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士

 

這十三公里的卡車之旅都是我在講話,穩重的老闆只是偶爾回應幾句,我們緩慢通過五公里因為路面翻修挖成的碎石路段後,便到達了一個叫米蘭凡爾的漂亮小鎮。老闆把我放在岔路上,指點方向後就離開了。從這裏要離開布魯斯公路岔進往海邊城市邦德堡的小路,距離邦城還有一百一十公里左右。我一心一意要繞路出去邦城,是因為韓國人陽所提議的潛水學校一直在我心裏發酵著。另外,在羅素的車上時,他們三人一番討論後在我的地圖上標示了幾個星號,指出他們一致認為必遊的好地方。其中一個在邦德堡附近,是個叫做芒瑞普斯(Mon Repos)的海灘。

「那裡有海龜上岸產卵。妳喜歡海龜嗎?」天啊!我喜歡海龜嗎?我瞪大眼睛對彼得猛點頭,其他人都笑翻了。

老闆指給我的路隱身在一片樹林的裡面,剛開始騎起來非常舒服,頭上總是有林蔭遮蓋,路上也沒有車,安靜到可以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後來地勢漸漸升高,逐漸穿越一個又一個的牧場。那些成羣的羊和牛很好玩,尤其是牛,車子開過去不會有反應,可是我騎著阿貓經過一定每一隻都停止咀嚼抬起頭來,睜大本來就很大的眼睛,驚愕地瞪著我們瞧。牠們奇怪地望著我們,我們也不示弱地回瞪,偶爾對牠們大聲喊喊話,認識一下。

一直很納悶,為什麼動物對於腳踏車特別有感覺,不僅仗勢欺人的狗輩吠得特別大聲,更有甚者在後面猛追;有領域性的鳥類把我們認定為危險的入侵者;這些牛啊羊啊的也是一樣,遠遠的就警覺起來,注目禮要行到我們都不知道走到哪裡去了,才肯再次低下頭。

是因為聲音嗎?鏈條轉動齒盤嘰哩嘎啦的聲音,車輪轉動呼嚕呼嚕的風動,還是輪胎與地面摩擦的暗響?或者是形狀呢?人和腳踏車的合體有長得很像某種有生命的獸類嗎?想像中我和阿貓及眾行李緩慢搖晃著移動的樣子,的確有像一隻新奇的怪獸。

啊哈!我倒真希望可以跟牠們一樣只要啃地上的草就可以活下去。接近中午時分肚子餓了,靠在路邊的木柵欄上我掏出僅剩的土司麵包,裹了花生醬一股腦兒全塞進肚裏,才又東張西望地繼續往前踅去。

下了山丘路況變差,柏油路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碎石子路,還坑坑窪窪的,每幾十公尺就有一臺工程車在挖路,空中揚滿了塵土。我們痛苦地在碎石上蹦跳著前進,還真是難騎,必須一直用力穩住龍頭免得跌倒,還得專注地盯著地面以盡量避開碎石及凹洞。好不容易撐到柏油路再次出現,剛好在一個T字型的岔路。

那岔路口竟然孤立著家雜貨店!我停車借水洗臉,索性連頭都一倂洗過,舒服多了。岔路左邊的路標是一塊破爛的木板,上面黑色的墨水斑斕,寫著:”十七七十”(Seventeen Seventy)拿出地圖來看,是三十七公里外一個海邊的小地方,我望著那個方向深吸一口氣,好像聞到了海鹽的味道,閉著的眼裏浮現了一艘航行中的帆船。這個名字很吸引我,真想過去看看。雖然這樣想,我仍然右轉走上了往邦城的路。

 

從這裡開始,那惡夢般如影隨形的波浪狀道路又出現了。我們埋頭努力攀上高點後,一點也不覺得高興,因為下個浪頭就緊接在後面。我一個一個奮力地收集那高點,真想全插上旗子或是寫上名字什麼的留作證據。

路兩旁的植被也逐漸轉變為參差的灌木叢,不再是開墾過的農場。非常地乾燥,有些地方還有火災的痕跡,只見一根根焦黑的胺樹幹矗立在雜亂的荒原上。隨著時間過去,周圍的景象並沒有絲毫改變,我逐漸感到焦慮,一邊注意四周的狀況,希望能找到房子可以借宿,或是人家整理過比較平的地好搭營過夜。

又走了很長一段後我越來越擔心,好不容易看到不遠處有一棟房子,房子周圍有塊很大的草地。牽著車來到房子前面,一個高壯的男人站在臺階上正望著我們。我脫下安全帽表明來意,心裏很緊張,告訴他我要去邦城但是今天騎不到,是否可以讓我在房子附近的草地上搭營過一夜,隔天早上就走。還沒講完,這個人就已大力揮了揮手。

「不!妳走!」他堅決的說。

我重又戴上安全帽牽著阿貓往回走,此人舉起手臂看看錶,又說道:「現在才五點半,還早啊!太陽再一個小時才會下去。告訴妳,前面五公里外就有露營區,妳去那裡,不要在我的地上停留。」

五公里?好,可以騎得到。我道了謝跨上車趕路,上下起伏的地形不再被放在眼裡,只求快點到達營地。這時候,我所素喜美麗鮮黃的夕陽變成了催促腳步的警鐘,隨著太陽斜度的增大,騎快一點!騎快一點!不斷地在腦海裏敲響著。六點的時候我終於接受了被騙的事實,已經騎至少十公里以上,放眼望去,除了黑黃粗糙的曠野外,沒有人家,更不要說營地,連隻影子也沒有。

我在一個岔路口停下,上面的路標顯示通往二十五公里外的地方。跨著車子站在路邊,拿出地圖來看了又看,離邦城還有大約三十公里,怎麼辦呢?我的腦筋僵住了,呆站在原地,看一會兒烏黑的枯樹林,研究一下地圖,又四處張望一下,再看一下地圖,明明沒有什麼新的資訊可以看出來了,還拿著地圖猛瞧,好像這樣就可以瞧出個辦法來是的。突然,一輛對向的小卡車正對著我開過來,停在面前,一個男人下車。

「妳需要幫忙嗎?」他問。我點頭答道:「是的,我想去邦城,可是天黑前騎不到。」

「好,我載妳去。但是我在前面五公里外有事要先處理,妳在這裡等,我會回來找妳。」說完他就上車,往岔路開過去了。

他才一走我的眼淚就跟著掉下來,這一哭非同小可,越哭越嚴重,簡直是嚎啕大哭了。這倒嚇了我自己一跳,原來我的壓力有這麼大啊!這個人出現之前一定已經神經緊繃到極點了。我一邊抽抽答答地停不下來,一邊做了感謝的禱告。我的父神知道界線在哪裡,這個人是半個小時以來出現的第一輛車子。這時候,我對於平安的概念有了更深刻的感受。我一邊整理自己,一邊先將掛袋一一解下來,坐在路邊等待。擤了擤鼻涕,抹乾眼淚,不想讓人家看出來曾經哭過。

大概十分鐘後,小卡車回來,後面用鐵鍊子拖著輛轎車,轎車駕駛座上是個一頭捲髮的男人,他探出車窗對我擠了擠眼睛。

「妳是另一個需要救援的人吧?」他的笑容好亮,充滿力氣。「公主,不要傷心,騎士已經來了。」我聽這話就笑了。

 

開車的是傑若米,他的朋友福瑞德車子拋錨他來救他,順便救了我。那個時候我就站在他要轉彎的岔路口上,一切都安排得剛剛好。雖然後面拖著一輛車,傑若米卡車仍然開得飛快,完全不在乎那波浪型的路況,強風不斷從窗戶灌進來,而我則一直從座位上彈起來。

傑若米問我是哪裡人。「臺灣。」我說。「嗯!臺灣是一個富庶的地方。」他接道。我很詫異,因為據經驗這裏根本沒什麼人知道臺灣,說半天還以為我是泰國人。

「我有去過臺灣。」這下我更驚訝了。

「我在澳洲蔗糖公司工作,是收割機的機械工程師。曾經奉派出差到許多也產蔗糖的國家。十幾年前去過臺灣,你們那裡是很有人情味的地方。」

「哇!收割機,就是我在蔗田裏看到的那種很大臺的機器,一開過去,甘蔗就被切斷收進去的那個大怪物對吧?更北邊一點有好多喔!到處是蔗田,空氣中常瀰漫著焦糖的味道。」我比手畫腳地描述路上所見。

「然後那個運甘蔗的小火車也很有趣啊!一節一節的,像超大的籃子,裡面放的咖啡色像稻草的東西,就是收好的甘蔗吧?」

「對的,昆士蘭有大面積的蔗田。收割機把甘蔗收進來後,會在機器裏再切成一段一段的,然後壓成大塊甘蔗磚,吐出來,就是妳看到的小火車上面的樣子。」

「酷!你的工作就是研發或是維修那個大機器嗎?」

「是的,只是我的工作就到這個月為止了。」車速很快,風仍不斷從全開的窗戶灌進來,我覺得我們就要飛起來了。

「你要退休了嗎?」

「不是,是被資遣了。我再一年多就可以退休,可是公司竟然在這個時候把我資遣。我們有幾個夥伴都是這樣,這次終於輪到我。」

我有些訝異,稍稍轉頭看傑若米,他說話的音調緩慢,臉上表情無可掩飾的帶著憂傷,甚有種驚恐的感覺,很像是才剛剛接到被裁撤的噩耗,無法置信地陷在突然失業的沮喪之中。

「澳洲的蔗糖公司在轉型,蔗糖產業在嚴重的萎縮中。這是全世界的趨勢,你們也有同樣的問題,許多蔗田早已廢耕,蔗糖的全盛時代已經過去了。」嗯!是的。我想起糖廠的觀光小火車,以及夏日榕樹下那沁涼滴著糖水的美味冰棒。

「不要難過了!」我想要安慰他。「看看,你終於自由了,可以開始做你想要做的事。」

傑若米望著前面很遠的地方。「一輩子為公司賣命,到頭來得到這樣的對待。我很喜歡這個工作,有些放不下!」放棄這麼個經驗豐富又對工作抱持熱情的人,也是公司的損失吧?

「沒有關係,我在想著,離職後要出去旅行,第一次不是為工作而遠行。我也要去品嘗一下流浪的滋味。」

穿出丘陵地後,視野豁然開朗。夕陽最後的餘暉蓋在四周的田地上,火紅的像在燃燒一樣,好美。

「好美!」我指著外面開心的說,終於看到傑若米些許的笑容。

「妳為什麼來邦德堡?」他問這話的口氣慎重,有些奇怪,好像不是隨便問問的,所以我也認真回答:「我想要學潛水。還有,我想去芒瑞普斯看海龜上岸產卵。」

他聽了之後想了想,欲言又止。過一會說道:「其實,我並不認為這個城市有那麼不好,我一直住在這裡。邦城的人很守時,建築也漂亮,街道更是非常乾淨。」

我並沒有聽出弦外之音,後來回想,才明瞭為什麼他有些擔心,可是身為邦城人又想為自己的城市辯護的心情。

我們先去福瑞德的家把轎車放下,然後傑若米把我送到市區裏的一個露營地。

「這裡是公立的,經營者是我的朋友,我去跟他們打個招呼,妳在這裡比較安全。」他確定我安定好後,才開車離開。

「我希望妳在邦德堡有美好的回億。」臨走前傑若米說。

我用力對他揮手說再見,心裏默默道:「謝謝你,我的騎士。請不要再難過,你不是要去旅行嗎?前面的日子海闊天空,一切才正要開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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