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開頭都難,但他說順手就好。他這一順手,手下便是山山水水,花花草草了。

半車是個奇怪的人。在房間門口設一木門檻,高而狹,奪人眼目。每每有來者,都忍不住好奇相問。他只開玩笑,說就是想與眾不同,然後呵呵而過。

大凡懂藝術的人都知道一個理,「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我想半車也懂。凡是好東西不使一覽而盡,而是多留景外之景,韻外之韻,味外之味。所以園林有隔景、借景、遠景類耳。看水而不直接讓你見水,而是借曲曲折折之亭榭,纏纏繞繞之水草吊足胃口,而後一水一水看,其中又設許多阻隔,一水勝一水,水水不同。觀山而不直接讓你見山,而是從圓形之洞門或方形之漏窗裏隱約透出一點點遠山,一點點青靄,讓你咀嚼不盡、品味不止。水看不透,山望不盡,纔有味兒,才夠味兒。於是山山水水之布設造境中,是藝術者的慧心禪性。半車不過將園林之景外之景搬至了房門了。於是每每有來者,每每有問詢門檻事,每每如此,便不得不感嘆半車的奇思。

隔著門檻,來者並不能覽盡內中虛實。於是雙腳高抬,興沖沖入內。內有紙幾疊,筆數支,書滿架,而畫不見。畫者無畫?細思之,應是收入各類箱櫃矣。這又是實中之虛,景外之景了!

半車的畫不在他處,而在山水中。

他的家在黔西南的一個鄉村,小時並沒有得到藝術上的啟蒙,只是玩在山水之間,得其野趣、自在。牧牛、採果間,玩水、摸魚間,早已熟透了山水的性情。家鄉的雨也是特別地潤,不是噼裏啪啦的猛下下來,而是淅淅瀝瀝地下的,下得慢、靜而閑。再說家鄉的月夜也特別地美,窗外秋風吹著,竹木的影子搖晃著,貓兒們邁著細步,把散落在地上的瓦片踩得吱呀吱呀地響著,還有風聲、還有雨聲,他是聽著這樣的聲音入睡的……家鄉的點點滴滴、絲絲縷縷已悄悄地融進了他的血液裏,已開始在為他的水墨做起準備了。

大概家鄉的山水在他那裡積蓄得太久了,需要尋一種方式流瀉出來。這時,潘天壽的《露氣》,便一下吸引住他了。他用只有紅黑兩色的墨水,開始在毛邊紙上大大方方地臨摹起來,畫面上的雖只是荷花幾朵、荷葉幾片,但好似已將家鄉的山水淋漓盡致地表達了一番,只是用了畫的形式。但家鄉的山水,只有在他真正地步入了中國山水畫的門徑之後,才幻化成紙上的墨色,而成了紙上的山水。

畫山水畫,虛實是法門。一幅畫,畫了多少人、物、景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體之大小高矮、線之粗細曲直、墨之濃淡枯濕、象之虛實動靜……是對比,更是層次與豐富,還是平衡。悟虛實,他用了很久。學畫到某個階段就會有遇阻難行、不通之時,但火候到時,便一通百通了。也許這是每個學畫者的切身體會。這點兒的體會所得,無論如何,在他日後的學畫經歷中應深有用處。其實虛實之關係,不僅關乎畫理,還是中國的一國之文化精髓。只是在繪畫這裡,在他這裡,這一國之精髓僅僅指向了一個方向——山水畫而已。

山水畫中,山為要。光是不同時節之山便有數種。如山有夜山,近黑而遠灰;雨山,近亮而遠黑;晴山,近者實而深,遠者虛而淺。水者,或是澎湃大浪或是涓涓細流,皆是異時異地之貌。這些在畫山水畫時不可隨意而為、全憑臆想而得,而是要觀山察水、心領神會。

這自然就是畫山水者的問道于山水了。半車給我的印象是,於每一自然物中都能找出季節的印記;於每一細微處中都能見出相異的語言;對顏色、對形狀、對氣息,都有著特別的把握與體悟。這時,若到山水間去,便是目觀山水,其近也親了。所以,辛棄疾說「我見青山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所謂問道山水,更是親臨山水,在吞吐吸納之間,得成妙境。於是山仍是山,而山中有我;水仍是水,而水中見我。

半車有幅畫,取意「樹老鴉為葉,詩狂石作箋」。畫中一茅屋,屋中一畫者,清閑自在,手中握一筆,為作畫狀。茅屋設在山水間。屋前種一樹,樹上寥寥幾葉,遠觀如數鴉幾隻。屋周邊翠竹無數,泠泠可聽。水碓為一,於屋前溪水中緩緩而動。屋後有山數峯,枯潤有致。畫面靜穆而有野趣。半車自認那畫者就是他,那山林就是他以後的家。

難道浸淫在山水中,其人其事其畫會無關乎山水?觀之此畫,終信「近朱者赤」,近山水者清、淡、閑、靜。

「曲中人不見,江上數峯青」。曲有始終,人有聚散,而山水終不消逝。畫山水者,卻是將一己之心寄託於一片山水之中,而成畫境。真正是蘭心蕙性,其悟也高。

推薦閱讀: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