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圖：七賢過關圖（明人摹）局部 故宮博物院藏

　　“鄭公樗散鬢成絲，酒後常稱老畫師”

　　——在介紹中國美術史的盛唐部分時，我們常能聽見一些滿臉嚴肅的白鬍子老頭們搖頭晃腦地引用杜甫這句詩。

　　杜甫詩中的鄭公是誰？這位愛喝酒的老畫師到底畫得怎麼樣？他與杜甫在成都認識的那位曹霸、或者曹霸的弟子韓幹等人相比，到底誰更厲害？

　　壹 遙憐小兒女 未解憶長安

　　天寶十四載，漁陽鼙鼓動地來。

　　發生在公元755年年末的這場安史之亂，像一把鋒利的剪刀，將大唐帝國的歷史割成兩截。

　　我們的詩人杜甫，此時43歲。

　　他體會了利剪劃過陣痛，用詩作記錄了唐帝國那段從輝煌中跌入塵埃的歷史，給這段歷史以豐富、厚重而細膩的質感。人們因此爲他打上了現實主義的標籤，奠定了他成爲一位後無來者的偉大詩聖的地位。

　　隨着老杜的視線，我們不僅可以體會包括他自己和家人、朋友們那些充滿眼淚、痛恨、沉淪、失意、哀鳴的情感經歷，更能夠看見戰爭的殘酷爭、城市的凋敝、官場的腐敗以及黎民的痛苦。他描繪了現實中的“醜”，塑造出藝術中的“美”，爲中國文化在“審醜”的範疇做了拓展，這種美學思想也間接地影響到後世的文人畫家們。

　　七賢過關圖（明人摹）細部1 故宮博物院藏

　　七賢過關圖（明人摹）細部2 故宮博物院藏

　　利剪劃過的第二年、公元756年，太子李亨在寧夏靈武即位時，杜甫和家人已遷徙到鄜州（今陝西富縣）羌村避難。

　　當年八月，想起自己還是朝廷的八品官員，雖職位卑微，但他仍不放棄自己政治理想，隻身北上欲投奔唐肅宗李亨。

　　結果是：中途被叛軍俘獲，押至長安。從這年八月到次年四月從長安城西金光門逃出，杜甫在長安城度過了8個月的羈押時光，這被他稱作“陷賊”。

　　“陷賊”期間，因爲官職卑微，杜甫被看管的並不嚴。他有機會和大把的時間在長安城四處遊逛，但卻無生活來源。

　　每天的第一要務，就是睡醒後琢磨該去哪裏蹭飯，這件事情完成後，就用詩歌記錄自己的對軍事、政治、經濟和社會的觀察。觀察之餘，也記錄些自己的心情和感悟。

　　剛“陷賊”不久的中秋節，他寫了《月夜》（全詩見文後附錄，以下同），此後過了約大半年，他又寫了《春望》，這一前一後兩篇詩作，從“遙憐”、到“恨別”，代表了他自己的對家人無盡的掛念與擔憂。

　　自己是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狼狽不堪。但妻子在他印象中，卻像一位美麗得有些失真的仙女——她“香霧雲鬟溼，清輝玉臂寒”，正在遙遠的鄜州等待自己。

　　聯想到老杜一貫剋制而內斂地稱呼自己妻子不是“老妻”，就是“瘦妻”，在這烽火連三月的襤褸歲月，卻破格將妻子的形象升級，把她的描寫得如此美麗動人，這種強烈的對比所形成的藝術感染力，讓每位讀到這幾句的人，難免淚垂。

　　在這段一驚一乍、疑神疑鬼、反覆無常、顛三倒四的“陷賊”期間，有沒有什麼讓老杜真正高興的事情呢？

　　有！

　　這就是他居然在長安看見了、自己以爲再也看不見的老朋友——鄭虔。

　　杜甫在長安“陷賊”後4個月左右、至德二載（公元757年）正月，安祿山被自己的兒子安慶緒殺死，趁着叛軍內部的混亂，這位和王維一起被扣留在東都洛陽的鄭虔便乘機逃了出來，跑回了長安。

　　貳 長安城曾經的社會名流：鄭虔和鄭潛曜叔侄

　　老杜在記錄與這位患難之交再次相逢時，難得地用了一個“喜”字。他感嘆與鄭虔的這場“喜遇”：“不謂生戎馬，何知共酒杯”、“別離經死地，披寫忽登臺”。

　　這首《鄭駙馬池臺喜遇鄭廣文同飲》中，詩名裏提到兩位人物：鄭駙馬即是指鄭潛曜；鄭廣文即是指鄭虔。這二位是侄叔關係，在安史之亂髮生前，他們曾經給予一文不名的杜甫很多幫助。

　　杜甫在長安可以蹭飯的朋友不少，歷經戰亂再次重逢的朋友也很多，爲何獨對遇見鄭虔如此激動？

　　先來看看這二位的社會身份和地位。

　　鄭潛曜在安史之亂前的長安城，有很高的社會地位和影響力。他和自己的父親鄭萬鈞被世人稱“雙駙馬”，意思是這父子二人都是皇帝的女婿。父親鄭萬鈞是唐睿宗時的駙馬，娶了唐睿宗李旦的女兒、玄宗李隆基的姐姐代國公主。鄭潛曜是唐玄宗時的駙馬，娶的妻子臨晉公主是唐玄宗和皇甫淑妃的女兒。

　　鄭潛曜的社會知名度很高，不僅因爲他是駙馬，更因爲他是一位知名的孝子。

　　開元年間，鄭母代國公主患病後，鄭潛曜伺候母親左右，刺破手指寫了份血書向神靈祈禱，願意自己代替母親患病，這片孝心感動了神靈，代國公主的病纔好了，這件事情被廣泛傳播，也被記錄於之後《新唐書》等各類官史中。

　　七賢過關圖（明人摹）細部3 故宮博物院藏

　　七賢過關圖（明人摹）細部4 故宮博物院藏

　　杜甫詩名中提到的與鄭虔相會的地點：鄭駙馬池臺，便是鄭潛曜在長安近郊的一處豪宅。這個別墅座落於長安的韋曲鎮，除了鄭潛曜的別墅外，還有大名鼎鼎的杜佑別墅、韓愈別墅、何將軍山林、李氏園亭等。

　　作爲享有極高社會地位和品牌美譽度鄭駙馬的叔叔，鄭虔的履歷則有些閒散。

　　杜甫之所以稱他爲鄭廣文，是因爲在他曾從天寶九載（750年）起，擔任過唐玄宗安排的一個閒職：廣文館博土。

　　鄭虔的生卒年約爲公元691——759年（按浙江三門鄭虔後裔編寫的《石馬鄭氏宗譜 世祖本傳》所載，鄭虔生於長壽元年692)，比杜甫年長20餘歲。

　　鄭虔是如何與杜甫相識的，已無確切記錄。但大致可以揣測是在杜甫“困”於長安十年間——天寶六載（公元747年），唐玄宗詔天下“通一藝者”到長安應試，杜甫參加了這次應試，但因爲李林甫報告玄宗說“野無遺賢”，所有參考者全部落選。爲了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杜甫客居長安、開始長達十年“舉進士不中第，困長安”的日子，在這段時間，杜甫委曲求全四處轉走權貴之門，投贈干謁，以求獲得賞識。

　　應是在這期間，杜甫結識了鄭虔和鄭潛曜，尤其與鄭虔建立了深厚的友情，二人交情遂達到“忘形到爾汝”的程度。這從他的詩中可以看出，杜甫存詩1400多首,其中有多達20多首述及或者追憶鄭虔。而至今人們對鄭虔的瞭解，也在很大程度上來自於杜甫留下的這些詩歌。

　　在戰亂爆發之前，鄭虔儼然是長安城中的社會名流，他與李白、杜甫、王維、岑參等人都是很要好的詩酒朋友。鄭虔的社會身份很複雜，因爲他所擅長的領域非常多，對天文、地理、軍事、醫藥和音律等皆有精深造詣，有些類似於西方文明史中那些像達芬奇一類的百科全書式的人物。

　　在藝術史上，他是唐代中期一流的山水畫家，也是著名的書法家、詩人和學者。據說鄭虔曾經書寫自己的詩作和繪畫獻給唐玄宗，唐玄宗在他的書畫上用大字題寫“鄭虔三絕”四字。

　　傳爲鄭虔所繪的冊頁 遼寧省博物館藏

　　鄭虔三絕——指詩、書、畫三者同樣精妙。

　　從畫史和後人對鄭虔作品的評論看，他應是一位具有典型人文士大夫繪畫風格的山水畫畫家，而不是杜甫早期在《畫鷹》中、或者後來在成都描寫的曹霸畫馬那一類花鳥、鞍馬類的職業畫家。鄭虔的繪畫，爲之後的文化士大夫的藝術創作，提供了榜樣和範式。

　　趙孟頫曾題鄭虔的畫曰：“鄭虔獻圖於至尊，而復題詩於上，可見忘其貴。三絕之名，由是而起，乃知前代高人，未可以紙墨束羈也。此幅思致深幽，景物奇雅，閱之令人蕭然意遠。”

　　但遺憾的是，如今我們已幾乎看不到鄭虔所留下的真跡，唯一一幅如今收藏於遼博的，是一組冊頁中的一幅，但此圖在很大程度上應爲後人所仿。

　　叄 多個版本的《七賢過關圖》

　　如今在美國弗里爾美術館藏有一卷傳爲宋人李唐所做的《七子度關圖》（Seven Scholars Going Through The Pass），該圖無名款，舊傳宋人所繪，但畫風應該更晚，或爲明人摹宋人的版本。其卷引首部分有明朝書法家、吏部郎中程南雲所題寫“七子度關圖”五字。

　　弗里爾美術館藏 七子度關圖 引首

　　從其後同時期明人題跋中可見，對於圖中所繪人物是哪七子一直存在爭議，一說爲漢建安年間（196—220年）的“建安七子”，指孔融、陳琳、王粲、徐幹、阮瑀、應瑒、劉楨等七位文學家。而也有人說爲：張說、張九齡、李白、李華、王維、鄭虔、孟浩然等七位，但均無定論，可見在明朝時期，“七子過關”已成爲一個廣泛的繪畫、文學創作題材。

　　弗里爾美術館藏 七子度關圖 跋文

　　弗里爾美術館藏 七子度關圖 跋文細部

　　另一幅收藏於北京故宮博物院的《七賢過關圖》，被鑑定爲明人所繪。其畫面內容與弗里爾美術館所藏《七子度關圖》爲同一版本。據說描繪了開元年間（713-741年）包括鄭虔在內的七位才子頂風冒雪，穿過鬆林、出藍田關、游龍門寺的典故。

　　有關這一題材的上述兩個版本，雖然在內容、作者等方面都存有疑問，但無疑都透露給我們這樣的信息：杜甫這位忘年交鄭虔，在當時是與李白、王維等人享有同樣高知名度的才子之一。

　　甚至有可能鄭虔本人，正是《七賢過關圖》這一題材的始作俑者，就像日後李公麟爲蘇軾、米芾、王詵等人留下《西園雅集圖》一樣。

　　在查找鄭虔留下的繪畫作品中，比程南雲約晚了半個世紀的明朝人陸深，在他的《玉堂漫筆》中，也曾提及過一幅存在題材爭議的“七賢出關圖”：

　　“世傳《七賢出關圖》，或以爲即《竹林七賢》。屢有人持其畫來求題跋，漫無所據，觀其畫，衣冠騎從當是魏、晉間人物，意態若將避地者。或謂即《論語》像而爲畫爾。姜南賓舉人曰：‘是開元間冬雪後，張說、張九齡、李白、李華、王維、鄭虔、孟浩然出藍田關，游龍門寺，鄭虔圖之’”。

　　據陸深的記錄，有人數次持此畫請他題跋，但對畫中內容所表現的哪些人物難以判斷。但一位名叫姜南賓的人告訴他此畫是鄭虔所做，畫面內容是張說、張九齡、李白、李華、王維、鄭虔、孟浩然等七人出藍田關，游龍門寺的典故。而陸深所提及“衣冠騎從當是魏、晉間人物”，顯然不是如今流傳下來的故宮、弗里爾美術館的版本。

　　（有關鄭虔的藝術成就和他的命運，將另文詳述。）

　　附錄：

　　1，《七賢過關圖》全圖（明人摹）局部 故宮博物院藏 絹本設色 縱：22.8cm 橫：164cm

　　故宮博物院版本

　　2，美國弗里爾美術館藏《七子度關圖》畫心部分

　　美國弗里爾版本

　　3，本文中所提及杜甫詩歌：

　　《月夜》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

　　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香霧雲鬟溼，清輝玉臂寒。

　　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幹？

　　《春望》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鄭駙馬池臺喜遇鄭廣文同飲》

　　不謂生戎馬，何知共酒杯。

　　然臍郿塢敗，握節漢臣回。

　　白髮千莖雪，丹心一寸灰。

　　別離經死地，披寫忽登臺。

　　重對秦簫發，俱過阮宅來。

　　留連春夜舞，淚落強裴回。

　　《畫鷹》

　　素練風霜起，蒼鷹畫作殊。

　　㩳身思狡兔，側目似愁胡。

　　絛鏇光堪擿，軒楹勢可呼。

　　何當擊凡鳥，毛血灑平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