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答案可能會有人罵。

快不快樂,並不是簡單的性格問題,甚至也不完全是遭遇的問題。

十三歲的房思琪對壘五十歲的李國華,重演一千次也只可能是悲劇。

擂臺上真正的失敗者不是房思琪,是房思琪的父母。

如果父母盡職了,就算是房思琪本人,也一樣可以恢復,可以重新快樂。

思琪用麵包塗奶油的口氣對媽媽說:「我們的家教好像什麼都有,就是沒有性教育。」媽媽詫異地看著她,回答:「什麼性教育?性教育是給那些需要性的人。所謂教育不就是這樣嗎?」

思琪一時間明白了,在這個故事中父母將永遠缺席,他們曠課了,卻自以為是還沒開學。

如果受害者的父母是和小說中一樣的人——不只是思琪,還有其他受害女孩父母——那麼不論受害者本人的個性如何,侵害一旦發生,快樂這件事,就註定此生無緣。


在性侵發生之前,房思琪是一個快樂的小女孩。

當然,她有青春期的煩惱,有學業壓力,有點看不慣鄰裏的虛偽,有點小女生的小疼痛小憂傷。

但整體來說,長得又漂亮,成績又好,又有知心的閨蜜,家裡又有錢,年紀又輕,一切充滿著希望,她不快樂嗎?快樂極了。

但我們知道,隨著性侵事件的發生,不要說快樂,思琪的身體、精神健康,都受到嚴重損毀,現實中的作者更是失去了寶貴的生命。

毫無疑問,罪責要由施加傷害的禽獸來承擔。

但既然這道題假設了一個「十分快樂的人」, 也就是說,我們覺察到一種可能,就是即便在侵害發生的情況下,有些受害者仍然有能力走出來,恢復到正常的生活中,甚至重新體驗到快樂。

即便這條路不好走,但房思琪式的毀滅畢竟不是唯一可能的前景。

所以我們想問的是,什麼樣的人可以做到呢?

受到父母的愛和保護的人。

未成年少女遭遇性侵害的題眼,就在「未成年」這三個字上。

未成年意味著弱小,懵懂,易侵害,易控制;

相對地,未成年人享有監護人的保護。

如果監護人保護到位,少女一開始就不會受到侵害。退一步,即便不幸受到了侵害,也會立刻受到制止和懲罰,將傷害控制在最小範圍內。

但是在思琪的故事裡,我們看到侵害一而再,再而三的發生;並且,在侵害人精心設計的思維陷阱裏,思琪越陷越深,無法自救,最終走向了徹底的毀滅。

最驚人的是,在這一切發生的時候,周圍無人察知,直到惡劣的後果最終暴露出來(思琪完全瘋掉,行為失常),好閨蜜劉怡婷才開始瞭解真相。

以小說第一部分的劉怡婷視角觀察,房思琪一直都很正常。培優、升學、受到同齡男孩的愛慕,大家都崇拜的補習老師也是她裙下之臣,思琪驕傲而美麗地生活著。

直到有一天,晴空霹靂,天地變色,所有事情都翻了一個面。

再見面,思琪是從野地裏找回來的瘋女人,智商退化成幼兒園,對著一根香蕉說謝謝。

另一個知曉內情的是鄰居姐姐伊紋。但是伊紋身陷婚姻家暴,不僅泥菩薩過江,覺察真相時也為時晚矣(思琪的精神已經出現問題),能給予的幫助也十分有限,迴天乏力。

發現了嗎,這個故事裡有侵害者,有受害者,有朋友,有鄰居——唯獨父母是缺席的。

最有條件及早發現,最有能力給予保護的父母,不見蹤影。

按書裏的交代,在女兒瘋掉之後,他們把思琪送去了療養院——為了避開熟人,特意選了隔得較遠的臺中療養院,之後搬了家,再無後話。

房媽媽說當然不可能養在家裡,也不可能待在高雄,大樓裏醫生就有幾個。也不能在臺北,資優班上好多父母是醫生。折衷了,送到臺中的療養院。

「當然」不可能養在家裡。

這個時候了,原來還有這麼多理所當然的事。

原來理所當然的事情不包括用親情和耐心去照顧女兒,不包括將女兒的福祉放在世俗臉面之上,不包括省察為何之前聰明可愛的女兒忽然精神失常,不包括反思自己是否有疏漏之處,對女兒保護不周,不包括探究可能的傷害者,並給予報復。

最後時刻是這樣,最初的時刻也一樣。

富有人家是這樣,貧窮的人家也一樣。

既然保護者缺位,侵害者何樂而不為。


其實一開始李國華是不準備對思琪下手的。

他不碰有錢人家的小孩,天知道有錢人要對付他會多麻煩。

是的,房家是有錢人家,住在人稱「高雄帝寶」的豪宅,往來都是有臉面的人。

六樓,七樓,都是好樓層,中產階級的太太小姐裝模作樣地碎嘴時,都拿的出手。

不像郭曉奇,窮家小戶,見識也短淺,稍微擺一擺闊就可以唬住,甚至可以倒過來讓他們道歉, 捅破了天都能拿捏住。

李國華不是看到漂亮女孩神魂顛倒的毛頭小子,他是精明的狩獵者,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

李國華李師母約郭爸爸郭媽媽曉奇在飯店高廣華蓋的餐廳。李國華選的地點,說是人少,其實他知道郭家在做小喫攤,光是飯店的裝潢就可以嚇掉他們一半。李師母特地從高雄北上,和李國華坐在桌的那一端,郭家坐一頭。郭爸爸郭媽媽穿得比參加喜筵還莊重。

郭家的父母也確實沒讓李國華失望。不是因為他們窮到會在這種談判場合還想著慶幸自己沒搶到付賬,省了一筆飲料錢,而是還沒出發的時候,就以自己的見識水平定下慘敗的基調。

郭媽媽哭著說她乖巧的小孩哪裡去了,曉奇說那個女生高三的時候就已經死了。郭媽媽問高三是什麼意思。曉奇只說了三個字:李國華

全家沉默了兩秒鐘,……兩秒鐘後,郭爸爸的聲音如土石流,淹埋了整個家:你以為做這種事你以後還嫁得出去?什麼叫「這種事」?亂倫!那兩個字像石頭一樣擊中曉奇的眉心,曉奇倒在長藤椅上,藤椅癢癢地嘎吱響。媽媽把喉嚨都吼出來,你跑去傷害別人的家庭,我們沒有你這種女兒!爸爸把拳頭都吼出來,他一定是個騙子,騙年輕女生的第一次!……郭爸爸郭媽媽說要把事情告訴李師母。

高三是什麼意思?

高三是未成年的意思,是被騙的意思,是你們嬌嫩無知的女兒急需你們的保護和捍衛的意思。

郭爸郭媽,知道嗎?

好像不知道,不然為什麼在說「亂倫」,在說「這種事」,在討論嫁不嫁得出去?

好像又知道,不然郭爸爸怎麼說得出「騙年輕女生」的話?

再一想,好像還是不知道——告訴「李師母」?

依然尊稱一句「師母」,也就是依舊承認「師父」?

而且要「把事情告訴李師母」,似乎是是一種自己做錯事,請求人家裁奪、原諒的意思。

果然——

郭爸爸郭媽媽不停向師母道歉。

性侵受害家屬興師問罪的劇,被演成小三父母向正房賠禮道歉。

荒腔走板。

想想也是,在金碧輝煌的高級餐廳還沒坐下來,早已氣短了一截,穿著能上喜筵的體面衣服,還深怕在「名師」面前丟臉。

……一抬起頭就看見師母用家裡佛像纔有的水汪汪大慈大悲眼光照著她。曉奇嘔吐了。

這個女孩不足為懼。

大學不再去上:郭曉奇自己沒了心氣,父母也怕她再被學校教授「哄騙」作出丟臉事。從此就在家裡的小喫攤裏幫忙。

走極端又能怎麼樣?無非是自殺。自殺未遂,上網曝光,一樣翻不了天:罵她賤貨小三的佔主流。

郭曉奇的段落,很多人都說是反映了社會對性犯罪受害人的刻薄和不理解。其實,不用等到她後來在網頁發文反而被留言嘲罵回來,當郭爸爸對她吼出第一句話的時候,她和李國華的對抗就已經完敗了——如果這種微小的努力也堪稱「對抗」的話。

什麼社會,家庭不就是社會最基本的單元?

什麼輿論,家人的言論不就是輿論第一槍?

郭家爸媽自己都在說女兒做的事見不得人,自己都沒在支持自己女兒,自己都在主動跟「李師母」道歉,這都是自己的血親家人!

他們待曉奇都不過如此,還妄想在社會上爭取到支持?天方夜譚。

翻過來,如果父母全心愛護自己的女兒,在她還執迷不悟自以為是「真愛」時苦口婆心地教導,在她吐露被誘姦的真情時,把關注放在她性生理和性心理的健康,而不是什麼狗屁的臉面和貞潔,真心以她身心健康為第一要務,必要的話去做婦科檢查,請心理輔導;告訴她她沒有臟,她依然是爸媽的寶貝,只是被壞人欺負了而已;

在她揭發李國華還跟更年輕的女生有染時追究到底,而不是糾結什麼師母不師母的眼淚,營救另一個受害女孩還來不及呢,提什麼道歉——道歉?!這不是搞笑嗎?侵犯我寶貝女兒的罪犯家屬!什麼時候輪到你掉眼淚?你的丈夫在外面搞年輕女孩!搞了我家女兒還搞別的年輕女孩!一對不要臉的死公婆!沒拿棍棒打死算給面子了,還輪到你拿腔作調,約什麼餐廳,喝什麼高級飲料?!

但是他們沒有。

不是做不到,是根本想不到,這不是他們思考問題的方式,這不是他們對性的觀念。

他們的觀念是小心翼翼地給李老師陪笑,給李師母道歉,回家商量給自己女兒休學,女兒自殺未遂下樓來,他們在看電視。

而這不過是事情爆發出來讓讀者看到的、在外面的部分。年深日久,和他們生活在一起的郭曉奇早就清楚,她的父母內心對這些問題是怎麼看,在沒發生前她就知道自己父母會是什麼反應,因為就連她自己也是這麼看的。

這是為什麼被施暴又被拋棄後,郭曉奇會去找網上交友,會主動去隨便找些人來上牀,因為她自己都認為自己是骯髒的,不配的。

她已經「下賤」了,她就應該扮演一個濫交的賤貨。大學也不認真唸了,念不進還是其次,主要是,何必呢?她已經是這種爛女人了,她不是正經清白的女大學生了。

捅給父母之後,事件的演變不過再次印證她內心被灌輸和塑造的理念:父母也罵她,網友也罵她,找人家對峙,自家父母也是道歉的份,低三下四地為飲料的費用計較,她自己不想再念書,家裡父母的主意也一樣是要她休學。

是的,她本來有可能可以恢復快樂的,書中女性角色裏,郭曉奇性格算是堅強的一個。

而且事情發生的時候,年紀畢竟大一些,雖然剛開始也是未成年的臨界點,但後來畢竟上了大學,身體發育比較地成熟,心智承受力也強一點。

如果不是篤信發生了關係——哪怕是被奸騙、強迫發生的關係——自己就骯髒下賤了的觀念,如果她的父母沒有說什麼亂倫、破壞人家家庭的渾話,讓她深感痛苦,更加確信自己下賤噁心,前途無望,她何至於把這件事看得這麼大。

如果她的父母全力支持和愛護她,即便不去報復李國華,就是自己安安靜靜平復心情,恢復身體,就當談了一次糟糕的戀愛或者被狗咬,集中心思放在自己的學習和生活上,很大幾率她是會恢復的。

她還年輕漂亮,她還可以在大學裡找到年貌相當的學長,開始正常的戀愛,婚姻,以後回首往事,就當是一場晦氣,被癩皮狗咬了,翻篇。

但沒有如果。

她的父母不是這樣的觀念,教給她的也不是這樣的觀念,事實上演繹出的,也就真的不是這樣的事實。

——不得不承認李國華是會看人的。

就算是他認為看走了眼的郭曉奇,翻出來的風浪也極其有限。他看準了家庭背景和認知的侷限,年輕姑娘的父母都只有在他面前道歉的份,姑娘自己,就更翻不出他的五指山。

別慌著說如果是你就會怎麼怎麼樣。捫心自問,有多少人對兩性,愛情,道德,親密關係,貞潔的認識,能夠掙脫父母在家庭教育中給定的框架?

如果你完成了掙脫和超越,那時候你是才十八歲嗎?

你自己重建的理念,經過了現實風浪的考驗嗎?

請誠實地思考這個問題。


對於伊紋,李國華也動過心思,雖然年紀已經超過他「幼女」的標準,但是婚禮上見到的時候實在太美:

二十多歲的女人也不是完全不可以。

但是伊紋的孃家和婆家都有錢有勢,意淫一下,又打消這個想法,用伊紋的「大齡」來安慰自己:

反正她安全,錢家是絕對不能惹的。而且幾年她就要三十了?

一念之差。

如果他對思琪也同樣打消念頭,後頭的一切不會發生。

房家本來也在「不能惹」之列,是什麼讓他放棄了忌憚?

是思琪的書架,是他從中窺見的安全法門。

光是她們的書架,就在宣告著想被當大人看待。也許走對了不一定。

什麼法門?一個纖弱、早慧而怕羞的女孩,以及造就她這樣女孩的家庭環境。

唯其纖弱,不用擔心潑婦罵街式直白的撕破臉皮;唯其早慧,他可以施展語言的魔術,以「大人」的方式對待之;唯其怕羞,可以方便地利用羞恥感放心遮掩真相。

不要說她自己不會說出來,她所處的環境都會逼著不讓她說。

讓她在話語裏感到長大,再讓她的靈魂欺騙她的身體。她,一個滿口難字生詞的國中生,把她的制服裙推到腰際,蝴蝶趕到腳踝,告訴她有他在後面推著,她的身體就可以趕上靈魂。

什麼在後面推著?什麼趕上靈魂?

不愧是識字多的人,老男人從後頭上初中女學生的姿勢,都能形容得這麼美妙。

思琪確實聰明,她沒有迷失,當她真的被推到那一步,她知道到底在發生什麼:

思琪馬上想:他們知道什麼叫不被當成人看嗎?他們真的知道被當成狗操的意思嗎?我是說,被當成狗操

但是沒用,她沒有力量掙脫。

當李國華把她的細胳膊細腿攏住施暴時,她沒有力氣推開逃走,當他舌燦蓮花一串串地吐出花言巧語為自己開脫,思琪看穿其虛偽,卻無法在語言的美麗和現實的殘酷之間自圓其說。

她不過是一個有點浪漫有點中二的初中小女生,徒然迷戀文學的美麗,卻還無力處理粗糲的現實。

但是她的爸爸媽媽知道怎麼處理,或者, 應該知道,所以思琪發出求救信號。

思琪用麵包塗奶油的口氣對媽媽說:「我們的家教好像什麼都有,就是沒有性教育。」媽媽詫異地看著她,回答:「什麼性教育?性教育是給那些需要性的人。所謂教育不就是這樣嗎?」

思琪一時間明白了,在這個故事中父母將永遠缺席,他們曠課了,卻自以為是還沒開學。

這是第一次施暴後不久,思琪探問父母的口氣。她已經儘力輕描淡寫,但依然是一個從頭冷到腳的閉門羹。

這樣的回答,讓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從母親這裡得到保護。

這位資產階級的優雅太太,好像很難想到她的女兒不需要性,不代表想以她女兒為發泄對象的禽獸不需要性。

十三歲,你嫌早, 李國華不嫌;性教育你覺得不需要,李國華可以幫你填補需要。

這世上被偷,被搶,被綁架,被殺害的人,難道是因為他們需要被偷,需要被搶,需要被綁架,需要被殺害,才發生的嗎?

但是這種話題,對於住豪宅的斯文太太來說,顯然太不得體。

思琪在家一面整理行李,一面用一種天真的口吻對媽媽說:「聽說學校有個同學跟老師在一起。」「誰?」「不認識。」「這麼小年紀就這麼騷。」思琪不說話了。她一瞬間決定從此一輩子不說話了。

這是思琪考上了高中將要離開高雄前往臺北。

剛剛結束的歡送宴會上,房媽媽竟然放心地將女兒託付給李老師——李老師在臺北有間公寓, 可以隨時北上。順路「關心」自己的得意門生,似乎是很自然的事。

書裏沒有明寫,但在升學之際,搬出和李國華只隔一層樓的家,思琪恐怕不會沒有藉此擺脫掉李國華的意思。

她沒想到自己的母親會糊塗到這個地步,竟公開提供了李國華繼續來找自己的話柄。

以前的「補習」好歹只是一週一次。到了臺北,任何時候李國華都可以上來——用她自己的原話——把她當成狗操。

思琪再一次作出了試探,拋出了同學和老師在一起的話題。

「這麼小年紀就這麼騷。」

又是一句話就噎死所有求助的可能。

是的,這麼小年紀。

你女兒的同學,你剛考上高中的女兒的同齡人, 十五歲,念書如果早,可能才十四歲。

這麼小,乳房可能都還沒發育,「不需要」的性教育也多半根本沒接受過。

為什麼就成了「騷」,為什麼就想不到是被誘騙,為什麼就想不到是被強迫的,為什麼就想不到這種年紀的差距根本就是犯罪。

你知不知道這種庸俗,粗暴,不講任何道理的堵截,阻斷的是自己女兒求生的通道。

思琪從此再沒有向父母發出過求救信號。

她用小女生的脣語和譬喻句暗示劉怡婷,她偶爾會欲語還休地向伊紋姐姐旁敲側擊,但她再也沒有找過自己的母親。

房爸爸更是面目模糊,在家庭對話中從未露過面。

想想,真的是,好像根本沒見過思琪和父親互動的場景,倒是寫過好幾次李國華怎麼和女兒晞晞互動。

最終讓李國華決心走這一步的是房思琪的自尊心。一個如此精緻的小孩是不會說出去的,因為這太了。自尊心往往是一根傷人傷己的針,但是在這裡,自尊心會縫起她的嘴。李國華現在只缺少一個縝密的計劃。房爸爸房媽媽聽說老出差。也許最困難的是那個劉怡婷。把連體嬰切開的時候,重要的臟器只有一副,不知道該派給誰。現在只希望她自珍自重到連劉怡婷也不告訴。

男人打算誘姦一名少女,他不擔心少女的父親,更不擔心母親,擔心的,是同齡的閨蜜。

辛苦賺錢帶著老婆孩子住進高級豪宅,得以跟滿腦子想破少女處女的名師做鄰居,盤算計劃時,自己一點也不被記入女兒被誘姦的障礙裏。父母做到這個地步,也真夠諷刺的了。

房媽媽對女兒關於性教育的見解,關於騷的定義,李國華聽不到,但可以從思琪的神情舉止裏推測出來。

這樣的家境下的小孩,處處乖巧可愛的舉止,又喜歡看這樣的書,他知道這孩子內心在想些什麼;她那標準貴太太的母親腦子裡有幾斤貨,她們定義裏的自尊心,臟,乾淨,精緻,自重,自愛,是什麼意思,他全知道。

說過了,李國華是會看人的,看一眼思琪的書架,看一眼思琪為人處事的臉紅害羞,看一眼故作雍容的房母的言談,他已心頭雪亮, 算盤畢畢剝剝地打得很清楚。

他知道房媽媽是個不足為懼的草包,其實什麼都不需要,只要一個戰術級別的小家規:不讓未成年女兒和任何男人單獨呆在一個房間裏,並叮囑自己女兒小心不陷入和男性獨處一室的情況,他就基本無法下手。

這位房太太養了這麼漂亮的一個女兒,連這麼點基本防護都沒有,送貨上門讓女兒和老師上一對一補習,後頭甚至主動打招呼讓自己這麼個沒血緣關係的男性去照顧孤身在外上學的房思琪。

好打發的蠢婦。


不出所料,思琪以為自己是髒了,不出所料,房媽媽自始自終無知無覺。

縱然思琪以自由意志來思索,未必認同這種「臟」,但她知道自己的父母,自己父母所在的社交圈,她所在的學校老師,同學朋友,會認定她髒了,下賤了,她不會是受害者,而會是騷女人,賤小三。多麼方便。

從內部,李國華給她佈下了語言的迷陣,讓她在愛情和誘姦的文字遊戲裏繞不出頭緒;從外部,李國華靠家庭和社會的無知偏見坐享其成。裏裏外外圍城鐵桶一般,房思琪無路可逃。

她不能說,她什麼都不能說。

當她從自己母親嘴裡聽到「騷」,聽到不需要性教育,聽到無數生活細處流露出的觀念和態度,她不止是不能說,她也是不想說了。

房媽媽半嗔半笑說思琪從不打電話回家。

因為在思琪的心裡,她已經沒有家。

沒有錯不是嗎。在這場改變人生的危機裏,當她試圖求救,母親腐朽而充滿偏見的回應封死她的去路;當她試圖逃離,麻木不仁的母親竟主動拜託誘姦者繼續「照顧」她,賦予其堂而皇之前來邀約的身份;當她走向最終的崩潰和瘋狂,她「當然不能養在家裡」,被送去了精心選擇後、最不傷臉面的一家療養院。

這跟沒有家有什麼兩樣呢?

請哪一位天性快樂無比的朋友告訴我,如何在你十二三歲被年過半百的老男人姦汙、並且由於長期家庭和社會氛圍薰陶讓你深信這是骯髒下賤之事、而且確信自己的父母親人也會這樣看待你,未來只能繼續不斷地回到這個老男人身邊接受姦汙,並且承受更多誤解的情況下,繼續保持快樂?

請不要假裝天外飛仙,憑空超脫於父母親朋對你的影響,憑空建構一套完全獨立的兩性觀念和親密關係認知系統,並且憑空生出極強的精神力量,即便所有人都在辱罵和質疑你,能兀自堅持自己的看法不動搖,絲毫不受迷惑困擾和傷害。

快樂不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請將自己置身於那樣一個環境,想一想,在沒有靠譜的父母的幫助下,房思琪到底有什麼出路?


這個答案可能被罵,因為受害女生的父母,本身也是承受痛苦的苦主,把矛頭指向他們,似乎有點譴責受害者的意思。

但至少在《房思琪的初戀樂園》這本書裏,房家父母責無旁貸。

在一個理想的世界裡,李國華不存在,跟他一樣猥褻的英文老師,物理老師,做幫兇的班主任,都不存在,女孩們安全快樂地成長。

但現實畢竟不是理想世界,邪惡實實在在地存在著,我們的希望寄託於正邪對立,正方至少有一戰之力。

如果說李國華代表黑暗魔王,那麼站在他對面的正義騎士,不是房思琪們,而應該是父母們。

可是父母缺位了,完完全全地缺位,甚至反過頭幫助了李國華,房思琪們直接暴露在李國華面前,她們不是對手。

當她們潰敗,當她們被吞噬,請不要苛責她們太脆弱,太敏感,太無用,要知道她們本來就不該被放在對抗的地位上,那是她們父母的工作。

可是父母不但沒有承擔這份工作,反而成為了壓迫女孩們的外部惡劣環境的一部分。

郭曉奇夠堅毅,但家境不夠威懾力,又被腐朽的觀念左右,無法突圍;家境足夠優越的房思琪,神經過於纖細,錯誤的、被豢養出的羞恥心太重,同樣無法突破困局;家境優越,人也更成熟的伊紋, 託賴婆家的權勢沒有被盯上,代價是,婆家提供的丈夫是家暴男,懷孕了都生生被打到流產。

所以是怎麼?寄希望於生得夠醜,像劉怡婷一樣,享受醜女的「安全福利」?

不,一對最平凡的、真正愛自己孩子、有勇氣保護自己孩子的父母,足矣。

不是因為成績好拿獎狀才愛,不是因為聽話乖巧才愛,不是因為得到老師表揚才愛,就是愛這個孩子本身,發自內心把她/他當寶貝,而且讓孩子清楚地知道這一點。

讓孩子知道自己是值得被愛的,僅僅是做自己就是值得被愛的,自己就是一個可愛的人,這一點毋庸置疑。

任何人都不可以隨便傷害自己,侮辱自己,侵犯自己,如果有這樣的人,無論是誰,一定是壞人,一定要告訴爸爸媽媽,爸爸媽媽一定會幫自己。

性教育該做就做,跟任何科學知識一樣,準確,清晰,大大方方地介紹就是了。告訴孩子在成年以後,能夠負責任,做好防範措施的情況下,可以發生自願的性關係。在那之前最好不要,因為身體還沒發育成熟。

而且成年之後也要謹慎,不要被人欺騙利用,也不要去欺騙利用別人。自己願意做的時候纔去做,任何時候都保留拒絕的權利。

任何事情,包括性方面的事情,有疑惑和擔憂,都可以找爸爸媽媽,爸爸媽媽一定會幫助你。

享受到這樣的父母之愛的孩子,才會懂得愛自己,才會擁有經得起考驗的快樂心情。

房思琪沒有,郭曉奇沒有,餅乾也沒有。

好巧,是李國華太會選,還是這樣的孩子太多?

餅乾是被侵害的第一個女生。男朋友知道了立刻分手,因為她髒了。餅乾只好回到李國華身邊,因為男朋友走了,她沒有人喜歡了,只有李國華還喜歡她了。強姦犯成了她的救命稻草——她沒有想到她還可以自己喜歡自己,自己愛自己,更沒有想到可以求助父母;

郭曉奇,說過了,親生父母聲嘶力竭地罵她亂倫,嫁不出,做不要臉的事,趕她出門;

房思琪被按在補習桌上起起伏伏時,眼睛盯著天花板,隔那一層樓板就是自己家,媽媽正在家裡。房思琪覺得自己看見媽媽在煲電話粥,粥裏的料滿滿的都是她的獎狀。

少女被侵害的當時當刻想到媽媽,想到的竟不是媽媽的微笑和擁抱帶來的安慰,更不是媽媽來搭救自己,而是在跟人吹噓自己的成績和獎狀——思琪覺得媽媽愛的是獎狀資優生思琪,不是被性侵的思琪。

換言之,她本人是不值得愛的,只有乾淨的優秀的自己才會被愛,所以那根縫上她嘴巴的針線是那麼牢固。看後來的情節,這針線也未必沒有道理。

這就是父母不靠譜最本質的危害:當孩子不相信父母無條件愛著自己,他們自己就無法無條件地愛自己,於是當侵害發生,他們缺少自我保護和排斥傷害的動機和力量,甚至會以沉默助長自己身上的傷害,不能引入外部幫助,直至積重難返。

這帶來的直接後果是侵害行為不斷重複和升級,疊加更多的傷害;更嚴重的長期後果是,帶來認知扭曲和心態失衡,令受害者再難以用正常的觀念去理解愛,認識自我,定位自己的價值,把握自己和世界的關係,尤其是面對巧言令色的高手李國華。嘗試自殺已經是基本配置,略堅強點的郭曉奇,自暴自棄加渾渾噩噩消沉度日,敏感多思如房思琪,精神崩潰,智識退回幼兒園。

這話很老套,但是剋制這樣的精神控制,只有愛,貨真價實的,無條件的父母之愛,催生出的貨真價實的,經得起考驗的自愛。

「我是值得被愛的,健康的愛帶來的是快樂和成長」的堅強信念,引出同樣堅強如鐵的認知:讓我覺得不舒服的,傷害我的不是愛,我有權拒絕和反擊,不管他說什麼,只要我不願意卻強加於我,就不是愛,也不能偽裝成愛,我可以堅決地抵抗。如果我抵抗不了,我可以找幫手幫我抵抗。

有這樣的精神,抵抗成功與否已經是次要的,因為即便失敗也一樣可以恢復。

但是思琪沒有,她缺少「傷害我的就是壞的,我可以光明正大與之對抗」的堅強信念,當她無法抵抗,她只能轉而妥協,試圖探索這也許不是傷害,而是愛情的可能性。她一度幾乎成功說服了自己「愛」上了李國華,而這一切之所以有發生的可能,就是因為她不真正愛自己,更不相信自己的父母無條件愛自己,幫助自己。

每一個快樂的人,都是從孩子成長過來,而每一個孩子最大的恐怖,就是被父母拋棄。

在這種恐怖裏成長的孩子,也許會出落得很堅強,很智慧,很精明,但絕不會快樂。

能夠看到這裡的朋友,如果你為人父母,請不要將自己的孩子陷入這樣的恐怖。


會。

知乎有道題: 被強姦後只覺得被打了一頓,正常嗎?

描述:因為心大而被閨蜜罵不自重。大概意思是,就只覺得像被打了一頓,雖然不愉快,但也沒啥別的感覺。

下面各種回復裏也有不少罵題主的。

其中一波人罵的核心是完全不理解,也想像不了世上真有這類人存在。為什麼會存在?如果這種情況是真的,那自己的某種堅持就被動搖了?這等於直接在說,有人承受的住,而我承受不住。我是弱小無力的,她是強大無傷的—— 這件事無法接受!她一定在撒謊,或者她道德感低,不夠知廉恥,她有問題。

無論題主下來怎麼解釋,那些人好像都不明白她的重點是,她真的沒覺得有什麼。

人與人是不同的,世上什麼人都有。

本題題主問快樂的人經歷同樣的事,會不會依舊快樂?

我可以準確告知,會。

有本叫《好兵帥克》的捷克經典(雖然這是本諷刺小說),描述一戰。

主角是個樂觀詼諧的人,他遇到世上最可怕的戰爭,他參戰了!儘管如此,痛苦與荒繆,失敗與羞辱,死亡與危險之上,帥克眼裡也多是幽默與段子。

並非沒有悲傷與憤怒。

但快樂的人無論哪種境地,都能最大限度令自己保持輕鬆愉悅。苦中作樂也好,苟且偷生也罷,他們準確明白生的意義。

世上已諸多不堪,又何必將傷痛看得太重為難自己。

—— 別人已經夠為難我了,我又為什麼還要為難我?

——不如把傷痛的價值觀向下層層遞減,而不是向上至高堆加,遞減到塵土灰泥,變小過了。

20.5.4

評論區總是雖遲但到。

你們的邏輯認知全有問題,「能好起來」的思路被冷箭圍的,「作繭自縛」的思路自己抱地死緊。

似乎很愛用「站腰不疼」來完型自洽是被害者可憐人的身份。人沒有義務應該必須,共情你,同理你。越以為理所應當,世事越不能如願。

接著就繼續死掐在邏輯循環裏,尖銳地嫉恨,不停嫉恨,瘋了般嫉恨,墳頭長草三米高也要將陰戾散給幸運兒,不哭者,不施同位者。恨人不能與你有共痛,怨啊,指甲都死掐進掌肉裏,七竅生黑,鑽心刺魂,腦袋都恨裂了。

恨加害者,更恨幸運兒。除非不承認幸運兒的存在,否定他們,一定是經歷沒你慘。

恨魍魎之惡,自己也變成魑魅之鬼。

別妒恨比你們幸運和快樂的人,一妒阿鼻煉獄固自封,作鬼的全會去一個地方。


快樂、積極的性格對治癒是有幫助。但在失眠的夜晚,那些記憶會像打開閘似地把快樂淹沒。依舊會陷入無盡的痛苦中。讓人無法喘息。在日升的時候,還是微笑如常。

這個問題這樣問會比較合適:如何治癒像房思琪這樣的女孩子?因為不會有人永遠處在快樂的情緒中,喜則傷心。

人生而就有自我療愈能力,只是這種能力強弱區分而已。自我療愈能力強的人,抗逆境能力就越強;反之就很弱,或許會弱到無法走出創傷,人生一蹶不振。娛樂圈有這樣的極端,活生生的案例,一個是劉嘉玲,一個是藍潔瑛。你越過去了,就會看到高山大河;你越不過去,就哀哀怨怨終其一生。

與其說她在美化童年經歷,不如說她是在自我治癒,文字是她自我治癒的一種方式。只是這種方式讓她沉入山底,再也沒有走出來。寫書的時候,她已經成年,她的認知與小時候已經不一樣了。在寫房思琪的時候,她需要不斷體驗房思琪的人生,情感上經歷了再次傷害。她的思想亂了,可能在創作的時候,她分辨不清什麼是現實什麼是虛幻,也無法判斷她活在那個世界中。

李國華灌輸給她的思想與這個世界的認識違背,也影響到了她現在的生活。張愛玲說過:到女人心裡的路通過陰道。她全身心地愛過這個人,那怕她在成年人知道這個人是一個畜生。

心理學上總結過10種常見的童年逆境體驗,性侵害只是其中的一種,這種創傷是可以治癒的。我們無法阻止這些畜生會做什麼,可我們可以通過學習來治癒這些創傷。

放一句盛大迪常常對我說的一句話:你要往前看,未來的事情纔有可能被改變。


什麼是快樂呢?快樂一是源於生命力本身,即榮格八維中的se,二是源於愛好/理想/信念,即榮格八維中的fi,最快樂的人格,是esfp和entj,兩者都是有se有fi的人格。

林奕含無法接受現實,不是因為她天生不快樂,相反我認為她天性是快樂的。快樂的人往往更在乎自身感受,更容易認為自己的身心都是如橙汁/玫瑰百合/北極星般美好的,也更容易把世界想的過分美好(林奕含認為文學和有才華的人應然是美好的)。自己都覺得醜惡的東西被毀滅叫黑色幽默,被自己賦予了美好與快樂的東西被毀滅纔是人間悲劇。(「我是餿掉的橙子汁和濃湯,我是爬滿蟲卵的玫瑰和百合,我是一個燈火流麗的都市裡明明存在,卻沒有人看得到也沒有人需要的北極星。)

對於內心有愛有理想所以快樂的人來說,快樂很大程度上是源於自己偏愛的事物,比如身邊的人,比如文學,比如才華橫溢的人。對於這種人來說,被熟人/自己欣賞的人傷害,和被陌生人/自己看不起的人傷害,痛苦程度是不同的,前者更能破壞她內心對於美好事物的體驗。林奕含的快樂源於文學,文學讓人不快樂了,還能怎麼快樂下去呢?

抗挫折能力最強的人,往往不是天生快樂的人,而是把自身感受和自身處境剝離開,以第三人視角審視一切的人。人類可以關閉對痛苦的感受能力,代價是感受快樂的能力也被極大削弱。對於無法隨手復仇的普通人來說,獲取快樂和感受痛苦的能力是一體兩面,不可能只單方面對快樂感受能力強。


使她不快樂的不是單純生理上的有限次的強姦,也不只是那個僅僅教過她一段有限時間的老師而已。

如果遭遇不變,社會文化環境也不改,父母毫無關愛與保護的做法也不改,她從小受環境影響形成的觀念也不改,這樣不可能掙脫、也沒有盡頭的「精神凌遲」之下還能快樂,那就只是傻,或者是受虐狂。

假設能遠離那個環境,進入一個足夠開明的環境,這之後能不能快樂起來,是另一回事。但也不是簡簡單單的「一個非常快樂的人」,就能衝破那麼大阻力變快樂的。(彷彿「不快樂」是一種她自己生來有問題的天性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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