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著写著,觉得自个好似被自家人物塞了口狗粮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本篇插图由灯猫绘制。

  感谢亲爱的灯猫百忙之中给我画插图。

  前篇连结:问君何思(上)问君何思(中)问君何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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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喜怒哀乐。

  苗女看过族人的热情奔放,爱生恨死,看过中原人的缱绻缠绵,至悲至喜,她曾见她或喜或怒,却不曾看过她流下一滴泪。

  有人说,苍云军是雪造冰打的,一如他们身上的玄甲,只许人们见到他们的坚毅刚强,不许半分软弱示人。

  她却见过,痛失同袍的苍云军,跪倒在地,抚尸大哭。

  也曾见过他们一言不发,哀恸无声。

  唯独不曾见她有半丝软弱,无论是亲眼目睹同袍的死,或是曾遭亲近之人砸了茶碗,一身茶水,她的神情依然如此,就是和他交恶,疏至陌路,他伤重几近丧命,她也不曾流露半丝伤感悲痛。

  就好似,生,理当如此,死,不过定数。

  看似情深义重,实则冰凉沁骨。

  为此,哪怕她曾经对他动了施蛊之心,却不曾想在她身上施蛊落毒,世人皆云,苗疆蛊毒独步天下,她却知晓,蛊毒凶险,终究只能施在活心之人身上,如她这般铁石心肠,早已无心的人,莫说蛊毒,怕是黄泉路上的孟婆汤,也不能见效。

  遥记初识,她曾在她休沐之时,邀之举杯同饮。

  那日不知何故,兴许是献宝之心作祟,也可能鬼使神差,她褪下那袭族风浓郁的苗族,难得的换上一袭长袍。

  那是她游历中原时,意外获得之物,素来喜欢的紧。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哪怕出身苗疆,行为举止落落大方的苗女亦是,若非衣摆奇长,宛如长尾拖曳,碍手碍角,不适合闲时穿戴,怕是时时刻贴身,不肯轻脱。

  平日穿载这类衣袍的,不是养在深宫内苑,起居繁事有专人侍奉,不劳玉手,便是酒肆舞姬,喧哗取众的噱头。

  苗女两者皆非,那日,见雁门关风大,心思一动,遂将衣袍取出换上。

  袍子的质料极好,就像是潋滟水光般,映著盈盈月色,又像羽毛,仿佛掬手便会自指间溜走,轻薄如蝉翼。

  随著苗女舞姿,迎风飘扬的袍尾,刹时千姿百化。

  时如天边云彩,时似孔雀开屏,眨眼,又是水中锦鲤、空中飞燕。

  舞毕,又是原先苗女。

  苗女朝她款款走去,观舞之际,早已喝尽一壶温酒的她也不矫作,伸手向她,掌心朝上,赫然一副盛邀佳人同席的模样,惹得苗女嗤笑。「瞧妳这模样,要生为男子,养于中原富裕人家,怕是要风流一世。」

  听闻如此评价,她也不气恼,嘴角含笑,端著酒盏送至唇边,轻抿。

  再次想起,苗女一声轻笑,道是自己当日怎么没能看出,那温情脉脉的表象之下,不过是种假装?

  温酒之际,苗女顺势提出心中疑惑,「像妳这样的女子,为何从军?」

  苗女知道,不单是苍云军,就是天策府也有所谓的女兵女将,好比曹雪阳和燕忘情,可,那是将门世家出身,与父祖同职,无可厚非,再论燕忆眉,那是无法之策,不得为之。

  她是为何?

  出意料,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替她斟酒时,低语,「有些事,总该有人做。」

  什么事,非得她去做不可?那时,苗女不懂,总以为,那是不过是她的漂亮话,她骨子里就是向往同男子般保家卫国。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才真正明白那句话的意思。

  再严实的墙,也会有隙缝,哪怕是军规甚严的苍云军,被经营得犹如铁桶的雁门关也不例外,也不知那是埋了多长的线,用了多久的时间,细作终是混入了雁门关,东窗事发,一伙人前去查抄时,早已人去楼空。

  「好快的消息。」她如是笑道。

  受命追杀逃走的叛徒奸细,人人都道是件苦差,她反道其行,噙著一抹浅笑请缨自荐,苗女以为,对她而言,那是件简单的差事,只要对方没有终日往映雪湖跑的苍云汉子的本领,凭她身手,不过是手到擒来的容易。

  眨眼,即是半旬。

  曾经信心满满的苗女,倏感担忧,杀人不成反被杀,这样的事,每天都在上演。

  又过半旬,她风尘仆仆的归返,苗女终是放下心中大石,待人走近,心头又是一窒,仿佛浑身血液冻结,寸步难行。

  苍云军不似塞外蛮族,割耳记功,她仍是将叛徒细作的人头割下带回,道是,杀鸡儆猴,宣扬军威。

  这等小事,不足使苗女动摇。

  真正令苗女脚下生钉,难挪半步的,是那颗颗人头,皆与她有所交情,哪怕不是同他那般过命之交,也算是老熟人。

  勾肩搭背,同席畅饮,她没少看几次。

  如今,熟人反叛,她手起刀落,干脆俐落不拖泥带水,尽显军人本色的同时,也叫人胆战心惊,暗诧她的心狠手辣。

  天下薄情寡幸,不过如此。

  似是看透苗女眼中惊愕,她噙著和应下任务时别无二致的笑容,「我说过,有些事,总该有人做。」

  冰寒刺骨。

  苗女心中惊骇,转首却见闻讯赶来的他,面色如常,自她手中接过那挂人头,并肩同行,支字不提,半句不问,看著他们的背影,苗女觉得,心里似乎有什么为之牵动,眨眼,又丁点不存,只能愣愣站在原地。

    ***    ***    ***

  校场之上,杀声震天。

  哪怕平日外患不断,苍云军仍时不时会来个几场不出人命的实战切磋,按教头的话来说,宁可让他们在酣睡之际,察觉丁点动静就抽刀砍人,也不让他们安逸的忘了,这是边关,是战场,哪天敌人潜入关内,摸黑割走几颗脑袋也不值得意外。

  苍云军的校场离广武镇很近。

  镇上的人,甚至不用特别爬高,就能将校场上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

  兴许是这样的缘故,长期看著苍云军操演,甚至是小队实刀对战的百姓,似乎为他们的热血所感染,有时,他们会放下手中的伙,兴味富饶的看著他们缠斗成一团。

  虽说,身处边关,随时都可能被卷入战火,可,比起关内百姓以为的惶惶不可终日,他们倒能苦中作乐,或者该说,对这群苍云军,他们心底有一定程度的信任,此身为盾,护我大唐半壁江山。

  一如张扬苍云军旗上的盾。

  另个令他们感到兴味的,是军中女兵。

  世道对女兵的评价,扣除卫道人士口中的不成体统、伤风败俗、不守妇道,基本上,还是巾帼不让须眉、女中豪杰,诸如此类的赞赏占多数,就是身处军营,吃同锅饭的男人也是如此看待她们。

  饶是如此,每当一名汉子被身为女子的她们掀倒在地时,周遭围观的人大声叫好之余,心中仍是不免暗忖,这般强悍的女子,未来到底哪门夫家消受的起?

  或是,唉呀!强成这样,未来就是嫁错人,也不用愁,哪个男人敢对她们动手动脚,就等著让她们按在地上一顿痛揍。

  除此之外,多少有些人心里藏著一丝不合时宜的念头。

  扣除家里早有妻室的那几个,对自家女兵一点想法也没有过的,少中又少。

  毕竟,这天寒地冻,能见到的,除了奚人跟狼牙军,就是广武镇的居民,镇里的女子,不是早已嫁作人妇,就是年龄尚幼,关内那些好人家的千金闺秀,谁会吃饱撑著往雁门关跑?就是她们想,她们家的人也不允。

  剩下的,大概就是燕帅跟燕忆眉。

  除非是活久嫌腻,谁敢把主意打到两位女将身上?

  挑来拣去,和他们相处最多的,竟然只剩同袍女兵,可惜的是,哪怕他们想了又想,最后觉得,未来要有这样一个可以彼此较劲、策马挽弓的妻子也不错时,也不免想起,未来相处要有龃龉,恐怕不是甩门而出,或是独睡冷坑就能解决的。

  每当想到,夫妻间可能得上演全武行,多数人都会一阵恶寒,接著,不由自主将视线移到他和她身上。

  大概是这样的感觉吧?

  俨然没有察觉自己成为同袍注目对象的两人,依然打得激烈。

  架盾挡住对方陌刀的她,一时不察,挨了一腿,一个踉跄,急攻又至,连忙举刀隔挡。

  原本旗鼓相当,对彼此出招习惯颇为了解的两人,一人稳占优势,一人失了先机,不一会,她已被逼至绝境,正当众人以为胜负既定,再无悬念之时,寒光一闪,隐忍多时的她,终于等到他的破绽。

  蓄势待发,就为这击。

  「哈,就知道妳没那么容易认输,这是要我的命不成?」话虽如此,他却是扬笑躲开那刀,不等她回应,抡刀再斩。

  「你有那么容易死?」

  刀刃相抵,金石碎裂。

  眨眼,交手过招已过数十回。

  兴许是求胜心切,也可能随心所欲,一回,双方兵器再次相抵较力,好不容易彼此架退对方,脚步刚站稳,她手中盾牌已朝他砸去,趁著对方视线为盾牌遮挡的空档,持拿陌刀的她紧逼在后。

  殊知,对方也是个不按牌理出招的主,如她一般舍了盾牌,甚至在她杀招逼近时,迫使她一同弃放陌刀。

  弃了盾刀的苍云,比得是拳脚功夫。

  底子不如他扎实的她,终是饮恨认败。

  看著同样狼狈,却不忘伸手拉她一把的男人,她嗤笑著将手交至他掌上,「有像你这样,把盾牌和陌刀全丢了的苍云?」

  「先把盾牌舍弃的人,好意思说我?」一把将人曳起的他,满脸不以为然。

  还没站稳,他一只手已捏住她下巴,「张嘴让我看看,玄甲那么硬的东西,妳也敢咬,不怕崩了牙?」

  「你刚勒著我,我能不咬?」埋汰同时,她顺从的张嘴,让他仔细瞧了瞧自个的牙。

  确定她的牙没少半颗,也没缺角,他才松手,「妳是狗吗?」

  张嘴就咬。听出他言下之意的她,动了动嘴,缓缓长时张嘴的不适后,似笑非笑的回了他一句,「狗咬狗,一嘴毛。」

  「欸。」

  「做啥?」

  「原来妳有虎牙。」

  「闭嘴。」

    ***    ***    ***

  由亲至疏,由疏至亲。

  尽管两人什么也不曾说过,苗女心里知道,有什么东西不同了,又或者,本来就不曾有过变化,一切,不过是她的想像。

  苗女望著酒肆内,和几名同袍共饮的两人身影,一众苍云不知说了什么,举起酒坛倒满一碗酒,送至她面前,她看了一眼,伸手要接,另只手已抢在前头,众人一愣,不知说了什么,店内气氛更热。

  他仰首一干而尽。

  数番轮回,下碗酒再次送到她面前,他正准备伸手拦阻时,她的动作快了一步,拿过酒碗也不推辞,直接仰头就饮。

  饮毕,她以手背抹去唇边酒渍,接著,一掌拍在方才差遣店小二取来的酒坛上头。

  距离太远,苗女听不见她说了什么,只知道她接连拍开数坛封泥,将酒坛一一摆放上桌,并挑起一坛酒,对著满桌同袍勾手。

  观看此景,苗女多少能猜出,这是要斗酒了。

  她看著她拎著酒坛仰首而灌,约莫半坛,坐在一旁的他已按捺不住,直接夺走酒坛,兀自替她喝完剩下半坛。

  行酒之间,一票苍云谈笑风生。

  酒肆外头的苗女只觉得,今日的雁门关似乎比平时要冷,不入内喝点酒暖身,怕是支撑不住,就在她准备迈开步伐时,锡杖击地的清脆声响,自后方传来,苗女猛然回身,赫见一位头戴斗笠的和尚。

  「阿弥陀佛。」

  佛教传入中原甚久,可,如今大唐天子尊奉道教,这点事情,苗女还是知道的,更何况,雁门关无端冒出一名和尚,要说是行脚化缘,谁相信?思及此点,苗女不禁扬起一抹冷笑,「呵,和尚特地跑来雁门关托钵宏法?」

  「施主,回头是岸。」

  「中原和尚都像你这番口无遮拦吗?」出身苗疆的苗女,不信中原人崇敬的三清道尊,不敬庙寺满天神佛,真要有信,也只会是庇佑五毒教的女娲神,「我脚踏实土,深处边关,何来的回头是岸?」

  和尚并未回复苗女的询问,单手合十,「阿弥陀佛。」

  「呵。」苗女一声轻笑,脚踏莲步,风情万种的朝和尚走去,「故作玄虚,神神道道,若不是招摇撞骗,便是另有所图……」见对方不退不避,宛如定海神针般的站在原地,苗女不觉兴味,「前段时间,雁门关方处决一伙狼牙细作,你,是否与其有所牵扯?」

  音未歇,暗扣在苗女掌中的夺命蛊已朝和尚拍去。

  倏然出手,冷不防备,夺命蛊扎扎实实打在和尚身上,苗女得手,嫣然一笑,「你要自己招认,还是想亲身体会苗族蛊毒的可怕之处?」

  「阿弥陀佛。」朗朗佛音,和尚不为所动。

  以为和尚嘴硬的苗女欲以百足和蟾啸催动夺命蛊,却愕然发现,蛊毒并未生效,顿时面露惊色,「锻骨诀!」

  哪怕对佛道两教全然不感兴趣,游历中原多时的苗女,亦曾听闻与锻骨诀有关的传闻,虽是化消心中疑虑,却又增添新疑,「像你这样修行有成的和尚,不好好待在庙里吃斋念佛,跑来雁门关凑什么热闹?」

  不知因何而来的和尚,并未多作解释,仅是再次迈开步伐。

  以为和尚气恼她出手伤人的苗女,十二万分警戒,殊知,对方仅是一步一步朝远方走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苗女仍能清楚听见和尚的声音,混在风雪声中,不曾消减,他说:「怨憎会。」

  「爱别离。」

  不知和尚所言是为何意的苗女,呆愣片刻,不敢置信的自语,「真是行脚化缘?」

  自酒肆内传来的哄笑声,将苗女注意力自方才的插曲中引回,见桌上多了数座空坛,苗女岂会不知,看似短暂的分神,实则占去不少时间,暗恼和尚误事的她,轻拢衣袍,觉得谁也看不出她方才与人动过手,才扬起一抹笑容踏入店内,「来壶酒。」

  视线在店内转了一圈,苗女貌似惊喜的轻呼,「真巧。」

  「如此闲情逸致,也不找我同乐,难道是不把我放在心里?」说话同时,苗女已朝他们走去,拣了离两人最近的位置坐下,「如此薄情,实在教人伤心。」

  「就妳贫嘴。」苗女不请自来,她也不显气恼,将店家刚送上的花生推至她面前。

  苗女也不与众人客气,见满桌干货,不见荤腥,索性拔下一根银簪拍予桌面,「什么鸡鸭猪牛尽管上桌,今儿,我请了。」

  哄闹之中,苗女没有听见,淹没在风雪声中的最后一句话。

  「求不得。」

    ***    ***    ***

  狼烟起,号角响。

  苍云军统帅薛直为了让军士入城避劫,断尾垫后,将自己赔在关门外。

  据说,事后赶到现场,为薛直殓尸的苍云军哭成一团,哪怕没能亲眼目睹此幕的苍云军,个个咬碎牙。

  杀意震天的同时,恨意冲天。

  以往看起来还有几分和善的苍云军,倏地一变,化身成专司复仇杀敌的嗜血罗刹,饶是作风奔放大胆的苗女,见到这些苍云,也不免几分心惊。

  一个人的死,竟能引起这么大变化。

  苗女不知道,此刻该说这群苍云军杀气逼人,还是鬼气逼人,只知道,薛直的死,让一切都变了,燕忘情,噢,不对,苍云女帅已取回旧姓,不管是长孙忘情,还是燕忆眉,甚至是照顾苍云幼狮的尚凌风,每个人的神情都变了。

  昔日作风尚存三分绵软的女将,现下比谁都果决。

  以前沉默寡言,笑起来带著几分腼腆的飞羽营统领申屠远,目睹兄长的死后,再也没有以往一丝近战搏杀时的惶恐,本领依旧,百步穿杨,不同的是,他现在的眼神如鹰隼般锐利,哪怕是敌人挨近,拔刀相对,也寻不著丝毫踌躇。

  上头将领尚且如此,何况底头兵士?

  战争带给苍云军的,不只是生离死别,更是深烙骨骸的耻辱与仇恨。

  一片变化中,她依然如故,仿佛活在不同的时间里,看著她,苗女紧绷躁烦的情绪倏地消失无踪,刚将最后一口肉干吞咽下腹,此刻正轻舔指尖残屑的她,察觉苗女视线,转头对她一阵低笑,「怎么,嘴馋了?」

  苗女没有回应她的戏笑,只是扑入她怀里,不言不语。

  她没有追问发生何事,只是摸了摸苗女的头。

  苗女问她,一干人等,全都恨意难平、杀气冲天,她怎能自若?

  她闻言轻笑,反问,「这样薛帅就能活过来吗?安禄山就不会反叛吗?死去的弟兄就能活过来吗?」适时,号角响起,集合出阵之令,她向苗女借了根尾端尖锐的簪子,刺破指尖,以血画唇染颜,归还簪子时,她说:「离开吧!这里已是战场。」

  雁门关从来不曾和平,这里始终是战场。

  以往,她不曾对她说过这种话,今日,她要苗女远离战场,话中之意,苗女心里清楚,这已经不是以往那种小打小闹的战事,而是你死我活,不死不休的复仇。

  看似没心没肺的人,有时,看得比谁都要透彻。

  归队入列,以往那些总说她取血画颜是野蛮行为的同袍,此刻尽数以血画颜,端得是决心,杀意骇人,见状,她无声低笑。

  要杀的人,由始至终,不曾变过。

  背叛苍云者,皆须一死。

  军势聚集关口,临阵出发前,她与站于身侧的他对望一眼,手中盾牌彼此轻碰,说出口的话,并无差异。

  「别死啊!」

  以往,苗女只管在关内等待他们回来,现在,但凡他们出阵,不管是他或她,或是两人一起,苗女总是早早就站在关卡等待。

  另个没能出阵,或是率先归返的人,也陪在苗女身侧,有时等到天色暗沉,便提著一盏不知从哪借来的灯笼替她照明,回来的人若一身飒爽,无伤无痛,苗女便松了口气,回来的人若拖著伤势,见著等在关门的他们,神态自若的举手招呼。

  「唷!」

  有时,同出同进,毫发无伤。

  有时一人挂彩,一人搀扶,有时双方都伤得不轻,硬是拖著彼此归返雁门。

  战事愈烈,愈发忙碌,几乎每日睁眼便脚不著地,四处奔波治伤的花哥,见著三人,又是一阵摇头叹气,「作孽。」

  期间,苗女悄悄带著凤凰蛊找他相谈。

  面对这种可救人一命的五毒至宝,他仅是将木盒关上,重新递还给苗女,至于苗女说的,找个机会种在她身上,或是自个使用,半点不曾考虑。

  明明不曾事先商量,两人作法同出一辙,苗女心里不觉纠紧。

  「你们……你们不怕死吗?」

  苗女不懂,世上多的是不择手段,只求生机,再续其命的人,这两人怎么顽石不灵,硬生生将到手的生机往外推?

  沉默片刻,他徐缓答复,「怕。」

  「那……」苗女话未说完,便已遭他打断。

  他看著苗女,字字坚定,「更怕独活。」

  语末,他也不管苗女是否还想说什么,兀自离去。

  听闻他答复的苗女,面露呆滞,待回神,抑不住的嗤嗤低笑,笑至最后,她似是力尽的跌坐在地,再看手中装盛凤凰蛊的木盒,越发气怒,举手就想将木盒砸个稀烂,可,下手之际,她猛地想起,离族前,族老的神情。

  最后,竟是抱著木盒痛哭失声。

  次日,苗女面色如常的出现在他们面前,仿佛昨日那个痛哭失声的她,不过幻梦一场,对于他拒绝凤凰蛊的事,支字不提,只,看待他们的眼神,偶尔透著一丝隐晦难懂的情绪。

  苗女异状,他知晓为何,却不说半字,她看在眼里,不闻不问。

  一如当时三人纠葛难言,却又关键不同。

  偶尔,三人同坐,他擦拭盾牌到一半,突然发觉少了什么,抬头欲寻,坐在彼端的她,已将物品递至他面前,他也不言谢,接了,直接使用。

  有时,她坐在树上,倚著树干偏头睡去,见状,他也不喊她起来,只是默默守在树下,她若没睡稳,出了岔的跌了下来,他亦能在第一时间将人接住,再对睡眼惺忪的她调笑一句,「重量日见增长啊!」

  她挑眉,毫不感谢的回复。「嫌重就别接。」

  看著这样的他们,苗女心中说不出的堵。

  尽管苗女一句话,两人依旧会同时把馒头扳成一半,分毫不差的递至她面前,苗女心里却渐渐品出一丝不同的滋味,不似初时的欢喜愉悦,也不如那时的自鸣得意,而是一种说不出口的酸苦。

  一日,她鬼鬼祟祟,抱著一只不知从何弄来的小羊羔,窝在火边取暖的他,神情满是惊愕,「不是吧!真去偷羊了?」

  「又不是想挨军棍。」她一脸他在说啥傻话的嫌弃模样,手脚俐落的将早已剃好毛、放好血,连内脏都处理干净的羊尸放到地上,「外出遇到的牧民,刚好死了只小羊,便宜卖的,连血都替我们放好了。」

  羊儿刚死不久,正鲜,他摸了摸下巴,询问,「不便宜吧?」

  「何止不便宜,那牧民根本土匪,开口就要了我半个月军饷。」埋汰之余,她把一路捡回的干柴丢进火里,让火升得更旺,「现在问题来了。」

  「谁去弄酱料?」

  三人相觑,最终还是他和苗女无奈起身,各自张罗一部份酱料,坦而言之,雁门关就这么丁点大的地方,一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其他人,憋得他们只得这弄一点,那撬一些,硬是在没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把佐料配齐。

  吃顿烤羊比作贼还费工的三人,躲得老远,美滋滋的饱餐一顿。

  她意犹未尽的舔了舔手指,和他叼著羊骨,仿佛能从上头再啃出丁点肉渣的模样,惹得苗女不住轻笑。

    ***    ***    ***

  燄火熊熊,狼烟满目。

  一次敌阵对冲中,她意外和部队失散。

  落单的兵,向来是最好的战功与饵食,这点,不单狼牙军清楚,她也明白,饶是如此,看著眼前虎视眈眈的狼牙军,扛著陌刀的她未露惧色,反是不以为然的冷声讪笑,「呵,鼻子比狗还灵,安禄山是不是每天都把吃剩的肉骨头赏给你们啊?」

  狼牙军说了什么,她不在意,也没兴趣知道,只是以指腹将血抹在自个脸上,「别浪费时间,一块上,结伴上路不寂寞。」

  这回交锋,苍云军处于劣势,这件事,他很明白。

  他和几名同伴在上波交锋里,硬是被狼牙军切断和本队的联系,情况危急,他抬头望了眼被烽火染红,犹带一丝蔚蓝的天际,再回首,见狼牙军已将他们包围,吐了口气,旋即举盾备战,低语,「没时间和你们鬼混。」

  速战速决。

  手起刀落。

  溅在脸上的,是敌人的血,还自己的血,接连苦战的他们已分不清楚,就连身边的谁倒下,谁还站著,也无睱看顾。

  待回神,身边已无人生还,只剩自己站著。

  流了不少血的她,一个踉跄,险些站不住脚,尽管确定,自个在一次次厮杀中,逐渐靠近雁门关,但,接连挥动陌刀的手已酸疼不堪,就是盾牌也沉如千斤。

  她不得不佩服安禄山,居然能网罗这么多人为他卖命。

  拖著陌刀,踏著沉重的步伐,又往前行走一段距离,狼烟之中,似有人来,她神情未变,手却紧握盾刀,等著照面的一瞬间,给予对方致命一击。

  随著距离拉近,原本模糊的身影逐渐清晰。

  「唷!还活著啊?」

  「你不也是?」见到是他,她松了口气,就连脚下步伐也轻快几分。

  虽只一人,却比孤立无援时要好上许多,两人会合,不再急著赶路,而是坐在地上歇息喘气,半晌,她的嗓音缓缓扬起,「不赶回去?」

  「缓点无妨。」

  至于,晚点是否会有另批狼牙军追杀而来,已无所谓。

  一片宁静中,他和她靠著彼此,鲜少,或者该说,今日之前不曾如此亲暱的两人,现下没了顾虑,本想说些什么,却在开口前一愣,谁也没说什么,只是低声轻笑。

  笑声止,她的嗓音犹然带笑意,「苗女,应该站在关口等我们吧?」

  他挪了挪位置,让靠在自己胸前的她好过点,伸手为她梳拢因战事而显得有些凌乱的发丝,一面低声应和,「那得早点回去才行。」

  「说的也是。」

  「总有一天…」维持这样的姿势不知多久,久到天边露出第一道曙光,她满是疲惫,仿佛下秒就会睡著的语调,随著晨曦,徐徐化入空气,「我们看的,不会是狼烟,而是盛世太平的烟花。」

  盛世太平。

  那是怎样的景愿与期望,他很清楚,就连达成目标得花多少时间和力气,他也知晓,饶是如此,他依然握著她的手,低语。「嗯。」

  总有一天。

  他和她。

  会卸下一身玄甲,并肩同看锦绣烟花。

    ***    ***    ***

  苗女找到他们时,两人仿佛等得太久,禁不住疲累,深深入睡般的依偎著彼此。

  出乎意料的,狼牙军没有追过来。

  他们所在的地方,就像是战场中的一隅净土。

  苗女跳下马,徐徐走向他们。

  她的步伐极轻,像是怕惊扰了他们,又像是不敢确定的小心翼翼,直到走至他们身前,苗女神情倏地一变,她仿佛想张嘴叫喊,却又什么声音都发不出的哽在喉间,就连目光都是那样的无助惊恐。

  她靠在他的怀里,满头乌丝早已附上霜雪。

  将她护在怀里的他,背后插著数根箭矢。

  比起一刀致命,他们承受的苦痛,远远超过苗女想像,本该坚硬无比的玄甲,现下不过只是堆残破不堪的废铁,曝露在外的,是血肉模糊的伤口。

  他们却握著对方的手,宛如作了个美梦般,嘴角含笑。

  苗女颤著手想触碰他们,却在指尖传来冰冷的触感时,猛地缩手,「不!不可能!」她摇头,仿佛想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他们间的一个过于恶质的玩笑,「不可能。」

  「不可能!」

  苗女返身跑回马边,不一会儿,又跌跌撞撞带著出关前带来的瓶瓶罐罐跑回两人身边,「我会救你们,我一定会救你们!」她将所有的药全都倒在两人伤处,等了半天,不见两人恢复血色。

  苗女几乎是不作犹豫的自药堆中翻出木盒。

  木盒里,除了流光灿烂的凤凰蛊,还有她无意间获得的生死蛊。

  以命换命。

  无怨无悔。

  她将凤凰蛊和生死蛊种在两人身上,见凤凰蛊一度爆发璀璨光芒,她神情一松,接著,总是光辉流灿的凤凰蛊却是黯然失色的飘落地面,就连拍在他身上的生死蛊,也像是普通的蒲公英般,随风飘散。

  生者可救,死者无医。

  知晓一切已成定数,怎么也不能接受的苗女,自喉间挤出支离破碎的呜咽。

  一阵轻风,将失去效用的凤凰蛊吹至苗女面前,看著那根羽毛,苗女仿佛听见她那日的低语,「妳可曾想过,留下的人是何感受?」

  那是怎样的感受,她知道了,可,这不是她要的结果。

  不管是蓄意介入他们之间,还是挑得他们反目成仇,她想要的,都不是这样的结果,她趴伏在他们面前,放声大哭。

  依稀里,仿佛有谁低低私语。

  怨憎会。

  爱别离。

  求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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