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玉蕙

作家的閱讀課

 

知名散文作家、國立台北教育大學語文與創作學系教授廖玉蕙,散文作品多次被選入國中教科書。她不僅是作家,也是老師們的老師。她曾在報刊上以國中課文「王冕的少年時代」為題,揭舉出一堂精采的文言文教學。

 

她認為,重點在於老師必須讓孩子「感同身受」,讓學生感到古文不是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之乎者也,對現代人也親切實用。

 

所以,在廖玉蕙筆下,「王冕的少年時代」所能傳達的,不是只有區區「王冕勤奮向學」而已。

 

她旁徵博引國中老師可引導學生參與討論的主題,信手拈來就包括「單親家庭困頓」、「王冕母子溝通方式」、「王冕如何以創意面對困境」等等。

 

一篇距今數百年前的古文,透過與現代國中生的日常生活經驗連結,頓時變得海闊天空,也揭舉出經典之所以成為經典的原因。

 

善於描寫親子師生互動,也深諳教學現場的廖玉蕙,直陳「文學的魅力與功用無分古今,也無分白話或文言,重點是如何提升學生上課的興味」。

 

這回,她從兩篇不到六百字的「極短篇」出發,再次透過絲絲入扣與層次分明的解析,為讀者勾勒出兩堂很不一樣的語文閱讀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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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的鑑賞角度多元,教學策略也該因應內容而有所調整。質樸的文章,不事雕琢,可能在情感的共鳴及思想的高度上有其卓越之處。教學上,可在情意開發、思維條理上多所用心。

 

對詞章華麗、意象較為繁複的美文,則可以讓學生多加認識其謀篇裁章或字句鍛鍊之道。如此多方照應,日積月累,既體會了人情世故的微妙複雜,也學會了讓文學越發豐瞻的美好手法,達到文學教育的多元目標。

 

其次,語文教學應該注重累進的功效,讓每一次學習既能複習先前的學習成果,又能找出更多的新視野。

 

然而,學校教材要照應的地方太多,或許在延展上無法有讓人滿意的呈現,這時,老師的重要功能性就出現了。平日有持續閱讀習慣的老師,就比較能配合課本內容,自行找到適當的相關課外教材,加以補充,讓從課本學到的知識或技能,得到多方練習機會,進而開發出更多元的解讀技巧。

 

極短篇「短」又「驚奇」

 

以下,就以一篇網路徵文得獎作品《天使與軟糖》和另一極短篇小說《永遠的蝴蝶》為例,談談語文教學可以採用的策略。

到我掐斷那細嫩的脖子,其間也不過短短幾十秒而已。

 

幾十秒,就是那樣,她從我指縫永遠地溜走了,像隻初春的黃蝴蝶。

 

那時,秋天才剛降臨,我帶她上山,代價是一顆紅色軟糖。那天她穿藍白相間的小洋裝,綁鑲有彩色玻璃珠的髮圈。我牽著她的小手,「多麼可愛的小女孩啊!」路人說。是啊,多麼可愛的小女孩。她向我伸出手比了個「五」,我才和她差三十歲而已。

 

我像個初戀的少年牽著她的小手,在別人的眼裡,我們就像一對父女吧。秋天的太陽斜斜地映在她略帶金茶色的頭髮上,霎時山嶺彷彿成了童話中的城堡。我抱著她坐在一片芒草前,「妳喜不喜歡叔叔?」「喜歡啊!」「為什麼?」「媽媽罵我。」「那就不要回去了。跟叔叔走,好不好?」天空漸漸變成灰色,夕陽綻放餘暉。

 

「我要回家了。」她推開我說。

 

「為什麼?妳不喜歡叔叔嗎?」

 

「我要回家吃飯了。」

 

「妹妹,別走……」

 

她甩開我的手,「我要回家!」

 

「妹妹,別走!」

 

就是那麼突然,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我抓住她的手,緊緊的。她開始掙扎,不知怎地我就放不開,「媽媽——媽媽——」她尖叫,我摀住她的嘴,一手掐住她脖子,「妹妹,不要叫……」

 

然後就是那樣了。周圍沒有任何人,我看見芒草慢慢、慢慢變成藍色。

 

後來,我同樣以一顆軟糖帶走了好幾個小女孩,但都沒有第一次那麼動人。該說的我都說了,其餘就交給法庭吧。你能相信嗎?沒有理由,沒有原因,就在初秋的公園,我遇見一位可愛的天使……

 

《天使與軟糖》,作者為C大調賦格)

 

極短篇是以最少的文字(約五、六百字到一千五百字間),表達最大的內涵,使讀者在幾分鐘內,接受一個故事,得到一份感動和啟示的小說。除了篇幅短之外,它還必須有一個讓人驚奇或震撼的結尾。《天使與軟糖》文長五百餘字,結尾才揭曉是連續殺人慣犯的法庭陳述,因此,兼具「短」和「驚奇」兩個條件,是典型的極短篇。

 

反差效果造成驚悚

 

這篇文章選自聯合報網路徵文的得獎作品,主題是「我的第一次」。大部分的投稿者多環繞在上學、戀愛、生子及生離死別的議題上。這篇文章雖寫死亡,卻不是如大多數人所寫的和親人死別,而是反過來描摹置人於死地的連續殺人犯。

 

仔細端詳這篇文章的寫作策略,是由極歡樂寫到極慘痛、用極明朗襯托極灰暗。故事的起始,無論是變態男子自認的初戀少年牽著女子的小手,或是別人眼裡的一對父女攜手上山,在類似童話城堡的山頭上聊天,畫面都十分溫馨感人。但隨之而來的卻是極為可怕的失手殺人,作者特意用甜蜜凸顯殘酷,用反差效果來造成驚悚。

 

除了情感上的轉變外,顏色的變化也是關鍵。文章的前半部堪稱色彩繽紛:黃蝴蝶、紅色軟糖、藍白相間的小洋裝,綁鑲有彩色玻璃珠的髮圈、金茶色的頭髮;下半部卻急轉而下,轉成暗沉的「天空漸漸變成灰色」,甚至是代表憂鬱的「芒草慢慢、慢慢變成藍色」。顏色由明朗而暗沉、憂鬱,正和文章內容的氛圍相應和——由變態男子的絢爛狂想到殺人事件的灰色,到憂鬱的的藍色。

 

另外,詩有詩眼,文有文眼,掌握關鍵的文眼可以快速地抓住文章的旨意。通篇文章的關鍵句在「後來,我同樣以一顆軟糖帶走了好幾個小女孩,但都沒有第一次那麼動人。」將殺人的感覺形容成「動人」,堪稱殘酷之至極,也揭曉怪叔叔之所以連續殺人,原來都是在追求第一次殺人的快感,技巧地拈出徵文「我的第一次」的主題。

 

用抓貓的方法起頭

 

文章以懸疑起頭,有吸引讀者追根究柢的魅力,但起頭方法各異。這篇文章的起頭可以稱之為「抓貓的方法」,從事件發生時間的三分之二處——殺人的地方開始,再從頭娓娓回敘過程,直到最後被捕到法庭陳述為止,就像我們抓貓時總抓貓脖子,正是貓身體三分之二的地方。王禎和的《嫁妝一牛車》也用這樣的開頭。

 

對白的使用,也為這篇文章增色不少。對白的寫作,可以稀釋行文的稠密度,並巧妙地讓人物個性畢顯,讓閱讀增加明朗的快感。此文以女童和怪叔叔的對話推進事件的發展,嘔氣的童語與哄騙的花言巧語對映,各懷心事,各說各話,悲劇隱然而生,十分有特色。

 

討論人身安全防護法

 

此文描寫冷血的殺人事件,是校園安全防護的負面教材。除了寫作手法上美的鑑賞外,老師還可以針對文中所述的情節,和學生討論人身安全的防護方法,將文學帶入實際的生活裡,實踐「學習是為了讓生活更容易」的教學目標。

 

對白的靈動,繫乎平日的觀察與傾聽。

 

老師可以趁此機會讓學生練習寫些對話,設定和學生生活相關主題的對話,請他們模擬雙方聲口,譬如幫同學勸架或遲歸時,父母的責備與自己的辯駁,這樣的練習對寫作和生活反省都有幫助。

 

那時候剛好下著雨,柏油路面濕冷冷的,還閃爍著青、黃、紅顏色的燈火。我們就在騎樓下躲雨,看綠色的郵筒孤獨地站在街的對面。我白色風衣的大口袋裡有一封要寄給在南部的母親的信。

 

櫻子說她可以撐傘過去幫我寄信。我默默點頭,把信交給她。「誰教我們只帶來一把小傘哪。」她微笑著說,一面撐起傘,準備過馬路去幫我寄信。從她傘骨滲下來的小雨點濺在我眼鏡玻璃上。

 

隨著一聲拔尖的剎車聲,櫻子的一生輕輕地飛了起來,緩緩地,飄落在濕冷的街面,好像一只夜晚的蝴蝶。

 

雖然是春天,好像已是秋深了。

 

她只是過馬路去幫我寄信。這樣簡單的動作,卻要教我終身難忘了。我緩緩睜開眼,茫然站在騎樓下,眼裡藏著滾燙的淚水。世上所有的車子都停了下來,人潮湧向馬路中央。沒有人知道那躺在街面的,就是我的,蝴蝶。這時她只離我五公尺,竟是那麼遙遠。更大的雨點濺在我的眼睛上,濺到我的生命裡來。

 

為什麼呢?只帶一把雨傘?

 

然而我又看到了櫻子穿著白色的風衣,撐著傘,靜靜地過馬路了。她是要幫我寄信的,那是一封寫給在南部母親的信,我茫然站在騎樓下,我又看到永遠的櫻子走到街心,回頭望我。其實雨下得並不很大,卻是我們一生一世中最大的一場雨。而那封信是這樣寫的,年輕的櫻子知不知道呢?

 

媽:我打算在下個月初和櫻子結婚。(《永遠的蝴蝶》,作者為渡也)

 

討論完前一篇作品後,接續下來看這篇《永遠的蝴蝶》,學生應該就能將前一篇文章的學習成果加以應用。老師不急著教導,先讓學生試著討論。

 

它也是極短篇,字數少,也有一個驚奇的結局:造成死亡禍首的那封信,原來是稟告母親即將結婚的喜訊,信的內容,甚至連女主角都未必知曉。

 

文章裡悲傷情緒的醞釀,也是用前半部的極歡樂映襯後半部的極傷痛。男女朋友共撐一把傘,在雨中漫步,本來就是極浪漫溫馨的畫面,女友的那句「誰教我們只帶來一把小傘哪。」更添憨癡的撒嬌,讓閱讀者不禁感同身受的油然而生甜蜜幸福。就因為這樣的甜蜜,一旦悲劇發生,就更讓人扼腕!女友像夜晚的蝴蝶般飛起,緩緩地飄落在濕冷的街面,使得春天般的溫暖霎時變成秋深的蕭颯。

 

下半部之所以格外令人感傷,色調的轉換也是重點所在。起始便出現的青、黃、紅顏色的燈火和街對面的綠色的郵筒,形成彩色繽紛的世界;下半部卻只有恍惚看見穿著白色風衣的櫻子撐著傘,靜靜地過馬路。色調由彩色轉換為黑白,正凸顯歡樂乍逝、憂傷隨行的際遇。

 

除了承自上文的複習運用外,我們還可以讓學生更進一步學習新的視角,讓學習有累進之功。

 

以雨勢經營意象

 

作者渡也是一位知名的詩人,詩的寫作通常最講究意象的經營,所以,詩人寫作小說或散文,通常也詩意盎然。此文有一個強烈的意象—雨,貫串全文,閱讀者不能不察。由「那時候剛好下著雨」開其端,接著從「她傘骨滲下來的小雨點濺在我眼鏡玻璃上」,繼之「更大的雨點濺在我的眼睛上,濺到我的生命裡來」,直到「雨下得並不很大,卻是我們一生一世中最大的一場雨」。

 

雨勢由小轉大,循序漸進。甚至風雨侵襲的程度也愈來愈深:先是濺在眼鏡玻璃上,隔著一片玻璃;接著濺到眼睛上、濺到生命裡來;最後是生命中最大的一場雨——風雨交加,讓失去戀人的主角被打擊得全然束手。這時的雨,既是當時下雨的實況描繪,更是主角被生命中的狂風暴雨無預警襲擊的心境象徵。

 

文章的命名別具匠心。題目叫《永遠的蝴蝶》,永遠指的是愛情的持久堅定;蝴蝶則讓人聯想起中國文學裡的梁山伯與祝英台,二人聯姻不成,化成雙飛蝴蝶,是傳唱千古的悲劇,如今蝴蝶單飛越發悽涼。女主角命名為櫻子,也別有指涉。

 

櫻花花期很短,卻開得燦爛,凋謝後委地,死相狼藉,以此比喻女主角短暫卻甜美的人生和橫死街頭的狼狽淒厲,頗具加成效果。講到這裡,老師可以補充一些基本觀念。

 

例如,中國文學裡,動植物常因詩人的吟詠形成一條沿襲套用的思想蹊徑,而產生約定俗成的意義。譬如詩經上有「昔我往矣,楊柳依依」的惜別畫面,沿襲到後代,楊柳的依依牽人遂成惜別的象徵;「桃之夭夭,灼灼其華」起興少女的容色,沿襲至今,桃花遂成為女色的象徵。而我國小說中人物的命名,也往往有絃外之音。

 

《紅樓夢》裡的命名往往取其背後意義的諧音,如甄士隱為「真事隱去」;賈雨村為「假語村言」;秦鍾為「情種」;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取其首字為「原應嘆息」。所以,作者將題目訂為「永遠的蝴蝶」或將女子的名字命為「櫻子」,應該都是別有用心,此說有傳統為證,端賴看門道的讀者從中體會更豐實的意義。

 

反常合道的誇飾手法

 

誇飾手法的運用,也是這篇文章值得注意的地方。不管是「眼裡藏著滾燙的淚水」或「世上所有的車子都停了下來,人潮湧向馬路中央」,以實況省視都不免言過其實。然而,文學重視創意,容許有限度虛構,以「乍看出人意外,細看入人意中」的「反常合道」為最高境界。

 

例如李白《秋浦歌》「白髮三千丈,緣愁似箇長」,白髮固然不會留到三千丈,但以繞繚不斷的白髮摹寫剪不斷、理還亂的情絲,既明白顯豁又絲絲入扣,誰曰不宜!因此,前述兩則,看似誇大不實,但細加尋思,又不無道理。

 

因為珍視愛情,不捨女友,淚如雨下,使得內心傷痛猶如火灼、熱燙,難以承受。也正因為心愛的女子遭遇不幸,個人情感上直覺乃世紀之大痛,理當舉世同悲,所以世上所有車子都該停駐致哀、行人都應湧前同悼!雖然較諸事實有出入,卻在情理之中,具「無理而妙」之趣。

 

本文只有一句自白「誰教我們只帶來一把小傘哪。」

 

拈出悲劇發生的關鍵原因,可取來和前文大量的對白做比較,顯示寫作方法的多元且無分軒輊。甚至可以找其他不同方式呈現對白的文章,如黃春明的方言對話,或李渝《朵雲》裡對白與敘述的另類綰合方式,讓同學分享、討論其異同與匠心獨運之處。

 

這篇文章按照事件發生的時間循序漸進開展,和前述抓貓的方法不同,老師可以加以比對說明。並請同學在這兩個故事中擇一改寫,為文章重新創作一個不同的開頭。

 

作者:廖玉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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