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民族都有一種高雅精緻的表演藝術,深刻地表現出那個民族的精神與心聲。希臘人有悲劇,意大利人有歌劇,日本人有能劇,俄國人有芭蕾,英國人有莎劇,德國人有古典音樂,他們對自已民族這種“雅樂”都引以爲傲。中國人的“雅樂”是什麼?應該是崑曲。

本文是復旦大學已故著名學者章培恆教授(1934-2011)在將近二十年前發表的文章。今天看起來,有些觀點固然可以商榷,但其對崑曲的熱愛與振興崑曲的期盼,則依舊令人感動。配圖作者爲著名畫家高馬得先生(1917-2007)。

不能欣賞崑曲

是知識分子素養上的缺憾

文 | 章培恆

來源 | 《文匯報》2001年8月18日

圖 | 高馬得

01

近聞中國崑曲藝術和其他國家的18項文化遺產同被聯合國科教文組織宣佈爲“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該組織總幹事松浦晃一郎還呼籲各國政府採取緊急措施,對它們加以保護、保存,俾之復興。

這不但使關心崑曲的人們歡欣鼓舞,就是對崑曲毫無所知的,也頗有人爲之雀躍,因這爲中國文化的輝煌又提供了一個例證。然而,我想,與此同時必須鄭重考慮的崑曲保護、復興的問題,卻是頗爲棘手的事。

這幾十年來,崑曲的不景氣乃是有目共睹的事實。雖然在1956年上演的《十五貫》由於受到中央領導的讚賞和一些別的原因,一時盛況空前,但就總體來說,崑曲在上世紀的五六十年代仍是觀衆很少的一個劇種,以致上海當時只是成立了京崑劇團而不成立單獨的崑劇團;聽說那就是考慮到崑曲觀衆少,單獨的崑劇團必須獨立運作,困難太多之故。到八九十年代,不但崑曲的觀衆進一步減少,而且在市場體制的影響下,觀衆稀少的崑曲演員以及編導人員的待遇實在太低,這又帶來了一系列新的問題。可以說,崑曲已面臨着嚴重的生存危機。

《十五貫 · 況鍾訪鼠》

02

造成這種危機的主要原因,乃是崑曲與今天的觀衆——尤其是青年觀衆之間存在巨大的距離,而且無法消除或縮小。我在1994年發表於《上海戲劇》第一期上的《神聖憂思錄:雜談中國戲曲的前景》中曾對此作過分析,到今天也仍是這樣的看法。現轉述於下:

崑曲是一門造詣很高的藝術;而任何藝術的興盛都有其一定的背景和需要。在明代萬曆時期迅速興盛起來的崑曲,本是與當時士大夫的生活情趣、藝術趣味相一致的。他們所欣賞的,是閒適與空靈。前者導致崑曲節奏的舒緩,後者形成崑曲輕靈曼妙的藝術境界。同時,在他們的內心深處,又不免含有對社會、人生的哀愁、悲涼,從而在音樂、唱腔上也常顯示出惆悵、纏綿的情致。

到清代乾隆時期,市民階層的力量較之晚明有了明顯的增加,他們可以通過經濟力量來使戲曲較好地爲自己服務,而舒緩、惆悵、輕靈、曼妙對他們原來就不很適合。他們在萬曆時期之所以接受崑曲,乃是因爲他們還無力改變戲曲的面貌,其他劇種的藝術水平又較崑曲差得太多,於是隻好跟着士大夫一起看崑曲。而一旦戲曲必須考慮他們的生活情趣和藝術趣味時,崑曲獨尊的局面就再也維持不下去了。恰好乾隆時期的多數士大夫也已趨向務實而不崇尚空靈,考據學——所謂乾嘉學派——的興起就是明顯的標誌;輕靈曼妙的崑曲在士大夫中的市場也日漸萎縮。所以,乾隆時期成了崑曲由盛到衰的轉折期。代之而起的,是梆子腔、二黃調等地方劇種。

《牡丹亭 · 遊園》

到了清末,京劇終於取代崑曲而高踞劇壇盟主的寶座。從那以後,崑曲更其頹勢難挽;1956年《十五貫》的上演,即使撇開其與崑曲傳統的關係不談(那將在下文涉及),也只不過是給崑曲注射了一針強心劑而已。

至於今天,絕大多數青年都在拼搏,閒適與他們無緣。在拼搏中,無論是失敗的悲苦、成功的歡欣、掙扎的慘酷、奮進的豪壯,其感情都是強烈甚或不免粗糙的,又哪能體味空靈?他們與節奏舒緩、輕靈曼妙的崑曲的距離無法彌合,乃是不言而喻的事。何況這裏還存在着思想意識、時代背景的差別。例如,《玉簪記》的《琴挑》,是一出寫男女戀愛的相當優美的崑曲摺子戲,但那種遮遮掩掩、假撇清地談戀愛的方式,只有在觀衆也承受着“男女之大防”的重壓時纔會引起共鳴,對於今天的絕大多數城市青年來說,它至多隻能成爲一種漠然觀賞的對象。

《玉簪記 · 琴挑》

正因如此,在今天而要保存和復興崑曲,切不可幻想通過所謂“改革”來縮小甚或消除其與今天的人們之間的距離。因爲,上述的那些崑曲藝術特色,其實就是崑曲的藝術生命之所在。不對它們作較大的改變,崑曲與今天人們的距離就無法縮小;倘作較大的改變,崑曲就消失了,也許還剩下一具面目全非的軀殼。這不是保護和復興崑曲,而是糟蹋與毀滅崑曲。

03

再說,崑曲是一門綜合的藝術,必須與優美的曲詞、優美的音樂(包括唱腔)、優美的動作相互配合,才能成爲完美的演出。但今天還有誰寫得出諸如《牡丹亭 · 遊園驚夢》、《玉簪記 · 琴挑》、《寶劍記 · 夜奔》、《虎囊彈 · 山門》那樣美的唱詞,能夠填出在音樂上完全符合曲牌要求的曲詞,能夠設計出與此種曲詞、音樂相配合的優美的動作?這並不是今人的才華不如古人,而是今天的人的生活情趣、藝術趣味、從小所受的教育與古人的差別太大,二者難以調和。

所以,今天如要編新的崑曲劇本,必然神形俱失,連貌合神離都難以做到;如要對原有的崑曲劇本加以改動,則難免佛頭着糞。從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曾上演過好些新編與改編的崑曲劇本,但有哪一齣是具有藝術生命力、能夠傳下去的呢?

《牡丹亭 · 尋夢》

有人也許會以《十五貫》在五十年代的轟動來駁斥我的看法。然而,《十五貫》在多大程度上保持了崑曲的藝術特色?或者說,我們從《十五貫》中能看到崑曲的多少原貌?假如我們今天所有的崑曲都是《十五貫》式的,那麼,從萬曆時期流傳下來的文化遺產、藝術瑰寶的崑曲是否就已保存下來了甚或得到了復興呢?我絕無否定《十五貫》成就之意,我想說的只是:《十五貫》已非原來意義上的崑曲。

因此,爲了保存和復興崑曲,我以爲必須做到:

第一,把崑曲的傳統藝術特色完整地保存下來,這種特色是體現在各個劇本及其演出中的,因此必須把有關的資料通過錄像、錄音等方式儘量予以彙集和留傳;

第二,必須形成一支能充分保持和弘揚崑曲優秀傳統的隊伍;

第三,至少有一兩個水平很高的崑劇團,由國家或大企業來不斷提供資金(非營利性的),其主要演員的待遇應不低於我國待遇最高的大學教授(因大學教授之間的實際待遇差別也很大),其餘依次類推;

第四,必須在全社會形成一種理解崑曲的價值和尊重崑曲的風氣,高級知識分子應把不能欣賞崑曲作爲文化素養上的缺憾,而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出版一系列闡述崑曲的書刊、舉辦一系列講座、在大學裏開設相應的課程,還應組織專家對此進行指導,以免粗製濫造甚或錯誤百出的東西貽誤讀者(這樣的東西現在已經出現了)。當然,這只是最低限度的要求;但如果連這也做不到,那麼,保存和復興崑曲就無從談起。

以上的設想,似乎只注意了保存,而沒有強調發展和改革。但是,即使真應加以發展和改革,我們是否可以把它們放在第二步,把崑曲的特色完整地保存下來了再說;免得發展與改革既不成功,應該保存的卻已來不及保存了。

《玉簪記》陳妙常

每個民族都有一種高雅精緻的表演藝術,深刻地表現出那個民族的精神與心聲。希臘人有悲劇,意大利人有歌劇,日本人有能劇,俄國人有芭蕾,英國人有莎劇,德國人有古典音樂,他們對自已民族這種“雅樂”都引以爲傲。中國人的“雅樂”是什麼?應該是崑曲。

白先勇不是專業崑劇表演藝術家,他是文人,所以本書並沒有專門分析崑劇的身段與唱腔,而是側重於探尋表演藝術背後的文化底蘊。書中收錄了白先勇與崑曲的往來緣分、與各崑劇表演大師的對話,以及對傳統古典戲曲今後的發展方向的思考,旨在拉近崑曲藝術和年輕人、和社會的距離,把崑曲帶回到生活、帶回到聚光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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