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身穿青色衣裳的女子被拖行在雪地上。

皚皚白雪間,只見她身後血污如紅色綢帶一般,殷紅鮮艷。

女子被丟在雪地架起來的火堆旁邊,已經奄奄一息,膝蓋和額頭也在滲血,說不出的瘮人恐怖。

她全身布滿了鞭痕,衣衫裂開皮肉盡露,一道道的血痕撐得肌膚皮開肉綻。

而更讓人駭然的是她腹中隆起,竟是有了七八個月的身孕。

她的雙手在雪地里抓著,剩下的一隻眼睛努力撐起,盯著廊前那身穿白色錦袍的男子,力竭聲嘶地問:「夫妻八年,你就這麼狠心?」

江寧侯李良晟冷冷地盯著她,「陳瑾寧,要怪,就怪你命帶刑克,你已經剋死了父親,若不殺你,嫣兒也要被你害死。」

嫣兒,是他的平妻,是他心尖上的人,年前懷孕卻得了病一直沒好,請了道長說,是她這位侯爺夫人命帶刑克而至,若不殺了她,她腹中的孩兒更會成為煞星。

「你是朝廷重臣,竟也信那些術士的鬼話?」陳瑾寧恨極,握拳擊地,揚起了一陣雪霧。

「良晟,不可再被她迷惑,快剖開她的肚子把孩子取出來燒死。」

旁邊坐著一名身穿黑色綢緞綉百子千孫圖案的中年貴婦人冷酷地道。

她便是先江寧侯的遺孀,如今的江寧侯之母林氏。

她早就看這個兒媳婦不順眼,若不是當初陳瑾寧陰差陽錯救了老侯爺,也不會有這門親事。

一個粗魯的練武女子,怎堪為侯府夫人?

「那都是長孫嫣兒的陰謀,她收買了術士!」陳瑾寧護住肚子,心裡好恨,長孫嫣兒懷孕,她也懷孕,為什麼偏她的孩子要死?

「你還要冤枉嫣兒?」江寧侯大怒,疾步下去一巴掌打在陳瑾寧的臉上,陳瑾寧眼睛的血噴出,濺了他一臉。

「若不是你,蘇東一戰,我會大敗?」

他不會承認自己戰敗,他出征多次,唯一一次沒帶她,便兵敗如山倒,一定是她刑克的。

陳瑾寧冷冷地笑了,扯著臉皮的笑眼窩邊上便形成了一道道血的褶子,說不出的恐怖,「是你好大喜功,還有臉說?」

「你給我閉嘴!」江寧侯的臉像要吃人般的猙獰,一腳把她踢翻在地上,鋒利的刀子割開她的衣裳,露出白皙的鼓鼓的肚皮。

陳瑾寧絕望地看著他乖張狂怒的臉,疼得是渾身哆嗦,卻依舊哭喊著道:「求你,讓我生下這孩子,到時候你要殺要剮,都由你。」

「休想!」他持著刀,咬牙切齒地道。

「母親,母親,」陳瑾寧倉皇地看向老夫人林氏,艱難地道:「我懷著的您的孫子,求您看我一直孝順您的份上,放過我,讓我把孩子生出來,求您了。」

她努力撐起身子像狗一樣往前爬,使勁地朝老夫人咚咚咚地磕頭,額頭腫起老高,不斷地滲血,不斷哀求著。

老夫人眼底一派冰冷之色,絲毫不為眼前的一幕所動,只冷冷地道:「不要叫我母親,你還沒這個資格,若不是老侯爺堅持讓你進門,憑你也想做我們李家的媳婦?做夢吧你!」

陳瑾寧知道哀求無用,憤怒地握拳用剩餘的一隻眼睛瞪著李良晟,悲憤絕望地道:「李良晟,我嫁入李五年年,你所立的戰功,那一項不是我在背後支撐?你為元帥我為先鋒,為你立下了多少汗馬功勞你才可以得以繼承江寧侯的爵位?如今你寵妾滅妻,殺害親生骨肉,你不得好死!」

李良晟眼底生出狂怒,一腳踢向陳瑾寧的下巴,陳瑾寧飛出去,撞落在地上,幾乎當場昏死過去。

意識散渙中,她只聽得老夫人急道:「良晟,快動手取出那孽種,你姐姐和嫣兒都說,必須得在她活著的時候把孽種取出焚燒,方可消除孽障之氣。」

冰寒的刀抵住她的腹部,陳瑾寧撐著最後一口氣弓起身子,拚死地想護著腹中孩兒。

血污滿眼中,她只見長孫嫣兒在迴廊的圓柱後,露出一雙得意痛快的眸子。

她的好表妹,在她與李良晟定下親事之後,竟說懷了李良晟的孩子,與李良晟一同前來國公府,讓她同意讓長孫嫣兒入門為平妻。

當時繼母也在旁遊說,最終她同意讓長孫嫣兒入門。

當年她怎麼會這麼愚蠢?

她滿眼悲憤狂怒,盯著李良晟。

李良晟看著她那帶血的眼睛,下刀的那一刻,他竟有些顫抖,什麼沙場殺伐果斷的大將,都只是有陳瑾寧在背後撐著。

老夫人眸子里發出幽幽的光芒,看著李良晟,聲音如地獄傳來一般的陰寒毒辣,「殺了她,你才能入宮稟報皇上,指認陳瑾寧私通敵人,出賣軍密,才導致蘇東一役大敗。否則此戰之罪,你便要一人承受,橫豎她是個妖孽轉世,刑克夫家,她遲早都得死,如今能為你頂罪,也是死得其所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陳瑾寧一口鮮血吐出,什麼道士之說只是幌子,他是要拿她來頂罪,這個懦夫,這個廢物!

「李良晟,你不堪為將,你是個廢物!」她恨聲咒罵。

李良晟聞言,惱羞成怒,一巴掌劈打下去,「賤人,我殺了你!」

他舉起了冰冷的刀……

尖銳的疼痛從腹部傳來,陳瑾寧此生受過許多刀傷劍傷,有一次敵人的箭從她心臟側穿透而過,幾乎要了她的命,她都沒有覺得像現在這般疼痛,痛徹心扉,疼得她連呼吸都提不起來。

她看見李良晟那張猙獰到極點的臉,感覺腹部被一刀割開,一刀刀的鈍痛,直入心肺,她狂吼著,雙手使勁地掙扎,抓得李良晟的臉生出一道道的血痕。

老夫人林氏冷冷地看著這一幕,今日若不是先下了葯,還真拿不住這刁婦。

李家不能背負戰敗之罪,人人都知道李良晟出征一定會帶陳瑾寧,只有把罪過都推到她的身上,才能保住江寧侯府的威望名聲。

陳瑾寧的氣息漸漸消散,彷彿看到了一道光芒從頭頂劈開。

她努力睜開眼睛,卻見那道光芒只是旁邊的火焰,她看著自己那剛從她腹中挖出來的孩子被投進那熊熊烈火中去。

「不……不!」陳瑾寧心肝俱裂,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拖著一條血帶爬向火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大火焚燒了她的頭髮衣衫,她渾然不覺灼痛,悲聲大哭。

哭聲伴隨著厲聲詛咒,「李良晟,我陳瑾寧便是做了厲鬼,也要血洗你李家一門。」

火光噼啪地響,那詛咒的聲音,最終是慢慢地沉了下去。

火光燒盡,只餘一具已經燒焦的屍體,屍體的懷中,有一塊小小的炭。

老夫人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終於死了,這晦氣的人,終於死了,按照道長所說,把那孽種燒死,一切的晦氣都會消失。

而她死了,確實也給李家帶來了好運,至少,至少,李家不必背負戰敗之罪。

「好你個小蹄子,連我的話都不聽了?你真以為三小姐能保住你?」一道冷酷的聲音,隱約傳來。

片刻,便聽得巴掌聲響起,繼而傳來少女低低哭泣的聲音。

陳瑾寧慢慢地坐起來,全身被冷汗浸透,後背有粘稠的觸感,她神思有片刻的怔忡。

她認得那聲音,是張媽媽。

目光環視,竟是她未出閣前的國公府閨房。

她沒死?抑或,那只是一場噩夢?

不,那不是噩夢,那都是真真實實發生過的事情,那錐心刺骨的痛,她現在還能清晰感受到。

那眼前,是怎麼回事?

她慢慢地下床,披衣而起走了出去。

一景一物,確實如她從莊子里初回國公府時候那樣。

張媽媽?海棠?

張媽媽抬起頭看她,不高興地道:「三小姐,做女人總歸是免不了這些事情的,你尋死覓活的對你有什麼好處?還不如坦然接受與表小姐和平共處,也能助你在侯府站穩陣腳。」

這些話,很是耳熟。

陳瑾寧想起前生繼母長孫氏告訴她,長孫嫣兒已經懷了李良晟的骨肉,讓她容許長孫嫣兒入門,她大哭了一場,死活不準,醒來之後,張媽媽便這般勸說她。

她眸子陡然綻放出寒芒來,她重生了?重生在未嫁之前?

她拳頭慢慢地弓起,握住,前生的血腥殘毒倒灌般湧入了腦子裡,她牙關咬緊,卻忍不住地輕顫。

她看向海棠,海棠臉上有幾道手指痕迹,淚水在眼睛裡打轉,一副委屈的模樣。

前生,海棠曾私下勸說她,別讓長孫嫣兒入門,她說長孫嫣兒心思不正,會害她的。

她慢慢地坐下來,眸光淡淡地掃過張媽媽的臉,「張媽媽言下之意,是要我同意長孫嫣兒入門為妾了?」

張媽媽拉長了臉,「表小姐出身將軍府,怎能為妾?做個平妻,也顯得三小姐大度!」

「平妻?平妻難道不是妾嗎?」陳瑾寧冷冷地道。

張媽媽微微詫異,這三小姐怎麼回事?往日跟她說話也是畢恭畢敬的,怎地今日擺起了架子?

前生,陳瑾寧的母親死後,她便被送到莊子裡頭,十三歲那年才接回來。

她回來之後,長孫氏便派了張媽媽前來主持她屋中的事情,因陳瑾寧在莊子裡頭長大,不懂得規矩,事無大小,都是張媽媽定奪,因此,這梨花院從來都是婆子比小姐大,也養成了張媽媽囂張的氣焰。

張媽媽道:「平妻自然不能當妾,老奴的意思,是三小姐為平妻,如今表小姐已經懷了孩子,自然得先入門。」

這倒是和前生不一樣,前生,長孫氏的意思是讓長孫嫣兒為平妻。

沒想到,她們原來早就存了要長孫嫣兒為正妻的心思。

張媽媽見她不做聲,以為她妥協,便道:「李公子和表小姐馬上就要到了,連陳侍郎夫人也會來,三小姐稍稍打扮便出去吧,趁著江寧侯出征未歸,這事兒得馬上定下來。」

陳侍郎夫人,李良晟的姐姐,前生可沒少刁毒她,而所謂她是剋星一說,最初也是出自她的嘴巴。

真好,一重生,就把這一堆渣男毒女送到她的面前來。

「還不去為小姐梳妝打扮?發獃地站在這裡做什麼?皮癢了是不是?」張媽媽怒喝海棠一聲,揚起手就要打過去。

陳瑾寧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眸色冷漠地道:「張媽媽,這裡沒你的事了,出去吧。」

張媽媽吃驚地看著她,不相信她竟然用這種口吻跟自己說話,她可是從不曾頂撞過自己,見鬼了這是?

陳瑾寧放開她,只當看不見她眼底的訝然,對海棠道:「進來為我梳頭上妝。」

海棠也有些驚訝,小姐不怕得罪張媽媽嗎?得罪了張媽媽,就等於得罪了夫人啊,小姐是最怕夫人的。

陳瑾寧進了房中,坐在妝台前,那是一副濃妝艷抹的臉,誇張得很,起碼比自己的實際年齡看起來要老上三四歲。

前生,她是莊子里長大的,不懂學問,不懂裝扮,只沉醉武術,被接回來國公府之後,長孫氏便讓張媽媽來伺候她,每日幫她打扮得這副鬼樣子,說京中的女子就該這樣打扮,可恨前生她還覺得這樣是真的漂亮。

「把臉上的妝容全部洗掉,選一身顏色清淡的衣裳。」陳瑾寧道。

海棠聞言,頓時大喜,「小姐您早就不該穿那些大紅大綠的衣裳了,瞧著多土氣啊,還有這妝容,哪裡有未出閣的小姐打扮成這樣的?」

陳瑾寧眸色微暖,看著她的巧手在自己的臉上一陣忙活,露出一張純凈潔白的面容。

「小姐真好看。」海棠看著銅鏡里的人兒,讚歎道。

陳瑾寧伸手撫摸了一下眉心,這裡沒有疤痕,前生曾為李良晟擋刀,眉心到左腦袋血流如注。

她沒死,但是痊癒之後,李良晟說,那疤痕好醜。

真傻,真傻啊!

她親自暈染了眉毛,唇上只抹了一層唇蜜,不上任何顏色。

豆蔻年華,不需要任何裝扮,都是最美麗的。

「小姐,您不怕得罪張媽媽嗎?」海棠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

陳瑾寧穿了一身素錦暗雲紋寬袖對襟長裙,雙丸髻下垂了幾縷髮絲於肩膀上,趁著潔白無暇的面容,眉毛暈染過,略顯英氣,這般姿容,絲毫不遜色長孫嫣兒。

「得罪她怎麼了?」陳瑾寧冷笑,「海棠,你記住,你是我身邊的人,只需要聽我的話,其他人說什麼,當放屁就是。」

「小姐,可不能這麼粗鄙的。」海棠心裡高興主子爭氣了,卻又忙不迭地糾正她的話。

陳瑾寧肆意一笑,潔白的面容便爭出幾分嫣紅來,「我是莊子里長大的,再粗鄙的話都說得出來。」

裝什麼大小姐呢?她本就是莊子里長大的野丫頭,前生為了裝大小姐,被人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簡直愚蠢!

「三小姐,陳夫人和李公子來了,夫人請你出去。」張媽媽走進來,傲慢地看了陳瑾寧一眼道。

陳瑾寧連看都沒看她一眼,帶著海棠便出去了。

張媽媽氣得發怔,這小賤人是要造反了?得告訴夫人,好好鎮她一下才行,別以為說了個好人家,眼睛便長在額頭上,不把夫人和她放在眼裡了。

站在正廳外的廊前,陳瑾寧聽到裡面傳來說話的聲音。

「陳夫人,您是嫣兒的姑母,這事兒便勞您費心了,家母的意思,是希望在我父親歸朝之前,把嫣兒和良兒的婚事辦妥。」

說話的是李良晟的姐姐,陳侍郎夫人,李齊容,陳瑾寧便是投胎十次,都不會忘記這把聲音。

長孫氏笑著道:「陳夫人客氣了,嫣兒能嫁入侯府,也是她的福分,我一定會促成此事。」

陳瑾寧冷冷地笑著,前生她可沒聽到這些話,只以為所有人都是為她著想,也以為大家賢婦該是這樣的。

陳瑾寧沉了一口氣,跨步進去。

她的眸光,落在了李良晟的臉上。

記憶中那猙獰的面容倏然出現在面前,伴隨著自己跪地磕頭聲聲哀求,那衝天火光,老夫人冷酷的面容,都在她腦子眼前盤旋,逼得她幾乎一口血吐出來。

李良晟也看著陳瑾寧,神色微微一怔,他只見過陳瑾寧兩次,每一次都是紅綠搭配,頭上帶著金燦燦的髮飾,臉上像調色盤般嚇人,今日素淡打扮,竟是這般的清麗可人。

「瑾寧你來得正好!」身穿一襲富貴纏枝圖案綢緞衣裳的長孫氏臉上漫開淺淺的笑意,眸光溫和,對她招手示意她過去。

陳瑾寧的眼光從李良晟的臉上移到長孫嫣兒的臉上。

膚如凝脂的臉上,帶著羞愧之色,眼睛微紅,睫毛染了淚意,瑩然欲泣,一襲白色紗裙,袖口處綉了淡雅的青竹葉,說不出的楚楚可憐又風情無限。

她見了陳瑾寧,眸色飛快地閃著,旋即低頭,淚意竟又濃了幾分,雙肩微微抖動,像是在哭泣。

李良晟就坐在她的身側,見她難過,便握住了她的手,「別怕,我在。」

長孫嫣兒眉目便漾開,露了一絲羞赧之色。

陳瑾寧冷眼看著這一幕,好一對羨煞旁人的……狗男女。

李齊容見了陳瑾寧,便道:「瑾寧,我們今日為何事而來,想必你也知道了,你母親說你素來是個大方得體的,你與嫣兒又是表姐妹,想必你會顧念姐妹之情,許嫣兒入門的,是嗎?」

陳瑾寧慢慢地坐下來,就坐在她們三人的對面。

李齊容今日穿了一件紅色金銀線繡花百褶裙,滿頭珠翠,說不出的貴氣逼人。

陳瑾寧看著她,慢慢地說:「什麼事?我還不知道呢。」

長孫氏微微不悅,「瑾寧,你可不能這般不懂事,嫣兒已經懷了良晟的孩子,她是必須入門的。」

陳瑾寧哦了一身,看著長孫嫣兒,「是真的嗎?」

長孫嫣兒滿臉羞色,輕聲道:「表姐,對不起,我……我們只是一時情難自禁。」

「情難自禁?那就是婚前失貞,論起來,可是要沉塘的啊。」陳瑾寧冷冷地道。

「別胡說,「長孫氏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嫣兒和良晟早就兩情相悅,若不是你橫插一竿子,他們是要成親的。」

「既然兩情相悅,」陳瑾寧看著李良晟,冷冷地道:「你為何答應與我議親?可見所謂兩情相悅,也不過是貪圖那苟且之快。」

李良晟怒道:「你胡說什麼?一個未出閣的女子說話這般難聽,你還要不要臉?」

陳瑾寧冷漠地笑著,「我不要臉?我至少沒有與人珠胎暗結,私德敗壞,你們京中的人如何我不知道,可若是在青州,我們就稱這種人為狗男女!」

長孫氏大驚,「瑾寧你說什麼?這話也是你說的?你是國公府府的三小姐,一言一行,皆要謹慎。」

陳瑾寧冷冷地掃了長孫氏一眼,「這就難聽了?我還沒說她是婊。子呢。」

長孫嫣兒的臉頓時如火燒般紅起來,哭著道:「表姐,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出了這種事,我也不願意做人了,我這就死在你的面前。」

說罷,她起身就要衝去撞柱,嚇得李良晟急忙拉著她,「嫣兒,不可,你別管她說什麼,總之我是一定娶你的。」

「不,良晟哥哥,你還是讓我死了吧,我沒臉見人了,就讓我帶著我們的孩子去死吧!」長孫嫣兒哭得好不凄慘。

長孫氏氣急敗壞地沖陳瑾寧怒道:「看你把嫣兒逼成什麼樣子了?還不向她道歉?」

陳瑾寧冷冷地看著這一幕,「簡直笑話,我還要向她道歉?現在是我未婚有孕嗎?是我無恥偷漢嗎?我為什麼要道歉?我道歉她受得起嗎?」

她站起來,走到長孫嫣兒面前,惡狠狠地道:「你不是要去死嗎?去死啊!」

長孫嫣兒哭著道:「良晟哥哥你放開我,放開我……」

「陳瑾寧你……」李良晟怒極,舉起手就要打過去。

陳瑾寧抓住他的手腕,把他往後一拽,李良晟一個踉蹌,幾乎站立不穩,連忙疾退兩步才穩住了身子。

陳瑾寧隨即攔在他的身前,冷冷地對長孫嫣兒道:「現在沒人拉住你了,趕緊去死!」

長孫嫣兒怔怔地看著她,就像從不認識她一樣。

「還不去?」陳瑾寧倏然怒吼一聲,嚇得她一個哆嗦,哇地一聲哭出來。

「瑾寧表姐,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我做錯了事你罵我打我就是,為什麼要這樣對我?」長孫嫣兒哭著道。

她這話一落,陳瑾寧起手就打,沖著她那張臉左右開弓,連續打了幾巴掌才住手。

「既然你讓我打你,我如你所願!」陳瑾寧冷冷地道。

長孫嫣兒被這幾巴掌劈得惱羞不已,卻不知道如何應對,乾脆身子一軟,裝作暈倒在地上。

長孫氏嚇得急忙扶起她,鐵青著臉怒斥陳瑾寧,「身為國公府的小姐,竟如此刁蠻歹毒,當眾出手打人,你眼裡可還有我這個母親?」

陳瑾寧反唇相譏,「那你眼裡可還有我這個女兒?此事先不論其他,你幫著這對私德敗壞的人來欺負我,你又哪裡有做母親的樣子?」

李齊容猛地站起來,鐵青著臉道:「既然你容不下嫣兒,那這門親事就作罷,我江寧侯府,也沒有這個福分,娶你這種滿嘴髒話的粗魯女子,回頭我便命人來退婚書,良晟,我們走。」

「對,退婚!」李良晟巴不得不娶她,若不是父親下令,他才不願意娶她呢。

陳瑾寧明顯看到已經「暈倒」長孫嫣兒猛地睜開眼睛,眼底閃過一絲驚喜。

「慢著!」陳瑾寧忽然叫住了她。

李齊容站住腳步,輕蔑地勾唇,怕了吧?你陳瑾寧雖然是嫡出,可只是在莊子上長大的野丫頭,能攀上侯府這門親事,是你幾生修來的福分。

真退婚了,看你臉面往哪裡擱?

她慢慢地轉身,得意地看著陳瑾寧。

陳瑾寧走到她的面前,也勾唇冷笑,「要退婚,也是我來退婚,你們李家憑什麼退婚?出了這等醜事,你們還有臉來胡攪蠻纏,虛張聲勢,真是丟人丟到你娘的腿去了。」

陳瑾寧已經沒打算做什麼大家閨秀,她是什麼樣的人,就做什麼樣的事,說什麼樣的話,她的素質不是留給這種賤人的。

李齊容的臉色變了變,沒想到這陳瑾寧這麼難纏。

李家當然不能退婚,也不能被退婚,這親事在父親出征之前就定下來,這小賤人是父親的救命恩人,父親是最看重恩情的人,這也是為什麼要在父親出征之後,才倉促讓嫣兒入門,只要入門,事情就定下來了,父親頂多是震怒一通,也改變不了事實。

當時以為陳瑾寧不過是個野丫頭,沒見識,好糊弄,隨便唬她幾句就能鎮住,沒想到竟是這樣刁毒的人。

李齊容看了看長孫氏,長孫氏也是始料未及。

她面容微微揚開,露出柔和的微笑道:「瑾寧,嫣兒和你是表姐妹,你們也一直很要好……」

陳瑾寧冷冷地打斷了她的話,「我和她不是表姐妹,我舅舅生不出這樣不知羞恥的女兒來,我和她也不要好,若是要好,她不會連我未來夫君都惦記,既然事都做到這份上了,大家都不要假惺惺,把話攤開來說吧。」

長孫氏咬了咬牙,「現在嫣兒都已經懷孕了,你要怎麼才能容她入門?」

「要我容她入門,不可能,」陳瑾寧看著長孫氏,前生怎麼就不覺得她笑容虛假?如今看她,簡直噁心,「但是,她既然懷了李良晟的骨肉,我也不會擋人的路,由國公府退婚,婚書拿回來,以後我與李良晟婚嫁各不相干。」

長孫氏氣得肺都要炸了,「若是她為平妻你為正妻呢?」

「妾都不可能!」陳瑾寧一口回絕。

「你……你怎麼就這麼不懂事呢?就這麼狠心?她都委屈做平妻了,你還想怎麼樣?」長孫氏終於爆發了,指著陳瑾寧怒斥。

陳瑾寧冷冷一笑,「委屈?她委屈就別發騷啊,發騷就得承擔後果,事就是這麼辦,不奉陪了。」

說完,她拂袖而去,連給他們說話挽留的餘地都不給。

長孫嫣兒的眼底迸出憤恨來,寬袖底下的拳頭緊握,指甲印入了皮肉,陳瑾寧,今日羞辱之罪,我定要你還回來。

李齊容看著長孫氏,神色有幾分不悅,「看來夫人在侯府沒什麼地位啊,連一個莊子里回來的繼女你都壓不住。」

長孫氏是國公府的夫人,聽了李齊容這話,心裡又氣又羞,氣的是她一個侍郎夫人竟敢指責她。

羞的是,她今日確實壓不住那丫頭。

只是說來也怪了,這丫頭往日從不敢頂撞她,今日是瘋了嗎?

想起她剛才的態度,她渾身是火,壓了壓脾氣對李齊容道:「你們先回去吧,我再跟她說說,婚事你們就按照原定計劃辦,必須得在侯爺回朝之前,把良晟與嫣兒的婚事辦了,她的肚子不能等了。」

長孫嫣兒淚意瑩然地看著李良晟,今天李良晟的態度讓她有些害怕,他為什麼就不能硬氣一點退婚?

李良晟拉著她的手安撫道:「嫣兒,你等著,我一定會娶你過門的。」

送走李家姐妹,長孫氏把門一關,不爭氣地看著長孫嫣兒,「你自尋死覓活的做什麼?丟人現眼!」

長孫嫣兒淚意一收,眼底湧起恨意,「姑母,殺了她!」

長孫氏沒好氣地道:「你以為殺人是踩死一隻螞蟻?這麼簡單?」

「姑父不喜歡她,她死了也不會有人追查的。」長孫嫣兒急道。

「你錯了,國公爺雖不喜她,卻也不見得會任由她無端死去,畢竟,那小賤人是她的嫡女。」

「姑母,那怎麼辦啊?我這肚子快捂不住了!」長孫嫣兒哭著道。

長孫氏煩躁地道:「行了,別吵,讓我想一下。」

陳瑾寧回了梨花院,海棠崇拜地道:「小姐,您方才真是太威風了。」

陳瑾寧笑了笑,心底卻又酸又痛。

重生前的那一幕,不斷地在腦子裡徘徊,她能感覺到恨意在唇齒間碾碎碾碎再碾碎,她方才恨不得就這樣殺了李良晟和長孫嫣兒。

可不能啊,她前生臨死前便發誓,若有機會報仇,定要他們千刀萬剮。

她慢慢地坐下來,習慣性地伸手捂住腹部,平坦的腹部讓她心中又是一陣揪痛。

「三小姐,你太不識好歹了。」張媽媽掀開帘子進來,劈頭就是一句罵。

陳瑾寧眸子眯起,把背靠在椅子的軟墊上,沖張媽媽招手,「你過來,我跟你說。」

張媽媽不悅地湊上前,「三小姐有話……」

陳瑾寧眼底頓時掠過一陣寒意,還不等張媽媽反應過來,臉上就挨了兩巴掌。

陳瑾寧冷冷地道:「你說,到底是誰不識好歹?」

張媽媽捂住臉,不敢置信地看著她,「你打我?」

「是,怎麼地?打不得你?」陳瑾寧肆意一笑,紅唇白齒,卻叫人覺得猙獰。

張媽媽心中一震,這丫頭怎地這麼硬氣了?

一定是強裝出來的!

她狠聲道:「好,三小姐不待見老奴了,老奴馬上去稟報夫人,把老奴趕出去吧。」

把夫人抬出來,看你怕不怕。

陳瑾寧卻只是冷冷地看著她,「去啊,趕緊去。」

張媽媽見鎮不住她,反倒自討沒趣,不由得冷聲道:「老奴這就去。」

海棠看著張媽媽疾步而去的背影,有些擔心,「三小姐,您不怕夫人了嗎?」

「真要打起來,便是那老匹夫也不是我的對手!」陳瑾寧面無表情地道。

海棠跟著她從莊子里回來的,自然知道她武功高強。

只是她想了許久,老匹夫到底是誰?

陳瑾寧指的自然是陳國公,她的父親。

那把她丟在莊子里十三年不聞不問的人,前生不恨他,以為做父親的都是這樣,雖然常常看到他待大姐大哥與自己不一樣,可長孫氏卻說因為她在莊子里長大,少見面,感情自然沒有常常陪伴在身邊的子女親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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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色正濃》《照見星星的他》《世界微塵里》《喬木染相思》《愛你是我做過最好的事》


林淵,把我打入萬丈深淵,卻又為我建起另一片天堂的人。


身懷有孕的我迫不及待的告訴他這個好消息,卻落得慘淡分手的下場。竹馬替我出頭,卻意外身亡。


再次遇見這個佔有慾極強的男人,求複合?


什麼樣的愛情能忍受中間夾雜著人命,反正我是做不到。


01.


我想走遠點,最終卻總走回了原點。


「我是來打離婚官司的。」煙圈散去,一個中年女人坐在辦公室的沙發上,對著濮玉訴說她此行的目的。


她和他認識在上山下鄉的年代。


在東北的那個地方,除了手裡一?黑土和每天勞作用的鋤頭外,他們剩下的只有年輕人對生活僅有的熱情和星星燃起的愛情。


他上過高中,愛寫詩,時常拿著柳樹叉子在地上寫蘇軾的水調歌頭。


她也上了高中,只是成績沒他好,那時她就背靠著草垛,看著他寫。


年輕人的愛情就像樹木到了春天會發芽一樣自然而然。他們戀愛了,結婚了,卻在返鄉時面臨了分離。


她是上海人,大城市裡出來的姑娘,家裡催著回去。


他來自邊城,丁點大的城區,一個小時能把全城轉完。


火車開動前,她從車窗伸出手,拉著他的:「我會等你,一直會等你,等政策好了,你來上海找我。」


他點頭說好。


事情的前半段還是順遂美好的,家裡逼著她離婚,可她咬牙死活不鬆口,終於等著幾年以後國家政策放寬了,他來了上海。


她家庭條件不錯,家裡有家小工廠,他來了之後,她說服了父親把工廠的經營權給了他。她沒他聰明,但做生意上能幹,她幫著他,沒多久,工廠被擴建了兩個樓,再後來原來的制衣加工廠成了服飾公司。


那之後,改革開放,男人說想拿著本錢去深圳試一試,她不願。


她說:「家裡的條件已經不錯了,你不用那麼拚命。」


他卻說:「那些都是你家給的,我要靠我自己的本事為你打一片天下。」那天男人摟著她,她哭了。


男人果然沒食言,他趕上了深圳第一批的經商浪潮,家裡的服飾公司幾經轉身成了現在的曼迪品牌,不僅擁有了自己的服裝流水線,還有自己固定的大牌設計師,每年在國際上的服裝展獎項都拿了好幾個。


「可他現在要和我離婚。」如果忽略掉她眼角的細紋,她還是個正當年的女人。


濮玉目光移到手裡的筆記本上,聲音平和:「你有什麼關於他出軌的證據嗎?」


中年女人又吐了個煙圈:「證據我都已經準備好了,這次官司之所以找你,我的目的只有一個,我要讓他一毛錢也拿不到。」


許是說到心中痛處,女人的臉上有些猙獰。濮玉眯著眼,覺得撲滿脂粉的那張臉隨時會龜裂開。


她敲下最後一個字,合上筆記本:「你的意思我知道了,我會儘力。」


中年女人被秘書 Tina 送出辦公室。濮玉拉上百葉窗,白凈的辦公室剎時陷入一片暗色。她脫了鞋,腳支在座椅上自己抱著膝蓋,吸煙。


男人,就是這種註定讓女人為難的人。可悲的是,女人往往明知如此,卻還飛蛾撲火迎難而上。活得明白點,自我點,那麼難嗎?


濮玉的視線移向辦公桌,桌上放著本雜誌——《每周財經人物》,封面上的男人穿件黑色西裝,裡面的襯衫卻不合乎尋常地敞開片肌膚,是健康的古銅色,他有雙藍眼睛,波斯貓似的眯著,笑起來像狐狸。濮玉盯著男人的臉,靜靜看著,任由指間香煙默默地燃盡半隻,直到桌上電話響起時,她還兀自沉浸在自己的記憶里出不來。


講完電話外加換好禮服濮玉只花了十五分鐘。對著鏡子描眉時,她臉色不好:「戚夕這個死丫頭,設計這種衣服她就不臉紅?」


答案很明顯,臉紅的只能是濮玉,因為即將穿著這件包臀裸背亮片禮服去參加酒會的是她而不是她口中的死丫頭。濮玉抿抿紅唇,又對著鏡子往下扯了扯窄短的裙角,出門。


下午四點,沒到下班時間,永盛的辦公間里還處在水深火熱的工作狀態當中,濮玉經過普通辦公區時,機警低頭才堪堪躲過空中飛過的文件夾。


「Sorry,Aimee。」扔文件的小趙見差點砸了她,忙對濮玉舉手抱歉,卻在看清她穿著時不自覺的吹了聲口哨,「Aimee,你要是天天穿這樣我們該多有幹勁兒啊。」


「如果把你這個月的薪水扣半給同事們買下午茶,我想大家會更有幹勁兒。」濮玉抿嘴微笑,「HD 那個案子取證到什麼程度了?下周一開庭,如果到時候開天窗你想老杜是會對你笑還是會讓你哭呢?」


老杜是永盛律行的二老板,也是濮玉的頂頭上司兼師兄,他們就讀在德國同一所大學的法律系。老杜大她兩屆,畢業後直接回國,之後參加創辦了這家永盛律師行,幾年過去,永盛幾經歷練,儼然成了蓉北律師界數一數二的大行。這次濮玉作為空降兵突然歸國,還一下子做了永盛高級顧問律師就曾引起永盛上下的不滿。如果不是老杜力挺,濮玉可能案子都沒接,就直接被怨言趕出了永盛。可隨著時間的推移,大家對濮玉之前的印象徹底被推翻了。


永盛的 Aimee 壓根不是沒實力的病貓,相反,她是比永盛老杜還像伏地魔的律場女霸王——法庭上和濮玉交手過的律師都這麼說。


濮玉卻不這麼認為,就像此刻站在辦公室外的她就想,和直接摔文件在地上的老杜比起來,她要溫柔得多。


咚咚咚。


濮玉敲敲窗,對看到她的老杜指指手腕。老杜眉頭皺緊,不甘心地朝面前的人甩甩手。辦公室的門被打開,剛挨訓的人低著頭出來。


「Tim,萬達這個案子老杜報了很大希望。」濮玉在年輕人的胳膊上握了一把,「所以你理解下他的心情。」


畢業後就進了永盛的年輕人很沮喪,他咬著嘴唇看了濮玉一眼:「Aimee,是我辜負了老闆的希望。」


杜一天的動作很快,沒等濮玉安撫 Tim 幾句就穿戴整齊地出來:「Tim,你這幾天不用接新案子了,協助三組把 HD 那個跟進一下。」


Tim 更沮喪地走了,濮玉拿著手包,對杜一天直搖頭:「師兄,你越來越沒人情味了。」


「他們要是都和你一樣能幹,我興許偶爾能有點人情味。」進了地下車庫,杜一天攔住去開她那輛 H2 的濮玉,「你穿這身再開你那輛大紅悍馬,知道的是咱們永盛的 Aimee 車技好,穿著十厘米照樣踩離合,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們永盛那麼大方,丟了萬達的案子還要慶祝呢。」


說完話,他指指自己的大宇:「坐我的。」


濮玉知道肯定不像杜一天說的那樣,不過丟了一個案子,老杜怎麼都不至於。而他要說的,濮玉更想得到。她不喜歡藏著掖著,所以系安全帶時就主動交代了:「我接了個離婚案,葉太太那個。」


像是怕杜一天不懂,濮玉眨眨眼:「就是天恆、覺遠都不接的那個。」


杜一天的那口氣直到大宇開出車庫、天地重新明亮起來時才吐出來:「Aimee,你是主攻經濟法的,何苦去蹚民事訴訟這渾水?」


「我想當律師界的十項全能不行?」濮玉拉下前擋鏡。才五月天氣,蓉北的太陽大得像進了夏天。


「葉家的事不好辦。」


「再難辦的我在巴黎也不是沒辦過,放心。」


「你是因為他才接的這個案子?」杜一天右打彎,轉進南京三線,路上車不算多,沒到下班車流高峰期。後視鏡里,杜一天似笑非笑地等著濮玉的答案。


濮玉撩下頭髮,答得痛快:「不是。還有,師兄,你開錯路了,到府天應該在下個路口轉彎。」


「不是最好。」杜一天轉著方向盤,和前車那個新手保持安全的距離,「林淵把你害的那麼慘,我不希望你再和他扯上什麼關係。」


「還有。」趁著紅燈時,杜一天把臉湊到濮玉面前,「你剛剛說的那條路,在維護。」


濮玉抿著嘴,把臉移向窗外:「學長,沒記錯的話酒會是六點開始,從這裡到那邊還有二十五個紅燈,你還是專心開車為好,我記得萬夫人不喜歡別人遲到。」


杜一天踩著油門搖頭:「不會服軟的女霸王,真不可愛。」


「你見過 hello kitty 版的女霸王嗎?」


車窗外,幾株杜鵑花在路旁盛開,紅得像血。濮玉看得出神,想到杜鵑鳥的那句「不如歸去」。她一直想走得遠點,沒想到最後還是回了的原點。她以為巴黎會是她的歸處,卻無法忘記蓉北這個歸宿。


府天是蓉北首屈一指的五星級酒店,但凡蓉北的商界要員舉行酒會宴席,大多都把這裡作為首選。濮玉身上套著杜一天的外套在大廳電梯前等去停車的他。


杜一天邁著步子從外面進來,揚揚手裡的車鑰匙:「找車位找了挺久,等急了吧?」


正是日落時候,太陽的餘暉把杜一天整個人熔成金色,濮玉第一次發現原來他的臉部線條也是柔和的。他剪著不算短的短髮,瘦削下巴,深陷的眼窩,還有一雙烏黑深邃的眼睛。濮玉吹聲口哨:「師兄,我說怎麼咱行里那群女實習生對你是又愛又懼,感情你也長了一副勾人的皮囊啊!」


被濮玉這麼一說,嚴肅慣了的杜一天竟也微笑起來:「難得,我還只當永盛的 Aimee 真像傳說中所說的視力有問題,一直把我當機器人忽略不計了。」


「只是可惜、可惜……」濮玉連連搖頭,「勾人的皮囊披到伏地魔的身上,這不等同於掛上了『非賣品』的牌子,只准遠觀,褻玩危險嗎?」


杜一天不知該笑還是該哭,剛巧電梯由地下升到了一層,他在濮玉頭上一敲:「進去吧。」


杜一天卻沒想到電梯里有兩個人。一米見方的電梯中央站著一男一女,男的一身黑西裝,條紋圖案的襯衫開了兩顆扣子,露出裡面那片古銅色皮膚,他有雙藍眼睛,波斯貓似的眯著,和雜誌上笑得狐狸似的他不一樣,男人沒笑。他身旁的女人梳著大捲髮,優雅地披散在肩後,只是她的動作倒不很優雅,她那條長長的右腿不正貼在男人身上嗎?


濮玉低著頭,努力想忽略女人身上的香水味,可靠這麼近,濮玉再怎麼想忽略,都止不住茴香和黑醋栗味的前味香鑽進鼻子。她不喜歡,男人倒很享受。


大庭廣眾,女人發出咯咯的聲音。


所幸十八層到地快,濮玉拉了拉杜一天披在自己身上的西裝出電梯。杜一天跟著出來。電梯閉攏,濮玉聽他說:「Aimee,你的道行見長,和林淵一樣能裝。」


她嘿嘿憨笑。是了,電梯里的男人她認得,曾經的戀人,曾經的仇人,曾經她努力忘記卻忘不掉的男人,給了她這次回國唯一理由的人。


林淵,我回來了。


02.


或許,我們終究有一天,牽著別人的手,遺忘曾經的他。


濮玉端著酒杯,不動聲色地換個站姿,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濮玉清晰地覺得自己的大腳趾快腫成桌上擺的那塊冰淇淋撻那麼大了,十厘米的高跟鞋果然不是輕易可以挑戰的。


「學長,我離開下。」趁著杜一天笑著送走天德周董的空當,濮玉湊近他耳邊小聲說。杜一天瞧了眼腳下,一臉瞭然:「沒人規定酒會要穿這麼高,幹嗎自己找罪受。」


「這叫輸人不輸陣。矮個子的痛,學長你不懂。」濮玉搖搖頭,在男人當道的世界裡,161 厘米的她從來不願意在氣勢上先輸人一分,可濮玉的氣勢並不包括脫掉鞋子在洗手間里揉腳丫。隔間里,她站在張面紙上,享受著腳踏實地的感覺,一臉的舒服:「誰要是發明個一秒就能長個,腳還不疼的法子,我立馬嫁他。」


衛生間的門被推開,外面傳來說話聲。


「你說今天是奇了怪了?林先生竟然來了,我剛剛以為自己眼花了呢。」


「是啊,按理說林先生和萬總是生意上的對頭,他前陣剛搶了萬總一塊地皮。萬夫人今天擺壽宴,林先生來,我看裡面有戲啊!」


「這裡面指不定是有什麼事呢。」


「是是,不過說實話,林先生真帥,每次我一看他那雙藍眼睛就暈。你知道嗎,剛剛他還和我說話了呢!」


「說什麼了?」


「你擋到我了。」


「……」


兩個女人你一言我一語,從八卦到後來發花痴,絲毫沒注意到濮玉是什麼時候站在她們身後的。濮玉笑眯眯地問:「小姐,你們說的林先生是林淵嗎?」


回到宴會廳,裡面的氣氛和剛剛有了微妙的變化。杜一天正和人說話。他遠遠看到站在門口的濮玉,朝她招手:「濮玉,來。」


濮玉過去時發現和杜一天說話的正是萬總和今天的主角萬夫人。離得老遠,她就笑著伸手:「求壽星賜福。」


「小杜啊,濮玉這丫頭,都快成你們行的行寶了吧,一見面就問我賜福,這不明擺著是讓我家老萬把恆利今後的案子交給永盛嗎?不然你說我們兩個老傢伙,能賜你們年輕人什麼福?」很喜歡濮玉的萬夫人今天穿件暗紅繡花旗袍,不算勻稱的身材擠在筒子里,還沒她一笑就出來的雙下巴看著和諧。濮玉笑著摟住萬夫人的胳膊:「學長,壽星都開口了,你還不趕緊謝主隆恩。」


杜一天沒說話,萬總先咳嗽了一聲:「這事……」


永盛剛剛輸了萬達那個 case,現在蓉北的大企業在選擇律師行做諮詢的時候都會在永盛這裡稍微的畫個頓號,意味考慮考慮,如今萬夫人這麼一說,萬總真犯難。杜一天朝濮玉使眼色,濮玉嘿嘿笑了兩聲:「萬夫人,我就一說,你可別因為這事讓咱們萬總犯難。」


「萬畢,我都答應了,你很犯難?」萬總素來怕老婆的傳聞看來是真的。萬夫人直呼大名,萬總立刻服軟:「哪裡哪裡,周……周一,小杜來公司簽代理合同。」


送走萬夫人,濮玉朝杜一天眨眨眼:「所以,有時候,攻克一個女人,比打倒無數個男人來得有成效得多。」


「受教了,所以我現在真在考慮是否接受萬夫人的建議,把你攻陷了呢?」杜一天從桌上拿了杯酒,遞給濮玉:「濮玉,你覺得我怎麼樣?」


杜一天對自己的那些情懷,濮玉一直知道,只是她裝作似懂非懂的,因為她不想他們之間這段友情變質成為某種無法挽回的關係。濮玉低頭接過杜一天的酒杯,仰頭要喝。


帶著涼意的聲音在加冰的特基拉酒入口前響起,等濮玉聽出那聲音屬於誰時,手裡的酒杯早不翼而飛。


「我記得有人說過這輩子再不喝酒了。」藍眼睛的林淵站在她身邊,手裡拿著剛剛還屬於她的酒杯。那刻,挨著杜一天站著的濮玉想到一句話:或許,我們終究有一天,牽著別人的手,遺忘曾經的他。雖然她沒牽著杜一天的手,也從未忘記這個一直住在記憶里從未離去的他,只是在那種恍若隔世的情境下,想到那句話是自然而然的。


「林先生,真是天涯何處不相逢啊,沒想在這兒遇到你。」杜一天往濮玉那邊移了一步,不動聲色地讓她和林淵隔開一段距離。林淵倒是無所謂的樣子,他轉弄幾圈手裡的杯子,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我只是不想某個不會喝酒的人再喝得爛醉而已。」


「林先生,我們不太熟,你可能不知道,我的酒量在蓉北律師界算一流了。」像要證明一樣,濮玉又拿了杯酒仰頭喝凈。


若干年後的我們,都被時間雕刻成當初自己最厭棄的摸樣,就好像若干年前濮玉每每見到林淵時還會止不住臉紅心跳,還好像鴉片是林淵以前最討厭的香水之一,也好像過去一杯倒的濮玉如今成了出名的千杯不醉。這是屬於生活的藝術,殘忍現實,卻又瑰麗輝煌。瑰麗在於他們都不再是青蔥的自己,殘忍在於他和她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林淵的到來引起了萬總的注意,剛離開沒多久的他去而復返:「林總,內人生日,難得你賞臉光臨,在這和小杜他們說什麼呢?」


「沒什麼,我只是想請濮律師考慮看看做下林氏的顧問律師,只是她貌似沒多大興趣。」林淵聳聳肩,拿著空酒杯翩然離去。


由於林淵的意外言論,酒會後半段萬總的時間基本都耗在了濮玉和杜一天這裡,想想也是,誰願意項目被人搶了之後,顧問律師也被人染指呢?


晚上十點,濮玉帶著一身酒氣站府天門口等杜一天。酒會臨結束,萬總為了拉攏又灌了她不少酒,頭真疼。她揉揉太陽穴,把身上的外套裹緊些,果然還沒正式進入夏天,五月的晚風依舊帶著瑟瑟涼氣,沿著袖管鑽進衣服,在胳膊上留下一串串雞皮疙瘩。濮玉搓搓手,還是忍不住在杜一天車子開來時又打了個噴嚏。這已經是今晚第幾個了。


「啊嚏!」


「一百歲。」杜一天推開車門,等濮玉坐進來時對她說。蓉北有個說法,打一個噴嚏是一百歲,不過那是哄小孩子的說法,杜一天這麼說濮玉,遭到她一個白眼:「學長,你看我今年讀幼兒園大幾班呢?」


杜一天笑笑,從口袋裡拿出葯:「大三班同學,前幾天感冒吃剩下的,吃一顆,別病了。」


「剩一整盒?」濮玉甩甩手裡的藥盒,沒直接揭穿那葯是杜一天剛剛去買的。杜一天等她吃藥的工夫時說,「林淵今天的話你覺得有幾分真?」


「在他眼裡我回來肯定是報仇的,你覺得他可能把我這個定時炸彈放他身邊嗎?安啦,學長,他肯定是在開玩笑的。」濮玉吃好葯,大手一揮讓杜一天開車。


杜一天像沉思似的深深看了她一眼,轉動了車鑰匙。杜一天的電話在車子剛剛啟動時響起,他只說了兩句,臉色就變了。掛了電話,杜一天一臉抱歉地對濮玉說:「濮玉,抱歉家裡有些急事,我可能不能送你了……」


「沒事。」濮玉早開了車門下車,「現在的車也好打。」


如果方便的話,杜一天會直接帶著她去,杜一天沒那麼干,自然是不方便,濮玉最有自知之明。


大力地揮著手,直到杜一天的車尾燈消失不見,濮玉才收起臉上的笑。她揉揉發僵的腮幫子,踩著細高跟在路邊等車。可蓉北的計程車在那天像集體成了殭屍,不是幾分鐘一輛都沒有,就是偶爾過去一輛還是載客狀態的。


濮玉站得累了,乾脆坐在旁邊的馬路牙子上。「一盞燈、兩盞燈、三盞燈、四盞燈……」像是回到過去等那人的時候,濮玉開始數,只不過過去數的是巴黎的地板磚,現在數的是蓉北的路燈。


路燈一盞連著一盞,一直延綿到漆黑天邊,直到紫色卡宴斬斷在她和路燈間時,濮玉剛好數到第五十二盞。


「嗨,林淵。」有些醉意的她朝車裡的人打招呼。


03.


每個英雄的身體里都住著一段不堪的往事。屬於濮玉的英雄記憶是曾經那麼偏執地愛過一個人。


說起濮玉和林淵的恩怨,不得不再提一個人——易維堔。


那年,濮玉二十一歲,易維堔二十二歲,林淵二十三歲,他們在巴黎同一所大學讀書。


巴黎的六月,綠葉子揉碎晨光舊夢,在灰白色水泥路上落下一地斑駁。濮玉拿著果汁,被易維堔舉到一截矮牆上觀戰。


在這世上,無論在哪個國家,無論在哪個社會圈子,甚至無論男女,分幫結派似乎都是難以避免的事情,就好像濮玉所在位置的不遠處,一起由於女性團體不和而引起的男性鬥毆正在發生。


濮玉吮口手裡的橙汁,晃蕩著兩條腿問下面的易維堔:「維堔,Maya 那個德國妞的魅力真那麼大嗎,不過是被一個黑人同胞說了兩句,就弄這麼多男人為她打架,現在講究全球和平,他們這樣真不友愛。」


叫 Maya 的女生是濮玉在巴黎三大翻譯專業的同學,因為遺傳了德意志的美貌,平時走路眼睛是頂在頭頂的,濮玉不喜歡她,也要求易維堔和她保持距離。至於這次巴黎三大和里昂二大兩校間的群體鬥毆,據小道消息說是因為 Maya 和來三大看朋友的衣索比亞女生發生口角,兩人從學習成績吵到男友家世,最後上升到黑白種族。


Maya 不知死活地叫黑人妹妹黑豬,徹底激怒了對方,口角發展成女生間鬥毆,直至發展到今天聚集快百人的群體鬥毆。


在里昂二大讀書的黑人不多,可不代表在巴黎的黑人不多,一旦牽扯種族這個敏感話題,管你是來自非洲或是哪裡,所有的黑人都異常團結。


濮玉面前,白人黑人站成壁壘分明的兩塊陣營,陣營間的距離隨著氣氛得緊張越拉越近,她手裡的橙汁杯子也隨之被攥成一團,橘色液體擁堵在吸管出口,隨時隨地可能因為濮玉得捏緊噴薄而出。


易維堔沒濮玉那種看熱鬧的熱情,他一邊要護著亂動的濮玉不從牆頭掉下來,一面又勸她:「打架有什麼好看的,你要想看,我帶你回去打沙包。」


濮玉從三歲開始就在易家生活,可就是這對在同一屋檐下長大的兩個人卻有著截然不同的性格。濮玉喜動,易維堔性子偏靜,所以一個歡兔子一樣四處闖禍的濮玉身後總跟著一個給她默默收拾殘局的易維堔。


遠處的人群已經開始騷動,最前面的那個大個子黑人已經開始推搡 Maya 的英國男友,濮玉看得起勁,哪裡會理易維堔,她擺擺手:「再看會兒,你要是無聊就去圖書館等我。」


易維堔當然不可能把濮玉自己丟下,就好像濮玉的熱鬧註定是看不過癮是一個道理。就在大個子黑人掄圓了拳頭準備開打時,一聲呵斥從濮玉身後傳來:「Stop!」


奇怪的是,明明聲音不高卻直接把濮玉從牆上震了下,她糊了一手黏糊糊的果汁,想揉屁股都不行,只能齜牙咧嘴看著從身邊大踏步的朝人群走去的那人。


那人有著寬寬的背,身上穿件她懷疑只在國內才有賣的那種白 T 恤,丁點圖案都沒有,但就是這件 T 恤他也沒穿得中規中矩。T 恤下擺被他捲成幾道直至腋下,從背後看,是片古銅色肌膚,脊柱旁幾塊肌肉隨著走動而起伏。


那人明顯是去調停的,也不知道他和黑白雙方說了什麼,黑大哥罵罵咧咧幾句,竟先帶人走了。英國人還在,正和那人說著話。濮玉的好奇蓋過屁股痛帶來的惱怒,問易維堔:「維堔,那人誰啊?」


「林淵。」


「就那個成績蓋過你,卻整天不學習的二混子,然後還搶了你學生會主席的林淵?」濮玉雙手交合,按得指關節嘎嘣直響。


「都過去的事了,Aimee,有件事我得告訴你,你手剛剛好像按到狗屎了……」


如果把狗屎比作黃金,那麼你想像中滿是鬱金香玫瑰花芬芳的浪漫之都巴黎絕對是個名符其實遍地黃金的城市。濮玉盯著掌心一團屎黃,胸腔一陣翻騰,她努力壓下想吐的衝動,朝易維堔昂著頭,「維堔,等我給你報仇。」


不等易維堔反應,濮玉早大踏步朝林淵走去了。


林淵正在和英國佬交代什麼,冷不防身後有人叫:「你就是林淵?」


他回頭看到一個矮他一頭多的女生梗著脖子攤手瞧他,他挑挑眉毛,沒等回答,迎面就來了一個小巴掌,他清晰地聽那個女生說:「你讓我按到狗屎,我就請你吃狗屎,順便報你欺負維堔的仇。」


伴隨著易維堔和 Maya 還有身旁人的驚叫,林淵覺得自己嘴巴多了些黏黏的東西,他眯起眼睛看著眼前的女生。直到此刻,濮玉才發現欺負維堔的林淵有雙深海一樣湛藍的眼睛,那眼睛長在張黃皮膚的臉上,濮玉卻沒覺得絲毫不適。只是嘴巴糊滿狗屎的林淵的眼神讓她想退縮,可她骨子裡的東西告訴她不能退縮。梗著脖子,濮玉依舊給自己打氣:「還有都怪你,好好的打架被你攪了,害我熱鬧都看不了。」


「你就是易維堔家的小女朋友?」他眼睛微眯,擺手拒絕了 Maya 遞來的手帕,「沒想到挺有個性的。」


林淵說完,做了件讓在場人都驚訝掉牙的事情——他直接拉過濮玉,扣住她後腦勺,吻了下去……


相信所有女孩都夢想著有天,或者在湛藍的海邊、或在煙火璀璨夜晚、或在這樣或那樣,總之是浪漫甜蜜的地方和自己的愛人開始那青澀初吻。


濮玉也總幻想自己那天的到來,在個玫瑰芬芳的地方,藍天白雲,草叢裡有蟲鳴,天邊有輕輕風聲,易維堔摟著她低頭輕輕吻上她。


可此時此刻,當一切美好被蒙上了狗屎味,濮玉呆得一句話也說不出。


易維堔怒了,直接衝上來要揍林淵,可很快就被 Maya 那個英國佬男友和其他幾個人架住了。易維堔被控制了,青筋炸在頭頂,臉漲的通紅,嘴裡低低嘶鳴:「林淵,你混蛋。」


林淵接過 Maya 遞來的手帕,擦著嘴:「我什麼時候不是混蛋了?」


是了,巴黎三大的林淵不止有著讓同學望而卻步的傲人成績,更讓人無法忽視的是他壓根不是好人,跟著巴黎黑幫關係悱惻的人能是什麼好人呢?


然而,就是這樣亦正亦邪的林淵,從不按時上課的林淵,身旁女人換了又換的林淵,能管束得住學生鬥毆的林淵剛剛吻了濮玉。冷靜過後,濮玉拿手背摸摸嘴巴:「林淵,今天的事你給我記住!咱倆沒完。」


巴黎是座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城市。因為濮玉一句「咱倆沒完」,原本在一座校園裡從沒見面的兩人成了見面最頻繁的兩人。林淵進教室會先把門踢開,讓上面的水盆落下來;林淵落座前習慣性地拿紙擦乾淨上面的狗屎痕迹……


濮玉的一切報復一一被林淵面無表情地處理乾淨,記不清他第幾任女朋友說「那個中國女生還在和你對著干呢,不就一個吻嗎,中國的女人太不開放」的時候,濮玉突然從他的生活里消失了。


濮玉也記不清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發覺自己喜歡上林淵的,她只記得從那之後,她度過了人生中最偏執也最輝煌的一段日子。有人說,每個英雄的身體里都住著一段不堪的往事。屬於奧斯卡影帝阿爾帕西諾的不堪往事是在二十多歲時,因為生計問題被迫出賣肉體,與年老的女人做交易,藉此換取食物及住宿。屬於二十二歲濮玉的英雄記憶是曾經那麼偏執地愛過一個人。


「愛之於我,不是肌膚之親,不是一蔬一飯,它是一種不死的慾望,是疲憊生活中的英雄夢想。」這是法國小說家瑪格利特杜拉斯在《情人》里的一句話,在她寫下這句話的時候,恐怕瑪格麗特想不到若干年後,這句話被當成座右銘被一個叫濮玉的中國女孩記在日記里。


而濮玉自己恐怕也想不到,在她寫下那句話的若干時間之後,她又補上了一句:「愛之於我,過去是下賤骯髒,現在狗屁不是。」


寫下這句時,是在易維堔去世不久之後,她離開巴黎去柏林前。


生命是跌宕起伏的協奏曲,從 do re mi fa sou la xi,再唱回下一輪 do re mi fa sou la xi,沒變的是我們唱的依舊是 do re mi fa sou la xi,變化的是我們早把美聲唱成了通俗流行,就好像濮玉再看到林淵,沒變的是,她還是她,他還是他,變化的是各自心境罷了。


風年年在吹,槐樹年年畫年輪。濮玉再見林淵時,也只能借著酒勁叫他的名字:「嗨,林淵。」


04.


在這個光怪陸離的人間,沒有誰可以將日子過得行雲流水。


濮玉甩甩身上的西服袖子,朝林淵打招呼,今晚她喝得有點多,臉頰的紅暈被路燈光燒成兩個橘色蘋果。不過林淵知道她沒醉,在巴黎各個酒吧跟他混出來的濮玉,那幾杯怎麼會醉。


他把車窗拉到底,手肘支著車窗:「上車。」


濮玉搖頭:「我等計程。」


啪的一聲後,林淵開門下車,直接拉她的手腕:「電影節這個時間剛好閉幕式結束,現在全市的計程車大概都擁在中央大道那邊等著載人,你在這等漏網之魚至少還要十五分鐘,你確定是要在這裡挨凍?」


所以說反問句是世界上最違心的句式,明明是強硬肯定,偏裝出一副唯諾詢問樣子,只可惜林淵壓根不是那種樂於花時間偽裝出唯諾詢問樣子的人。沒等濮玉回答,他直接拉開車門站在一旁,拿一種「上車」還是「上車」的單項必選題眼神看她。


「車裡要是有女人在我可不上。」濮玉打個哈欠,沒再矯情就上了車。上車前,她肩突然一空,再看時,杜一天留給她禦寒的西裝外套已經到了林淵手上。


藍眼睛男人手指挑著西裝:「車裡沒開空調。」


卡宴車輪划出道弧線,無聲地重新駛上馬路,濮玉又打個哈欠,正想問林淵找她有何貴幹時,車卻又原地一頓,停了。


林淵打開車窗,手往窗外一伸,杜一天那件黑色阿瑪尼便飄悠地飛了出去。


濮玉的哈欠打了一半,張著嘴看落在垃圾堆里的阿瑪尼,不敢置信地看林淵,後者倒是一臉無所謂。隨著暗色玻璃窗重新關閉,林淵嘴唇隱沒在朦朧光線下,一開一合,形狀性感:「小學生都知道,垃圾要丟到垃圾箱。」


「嗤。林淵你這樣我會以為你是對我余情未了。」濮玉拿出手包里的化妝鏡照了照暗色的眼底,為了趕一個 case,她已經幾天沒睡好了,這可不好。她合上鏡子:「說吧,找我什麼事?」


就好像當初答應做自己男朋友也是他算計好的,濮玉不會天真以為,他今天就是平白無故、善心大發地來搭救被丟在路旁沒車可搭只能做揉腳大妞的她。


「去哪?」林淵倒真讓濮玉意外,他沒如濮玉預料的那樣直奔主題,而是以 80 米每秒的急速轉向另一話題。腦迴路異於常人的男人,濮玉盯著他側臉看了一會兒,目光移向窗外,窗外燈色琉璃。在老百姓安歇就寢的時刻,你知道那燈光背後有多少人在紙醉金迷,朝酒笙歌,你又知道有誰因為和曾經的愛人共乘一車而心潮起伏,為時隔幾年依舊摸不透他的脾氣而懊惱不已。


閉上眼,她聲音輕緩地說:「江東路盛海花園。」


兩人竟是一路無話。


車子穩穩停在 D 座前時,濮玉睜開眼,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我接了個案子,你養父的離婚案,你沒什麼想說的?」


「說什麼,給他求情?還是拜託你別接這個官司?」林淵哼了一聲,「乾媽找一家律行,他就去威脅人家一次,你連他的威脅都不怕,還需要我說什麼嗎?」


他有些不耐煩,從抽屜里拿出包煙,吸了起來。


黃鶴樓 1916 的煙草味隨著林淵指端那點火星的緩慢移動,慢慢擴散至濮玉的周圍,略微嗆人,卻不難聞。濮玉咳嗽一聲,聽他說:「何況,你回來不就是為了給你的易維堔報仇嗎?」


濮玉下車,再沒回頭看,可依舊聽到林淵的聲音:「葉淮安年紀大了,離個婚不希望鬧大,你給他留點面子。」


濮玉步子更快了,幾年的時光,他們之間似乎有什麼變了,可又似乎什麼都沒變,例如林淵還是直接叫他養父的名字。


葉淮安,我就是想你丟人,怎麼樣,誰要他是你的養父呢。


告別了黃鶴樓 1916,濮玉意外地又迎來古巴雪茄的重創。她開門,房間里煙氣繚繞的架勢讓她幾乎懷疑家裡是否著了火。


撣開面前的灰色空氣,她揚聲:「戚夕,你要是想把我家點了就直說。」


客廳的電視開著,電視畫面上正在回顧剛剛結束的電影節的開幕式。那是一星期前,紅毯上,各大明星爭奇鬥豔,鑽石首飾璀璨閃耀。鏡頭裡,濮玉看到了作為最佳服裝出席開幕式的戚夕,她穿件大紅掖尾禮服,香肩半露,嫵媚中不少性感。


如果不是和她相熟到每天睡同一張床,濮玉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把面前這個夾著雪茄煙,翹著二郎腿,在一堆畫稿里吞雲吐霧的女人和鏡頭裡的尤物聯繫起來。


「戚夕,別人的藝術細胞都是在山野田徑,綠林深處去激發的,怎麼你的藝術細胞必須要靠這玩意兒刺激才出得來。」濮玉剛夾走戚夕手裡的雪茄,可下一秒就又被戚夕拿了回去。她嘬了一口,朝濮玉吐煙圈,「在山野田徑,綠林深處我不需要畫紙,我只需要男人。」


濮玉嘆口氣,正如戚夕的那句名言:如果把男人比作衣服,那她戚夕就是家服裝店主。


濮玉把手包甩到一邊,背對著戚夕坐下:「拉鏈。」戚夕把煙叼在嘴上,眯眼給濮玉解拉鏈,嘴裡含糊不清地說:「見到林淵了?」


「嗯。」濮玉應聲,往下脫禮服,「他又不是老虎,至於提前打電話告訴我,我倆可能出席同一場合嗎?」


還記得濮玉下班前接的那通電話嗎?就是咋咋呼呼的戚夕打給她的,內容無外乎是告知她把握自己的感情,要是還愛就大膽去追,要是不愛,就大膽把男人踹開,再高昂著頭留給他一堆衛生球。


「他是不是老虎,可我怕你一見他就成病貓。」戚夕盯著禮服脫掉一半,露出白玉似的上身的濮玉,色眼眯起,「嘖嘖,這樣的美人,林淵當初是瞎了眼了先和你說分手。」


濮玉專心地脫衣服,可是衣服太緊,就算拉下了拉鏈,衣服也像生了根一樣扒在自己身上脫不下去。她一面使勁,一面把今晚和林淵見面後的種種說了一遍。當說到林淵把杜一天的西裝扔進垃圾桶時,戚夕一拍大腿:「丫頭,林淵這是真喜歡你啊!」


可激動之餘,她自己也搖頭:「不過也可能是出自男人那種做過我的女人別的男人就不能碰的劣根性。女人也同樣不希望同自己分手之後的男人馬上投入另一個女人的懷抱。」


「你放心,他從來沒喜歡過我,所以肯定是出自劣根性,所以舊情復燃這種事情你就別想了。還有,你說話越來越像你新交的那個男友沈明陽,這可不好。再有,拜託你戚大設計師下次給我準備衣服能別這麼塑身好嗎?我一身贅肉,套得進,脫下難。」


戚夕盯著一身排骨的濮玉一撇嘴:「心裡不爽就拿我衣服說事,你都快成排骨精了。」


她又低頭看看自己的小腹,想起昨天沈明陽一直摸著自己的小腹,咬牙想著最近該去健身房減肥了。


濮玉真沒覺得自己心情不爽,可她也的確一夜沒睡好,接連不斷地做夢。夢裡的她一身花裙子,站在香榭麗舍大街的梧桐樹下,聽林淵對她說:「我從沒喜歡過你。」然後她就哭,一直哭到嗓子都啞了,睜開眼才發現已經是天光大亮。


張愛玲說過,在這個光怪陸離的人間,沒有誰可以將日子過得行雲流水。但我始終相信,走過平湖煙雨,歲月山河,那些歷盡劫數、嘗遍百味的人,會更加生動而乾淨。時間永遠是旁觀者,所有的過程和結果,都需要我們自己承擔。


所以濮玉愛上林淵,這件事後果只能自負。


清早的永盛律行,永遠開始於影印文件的咯吱聲中。秘書 Tina 抱著一摞文件繞過工作區,推門進了走廊盡頭的一間房:「Aimee,你要的材料我都給你印好拿來了,樂泰醫藥那邊的人把約見時間改到明天,另外葉太太今天下午會來簽委託合同,還有萬和……」


聽著 Tina 說她今天的行程安排,濮玉揉了揉太陽穴。Tina 學歷不高,只是大專畢業,可當初濮玉剛回國那會兒她已經是在永盛工作四年的老員工了,辦起事來靠譜周到,濮玉很喜歡這個小姑娘。


「知道了,Tina,幫我沖杯咖啡。另外,把今天的蓉北早報 B3 版拿來,我和 Joe 打了賭,《第四十一個》里那個黑衣服女人絕對是殺人兇手。」


「這次賭注是什麼?」Tina 拿過濮玉的杯子問。濮玉正在看手裡的文件,頭沒抬,「一頓午餐。」


Tina 笑笑推門出去,她這個上司是個奇怪的人,看上去很嚴肅,卻比他們的杜老大人性,可到了法庭又犀利的像頭母獅子,隨時準備咬死對手,但她偶爾也會像現在這樣,為了一蔬一葷的午餐和同事孩子氣的賭上一會兒。真是讓人捉摸不透的「海龜」。


一杯咖啡的時間是十分鐘,Tina 煮好濮玉這杯再回到辦公室,沒想到裡面多了一個人。杜一天正從座位上起身,嘴裡說著:「那你準備準備,一小時後我們去機場。」


「遵命,杜主任。」濮玉懶懶應著杜一天,卻又精神抖擻地對 Tina 說,「Tina,近期的安排都幫我延後,我要和老杜去外地出差,大約三天。」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杭州無論是旅遊還是出差,都是個不錯的選擇,只是這次去杭州談判,濮玉心裡不知怎麼,總是惴惴的。


04.


世界上有那麼多的城鎮,城鎮有那麼多的酒館,他卻走進了我的。


飛機於上午十點三十五起飛,航行兩小時零五分,飛過 1215 公里距離,在中午十二點三十分提前降落在杭州蕭山機場。


杭州剛一場雨過,空氣悶悶的。站在自動門外等車的工夫,濮玉從包里拿涼帽,卻在看到杜一天背影時忍不住笑出了聲。杜一天察覺後回頭:「笑什麼呢?不會又在我背後貼『誠意招親,非誠勿擾』的紙條了吧。」


大學時濮玉整蠱學長的那套沒想到杜一天還記得,她拿帽子遮著嘴搖頭:「你現在是我老大,我可不敢。」


見她還是笑,杜一天知道肯定有問題,可無奈他脖子不夠長,怎麼回頭也看不出究竟。嘗試半天無果,杜一天慍怒地瞪濮玉:「到底怎麼了?」


濮玉看了眼同行的 Tim,終於拿出手機:「老大,沒想到你連流汗都能流得這麼有才華,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濮玉的手機相冊里,杜一天背上一塊形似某種四爪硬殼爬行動物的汗漬赫然出現在他面前。他臉一赧,當即就要把西裝外套穿上。濮玉攔住,遞了包紙給他:「知道你沒帶薄衣服,剛好昨天你那件西裝被我弄髒了,這件就當賠你的。」


濮玉沒告訴杜一天他那件阿瑪尼實際上是被某人當垃圾丟掉,倒不是她想刻意隱瞞什麼,只是覺得沒必要。杜一天看著 CERRUTI 的服裝袋,倒真忘了他那件阿瑪尼,無視掉 Tim 在他身後模擬烏龜兄爬行的搞怪動作,他一揚手:「我就不追究這件 CERRUTI 的短 T 比我那件定製阿瑪尼便宜多少了。」他又看下手錶,「宋都那邊的車據說堵在半路了,我先去換下衣服,車子要是來了,就讓他們等下。」


「好。」濮玉和 Tim 無視杜一天的黑臉,繼續對著他做烏龜劃的動作。這裡不是永盛本部,大家也少了規矩的束縛,比在公司時放鬆了些。


濮玉揉著岔氣的肚子聽 Tim 問:「宋都是永盛今年剛簽的新客戶,這次這麼大費周章不知道又讓我們來做什麼?」


「管他做什麼,做好我們自己的本分就好。老杜收回成命不讓你管 HD 的小案子,你要好好把握這次機會。」關於這次宋都到底讓他們來做什麼,濮玉還真不知道,可她的不知道也只持續到五分鐘以後。


龐大身型的黑色房車停在她面前時,濮玉還愣了一秒,當車門拉開時,她又淡定了。


「好巧啊,林先生,來杭州旅遊嗎?」沒有酒精軟化的神經,濮玉同林淵的對話帶著適宜的距離。可對方似乎並不買賬:「林先生?昨天你不還直呼我大名嗎?」


杜一天換好衣服回來,聽到林淵的話一愣:「Aimee,你們昨天……」


「杜律師,昨天我看她一個人在街邊,身上還披著件像乞丐似的西裝,就好心把她送回了家,虧她披那種衣服在身上不覺得丟人。濮玉,你還沒感謝我幫你把它丟掉呢。」慵懶的眼皮下,藍眼睛朝濮玉身後的杜一天看了看。


濮玉心虛地乾咳兩聲:「主任,宋都的車怎麼還沒來?」


「已經來了。」杜一天倒像是沒聽懂林淵話里的意思,指指那輛房車,「宋都這次的合作方就是林總他們,咱們上車吧。」


濮玉來不及訝異,就被杜一天推上了房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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