「看来今日有人想偷欢。」
「你要做什么?」我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子。
「当然是躲起来,还是念慈想让他们给你我请安?」他朝我挑挑眉,嘴角含笑。
「躲去衣柜?」
「心有灵犀。」
才躲进去,便听见开关门的声音。接著是衣料间接触的细琐声、男女交欢之声,顿时情欲之息充斥殿内。
我在宫里十多年,也忍不住双颊滚烫。抬起眼眸,竟发现宋凛这厮正盯著我看,双眼眯著,不怀好意。
接著,双耳就被他复上,顿时感觉清净了不少。宋凛则朝我比著「非礼勿听」的口型,我也伸手遮住了他的双眼,看的我心乱。
如今正值炎暑,才躲进去一会儿,我衣衫便湿了,脚也麻了,幸得靠在宋凛上身才得以撑到他们离去。
随著脚步声渐行渐远,宋凛的手离了我的双耳,临走前还不晚揉了揉我的额角。「身子这般虚,出了一身虚汗。」他向来喜欢取笑我,他先出了衣柜,再将我抱了出去。
我本不愿他抱我,但无奈腿脚发麻。
「还瘦了这样多,你每日究竟用不用不用膳?」说著,还不忘颠我一下。
我不想理他,只好岔开话题。「你就由得你的德妃给你戴绿帽?」
「念慈放心,朕没碰过她。朕可不是四皇兄,什么女人都要。」说完,他将我放到凳上。明明是他被绿了,却还一副哄我的样子。
「等下别回宴了,回殿歇息罢,用朕的轿撵。还有,」说著他将白玉瓶抛到我怀中,然后俯身扶著我的后脑,好让我逃脱不了接下来的吻。
「记得涂药。下次要没好,朕可要罚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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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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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光常想,若不是父亲被人陷害,被迫在这梁、商交界处的虎头山落草为寇,承影此刻或许已是扬名天下的少年将军,白马银枪,意气风流,可惜.......飞鸟不尽良弓藏,也是件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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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光唇边含著一丝调皮,悄悄拿起一块小石头扔了过去。水面惊起一圈涟漪。承影回头看来,英挺的眉毛皱了一下,忽又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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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光和承影同时抬眼朝对面的山崖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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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人招式狠厉,下手阴毒,招招皆是毙命杀著。三人情势危急,险象环生,特别是那女子,更是被倾力围攻,凶险至极。
含光生平最见不得以强欺弱,以多胜少,这样欺凌一个女子,实在有失江湖道义。而青天白日,这些人黑衣蒙面,可见也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人,行的必是见不得光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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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光正想让承影出手相助,突见一个黑衣人一刀砍向那女子。
女子似是力竭,躲避不及身形一颤,另一个黑衣人便趁机飞起一脚踢中她心口。她身子猛地往后一坠,与她一起迎敌的两名男子飞扑过来,竟是想要拉住那女子!可惜,终究是晚了一步,三人齐齐落下了山崖。
所幸山崖之下便是青玉河,倏忽之间,三人落入河水之中,激起丈许的水花。
崖上的黑衣人立刻凑到崖边。承影不再犹豫,搭弓射箭,流光飞电一般连著射中几人,崖边其他的黑衣人不敢再上前,踌躇之后,从山崖退下,大抵想绕道下来。
坠落山崖的三人浮在水中,身边的河水如水墨般渲染开一团一团的殷红之色。
承影跳入河中,将那两个男人拉到岸边,其中一个已经昏了过去,另一个拚命的咳出几口河水之后,趴在地上不住的喘气,已是精疲力竭。
含光指著河中女子对承影道:「哥,你怎么不先去拉她?」
承影脸色微红,别别扭扭的哼了一声:「你去拉她。」
含光扑哧笑了:「你可真是迂腐,难道生死关头还想著男女授受不亲么?」
承影略有点尴尬,低声道:「不是有你在这儿么?」
含光将裙子往腰里一塞,踏入水中将那女子拉上岸。她已经昏了过去,衣衫尽湿,多处都有血迹。
承影见三人俱已带伤,便道:「含光,我去寨子里叫人,你在这里等著。」说罢,便纵身几个轻跃,消失在竹林之中。
含光低眉看著地上昏迷不醒的女子,她身形极是高挑,虽长手长脚,但眉目俊俏清雅。
含光正欲解开她的衣衫查看伤势,突然那地上喘气的男子一个虎扑趴在了女子身上,一脸戒备的看著含光:「你是谁?」
含光指著身后巍巍青山,俏生生扬眉一笑:「我是虎头山的三当家!」
洛青城瞪圆了眼:「三当家,你是说,你是山匪?」他无法相信,这般娇滴滴的小姑娘竟会是山匪?
含光含笑点头:「你放心,我们只劫富济贫。方才放箭救你们的是我大哥。」
洛青城心里暗道:这真是刚出狼窝,又入虎口,竟然落到山匪手中。
含光指著他怀里的女子,问道:「这姑娘,是你夫人?」
洛青城嘴角一抽,连连摆手。
含光又问:「是你心上人?」
洛青城噗的吐了一口水,险些喷在含光身上。
含光往后一闪身,恍然大悟道:「莫非你们私奔?所以被她家人追杀?」
洛青城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水,苦著脸道:「她是我的主人。」
「追杀你们的人是谁?」
洛青城皱了皱眉头,咬牙道:「我不知道。」
含光好心道:「那你们先跟我回山上寨子里吧,好好养伤再作打算。那些人一定会从山崖上绕下来寻你们。你们身上有伤,可是抵挡不住。」
洛青城顿时变了脸色,「不行,我们要赶紧离开这里。」
「你们伤成这样,还能走么?让我看看她的伤。」她伸手便想去揭开女子衣衫。
洛青城面色一变,一掌挥出。含光只好出招应对,心里奇怪他为何不肯接受自己的好意,反而与她为敌。
洛青城一路被追杀至此,又身负重伤,和含光交手了十几个回合便有些力竭不支,血随著湿衣往下流,河岸上布了数十个血脚印。
含光眼看他面色渐渐苍白,便一狠心施出一招憾风停云,推在他的胸口上,洛青城本就重伤力竭,此刻不过是靠著一口真气提著,含光一掌拍上他的心口,他便支持不住昏了过去。
含光撕下他的外衫衣角,将他小腿处的伤口缠上。
这时,承影领了几个虎头山的弟兄过来,将三个人抬上担架,带回了卧虎寨。
进了寨子,承影让人将那两名男子安置在议事厅的耳房,因寨子里几乎都是男人,所以含光便将那女子带到自己住处的偏房之中。
小丫头红杏和翠羽端著清水伤药进来。
含光洗了手,正要给那女子验伤上药,换身干净衣服。
这时,承影匆匆进来,「我给那两人脱衣上药时,发现有个男人,是…..」说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不妥,停住了口。
含光奇道:「是什么?」
他一脸窘迫,哽出了两个字:「太监。」
她一愣:「你没看错?」
他尴尬无语,这种事,怎么可能看错?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一眼定乾坤。
「那你去告诉爹爹。」
承影点头,转身去找义父虞虎臣。
含光蹲下身子,将伤药放在手边,解开了女子的外衣。一眼看去,不由心里咯噔一下,这姑娘的胸,为何平成这样?这样的胸脯,还能叫个女人么?她抖著眉梢,上手摸了一下,不禁心里一抽.…..平川荒芜,惨兮兮的只结了两颗小的可以忽略不计的小豆子……她怔了片刻,心里突然惊起一个念头。
她站起身子细看地上的美人,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个子太高,眉毛太浓,手脚太大……她略一迟疑,深吸了一口长气,一狠心提起了脚……用鞋底子往那里踩了一下。
果不其然!
她摸著胸口长吸几口气,扶额走出卧房,对门口侯著的红杏道:「去把寨主请来。」
片刻功夫,虞虎臣匆匆赶来,仔细看了几眼地上的「美人」,对承影道:「你看看他是否也是个太监。」
含光道:「他不是太监。」
「你看过了?」
含光连连摆手:「没,」她红著脸道:「我,用脚踩了一下。」
虞虎臣嘴角一抽,丫头,你太粗暴了。
承影尴尬地手掩唇角轻咳了一声,心里好生同情地上这位「仁兄」。
虞虎臣道:「这几个人的身份只怕不简单,承影你去搜一搜他的身上,可有什么表明身份的东西。」
承影走过去,把地上的「美人」从上到下摸了一遍,一无所获,最后将他腰间的一枚玉佩接下来递给了虞虎臣。他身上除了衣服,只有这件物事。
虞虎臣接过玉佩,不由皱起了眉头。这玉佩一看就是上品,玉色温润通透,雕工精美绝伦,而且那链子,是一条细金链。由此可见,此人非富即贵,而且身边还带著一位太监。
太监!虞虎臣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当即一惊,对承影道:「你随我来。」
含光正欲跟去,虞虎臣回头道:「你守著此人,切莫离开。」
含光应了一声,走到那人跟前。看著他一身女人裙衫,她实在忍不住想笑。堂堂须眉男儿,为何要伪作美娇娘?不过,他的容貌的确俊美,当得起「貌若潘安」四个字。她从没有这样近,这样细的看过一个男子。看著看著忽然有种感觉,似乎他的容貌曾在梦里见过一般,有种奇妙的似曾相识之感。
地上的人似乎感觉到了有人注视,蹙了一下眉头,猛然睁开了眼。
刹那间,清寒眸光如同夜色之中宝珠出匣,一片清冷通透的光华,寒月清辉一般。四目相对,似有片刻的时光停滞,她微一愣神,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站起身来,恍若未闻。虽衣著不伦不类,却自带一身清傲华贵,让人不敢小觑亵玩。
她见他一身女装,便忍不住心生促狭,轻笑道:「你若不说,那,我只好叫你姑娘了。」
他背身沉默......放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明显是生了气。
她清了清嗓子,笑眯眯道:「姑娘。」
「霍三。」他答得飞快,但语气冰冷,带著一股意气。
「哦,你叫霍三。」含光仍旧笑眯眯的不气不恼,不得不说,他生气的模样也十分好看,如同冰山之巅的一枝寒松,自有一味清贵冷傲不可亵渎之风华。
「你把衣服脱了吧。」
他一听立时转过身来,露出羞愤之色。
她见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忍不住莞尔一笑:「把你身上湿衣换了吧,我这里既有男人衣衫,又有女人衣衫,你想要那件?」
他紧锁剑眉,心生不耐,却无奈隐忍。
含光见他默然不语,便取了一套自己的衣服放在桌上,好奇又问:「你为何女扮男装?」
他避而不答,开门见山道:「放我们下山。」
含光嫣然一笑:「好啊。」
他一怔,似有点意外。
含光笑著打趣:「你是个男人,又做不了压寨夫人,自然会放了你。不过,你装成女人,倒真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呢。」
他眸中顿时浮起一团愠意,脸颊上染了若有若无的一抹绯色。含光只觉他羞恼而隐忍的样子有趣,还想再继续逗他几句,虞虎臣快步走了进来,身后跟著承影和落水的那两个人。
虞虎臣的脸色史无前例的严肃板正,进门便道:「你守在门口,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含光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霍三。他高傲无谓,身姿挺拔,默立桌前一如冰川玉树,看著虞虎臣的目光并没有半分的惧意。
她一出门,身后哐当一声,门被关上了,「擦擦」两声,里面还上了门闩。
她心里又是好奇,又有些不畅,连承影都能知晓的事,她却被虞虎臣拦在门外不能参与。不管她武功再好,到底是个女子,在虞虎臣心里,抵不上个义子。
她微微叹了口气,靠著门框坐了下来。不想,这门里的几个人竟然足足谈了一个时辰,才把门打开。
虞虎臣率先出来,对含光道:「你即刻和承影下山,护送霍公子去东阳关。路上若有人问起,你便说是他的侍女。承影是他的丈夫,送他回东阳关走娘家。」
含光瞪大了眼睛,「什么?」
「你先别问缘由,他日自会明白,你只要记得,路上若有危险,拚死也要保护他的周全。」
含光惊诧的看著父亲,又看了看霍三,他到底是什么人,父亲竟然要让自己拚死守护。
「你去收拾几件衣服给他带著,再备上一顶帷帽,无事不要让他开口说话,有人问起,便说他嗓子哑了。」
「那两个人呢?」
「我让你赵叔带著那两个人先去东阳关。你和承影先去镇上,找个大夫将他的伤好好瞧一瞧,再带上伤药,一路上好生侍候,万不可大意。」
含光还想多问,虞虎臣道:「快去准备,即刻动身。」
含光点点头,回到卧房找了几件衣裳打成一个包袱,又翻出一顶帷帽递给霍三。
霍三已经换上了方才含光给的衣衫,此时帷帽带上,一下将面容挡得严严实实,只能从衣著上看出是个身材高挑的女人。
承影备好马车,将里面铺上了厚厚的毛毯,扶著霍三上了车,然后对虞虎臣深施一礼,「义父保重。」
「嗯,一路小心。」
看著父亲恭敬严肃的神情,含光越发疑惑,这霍三,究竟是什么人?
三人出了寨子,承影牵著马,顺著山路朝山下镇子里走去。
山野之际本就偏僻幽深,此刻日落半山,山路上半个人影也无,偶有几只山鸟被惊飞,扑刺刺的扇著翅膀远飞而去。
承影素来话少,走在前头一声不吭。马车里更是沉闷,霍三盘腿坐在含光对面,帷帽上的黑纱直垂到脚面,黑糊糊一团。承影若是根木头,这位便是块砖头,端著一副敌暗我明的架势,不动声色地隔著黑纱端详含光。
含光感觉到他的注视,忍不住打趣:「夫人,这里没人,你带著帷帽不闷么?」
「没人的时候,不要叫我夫人。」从帷帽下喝出一句切金断玉般的声音。
含光笑:「那没人的时候,你也别带著帷帽啊,你不嫌闷,我看著还闷呢。」
霍三不语。
含光故意又唤:「夫人,」
他立刻将帷帽取下了。
含光莞尔一笑,只觉有趣,此人经不得逗,不像承影,如千年冰山万年礁石,刀砍不动,水泼不进,甚是无趣。
他摘下帷帽之后,仍旧沉默不语。含光挑开车帘,望著外面,但总感觉到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流连,等她回眸时,他的视线却已移开。
因他有伤,马车不敢行快,晃到镇上,天已黄昏。
承影找了家客栈,要了两间上房。含光心里纳闷:两间,晚上怎么安歇?眼角余光瞅了瞅这两男人,心里暗笑,是了,这两人打著夫妻的名号,只怕要一路同睡直到东阳关了。
含光扶著「江夫人」进了房间,问承影道:「大哥,我们是先吃饭,还是先去医馆?」
承影放下包袱,对霍三施了一礼:「我去请大夫到客栈来,公子稍候。」
霍三淡淡的嗯了一声,似有点倦累。
承影一走,屋子里便静了下来。霍三照旧一言不发,端坐如泥塑。
含光面上轻松,其实一出寨子,心里便十分谨慎。平素施顺了手的青龙偃月刀自然不能带出来,太过招眼,便取了虞虎臣的一对鸳鸯宝刀,名唤云卷云舒,带在身上,须臾不敢离手。看虞虎臣临走时的那个表情,送霍三去东阳关似乎十分凶险。
她对自己和承影的功夫非常自信,但霍三身上有伤,万一遇见什么危险,他便是个负累,虞虎臣又交代她以死相护,她还不想死,所以一切小心为妙。承影一走,她便打开前后窗户四处看了看,将周围地形了然于心。这是镇上唯一一家客栈,大门进来,便是天井,西进一个过道通往后院,便是柴房、伙房和马厩。
不大工夫,承影请了个大夫来。
含光守在门口,大夫给霍三看了伤,重新上药包扎,又留下些伤药。
承影给了大夫二两银子。
大夫顿时有点惊惧,「这,这诊金太多了。」小镇民风淳朴,承影出手如此阔绰,反而让他不安。
含光嫣然一笑:「不多。万一有人问起,你就说,来客栈是为一位江夫人诊脉,喜脉。」
承影欲笑不敢,苦忍的眉尖直颤,忙将大夫送了出去。
霍三一脸杀气,眼中暗器无数,将含光罩个水泄不通。
含光笑得越发俏皮:「江夫人,我这样说,是不是很妥当?」
他咬牙切齿吐了两个字:「妥、当。」神色已是怒极。
含光柔声浅笑:「若是含光这几句说辞公子便沉不住气,又如何能一路女装装扮到东阳关?只怕路上还有许多人问呢。」
霍三闻言,一脸冷凝怒色缓了下来,如一曲十面埋伏转为春江花月。此刻屋里一片昏黄,小窗斜进来半扇余晖,照在他脸上,苍白脸色平添了些许温润,文雅恬淡,恍如谪仙一般。
含光笑道:「大丈夫能屈能伸,穿穿女人衣服又怎地?我也常穿男人衣服。」
霍三微微蹙眉,心说,那能一样么?
承影托了饭菜进来,放在桌上,神色恭敬:「饭菜简陋请公子将就。」
四菜一汤,算不得简陋。霍三看著粗瓷碗和竹筷,却皱起了眉头。
含光和承影互看了一眼,不解何意。
霍三道:「承影,你去买一双银筷来。」
含光恍然,莫非他是怕饭菜有毒?
承影应了声是,转身出去了。
含光守著一桌子饭菜,直等得馒头没了一丝热气,也不见承影回来,心里有点不安,不时扫一眼桌角的鸳鸯刀,心里转了无数个念头。
屋内一片静谧,霍三不言不语,目光不时落在含光身上,含光觉得怪异,自己和承影对他来说,都是陌生人,他为何不盯著承影却总是看著自己呢?她很肯定他的凝视并非是因为自己身为妙龄女子,因为他的目光毫无好色贪恋之意,透著一种深不可测的探究。
终于,楼梯蹬蹬响了几声,含光迅速起身,握起云舒站在门边。
「是我。」
听得是承影的声音,含光长舒口气,打开门让进了承影。
承影从袖中拿出一双银筷,双手呈到霍三跟前。
霍三接过一看,银筷一头雕花已呈乌色,便蹙眉问道:「怎么是人使过的?」
承影歉然道:「银器铺子早已打烊,连著寻了几条街都是如此,无奈只好去一大户人家买了一双旧的,请公子将就。」
霍三默然不语,放下了银筷。
莫非是有洁癖,不肯用他人旧物?含光便拉了承影一把,「大哥快坐下吃吧,菜都凉了。」
承影站著没动。含光咬了一口馒头,见霍三仍旧没有下筷,便笑了:「霍公子,我吃了没事,你也不会有事。」
他这才拿起一个馒头,对承影微一颔首,「坐下吃吧。」
含光发现,他从头至尾只啃馒头,没用筷子。含光暗自佩服,洁癖洁到这个份上,委实不易,落难在外,还如此挑剔,可见此人身份高贵,平素定是个养尊处优之人。
吃过饭,含光起身要去隔壁,承影道:「你睡上半夜,下半夜我来叫你。」
含光一怔,「怎么,不是你陪著他睡?」
「义父交代,让你我值夜守护。」
含光走到隔壁,关上房门。一时半刻并无睡意,脑中想的全是霍三。父亲竟然如此关心他的安危,不仅夜里要守夜,遇事还要以死相护,他究竟是谁?
过了一会儿,门上轻轻扣了两声,承影端著一盆热水进来。
含光道了声谢,接过热水放在脸盆架上,洗了把脸,回头问道:「哥,霍三究竟是何人?」
刚被热水覆过的脸颊,有一抹轻盈的淡绯色,像是细雨润过的海棠。承影错开了眼,答道:「你别多问。义父说过一句话,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含光吐吐舌头笑道:「那也要死个明白,人生一世,总不能糊糊涂涂的就死了。」
承影正色,盟誓一般说道:「有我在,不会让你死。」
含光不知是不是自己花了眼,竟觉得他眼中闪过一团炽焰明光,但转迅即逝。
睡到下半夜,含光被一声轻微的叩门声敲醒,她提起枕边的鸳鸯刀,轻轻打开了房门。
承影站在门口,对她点了点头。
含光便进了隔壁房间,轻轻插上门闩,走到床前。
霍三侧卧而眠,窗前一灯如豆,灯光素淡,隐约照著他的面容,睡梦中依然蹙著眉头。
含光怕他压住腋下的伤口,便想让他平躺,谁知手刚一放上他的肩头,他一下子坐起了身。含光没想到他如此警觉,可见平素也是个睡不安稳的。
含光柔声道:「你平躺为好,我怕压著你的伤口。」
他顿了顿:「伤在左侧。」
逆著灯光,她的轮廓十分柔和,笑容恬美,恍若月光下的一朵莲花。他一时恍神,若有所思。
含光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轻声道:「那你快睡吧。」
他闭上眼眸,若干往事浮浮沉沉相继从记忆中涌现,还有一个故人的身影。
他不由暗叹尘缘的奇妙,抬眼看去,却发现她竟然靠著床柱睡著了。这叫守夜么?他伸手正要推她,不想手刚要触到她的身子,她忽地握住了他的手,低声呢喃了一声:「娘。」
他这辈子有过各种称呼,被人喊做娘却是生平头一遭,莫名一个恶寒,下意识地就甩开了她的手。
含光一惊而醒,刀已出鞘。寒光一闪之际,他看得清清楚楚,她出手之快,不弱于御林军首领秦照岚。
含光醒来,见屋里什么动静也没有,回头望了望霍三,他剑眉长目,神色安恬。这张容颜为何有熟稔之感?她看了几眼不好意思再看,莫名觉得奇怪。
他闭著眼睛装睡,心里波澜渐起,被掀开的回忆像是一盏青灯,无数萤火蹁跹而出,灿如星光。
此刻已是四更,含光平素练功早起惯了,被霍三一惊,睡意全无,便拿著刀坐到了窗前。
方才的梦里,竟然梦见了母亲。她一身是血,搂著霄练,从山崖上纵身跃下。
夜色冷清,万籁俱静,年少时的记忆被方才的那个梦唤醒,清晰如昨。那年,她十二,霄练九岁。梁商开战,父亲带兵镇守惊风城。没人知道北城门下的地道是何时挖的,深夜,当梁军突然天降一般出现在城内时,那一夜的惊风城如同修罗地狱,血流成河,横尸遍地。
虞虎臣带著残兵拚死顽抗,顾不上家眷。是江一雁拚死将他们带到城外,梁兵追上时,含光和承影被江一雁藏在树上,含光眼睁睁看著江一雁被砍死在树下,眼睁睁看著母亲抱著弟弟跳崖。承影死死的捂著她的嘴,她生生咬掉了他中指上的一块肉,血和泪混在一起的味道,她永生难忘。
自那日起,她和承影便疯了一般的练功,可是,再也没人抱著她叫一声姐姐。
再没有人。
鸳鸯宝刀,娘说好了,她和霄练一人一把......
她的手抚上云卷,紧紧握住。
恍惚间坐了一会儿,突然,窗外红光一闪,飕飕几声,几枚火箭穿窗而过,钉在桌上,窗户纸瞬间被点燃,含光大惊,立刻起身走到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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