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2009速度滑冰全國聯賽哈爾濱站,來自全國的速度滑冰選手有序地飛速滑行在一個比標準足球場還大的冰面上,但數百人中,除了隊友和教練,已經在冰上“苦”了8年的張虹“一個都不認識”。

  12歲進入專業隊,張虹早期練習的是短道速滑,但能當模特的身高在講究“鑽空子”的短道項目上卻成了“負擔”,8年努力未能換得一個登上國際賽場的機會。2008年,張虹決定從短道轉為大道,這一決定幾乎等於“從頭來過”,就像同樣是咖啡,意式濃縮和摩卡卻是截然不同的滋味。

  轉項後的第一個賽季,尷尬接踵而至。張虹尤為記得首場比賽那天一早,她背著冰刀、拎著磨刀架和油石進入代表隊休息室的一刻,“當我推開門走進去,裡面十幾名運動員齊刷刷看向我,又看了一下我手裡拿的磨刀架,沉默了幾秒,疑惑的表情似乎說著‘這是哪兒新來的?’”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哪兒不對勁,才發現休息室裏別人只帶了冰刀和比賽服,只有自己帶了全套裝備,尷尬時仍不禁疑惑——比賽可以不用帶磨刀架嗎?

  張虹把過往記錄在自己的公眾號“張虹 IOC MEMBER”中,她記得當初“想融入這個集體裏貌似並不簡單”。但接下來幾年,她不僅順利滑入新的賽道,還在2014年索契冬奧會速度滑冰女子1000米比賽中奪冠,實現了中國速滑冬奧會金牌“零”的突破。

  2018年退役後,離開賽場的張虹仍在不停切換賽道,運動經曆像一粒種子,生長出國際奧委會委員、高校教師、體育產業從業者,甚至新媒體小編等枝葉,讓曾經的一雙冰刀劃出賽場外的無限可能。

  近日,不停“上場”的張虹榮膺“中國青年五四獎章”,她對中青報·中青網記者表示,“尤其在疫情期間,能跟很多抗擊疫情的一線醫護人員一起獲此殊榮更加珍貴,也堅定了我為冰雪運動、奧林匹克事業奮鬥的信念”。

   這隻是冰山一角

  23年的冰上運動生涯在2018年平昌冬奧會後畫上句號,雖然無緣獎牌,甚至沒能進入前八名,但飽受膝傷困擾還能站上賽場讓張虹覺得這個句號“算是圓滿”。

  膝蓋和意誌對抗時,連下樓梯的動作都是挑戰,到了冬天,“整個小腿有時會失去知覺”。但張虹還是通過層層選拔回到冬奧會賽場,“承受了多少隻有自己知道”。她真切地體會到,自己贏了這場比賽,“奧林匹克的意義並不是讓每個人都拿金牌,更重要的是讓你戰勝自己,站上賽場”。

  幾乎無縫銜接,國際體育工作成了張虹的新賽場——平昌冬奧會期間,張虹被國際奧委會主席任命為國際奧委會委員,同時她還擔任中國奧委會執委。問題紛至遝來,“你在國際奧委會的工作具體是什麼?”“你將會如何履行一名委員的責任?”這讓面對媒體一向從容健談的張虹“有些答不上來”,問題不再是熟悉的訓練、比賽,而是自己初涉的領域,她坦言,語言障礙、陌生的人際關係、對國際體育組織文化的欠瞭解等,“讓我沒有一天不感到喫力”。

  “以前是身體累,現在是精神累。”張虹曾以為,“運動員委員就是代表運動員去發出自己的聲音、分享自己比賽的經驗、去認識更多朋友。”可等她正式參與工作後,就發現這些想法“只是冰山一角”,甚至僅把這些最初的想法付諸實踐都是一場全面席捲她的改變。

  最初幾次開會,張虹習慣性地往箱子裡塞套運動服,但根本沒機會碰。當曾經嚮往的“像白領一樣”穿正裝代替了二十幾年幾乎“長”在身上的運動服,“彆扭”就從腰、手肘、後背攀爬出來;得努力跟上非母語的表達,且每次開會一坐就是五六個小時,讓習慣了每天運動的她不知不覺身體僵硬,“感覺只有腦子會動”。類似的細枝末節總會在實踐中變成碩大的問號,在餐桌禮儀、衣著規範,甚至獨自出行等方面給張虹提出挑戰。

  一年有半年奔波在外,經常倒時差,和來自各行各業、不同年齡和運動背景的委員共事,這是張虹工作的常態。但一度最讓張虹擔心的事卻是第一次獨自前往瑞士洛桑。儘管,運動員時期張虹不乏大量海外參賽經驗,但運動隊的保障足以讓選手“玩著手機跟大部隊走即可”,一旦沒了團隊保駕護航,“飛機晚點怎麼辦?”“下了飛機要找誰?”等問題便讓她陷入忐忑,“我磨蹭到最後一分鍾纔出門”。

  從哈爾濱前往洛桑算得上週折,需航經北京、法蘭克福到日內瓦,下飛機後還需轉乘一個多小時的車,第一次獨自上路像是一場冒險。但順利完成後,張虹卻慢慢喜歡上這種體驗,如今,她對這條路線已經頗為熟悉,且期待和一羣誌同道合的朋友、同事相聚在目的地,“現在我每次去洛桑都會帶著問題、帶著思考,每次一點點進步,越來越能感覺到奧林匹克真的像一個大家庭”。

  “說不清從什麼時候起,每天要不學點英語或奧林匹克相關內容,就會感到心慌。”張虹坦言,自己感到空前的壓力,這種壓力讓她成為一塊海綿,拚命吸收著四處湧來的可能。進步慢慢溢出,“一開始聽都聽不懂,還提啥建議?”張虹坦言,語言關最先橫在面前,她幾乎把所有能用的時間都用來學英語。慢慢地,交流不再是障礙,可“提什麼樣的建議”又成了困擾。

  委員們有不同的教育背景,建議便來自各個領域。“我是運動員,對冰雪運動最瞭解,這是我能發聲的地方。”在一次關於奧運村建設的討論中,張虹提問:“從機場怎麼抵達運動員村?從運動員村到比賽場館需要多長時間?”看似簡單的細節問題,直接影響了運動員的參賽體驗,“原來運動員的聲音有那麼重要”。

  而走出賽場,張虹也驟然發現,原來辦一場奧運會竟這麼難,涉及的層面既宏觀更微觀。“無論從委員還是從運動員的角度,我發現,奧運會一直強調以運動員為核心來辦賽,沒有運動員就沒有一切。”這一感受,在今年因疫情而推遲東京奧運會一事上更加突出,為了維護運動員利益,國際奧委會緊鑼密鼓地召開了一系列線上會議,來自世界各地的委員出現在同一塊小小屏幕上,有人處在深夜,有人正逢清早,但大家關心的都是,“奧運延期後,如何保證運動員的訓練條件、心理健康?如何關心即將退役的老將?怎麼讓年輕選手獲得更多機會?”

  如今,張虹在國際奧委會的工作面越來越廣,除了在運動員委員會任職,張虹目前還擔任運動員陪同委員會委員。此外,作為冬季奧運會舉辦地委員會委員,張虹還曾作為2026年冬奧會評委委員會中唯一的運動員代表,前往意大利和瑞典考察。同行的委員中不少年齡已達張虹的父輩,但他們同樣對奧林匹克事業投入極大熱情和精力,這讓張虹深受觸動。

  張虹的朋友圈曾經充滿美食和美麗自拍,但“畫風”漸漸變成了奧運和冰雪的“知識庫”,除了國際奧委會的動態,還有大量張虹親自翻譯的奧運知識普及文章、親自示範的健身視頻,等等。且在變化的“畫風”背後,那個曾經自詡“喫貨”、熱愛“買買買”的女生飛遍世界卻幾乎沒有觀光購物的環節,“在洛桑待一週,可能有6天在開會,幾乎注意不到太陽的起落”。她有了更在意的事情,“老得琢磨在會議裡面要提出什麼樣的意見,要發出什麼樣的聲音,這似乎更有意義”。甚至原來在訓練之餘用大波浪髮型或連衣裙“取悅自己”的穿衣打扮,也在此刻換了標準,“得考慮怎麼代表中國運動員的形象”。

  如果有穿越的機會?我不要

  “小時候經常看著電視上走秀,在家跟著亂走。”張虹有“臭美”的一面。冬奧奪冠後,優異成績和長相精緻就讓她十分“圈粉”。

  13歲身高便1.72米,這讓“名模”兩個字曾幾度離張虹很近,她被知名模特公司看上過兩次,但媽媽的問題直截了當:“我們家孩子能當世界名模嗎?”可2000年左右,她們得到的答案是“名模想走出中國至少身高1.77米”。張虹的T臺路無疾而終。

  “我連模特步都不會,怎麼就能成為世界名模了。”媽媽的高要求在她回歸冰場後再次出現,在成績還沒進入前30名時,媽媽問:“你什麼時候拿世界冠軍?”或許是為了一次過於期待的表揚,張虹真的拚成了世界冠軍,且創造了歷史,但媽媽的表揚遲遲沒有到來,新的問題則出現了:“你什麼時候能陪我喫飯?”

  媽媽的表揚,張虹總是從親戚鄰居那兒拚湊得來,但建議總是出現在朋友圈評論裏:“你那句話說得不夠妥當。”張虹能感受到,母親要強的背後是希望能給予兒女更多幫助的急切,但隨著兒女長大,父母能給的越來越少,“她不知道,我倆的狀態已經反過來了,現在是我想給她更好的生活”。

  今年年初,張虹在社交媒體上發問:“如果有一次穿越的機會,你想回到哪一年?”配圖是她兒時的舊照,戴著毛線帽、披著大紅披風的小女生站在雪地裡,似乎暗示,即便穿越回兒時,張虹的命運也離不開冰雪。

  但張虹“放棄”了“穿越”的機會,畢竟,若把人生比作遊戲,她的幾個重要的節點都是“困難模式”。20歲,正是從短道改大道的艱難時刻,身體狀況不佳且職業生涯幾乎“重啟”;奧運會奪冠,這是絕對幸福的時刻,但幸福背後奧運備戰的艱辛,同樣不忍回顧;2018年退役,離開賽場時的五味雜陳和初入國際奧委會的稚嫩與尷尬,一切都曆曆在目……

  對於人生的每個賽道,張虹都在不斷髮掘自己的潛力,她把自己的時間塞滿,拚命學習、努力嚐試。但剛退役轉型大約一年半里,這種進取心還是填不滿心裡的孤獨和迷茫。運動員的生活艱苦但目標明確,且集體生活裏充滿教練、隊友、隊醫等“家人”的陪伴,可進入新的環境時,再努力也會感覺是孤軍奮戰,“那時我很睏惑,不知道我在國際奧委會裏要承擔什麼角色,我的目標是什麼?”

  所幸,或許是基因裏的要強在發酵,被“感到差距”推著前進的張虹終於找到了相對舒適的節奏,她有了不同的目標,小到每天要背的單詞數,大到計劃把在美國高校當訪問學者的所學用到國內的高校體育教學中;小到每次開會時要準備的提問,大到如何通過自己的力量致力於國內冰雪運動普及。更重要的是,“離開了一個集體,又多了更多集體,大家齊心協力為一件事努力的感覺又回來了”。

  小家也更有暖色。剛剛過去的母親節,張虹陪媽媽爬山、拍照,她在朋友圈感歎:“當運動員的時候每天追逐時間,退役後又忙於尋找新的自己;但愛我的家人被我忽略了太久,尋找生活中的平衡點,工作、學習、運動,陪家人。母親節快樂。”

  在張虹關於“穿越”的提問下,有人想重新中考、有人想回去表白、有人想回到暴漲50斤體重之前,只有張虹在下面回覆:“沒人覺得現在最好嗎?”至少她覺得現在挺好,“我處於為一個新的目標努力的階段”。

  本報北京5月11日電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梁璿 來源:中國青年報

  2020年05月12日 04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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