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上都沒有錢,要養小孩,怎麼辦?」「不是我不願意找,但帶小孩的媽媽,真的很難找工作...」當疫情來襲造成失業,社工看見的是貧困家庭瞬間潰散,租屋處被斷水斷電,有失業的爸爸辱罵全職主婦媽媽「都是妳害的」,甚至有媽媽被痛揍、孩子說「媽媽,我好怕妳會死掉」,兩位媽媽的心聲,也道出被疫情摧毀的人生...(資料照,謝孟穎攝)

「我身上都沒有錢,要養小孩,怎麼辦?」「不是我不願意找,但帶小孩的媽媽,真的很難找工作...」當疫情來襲造成失業,社工看見的是貧困家庭瞬間潰散,租屋處被斷水斷電,有失業的爸爸辱罵全職主婦媽媽「都是妳害的」,甚至有媽媽被痛揍、孩子說「媽媽,我好怕妳會死掉」,兩位媽媽的心聲,也道出被疫情摧毀的人生...(資料照,謝孟穎攝)

「我都在問他們:你還剩多少錢?他口袋掏掏出來,幾個銅板,就這些──我說靠,不知道怎麼辦,真的不知道要怎麼辦,以前他可能還可以去借錢,現在大家變成都沒錢借你了……」

新冠肺炎(武漢肺炎)在2020年襲來,臺灣齊心抗疫避免大規模傳染、成為全球最後「淨土」之一,然而在號稱臺北最窮萬華區的「臺灣社區實踐協會」社工沈曜逸,看見的是一個個躲不過疫情的最貧困家庭──沒人敢上街、工程停擺、工作機會沒了,租屋處斷水斷電,當人人身上只剩幾個銅板,就連5元佛心價的口罩都成奢侈品、要靠社工提供,甚至也有全職媽媽碰上家暴,被失業在家煩悶、借錢借到無法再借的爸爸痛揍,年幼孩子說:「媽媽,我好怕妳會死掉。」

「現在整個經濟都下滑,到底怎麼找到就業的出路,我覺得他們還滿沒有希望的感覺……」這些家庭往往靠著每月1­–2萬元總收入苦撐、手邊毫無積蓄,生活賭不起半分風險、一拉就倒。如今疫情雖然緩解、民眾也有機會申請1–3萬元紓困,這錢恐怕也撐不了多久、只是拿去還房租欠債,而沈曜逸身為社工,更想問的就是──該怎麼做,才能真正幫到他們?

被隱形的疫情犧牲者「全職媽媽」:我身上都沒有錢,要養小孩,怎麼辦?

服務超過10年的「臺灣社區實踐協會」,其所在地萬華區新安裏遍佈坪數極小的整建住宅、4坪擠進一家人也並非個案。租金低廉的小房成為貧窮者的棲身之所,一個家庭即便月賺1萬出頭也還算活得下去──然而,當肺炎疫情爆發,以「防疫奇蹟」受世界稱羨的臺灣也避不掉人們恐慌驚惶、不敢上街帶來的經濟蕭條,貧窮人原先在懸崖邊緊緊拉著的、細如絲的活命線,也開始鬆動了。

20200524-民進黨黨員24日前往黨公職選舉投票,戴上口罩依序排隊。(盧逸峯攝)
當肺炎疫情爆發,以「防疫奇蹟」受世界稱羨的臺灣也避不掉人們恐慌驚惶、不敢上街帶來的經濟蕭條,貧窮人原先在懸崖邊緊緊拉著的、細如絲的活命線,也開始鬆動了。示意圖,與新聞個案無關。(盧逸峯攝)

協會平常提供服務包括陪伴家長忙於工作無法照顧的孩子、協助申請社福補助、沒工作的也可以幫忙找,而社工李柏祥說,農曆年後臺灣疫情甫爆發時,夥伴比較擔心的都是「會不會傳染」,會一起討論平常讓孩子放學可以待的據點要不要開、如何做好防疫,沒想到,居民生計問題很快就來了。

「很多人其實本來就很難找到工作,但我們發現隨著疫情嚴重程度增加,這些事情不斷在發生──疫情沒有好、大家沒生意、打零工的機會變少,或他們本來預計可以去哪裡工作、卻一直延期,工作等於就沒有了……」李柏祥說,本來有兩位媽媽分別要去做老人中心的送餐、照服員工作,這是協會替她們介紹的,沒想到1月份老人中心關閉、用不到這人力,工作機會就飛了。

即便有在工作的也深受影響,例如一位在街頭賣防蚊液、辣椒油的阿姨,當街頭幾乎沒有行人,她一天能賣出一瓶就偷笑了,協會輔導越南單親媽媽「小星星」創業的越式小食堂「越窩越好」也大受影響、業績直接掉2成──社工沈曜逸說還好協會應變得快、趕緊推出外帶服務、業績在3月慢慢回來了,但從3月開始,又越來越多急需就業的居民來求助,社工瞬間多了不少工作量。

「失業」是個顯而易見的人生轉折,然而在社工看來受衝擊最大的,卻是原先沒有正職工作的媽媽們。沈曜逸說,這些媽媽多半仰賴前夫或丈夫給的生活費來養小孩,當開計程車、做工程的男人被疫情強迫放假,女性就不得不出來找工作。

20191007-貧窮、萬華、住宅(謝孟穎攝)
「我身上都沒有錢,要養小孩,怎麼辦?」沈曜逸在疫情期間總是聽到這句話,媽媽們原先靠丈夫或前夫給的1萬元可以勉強度日、現在卻連1萬都沒有。(謝孟穎攝)

疫情期間的就業機會已經銳減,長期無業的媽媽要找工作談何容易?即便勞動部有推出「安心即時上工計畫」,但這是半年內有勞保、能證明工作受疫情影響的民眾纔可以申請,全職媽媽不會被承認「受疫情影響」。當紓困方案出來,長期無業的單親媽媽也難以舉證自己所受影響、在區公所直接被駁回。

「我身上都沒有錢,要養小孩,怎麼辦?」沈曜逸在疫情期間總是聽到這句話,媽媽們原先靠丈夫或前夫給的1萬元可以勉強度日、現在卻連1萬都沒有。有的媽媽深信社區感染已爆發的謠言,焦慮不已、安眠藥越喫越多、甚至不準孩子去學校上課;也有媽媽害怕學校停課孩子沒人顧、失業後不敢找工作──照顧孩子明明是份工作,這些媽媽,卻被社會貼上「無工作意願」之標籤。

去菜市場也找不到工作 她遭失業丈夫辱:都是妳害的,只會喫只會睡

「錢這種東西吼,一般人才不會嫌他太多啦!」5月下旬一個夜晚,新安裏媽媽希希(化名)帶著讀小學的女兒一起造訪協會據點,一邊拎著雞腿便當、一邊爽朗笑著與社工話家常。

儘管希希看來開朗,疫情期間她已經歷數次身上只剩幾個零錢的困境,她最想暈過去的一天,大概是某天用身上僅存的錢買晚餐、女兒竟哭說不喫──幸好這天的雞腿便當女兒很賞臉喫個不停,剩下的一片凌亂,就成了希希的晚餐。

「我們家以前都是靠她爸爸在生活,爸爸沒有薪水以後,我才發現原來家裡沒有錢……」希希說,老公本來在做工,雖然每月收支打平、一家人一天餐費就花掉1000、相當喫緊,但她之前都沒有擔心過錢。

即便是1月老公合約到期不續聘,希希也沒太煩惱,想說他找工作很快──沒想到,下一份工作因為疫情影響延期到6月才上工,希希發現事情嚴重了。

過去的希希什麼都做過,外商基層、代課老師、賣菜賣水果賣早餐,孩子出生以後無法做正職,她仍不斷打零工補貼家用,「我做什麼都好,只要有錢賺我都OK。」但當疫情爆發,希希發現很多工作機會消失了,去菜市場問問今天有沒有工作,老闆也只能看看她:「都沒人客,來幹嘛?沒有客人來啊!」

一家人最初靠爸爸的失業補助硬撐,之後就開始借錢,房租、生活費、水電都要借,後來也沒人可以借了,房租已拖欠數月,房東說要叫警察趕人。大姐打電話問她缺什麼,從不向家人求助的她只能說:「我什麼都不缺,最缺錢。」靠這樣換來救急的5000元,再多活一個禮拜。

20191007-貧窮、萬華、住宅(謝孟穎攝)
面對疫情風暴,希希只好開始借錢,房租、生活費、水電都要借,後來也沒人可以借了,房租已拖欠數月,房東說要叫警察趕人。大姐打電話問她缺什麼,從不向家人求助的她只能說:「我什麼都不缺,最缺錢。」(資料照,謝孟穎攝)

日本文豪太宰治曾於小說《人間失格》如此詮釋「財盡緣盡」,說這並不是男人沒錢就會被女人拋棄的意思,是男人若沒有錢,就自然會意志消沉、偏激、自暴自棄──這樣的事情,也在希希家發生了。

「以前都我一個人賺錢養你們」、「都是妳害的,多一張嘴、只會喫只會睡」、「沒用,小孩妳也顧不好,家裡妳也弄不好!」老公一句句丟過來,希希心裡實在困惑,平常疼女兒、愛老婆的那男人,怎麼變成這樣?

不幸中的萬幸,或許是後來希希終於在鄰居引路下找到社工沈曜逸,找到打零工就業機會偶爾賺點錢、撐過一關又一關、之後又被介紹了適合全職媽媽的新工作,也在社工們的協助下成功申請到紓困補助。

雖然申請紓困過程,希希請上一份工作、水果攤老闆簽好的「疫情影響工作證明」一度遭區公所基層打槍、公務員說「沒有老闆蓋公司章,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隨便找個人簽」,希希內心翻白眼「小攤販怎麼會有『公司章』」,接著又因為切結書簽上日期莫名挨罵、要她重送一次,一路受不少氣、漫長等了14天,被通知可以領到2萬5千元那天,她還是鬆了口氣。

「錢下來第一件事情,是要還錢、把之前借的都還一還。房租喔?老公說管他的,慢來,那房子太爛了,會漏水啊……」希希笑著,清光女兒喫剩的飯粒。

月薪14K苦撐兩個孩子卻因疫情失業:不是我不願意找,但帶小孩的媽媽很難找工作

另個5月下旬的早上10點,是社區的媽媽小望(化名)造訪協會。問起她喫早餐沒,她笑笑說還沒,她習慣喫「早午餐」──不是網美喫的brunch、是一餐當兩餐喫的那種,為了省錢。

小望與希希不同的是住在婆家、不必負擔房租,看似處境較為「安全」,實情卻是小望一家四代同堂,老公從未出錢養家、時常伸手跟小望還有自己媽媽要錢,小望必須一邊工作、一邊養老公跟兩個孩子,一邊還必須照顧失智的婆家阿嬤,阿嬤與老公時常忘記關火、空燒、整屋煙霧瀰漫。

「我壓力,真的很大。」小望自稱不善表達,這句簡簡單單的心聲,卻已道盡一切。兩個孩子皆有發展遲緩與心智狀況,其中一個孩子有過敏問題、西醫看了沒效只能自費中醫、一次拿藥4–5000,小望的工作時間必須配合資源班、早療課、孩子突發問題彈性請假,只能選擇月薪僅1萬4千元的行政助理工作撐起整個家。

20191007-貧窮、萬華、住宅(謝孟穎攝)
「我壓力,真的很大。」小望自稱不善表達,這句簡簡單單的心聲,卻已道盡一切。(資料照,謝孟穎攝)

小望曾經申請中低收入戶,卻因婆家名下有財產而被取消,區公所基層苦勸:「妳要先離婚,纔有辦法申請。」小望不是不想離婚,但先生不願意、要上法院也是一筆錢,租屋也只能選擇早療資源足夠的北部,房租貴,房東還不見得想租給單親媽媽。

這樣的生活看似已糟到極點,沒想到還有更糟的──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來襲。小望上一份工作原在2月底結束,沒想到2月初政府公告延後開學,小望不得不請假到離職。本來該開始找新工作,但小望又得知學校若有學生確診將全校停課的決策,她很怕:「我擔心因為孩子中間又請假,就算找到工作,不敢跟老闆請假……」

小望知道「防疫照顧假」這政策,但身為最弱勢的勞工,她不敢請這假。後來勞動部釋出「安心即時上工計畫」,小望符合條件去面試,但因為脊椎舊傷、工作時間必須能配合孩子緊急狀況、沒辦法上整天班,她很擔心帶著孩子能否勝任,等待媒合單位通知時仍不斷尋找其他工作機會,長達1­–2個月無收入。

「這中間我一直都很努力在找,不是我不願意找,但帶小孩的媽媽很難找工作,我沒有後援。」小望說。她也嘗試申請有勞保者的紓困方案,沒想到當她說自己上份工作是因為疫情延後開學政策而請假、應該算被疫情影響,區公所人員竟兇她:「這不算,妳沒辦法!回去了!」

社工在一旁沈曜逸聽了這段,忍不住提醒,其實只要填「受疫情影響,2月份以來都找不到工作」就好,而小望苦笑:「我太誠實,是不是不好?」所以整體來說,這期間政府有幫到妳嗎?小望又苦笑:「真的,沒有幫助到。」

無法離婚卻形同單親的處境,小望孤立無援、政府幫不到,最終靠社工沈曜逸介紹、媒合到一間社區的小商店。老闆聽到小望的處境非常樂意幫忙,已上工的小望卻可能已對世界充滿恐懼,她很擔心:「1個月的試用期,我可以嗎?」

拿到6000元急難救助、卻也只夠撐兩周喫飯錢 社工道出比「紓困」更重要的事

提到申請紓困這事,沈曜逸說這其實不歸正規社工管,協會為了協助個案才自行研究規則。只是,手上握有「攻略」的沈曜逸其實很猶豫──有些居民收入跟以往一樣少,雖然大概就是1–2萬,他們生活並沒有因為疫情特別受到衝擊,卻符合紓困資格,這筆錢,該幫他爭取嗎?

20200507-民眾在新北市三重區公所排隊申請紓困金的情形。(林瑞慶攝)
這是有限的資源,沈曜逸在社工的角色非常掙扎:「紓困變成有需要的人拿不到,是『知道怎麼拿的人』纔拿得到。」(資料照,林瑞慶攝)

如果這是每個人都可以領的基本工資,沈曜逸當然樂意叫大家趕快去領,問題這是有限的資源,他在社工的角色非常掙扎:「紓困變成有需要的人拿不到,是『知道怎麼拿的人』纔拿得到。」光是「知道」有紓困方案就很難,有單親媽媽是靠裏長夫人提醒才知自己符合資格,更多生活陷入絕境的家庭是手機沒網路、不會上網、家裡電視早停了、也不擅與人往來,是要怎麼「知道」?

就算可以申請到紓困,更讓沈曜逸困惑的是,有些人可能一個月連1萬都賺不到,如果突然拿到1–3萬元的補助,這筆錢,對他們來說到底是什麼意義?

「這1萬就像天外飛來一筆,像我們有個個案之前拿到6000元急難救助金,兩周以後就過來沒錢了,我想說靠,怎麼可能?算算喫飯錢好像也對,但想想,好像也哪裡怪怪的……」甚至這筆紓困金大多也是要拿來還債的,例如前述單親媽媽希希,拿到的2萬5都拿去還錢了。

「所以,我會覺得需要更好的社會福利制度、就業輔導制度、更好更完整,才能真正協助到這些人……其實我們就是制度沒做好,才會造成這些矛盾,是這些人一直沒被照顧到,他才會想拿紓困來解決現況。」沈曜逸說。

「這些沒有被包進去的人,要怎麼被看見?他們本來就沒有在這些社福制度裡面、補助資格也沒有辦法符合,是要擴增標準,還是有什麼額外的計畫?」李柏祥這麼問,而在沈曜逸看來最重要的,還是發展出社區自身互助的力量,成為疫情過後慢慢重建、復甦的力量。

20191007-貧窮、萬華、住宅(謝孟穎攝)
在社工沈曜逸看來最重要的,還是發展出社區自身互助的力量,成為疫情過後慢慢重建、復甦的力量。(謝孟穎攝)

萬華不是隻有貧窮,沈曜逸等社工盡力串起資源。協會主力的「萬華大水溝二手屋」雖然辦一次僱用的人不多、6–7個,但這一點錢足以讓一個家庭多撐幾天,其中一個經協會媒合清潔隊工作、必須受訓一個月的居民,也透過大水溝市集的薪資撐過這期間的經濟壓力、之後穩下來;協會也串起萬華婦女中心、在地商店,有居民需要工作就可以連結上,甚至當「越窩越好」餐廳生意受影響時,也是之前串連的萬華在地旅館「禾順商旅」出手相挺,天天訂40個便當。

「以後是不是要多輔導這種社區的產業出來,當突發事件又來,這些人可能生活會比較沒那麼慘?」沈曜逸這問題,顯然接下來的臺灣不得不思考的了──17年前的SARS讓臺灣備戰演練至今、在新冠肺炎期間防疫成效轟動全球,打過這一仗以後,因應突發災難衝擊生存的社會安全網,是否也該開始遲來的備戰演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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