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6日緬懷海子

相關問題為什麼從沒覺得海子的詩有多好,是不是我欣賞水平太低?


你走後不久,戈麥自沉河塘,沒兩年,顧城也沒了。

你走時很年輕,25歲,並且,永遠二十五歲。

你沒帶好頭,讓戈麥也走了同樣的路。他離開時比你還要小一歲,真讓人扼腕嘆息。

詩歌與理想,是否真的值得讓你們接連壯烈赴死。

生活與塵世,是否真的讓你們毫無期望,再無依怙。

你這個人啊,走就走了吧。

這些年,所有的讚美、榮耀、緬懷、批判,都是我們凡夫俗子的自我狂歡。

願你所去之地,麥田瘋長,野花盛開。潔白羊群從草原走過,而你坐在石頭上,寫著我們再也讀不到的詩歌。


我是中國政法大學哲學教研室教師,我叫查海生,我的死與任何人無關。

——海子遺言

謝邀。

作為法大的學生,去年開始,陰差陽錯地住進了法大家屬院4號樓4單元602,同一棟4號樓,隔壁的2單元301據稱是海子在法大工作時住過的房間。

自八三年分配進法大校報編輯部,八四年調入哲學教研室講授美學,他在這裡住了不到五年。

此為查海生於法大北軍都山鐵道留念

那段時間,昌平還是很荒僻的地方(當然現在也談不上繁華,無非從村鎮成為了縣城一樣的地方),他的房間不大,若無意外,和我的一樣,大概是一廚一衛的兩居,知識分子的房間肯定很亂,聽說他牆上貼著女友的照片和詩,卧室不過一張床,有收音機、書桌和兩個書架,總之你能想到的這個年紀的年輕人什麼樣子他就是什麼樣子。

青年老師沒有什麼娛樂,一群人聚齊了買酒買肉在海子住處昏天黑地,聊天取樂,哦,對了,他喝的是紅星二鍋頭。

家屬院4號樓2單元

這個房間應該有三年沒有人居住了,並沒有更換防盜門,繳費通知從2017一直到現在沒有摘過

1989年,他甚至將母親接來了昌平,據說他平時很喜歡和母親一起在學校的操場上散步。

但我們也知道那一年的三月二十六日,山海關。

有人講他在二十四日晚曾在家中大喊「我不行了」,開門後則稱不過是「噩夢」,在25日那天穿上白襯衫,帶上四本書,被笑稱去「相親」,下午乘車至山海關,一夜不知何蹤,第二日,他終結了自己的生命。

那一天,是一個周日,是西曆的復活節。


他的死幾乎是八九十年代詩歌風潮的休止符。

90年,詩人方向服毒自盡,享年38歲。

91年,詩人戈麥自盡於北京圓明園,享年24歲。

93年,詩人顧城用斧殺害妻子後在樹上自盡,享年37歲。

96年,詩人徐遲自病房六樓陽台跳下,享年72歲。

民眾對於詩歌的熱情也隨著時代褪去了……


說回海子。

對了,他本科在北大讀的是法學。

並不是很多人以訛傳訛的哲學,實際上他大三才開始創作詩歌,那個時候他也不過十八歲,同學在臨畢業前收到了他印的詩集,但並沒有什麼人在那時把他的詩當回事。

進入法大之後,平時就在家裡或教研室寫詩寫稿,海子很渴望活得認同,給無數的報刊寫信,但是他並不像現在傳的那樣子,他生前其實沒有得到多少主流刊物的重視,一直在給一些邊邊角角的雜誌和報紙寫稿,他所熱愛的體例在當時很難得到賞識。

那是個詩歌的黃金時代,青年教師寫詩就像如今發微博一樣平常,很多老師都有這樣子的習慣,所以,不要將寫詩過於神話。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海子在同事們看來屬於「有才氣」「對寫詩稍微有一點點另類的痴迷」的人而已。

但他痴迷得卻又不僅是「稍微」而已,事實上他很厭惡學校內的行政事務,系內和學校的會議很少參加,他把相當長的時間用在寫作和旅行,於他不喜歡的領導也不會有敬意,很多人講過他惱人的「清高」。這也是很多老師與領導其實對他印象不深乃至不太好的原因,而海子也不止一次抱怨過學校的行政領導。

他很年輕,考上北大時15歲,來法大也不過時19歲。

他平時的生活,據好友西川回憶,他每天的寫作是太陽下山之後開始的,一直到早晨七點,整個上午用來睡覺,下午則吃些東西,讀書或處理工作,然後等天黑之後,繼續寫作。

他的「朋友」其實也只是那麼幾個。

生前喜歡他的詩的人也談不上多。


有很多學生知道他是一位詩人,請求他在下課前十分鐘讀讀自己寫的詩,他對此很高興,這個傳統堅持了許久。

他大多數的詩歌都是在法大的家屬院里完成的,對的,並不像大家想的那樣,他不是一個永遠在路上的人,沒有人能一直活在路上而沒有家,他有住處,他有工作,同時他還在指導著學校的345詩社。

345詩社之所以得名,是因為我校往返城內最主要的公交車是345路,剛剛好在我校南門,一個半小時左右,終點站在德勝門,那裡有積水潭地鐵站,通過345路你就從昌平回到了環繞北京繁華所在的地鐵二號線。

這個詩社依舊存在,只是大多數法大學生都不知道,就像如今的中國詩歌……


大家想必明白,才華與才名並不能等同。

說一句不太正確的話,他如果不選擇那樣慘烈的方式自盡,他的詩作很可能不會在後世造成如此深遠的影響。

所以我一直認為他的最後一首詩歌,其實是他的死,這也是最廣為知曉的作品……

生前默默無名,死後卻大放異彩,於此,他很可能會苦笑吧。

如今同住一棟樓,其實生活沒有多少區別,同樣的物質匱乏,同樣的希望渺茫。

昨夜聽了許久的「假行僧」,崔健的這首歌和海子的詩完美契合。


初中時買到的第一本現代詩歌集,便是「海子詩集」,一晚上的時間讀完,天亮之時,看著窗外的太陽,在麻木的大腦中形成了一個念頭。

說來慚愧,對於那個時間的我而言,他大抵是另一方天地,在那裡天生地夢,在那裡乾坤倒置,在那裡天有十日,后羿未生,狂熱熾烈的感情不受克制地揮灑,不死不眠。我很明白他是我一生都不可企及的存在,如果他還活著,我也許會拼盡方法換取與他相處一個下午,可是他沒有。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成為他那樣的人,否則我會毀了自己的一生。

可能我就是那麼一個俗人吧……

初三時,一個姑娘分享自己喜歡的書,讀了「以夢為馬」和「秋日黃昏」,而她之前於我的印象只是坐在我身後的區里的第一名,你們能明白那種感覺嗎?就是突然覺得台上的那個姑娘是很有意思的一個人,她眼中有光,是那種跳躍著火苗的光彩。

這種光彩後來我在另一個姑娘眼中見過,卻全然不是因為詩歌。


有時候也很感慨,法大作為一個文科專業類學校,可能太專註法學專業了,而且「非法專業」的學生也都會雙學位或副修法學,每年大一的師弟師妹都會問我如何轉專業或者修雙學位,修讀哲學、文學的同學大多會在考研時再轉換專業,人文學院的老師也會理解。

受限於地理位置,以及公共資源的嚴重匱乏,很多時候自習的位置都很難找到,除了學習,可以胡鬧的空間並不大,法大的主旋律無非是是期末、法考、保研、考研、國考、雅思托福、實習。

大概是由於學校硬體的匱乏,畢竟倉廩實而知禮儀,於詩歌、文學、戲劇方面其實沒有多少底蘊與土壤可言。當然,學校依然會設置相當精良的通識類課程,李忠實老師會在開課之餘組織排練莎士比亞的戲劇,「莽原」會每年排練話劇演出,學校也會安排交響樂團、文學大家、開心麻花話劇團等前來演出。

但是……

我參加過無數次文學類、詩歌類的比賽,可是沒有一次有老師、領導提到海子,也極少會有學生會講起海子。彷彿所有人都失憶了一樣,沒有人會想起來這個學校有過海子……

這令我十分費解。

畢竟海子是我校與現代詩歌聯繫最緊密的地方,固然北大學子的身份在前,但是他畢竟在我校也度過了相當久的時間……

我印象里,直到2016年,學校里終於想起來給海子立一處碑,在蘭四外小花園整修時立了一處1.5平米左右的黑色平台,偶爾會看到有一支學生送上的玫瑰。

大概是法大太小了吧,佔地有限……

海子的碑,上面銘刻的是「面朝大海」,以及海子在法大的經歷。我不能動同學們放置的禮物,可能女孩子方便買到的酒就是這樣子,上面甚至有抽了一半的香煙,紙上寫的,「春天,十個海子,全部復活」

「春天,十個海子。春天,十個海子全部復活」

「送你春天的酒,我喜歡桃子味的,也留給你一瓶,想念你。」

松柏花樹

說一點題外話。

一是,上個學期我修讀支小青老師的「西方經濟思想史」,她是一位非常溫婉有氣質的商學院老師,可以想見她年輕時是多麼光彩奪目。我也是在這個時間才聽說了一些事,是她和海子走過了他人生最後的一段時光,只是我不能理解,她這樣子溫柔的人為何依然不能阻止他去卧軌。

二是,海子的一生是窮困潦倒的,那時的大學教師雖然和現在一樣受人尊敬,但是收入比現在少的多,尤其是在一個文科院校,他的家庭需要他反哺支持,這使得他經濟上十分窘迫。他的戀愛、旅行、生活都受此局限,可以說由此產生的煩惱不可枚舉,鬱郁不得歡。他的靈魂可以脫離軀殼在自由的天空上飛翔,但是他的肉身受飢受寒依舊會將他從幻想中拉回現實,這種困境使得他的精神承受了巨大壓力。

三是,海子的戀愛與失戀的幾段經歷,是他才情最為熾烈的時期,當然這僅僅是個人理解。被談論最多的,恐怕是83級的一位師姐,她作為初戀,是受海子在詩中歌頌最多的女人。

四是,據說海子有次在昌平的飯館吃飯,提出朗誦一首詩來免餐費,老闆講不給錢可以,別念詩了,容易把客人嚇跑。(真實性待查)

另外,友情提示,知識分子的話不能全信,為了押韻他們什麼都能說得出,為了和別人不一樣的東西他們什麼都能聯繫上,為了哄女孩子他們什麼都能扯。

有一則趣聞,前幾日,我問幾個很喜歡現代詩歌的姑娘。

「你們知道海子嗎?」

她們翻我一個白眼,好像我在問物理學的同學何人是牛頓。

「你們知道海子來過法大嗎?」

「哇,什麼時候?以前來法大開過講座?是昌平校區還是學院路?」

「……」


李韻秋和李忠實老師在近日的一則採訪中回憶了海子的過去,希望大家對他在法大的一段時光有更多的了解。

【法大故事】以夢為馬——海子的詩酒年華?

mp.weixin.qq.com圖標

對不起,我不知道如何去表達我的感受,我只是很平白地講些自己知道的,看到的,也不想引用他的詩歌來佐證什麼。

自覺是一個「活在表象上的人」,就像今天的我,坐在海子的碑不遠處,抽完了一盒煙……

你越是希望冥想出什麼,你的腦海中越是空無一物,你的大腦只是無趣地運轉。

我不知道向他說些什麼,問些什麼。如果有人突然獲得一個機會遇到自己欽慕的作家,恐怕他也會語結。

海子是一個人,我無意去神話他,雖然他已經成為了神話的一部分,他有喜有悲,狂熱也有膽怯,真實也有虛妄,他有那個年紀的男孩子有的一切優點和缺點。

他註定不是一個平凡的人,但他仍然有作為人的平凡。

他永遠活在自己又愛又恨的那個八十年代……

海子來過的這個地方,其實多少人來過也走過,也只是,來過,走過。

大概海子也沒奢望過讓所有人都記得他……

在這樣的一個日子。


海子曾經結結實實地感動過我,所以這篇文章既是為了紀念海子,也是為了再梳理一遍感動過自己的那些詩句。

海子離開三十年了,三十年前,我們就該去看看海子。


詩歌曾經炫目地綻放在八十年代,那個年代的所有詩人都代表著今天的「流量」,一句「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把年輕人從動蕩的政治年代一把拽了出來,一句「誰校對時間/誰就會突然老去」又給了年輕人活在當下的勇氣。

年輕人是八十年代的力量,把日月輪迴視作胸中丘壑,朦朧和新知都代表著浪漫的想像,從歐陽江河說:「僅一個詞就可以結束我的一生/正像最初的玫瑰/使我一病多年」就能想到,根植于思考的筆,沉重像太陽。

這個八十年代的魂,詩歌的魂,在1989年3月26日的一陣火車轟鳴中消散了。

現世我們如果對天才還存有印象的話,必然具象於更實幹、更有益、更堅實的領域,比如科學上期待已久的突破,比如商業上曲折迴環的博弈,比如技藝上經年累月的精進。現世中,我們大概已經許久未見擁有暴烈、燃燒性格,血液像鞭子一樣抽在地上的天才了。

三十年前,我們該去看看海子。

忍住你的痛苦

不發一言

穿過這整座城市

遠遠地走來

去看看他 去看看海子

他可能更加痛苦

1

海子曾經把德國藝術家保羅·克利的「在最遠的地方,我最虔誠」這句話視為圭臬,一個從沒有見過海的年輕人,寫出「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詩句時內心是何等的壯闊遼遠。令人扼腕的是,海子生前並沒有獲得死後聲勢浩大的榮譽,寫盡其生命精華的長詩沒有獲得妙手偶得的短詩的地位,一個擁有不可思議閱讀量與思考深度的學者型詩人,卻在走向太陽的過程中成了以自殺為自己詩歌增加分量的精神病人。

關於海子的一切,應該從這個筆名開始說。

海子原名查海生,像作家葦岸一樣,許多人都以為海子意為「大海的兒子」,但從未去過海邊的査海生,內心更嚮往的是蒙藏地區的草原和天空,而蒙藏高地里的湖泊是被詩意地稱為海子的,查海生筆名也取於此。

有鑒於此,海子身上有許多諸如此類的「顯性解讀」,海子為情所傷,海子為氣功所害,海子為家庭貧困所累,海子為詩歌界誤解所悲痛,再加上海子那與年紀不符的學識深度、精神境界,這些解讀就顯得更為膚淺和幼稚。

2

1964年3月24日 ,查海生出生於安徽安慶市,安徽曾經出過陳獨秀、胡適、朱湘三位同樣擁有詩人氣質的人傑,尤其朱湘曾因為詩人充滿對抗的脾性,年僅29歲就從南京的江輪中縱身赴水而死,因而與查海生進行地域與詩人性格的比較。

儘管查海生與前述三位名人沒有任何直接的關聯,這方水土帶給他的文化溶解力,用語言對形而上的精神世界進行超凡的抽象描述都是先天性的。

這種對於語言的超凡能力,在海子出生的高河鎮查灣村的鄉親們嘴裡是一件有例可證的美談:

在查海生5歲那年,村裡舉辦毛主席語錄朗誦大賽,在普天蓋里的大字報和政治批判里,背誦毛主席語錄是一件令人自豪的怪異文化建樹。當一個稚氣的童聲在舞台上一字不差的將語錄背下來時,台下的人無不掌聲如雷,而父親查振全,也第一次從幼年的海子身上感覺到了驕傲。

這種驕傲在1979年,查海生以15歲的年紀考上了中國最高殿堂北京大學時,被放大到了查灣村所有鄉親們心裡。這種驕傲是根植於糧食的,一切遠行的男人都是為了歸鄉時懷裡的鈔票,走進北大的查海生是大知識分子,大知識分子是脫貧致富的希望。

時至今日,查灣村的村民們也不能說理解了海子在全國的文化影響力,只是從不間斷來弔唁海子的人們口中得知海子的分量,尤其是海子的父母,既看不懂海子的作品,更無法理解年輕的生命會如此迅猛地離去。

只是從一件件具體的事情里自責,比如海子曾在中國政法大學任教時提出要辭職到南方去辦報社,父親查振全認為這事很荒唐,大學教師是人人羨慕的職業,更何況家裡還有需要用錢的地方等著海子幫補,就拒絕了。查振全日後後悔,也許答應了海子的辭職,他就不用面對在昌平校區過於孤獨的日子了。

海子是這個家庭的福運。他出生前有兩個姐姐,但都早早夭壽了,而海子出生後卻帶來了接連的好運——又有了三個弟弟。從某種農村命運的迷信來說,海子帶著充沛的生命力張開了父母的希冀,在母親操採菊的印象里,海子的童年顯得過分沉重。

中學住校時家裡窮,吃不起學校的食堂,只能帶家裡的雜糧就鹹菜吃,一到周末就回家到生產隊幫忙幹活掙工分,什麼活他都能幹,一天掙兩個工分。

這跟海子的父親是個裁縫或許有關,那個年代對工商類的手藝有嚴格限制,不能接私活,必須是農業生產隊的一個工種,比起賣膀子力氣的強勞力來說,工分要低一些。

但海子身上有農村人樸素的烙印,身為家中的長子,對家裡的任何需要都盡心投入著,短短25年的人生里,為糧食攥緊了拳頭,餓壞了肚子。當家裡需要購買種子、化肥或者需要給弟弟們交學費時,就會寄一封信給海子。海子回信里總是帶著充滿希望的語氣,「媽媽,今年我要發大財了,我寫的好多東西就要發表了,都給咱們家…」

海子常以五六十元為單位向家裡寄錢,剩下的錢掰開揉碎用來買書和遠行,日常以速食麵充饑。

1988年春節,他給家裡買了一台價值500元的星宇牌14寸黑白電視機,這是當時家裡最為貴重的物品。春節後,又帶著嚮往北京已久的母親走了一趟夢想的聖地,又在母親回鄉時塞了300元。

這是海子在臨死前能盡的最大的孝心,1989年春天,海子離開了這個世界。

事實上,文字的力量總是超越時間,在此後數年裡,海子家人仍然能不間斷收到來自海子的死後的饋贈,一筆筆稿費由故友西川寄到查灣村,到1999年時,已經接近四萬元。

這些錢讓查家過上了安穩日子,弟弟們各自成家,年邁的父母蓋了新房,有了兒孫繞膝的美滿,只是從小就為查家苦心勞命的海子,一輩子都沒能過上這種日子。

在這個空蕩寂寞的村莊里,沒人能理解海子時而兇悍、時而溫暖的文字給人們心中留下多少刻痕,這種刻痕又言之鑿鑿向時代索要海子的假設——假設他活到今天,才區區55歲。

3

活在這珍貴的人間

太陽強烈

水波溫柔

一層層白雲覆蓋著

我踩在青草上

感到自己是徹底乾淨的黑土快

泥土高濺

扑打面頰

人類和植物一樣幸福

愛情和雨水一樣幸福

海子走進北京大學時,與班裡年齡最大的趙利國差了整整一輪。當時全班組織去長城遊玩,同學們起鬨說海子就像相貌老氣的趙利國的兒子,他也順勢喊道:兒子過來,咱們爺倆拍一張。

此時的海子,只是一個剛從農村到成立的小孩,面對著薈萃了最新文化藝術思潮的北京大學,他的天分顯露無疑。海子就讀的是北京大學法律專業,本身專業上就有極其龐大、系統、複雜的知識需要投入巨大的精力,但同時還能夠在人類文化長河中肆無忌憚地汲飲,加速開始了自己不可思議的閱讀量。

在同齡人剛剛踏入大學的19歲年紀,海子已經從北京大學法律系畢業。海子當年北大的校友回憶當年他常常帶著黑格爾的《邏輯學》,對德國古典哲學的思想深度著迷,而畢業分配到中國政法大學後,又先後給學生開設過控制論、系統論和美學課程這些不屬於法律系專業課的內容,更不用說這幾門學科外形上的高度抽象、艱澀、深奧,即使是文化人也對此望而卻步。

海子傾心於德國古典哲學和文學的艱澀深奧,不像外界所視作的浪漫幻想氣質的詩人的那樣,海子對歌德的《浮士德》有著深刻的領悟,認為歌德宏大、深邃、嚴密的高超完形能力是人類詩歌創作的頂峰形象。

除了對德國古典哲學和文學的迷醉,海子對中國古代文學的學習也體現出一種直指源頭的能力。這是海子對於文學和文化的先天性本能——探究黑暗深處,而不是雅俗共賞的公共空間里的淺嘗輒止。

從時間順序上從今往古回溯,文學的黑暗性越來越充足,明清的筆記小說,大唐的詩詞豪情是普通人都能感受的耀眼光芒,但到了魏晉的隱士朗科,印度的佛法弘揚,兩漢的駢文、民間歌謠,先秦和商周的神話時代,文學變得生澀難懂,浩茫不可測量。

海子對於中國古代文學的流連,在公共空間里淺作停留,便馬不停蹄地奔向了先秦秘境。

《詩經》曾經給了海子莫大的貫通和啟發,他在長詩《但是水、水》里的題記這樣寫道:

翻動《詩經》

我手指如刀

一下一下

砍傷我自己

在大學的前三年里,海子沒有表現出與其他同學更超拔的能力。進入大學四年級後,突然開始了對詩歌的強烈熱情。三年的文化滋養,讓海子積蓄了足夠的能量,朦朧詩也在新時期文學裡走向了前台,1983年4月到6月,海子完成了自己的詩集《小站》。

在這個還工於技藝的作品集里,海子在北大校園裡獲得了最初的關注,也收穫了日後珍貴的友誼——駱一禾、西川。

《小站——畢業歌》里有這樣一句詩:

我年紀很輕

不用向誰告別

有點傷感

我讓自己靜靜地坐一會

我要到草原去

去晒黑自己

晒黑日記藍色的封皮

駱一禾是位跟海子同樣偉大的麥地詩人,也是海子生前為數不多能品鑒其詩歌偉大之處的知己好友。在海子死後,駱一禾為海子詩歌世界的價值演講奔走,更因為心脈相通的兄弟情誼,海子去世的兩個月後,駱一禾也因大面積腦血管出血追隨而去。

海子遺書中特地交代了自己的作品交由駱一禾代為整理,駱一禾走後,這個重擔就壓在了西川身上。

理性、沉穩的西川,認真不苟地花了自己近十年人生為海子整理出了《海子詩全編》,將海子的短詩、長詩、文論進行系統分類,才得以讓世人一窺海子詩歌的全貌。

而在這海子詩歌清謄的十年里,還有許多將海子詩歌佔據私有的流言在攻擊著西川。擁有這兩位朋友是海子一生的幸福。

1983年,19歲的海子帶著自己的詩歌熱情與剛收穫的摯友,從北京大學畢業。成為中國政法大學最年輕的教師。

4

為什麼一個人總有一條通往地下再不回頭的路

為什麼一支舊歌總守望故土落日捆住的地方

80年代,楊煉史詩大作《禮魂》在全國範圍內掀起了聲勢浩大的文化史詩博弈,楊煉從西安出發,經由甘肅的河西走廊到敦煌,最後到了青藏高原的九寨溝,這種以遠行浸潤身心的寫作方式,讓海子頗為嚮往。

而此時身處北京西北部昌平校區的海子,仍處在「農耕的北方平原」的地理形態里。這讓海子對神話史詩缺少對實體的接觸,難以寫出有穿透性的文字。

但楊煉和大批青年詩人造成的文化史詩氛圍,讓海子投入了巨大的熱情進行了跟從性質的寫作。

1984年秋冬寫就的長詩《河流》是海子雄心勃勃的史詩嘗試。

雖然這首長詩里蘊含了個人的生命自傳,但仍然能看出對當時詩歌環境背景下的模仿痕迹,這種一次窮盡生命詩歌資源的方式,並沒有讓海子的創作枯竭。

相反地,寫完《河流》之後,海子迅速投入了長詩《傳說》的寫作,從河流與土地的關係中,進入到大西北這個更為廣闊的史詩空間里。這裡有半坡遺址,有古都長安,有絲綢之路,有敦煌、西域、波斯。有眾多豐富的文化經由大西北流入並改變中華內陸,有五尺黃土下保持著帝國鐵血威嚴的兵馬俑。

這是擁有長安這個周秦漢唐托起的腹地之王。

日子來了

人的聲音

先由植物發出

帆從耳畔擦過

海跟蹤而來

大陸注視著自己的暗影

注視著

我不是要苦苦訴說

不是要在青春的峽谷中

做出叛徒的姿勢

我是心頭難受的火啊

這竄天而上的火併沒有把海子直接帶入燃燒,而是在土地、河流中尋找到了更為廣闊的詩歌空間。這種史詩的寫作往往呈現出對地理類型或題材類型的窮盡使用,以此建立自己的江山。從水和大地寫作中,海子發現了兩者相結合玄武,這種作為北方象徵的神獸再次打開了海子的創作,以此完成了1985年的長詩《但是水,水》。

這次大詩的實驗成為了此後雄心勃勃的「太陽七部書」的基礎,至此,海子完成了自己的「河流三部曲」:《河流》、《傳說》、《但是水,水》。

5

相較於「河流三部曲」形而上的史詩寫作,海子浸潤了更多個人情感的短詩折射著更純粹的心靈藝術光芒。

小鹿跑過

夜晚的目光緊緊追著

在空曠的野地上,發現第一支植物

腳插進土地

再也拔不出

那些寂寞的花朵

是春天遺失的嘴唇

海子對於糧食有著切膚的感情,在有過群體性饑荒的年代,人們對食物有著難以抗拒的潛意識熱愛。比如這首《糧食》:

埋著獵人的山岡

是獵人生前唯一的糧食

糧食

是圖畫中的妻子

西邊山上

九隻母狼

東邊山上

一輪月亮

反覆抱過的妻子是槍

槍是沉睡愛情的村莊

糧食之於獵人就是奪去性命的槍,是生命的源頭,是太陽。這期間海子顯示了自己刀劈斧砍的短詩風格,減少了學院派寫作上的嚴密喻象。

梨花

在土牆上滑動

牛鐸聲聲

大嬸拉過兩位小堂弟

站在我面前

像兩截黑炭

日光其實很強

一種萬物生長的鞭子和血!

在《答覆》中寫下了:

麥地

神秘的質問者啊

當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

你不能說我一無所有

你不能說我兩手空空

海子對於活著有種償還性質的自我苦難,對於家庭的滋養,由盡孝償還,對於太陽帶來的滋養,則由詩歌償還。他眼中的荷馬、歌德,乃至於《聖經》、中國敦煌這種大時代集體建造的文化象徵體,是可以拿來作為自我生命要求的。

這種無力償還的壓榨,也給他帶來了眾多死亡、臨界的意象和自我暗示。

6

海子的初戀發生在1984年,B是他的學生,這段感情給他帶來了大密度的寫作,別樣的生命體驗,也帶來了險些自殺的困境。

在初入戀愛時,海子這樣寫:

你是我的

半截的詩

半截用心愛著

半截用肉體埋著

你是我的

半截的詩

不許別人更改一個字

在出現感情問題時,海子這樣寫:

我相信天才,耐心和長壽

我相信有人正慢慢地艱難地愛上我

別的人不會,除非是你

我倆一見鍾情

在最後無可挽回地結束之時,海子寫下:

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

我的琴聲嗚咽 淚水全無

我把這遠方的遠歸還草原

海子和B的愛情里,有著一道不可逾越的坎,海子追求更自由開闊,詩歌境地里的王座,而B更追求俗世的成功與卓越。這種刀割血管的痛,讓海子內心徹底感到了荒涼,詩歌情緒里出現更多狂躁、凌亂的信息。這種爆炸性的感傷徹底打開了海子生命中潛伏的暴烈元素,變成了:

我就是瘋狂的,裸著身子

駝過死去詩人的

整座城市被我的創傷照亮

斜插在我身上的無數支箭

被血浸透

就像火紅的玉米

海子身上充滿了孤獨感,即使再次遇到令人心動的S時,也成了「只戀愛,不結婚」的流浪伴侶,再也回不到B時那種純凈深入的感情狀態。

這種孤獨,是「泉水中睡著的鹿王/夢見的獵鹿人」,是「魚筐中的泉水/放在泉水中」。

1988年夏季,海子同行三人前往青藏遠行,恰逢H大姐在拉薩舉辦「太陽城詩會」,此時H大姐在西藏地區的地位頗高,寫作如日中天,秉著自由的脾性走遍西藏各種人跡罕至的地方,也因此幾經情感波折,家庭解體,孑然一身。這種本身具有傳奇色彩的人生,對海子有著本性的吸引力。

海子迷戀H大姐,但H大姐對於這個整整小一輪的年輕人並無更多特殊的情感,幾次拒絕海子與其獨處的要求。

海子在離開拉薩後,8月19日在薩迦的夜晚寫下了這首著名的《遠方》:

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

遙遠的青稞地

除了青稞一無所有

更遠的地方更加孤獨

但這H大姐之前,卻還有一個令海子更為心碎的姐姐,這位姐姐在海子死後燒毀了贈予她的手稿,去了南方,在二十年後依然沒能忘記海子。

在遇上H大姐之前的7月份,就寫下了這個詩歌名篇: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籠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

悲痛時握不住一滴眼淚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這是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

除了那些路過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這是唯一的,最後的,抒情

這是唯一的,最後的,草原

我把石頭還給石頭

讓勝利的勝利

今夜青稞只屬於她自己

一切都在生長

今夜我只有美麗的戈壁 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

在德令哈空曠荒涼的世界裡,海子的孤獨淹沒了自己,絕望一再侵襲著每一個字句,他成了讓自己成為了絕望的終點。他需要的遠方漂泊的意義,也在這次遠行途中突然結束了。

海子擁有的,只有他的太陽和王座。

7

至1988年底,海子已經基本完成了自己的「太陽七部書」,以他對人類詩歌史的了解,他知道自己對於太陽的史詩追求會是什麼。就像《荷馬史詩》之於荷馬,《浮士德》之於歌德,《神曲》之於但丁。

這是海子的《太陽》,是堅實宏大的詩歌理想,如果說他抒情短詩是夜空中亮眼的星星,《太陽》則是海子浩瀚的銀河。用自己短短几年生命加速燃燒而成的宏大詩歌,讓太多人覺得深不可測。

這七部在西川的整理下,分別為:

《太陽.斷頭篇》

《太陽.土地篇》

《太陽.打扎撒(殘稿)》

《太陽.你是父親的好女兒》

《太陽.弒》

《太陽.詩劇》

《太陽.彌賽亞》

駱一禾曾經這樣解釋過海子的死:有過天才生活的人,大都死於腦子:盧梭過了十二年天才生活,死於大腦浮腫;荷爾德林的天才生活大約是六年,寫了很多頌詩性的作品,最後近於白痴。他們都有一個驟然凸起的黃金時期,前後都平常,最後都出在腦病上。

對於海子來說,便是1983年到1989年的短短六年時間裡,留下了兩百多萬字的作品。

海子已經準備好面對那些天才詩人們面對的精神困境了,從小就懂得打點自己的海子,離去前整理好了在昌平的兩個房間,連書稿、畫冊也被整齊地碼在一個木箱子里。西川在《懷念》一文中記述過海子離開這間房時的景象:他所珍愛的七卷本印度史詩《羅摩衍那》被放在室內最顯眼的一張桌子上,整個房間乾淨得「像一座墳墓」。

在人生的最後三個月里,海子做好了從容赴死的充分準備,這種死亡不是解脫式、不是逃避式、不是衝動式的,而是在內心默默醞釀著,像海子詩中所言:「一切偉大的作品都是在通向天空的道路上消失」。

海子在詩歌旅途和個體認識合一的世界裡已經抵達了彼岸,在我們看來不可思議、難以理解的自殺,在天才詩人的心中只是一種「適時而純潔的死亡」,他們的命運不由自己支配,他們在快速燃燒生命的過程中看到了宇宙的終極。

我在人生的盡頭

抱住一位寶貴的詩人痛哭失聲

卻永遠無法更改自己的命運

在人生的最後三個月里,海子作「七部書」的一些收尾工作,還寫下了三十多首短詩,其中就包括1月份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

願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

願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願你在塵世獲得幸福

我只願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此時已經埋藏著自殺種子的海子,寫出陽光和煦,溫暖如春的詩句更加令人感動。這已經離開「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簡單體悟,來到「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的自我解脫和現世和解。

尤其是給陌生人祝福,給山川河流取名,像一個遠離塵世的人,在隔空望著這個曾經讓他流連忘返的世界。

2月份寫下的《黎明.之二》說「我把天空和大地打掃乾乾淨淨/歸還給一個陌不相識的人」。

3月14日,寫下了海子生命里最後一首詩:《春天,十個海子》。

第一句便是「春天,十個海子全部復活」。他知道,從1989年以後的每個春天,都有人等著海子復活,看著海子兇悍的詩句感受他血液涌動的、屬於太陽的一生。

1989年3月25日清晨海子離開了學校,前往山海關,一直在山海關呆到了3月26日下午,火車轟鳴,海子挑選在火車頭剛經過轉彎處車速較慢時,鑽進了車底。

駱一禾在親臨現場時 ,說「海子死得很有尊嚴」。

現場發現海子帶著的四本書:《新舊約全書》《瓦爾登湖》《孤筏重洋》《康拉德小說選》,並留下一封遺書。

我叫查海生,我是中國政法大學哲學教研室的教師,我自殺和任何人沒有關係,我以前的遺書全不算數,我的詩稿仍請交給《十月》的駱一禾。

海子 89.3.26

海子在1985年曾經請求過一場雨,去清洗他的骨頭。

雨是一生的過錯

雨是悲歡離合

作者:池水

公眾號:一池水


關於海子

三月,他曾經寫下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曾經想過喂馬劈柴週遊世界

遺憾是難捱的長夜和莫大的孤獨

海子的孤獨太濃太烈且無可救贖

他孤獨,孤獨到給每一座山每一條河起名字

孤獨地寫火星點亮十三個州府

他從荒野到繁華,見過人事風塵

大多數人選擇歸於名利場安於溫柔鄉

而他不。

他用最濃烈而最鋒利的文字抗議

他說不做一般的抒情詩人

於是他成就了中國當代詩歌最後的輝煌

這個才子本應一生瀟洒風流似少年

卻把山河湖海偌大人間裝了心胸滿懷

他不被理解,他為世俗所羈絆

所以他最終選擇了死亡

我曾經為他寫下幾千字的長詩

控訴他為何自私不顧老母選擇輕生

而現在,而當我認真地讀過他的詩歌

那不是詩歌,那是他的靈魂,

是用他短暫人生所有的思想鑄成的刀刃

詩歌源於生活而高於生活

當一個詩人為世俗所傷

要麼沒於人海

要麼抗爭至死

所以,海子,走好

三十年,世事茫茫

願你在另一個世界溫柔生活

願你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三月

我為你寫詩

夜裡

我看到你

草原和馬

還有麥子

那片草原被燒過了

可怎麼也燒不幹凈

野馬四散而逃

各自活地安寧

只有麥子

會在那時節變得金黃

金黃是為了誰

現在誰也不知道了

——來自我的公眾號「同質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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