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  ﹝花羊﹞

 

你从一场很长的梦中醒来,才发现自己趴在桌上睡著了。

门没有关,外头的雪大的令你瞧不清景物 ── 但意外地你并不觉得冷,虽然还是下意识拉了拉身上那属于另一个他的袍子。

眼前那碗药不知放了多久,你喝了一口,凉透却还是苦的要命。

你还是乖乖喝完了,纵然不自觉皱起眉头。

起身时不知道是体虚还是脚麻的缘故,你晃了几晃必须扶住桌沿才能好好站著。

再抬起头时眼前多了两条人影,你眨眨眼有些自嘲,什么时候人到跟前都尚未发觉。

最终你还是笑了笑请人进屋,那两人互看一眼没有异议,却拒绝了你让人入座的好意。

 

「有什么事吗?」你声音很沙哑,像夏末最后的蝉用尽最后一丝力。

那两人又互望一眼,好半晌才张口喊了你一声「师叔」。

 

你认不得他们,却也只是皱起眉并未反驳,而这似乎也在来人意料中。

他们说,你不认得他们,应当的。

却不会不认得一个名字。

 

你当然还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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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已经不记得自己在这小山坡落脚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只知道每日上山采药看看书偶尔除除院里的草,有点无趣,但也没什么不好。

 

这日你闲著没事,想想还是上山转转,正好补些药材好在下回去村中市集时换些钱 ── 毕竟对吃的虽不苛求,但买些食粮还是要银两的。

你不喜欢晒到太阳,总是先捡树下的摘。

── 幸好这种药草和你一样,只是要蹲下拔费些力气,又容易脏了衣袍。

不过有一好没二好,利弊算算也在接受范围。

 

「唉哟。」

那一声痛呼令你动作瞬间顿住,但很快你便将此事抛在了脑后,荒山野岭的一定是昨儿个熬夜看书太累才会出现幻觉。

于是你稍松的五指又并拢,握著根部处就想将药草一口气拔起。

「嗳,会痛啊。」那懒洋洋地语气不似痛楚,要你说,调戏地成分还多些。

你抬头,树梢间垂下的那片黑发搔在脸上有些麻痒,长发主人笑意盈盈。

「道长,温柔些,嗯?」

那笔尖点在你鼻头,让你不由自主打了个喷嚏,抬手就想将笔夺过,却轻易让对方抽开,甚至反手便扣住你的手腕。

「唉呀唉呀,怎地如此叛逆呢。」那人似乎对这奇怪的姿势不以为意,也似乎没瞧见你不悦地神情,边笑边搭上手便替你把起脉来。「嗯,好像还行,就是虚了点。」

「和你无关。」这回你总算顺利夺回自己手的主控,忍不住掏出帕子在上头擦了好些遍 ── 在树上也不知道会沾染到什么,脏死了。

「啧啧,道长摘药?」那人一个翻身就站至你身旁,双手抚平衣衫皱褶还不忘顺了顺那一头黑长直,冲著你又是一笑。

然而你并不想回答显而易见的废话,只是瞪著对方脚下出声控诉。

「你踩到了。」

「没关系,我能带你找到更好的。」

「但我就要那株。」

「喔?为何?」那人挑眉退了一步,见你一脸固执还蓄意用脚尖戳了戳已然萎靡的药草。

「我就要那株。」你也不知道在坚持些什么,或许是天气过于炎热所造成的烦躁吧。

平时你不会这样的。

「那在下便赔给道长罢?连人一起?」那人一副『真让你给赚到』似地模样,语毕又伸手想朝他脸上探来。

「……滚!」

「怎地,伤了在下还想赖帐?」那人一脸正气凛然手朝著地上那受尽蹂躏的草一指,语带控诉。「看看,要不是在下潜心修练够修为,真身都让你如此对待,岂还能好好站在这儿和你说话?还有良心不?」

「……」你对这毫无道理的话皱起眉,话说回来这人每次一开口总能惹的你皱眉。

先不说你原本就不是粗鲁摘药的性子,追根究柢这株草药会变成现在这样子,眼前这摆出痛心疾首模样的人责任还大些。

神经病。

你在心里默念,退一步就打算离开。

但那人就像牛皮糖似地,一路转著笔跟在你后头进了你家院子,眼看下一步就跨过门槛。

你忍无可忍,转头就是一瞪眼,那人却像没瞧见似地勾唇冲著你笑。

「……」果真是个有病的,且不轻。

你在心里头更加肯定这注解,许久没松开的眉头皱的更紧。

「有事?」

「没事我跟你回来干嘛呢?」

「你有病吧你。」这下你再也端不住脸上的表情,嫌弃嗤声。「别跟著我。」

「都跟到这儿,你想过河拆桥?」那人一派无辜,私毫没要退让。

「给我滚!」你语尾气的都有些岔音,却没见人有半分动摇。

「道长你挡在这,有些难办啊……要不你行个方便,脚张开点我好滚进去?」

你自认走跑过江湖,虽不敢说什么人都见过碰过,但至今还真没碰过这么不要面皮的。

「你想如何?」

「不如何,给道长一个报恩机会才不至于食不安寝不眠。」那人笑意盈盈,掌上的毛笔滴溜溜转了一圈,笔尖点点你眉间。「别皱眉,感谢当然也不必。」

最后那人还是留了下来,纵然你万般不情愿。

但你原本就是不善于拒绝的性子,若要与人争一长短你会选择避开。

太麻烦了。

你想著,然后板起脸要那人从你床上滚下去。

「哪边不舒服哪边待去!」

「嗳。」

 

日子还是得过,虽然你觉得屋子空间似乎狭小不少,但也还能忍受。

大部分时间你还是做著每日例行行程,只是少做了些杂务,譬如打扫、譬如挑捡药草做些处理、譬如下厨 ── 你不得不承认那个男人厨艺很不错,以往你至多将肉食弄熟洒些盐巴烫个野菜就是一餐,但那人在第一晚赖著缠著也尝上一口后,对你摆出了第一个脸色。

「难吃。」这是他下的评语,你挑挑眉不想理会。

嫌?院里拔草吃去!

再隔日你起床桌面上已然摆著色香味俱全的早点,那人语带得意将筷子塞进你手中。

「……好吃。」面对那人期盼的眼神,你最终还是给了称赞。

你不是没问过那人怎么不需要回家,那人也只是笑笑回了句「怎么?想赖帐?」便转开话题。

或许是有什么苦衷?

你想了想,却在那人一个箭步冲上来用笔戳你额头后立刻将这念头抛到脑后。

根本是有病!一定是被赶出来的吧!

「你不是医者吗?」

「道长你眼睛没事吧?现在才发现?要不在下再替你瞧瞧还有哪儿不对劲?」那人揣著一脸担心,就想凑上前给你把脉。

「滚,我只是在想你怎地不医医自个儿的脑!」

「唉太聪明睿智我也是不愿的,谁让我活了那么多年都成精了呢?」

「……」

你一定是被感染才会想去关心,以后还是勒令这人不可靠进自己三步内为好。

 

习惯真的是不知不觉。

你将视线从眼前的书页上移开,看著一旁安静分类著药草的男人想。

只有这时候那人才像个专业的医者,没了平日那嘻笑轻浮的模样,看起来真的挺正常。

不过这情况通常持续不了多久,很快那人就将该晒该收的药草都整理好,回眸就朝你一笑。

「道长这什么眼神?难不成……被我给迷住了?」

「……」

这些时日下来你脾性也磨练不少,知道该怎么应对。

就是不要理他,连一句话一个字一声哼都不要给。

否则没完没了。

反正除去这人烦了点外多个人生活也没有什么不好,就是床有点挤 ── 原本你是不肯那人与你同寝一床,但在某夜那人从临时搭出来的竹床上摔下来,痛的龇牙裂嘴还同你说著无事后,你还是点头了。

「不许超过这条线。」

你手指从床头划到床尾,虚隔出一条线,三申五令。

「超过就剁掉。」

出师门前也和师兄弟们睡大通舖,对你来说和男人同寝不是第一次,也没那么多顾虑。

至少这人不打呼也不磨牙睡相亦不差。

「来,喝这试试。」

「什么?」回过神那人捣鼓半天已经从药壶倒出一碗汤药,凑至你面前。

「就要入冬,道长你每到冬季总会手脚发寒吧?」那人笑的坦荡,声音温柔似要掐出水来。「喝下去你会好过些。」

「苦不?」你视线瞪著眼前这碗乌漆抹黑的汤药,那刺鼻的怪味让你忍不住往后退了退,但对方随即端著药碗逼上来。

「良药苦口。」

「……我多劈些柴就是了。」总之要他喝这东西?没门!「况且这儿又不比华山,那才叫冷!」

最后你拗不过那人,皱著眉硬是灌下那汤药。

「真乖,喏,赏你的。」

「……」嘴里被飞速塞进一颗糖,有些酸,却恰恰好将苦味遮尽。「哼。」

你没有顺著思绪将那糖吐出,瞪了笑的得意的人一眼,让糖在口腔内滚了一圈转身看书去了。

「每日都要喝上一碗,知道不?」

「你别得寸进尺!」

 

 

偶尔你们会一同下山到村落补补食粮卖些药材什么的,不能不承认那人制药技术极好;这些年竟也攥下不少主顾,何况人又带笑温和,碰上穷苦人家还会送上几昧药不取分文。

很快便也混个脸熟,有了名声 ── 比你这个已经在这定居几年的人混的还要好。

「唉,肉也没少吃,怎地就没长些呢?」

「别那眼神,我不会嫌弃道长你的。」

「总归也是我一手带大,怎会舍得你说对不?」

「你当养儿子?」你白了那人一眼,想抢桌上那唯一一只鸡腿却失败,只能又哼了声低头扒饭。

「那我要几岁成亲才有你这么大的儿子啊。」那人失笑,一边念一边将去了皮骨的肉丝夹进你碗中,眼神温柔似水。「养肥了才好过冬。」

「……」

 

那年的冬天你还是染上了咳疾,纵然你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那人却一日三餐的拿药给你灌下,不用钱似的。

你们为此起了不下一次口角,他总是说是为你好,而你总认为对方大惊小怪。

「我的身体我自个儿清楚。」

你说道,面对药碗宁死不屈。

「你就是太不看重自己。」

「那又如何,你是我的谁?」你有些生气,自己又不是小孩子了,冬日嘛总会有些小病小痛,又不是没有经历过,放个几天也就好了 ── 再说药越来越苦,整日满口苦味吃什么都没了味道,令人心烦。

那人端著汤药晃了晃,垂下眸就捏住你下巴。

「喝不喝?」

「……」你抿紧唇,怕一张口对方就灌药进来。

你第一次见那人气的甩袖而去,心有些慌,却也拉不下脸。

反正本来留下那人就不是自个儿愿意,走了也好。

你关上被风雪吹的大开的门扉,走回桌前犹豫许久还是将汤药喝了下去。

因为倒了浪费,没有别的原因。

那晚你就寝时忍不住拉紧身上的厚被,不知为何觉得今夜特别冷。

隔日醒来时你望著桌上依旧备好的早点,愣了许久,直至那人推门进来才回过神。

你默默叠好被褥、穿衣著鞋、端碗动筷就是没让眼神和对方对上。

「吃完把这喝了。」

你还没来的及皱眉,对方随即淡淡补了句。

「昨夜我找了另一昧药草,已经没那么苦了。」

你动了动唇,抬眼看了看一夜未归满脸倦容的脸,将原本要反驳的「那还是苦」随著热粥咽回肚子里,默默点头。

 

一晃过去许多年,你也说不清彼此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偶尔你抬眸就会看见对方眼角岁月留下的纹路,只是这次会因那人的回望红了耳根。

那人还是会戏谑地喊你「道长」,只是尾音略长,带点卷恋。

你依旧会气哼哼地要人滚下床,最后却不知怎地在床上滚成一团。

你俩发丝交缠,呼息吐在彼此脸上,但你从来没好意思看清对方脸上神情。

这时候似乎该说点什么,纵然你一点都不擅长。

「喂。」你张了张口,终究败给脸皮薄。「……你好重,下去。」

 

那年战乱,他站在门边握了许久的信签。

回眸依旧朝你笑笑,说没什么,顶多哪年回谷让师父打顿屁股就行。

没事。

听罢你摀著唇皱眉,最终还是没忍住咳出一口血,惹得那人又一声惊呼。

你骂那人大惊小怪,这些年你又没少咳,终归是底子差了点,没大碍。

「你去吧。」

你没漏瞧那人眼底的挣扎,还有这些夜里翻来覆去的叹息。

「我没事,有你的药还用的著担心么?」

那年大雪,他在出门前给你束好了发、替你披上他的袍子。

笑说还要回来与你举案齐眉,你板起脸给了他一脚。

「你呢,就坐在这儿等,这位置对门,我一回来你就能第一个见著。」

那人提起药箱,想捏你脸却让你拍开。

「药每天都要喝,知道不?」

「啰嗦。」

「等雪停了,我就回来。」

「谁稀罕你。」

那人知你脸皮薄,笑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取下你腰间剑上的剑穗晃晃。

「说好了。」

最后你还是没绷住面色,轻轻应了声。

 

你听闻那年战乱烽火连绵,生灵涂炭。

消息传的很慢很乱,但你偶尔还是能从村头大娘口中听见他的消息。

他们说他不畏艰险,总往最脏最乱的地方去,救了不少人。

还有许多姑娘家说要以身相许。

听到这你忍不住哼了声。

「这妖孽,贫道收了。」

说在兴头上的大娘没听清你带醋的话语,只是一迳地夸,你附和点头。

你一直都知道的。

 

雪,又开始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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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话告一段落,低头想喝口茶才发现杯里早已干了。

你笑笑刚想告罪,却发现喊著你师叔的两人欲言又止,可你不想管。

今天话说的太多,你有点累。

「我倦了,不如你们下回再来拜访?」

难得碰上人可以谈论往事,你心底其实有些高兴。

这山上终日白雪茫茫,这些年你睁眼闭眼没看过其他景色──你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劲,但也不想去深究。

只是有些寂寞。

你敛眸,一如既往将那些想不透的事塞回思绪深处。

 

「你们,该走了。」你声音很轻,随著风吹开的门扉散在雪里。

「师叔……您又要睡了么?」

你愣了愣,不是很懂来人的意思,却没漏看那人摊开掌心后出现的剑穗。

你看著眼熟。

又怎么可能不眼熟。

 

这梦,你一直不想醒。

如今却是,不得不醒了。

你明白了些什么,低头却透过自己掌心看见早已腐朽的桌椅,还有碎在地上的瓷片。

难怪他们不肯坐呢。

你恍惚地想,再抬头却将那两人的不忍尽收眼底。

你听著他们说那人死了很多年,听著那人中毒过深到死也踏不出谷。

听著那人临终前喃喃念了你的名字,说「天冷,穿多些」。

你明明该伤心的,却忍不住笑了。

 

「师叔,一路好走。」

那句送别很轻,像当年你在家门送走他一般小心翼翼。

 

「药真的好苦呵。」你喃喃抱怨,这次没有再睡著了。「你知道么?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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