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座城市》,2018

  扎加耶夫斯基 著 李以亮 譯

  藍色東歐·花城出版社

  德羅戈貝奇和世界

  1942年11月,布魯諾·舒爾茨行走在家鄉的小鎮上,忽然被一個納粹黨衛軍的子彈撂倒;在死去前,生活於德羅戈貝奇的這個小個子男人,有點羞澀的中學美術教師,已經品嚐到一些文學的聲名帶來的甜蜜時刻。

  舒爾茨在德羅戈貝奇中學授課,1934

  Laski Diffusion culture.pl

  他的事業——如果我們暫且忘記他死亡的悲劇時刻——與其他國家或大陸上的寫作事業相似。一個地方上的自學成材者,開始了爲自己和幾個親朋好友的寫作與繪畫事業。他跟未名的、與自己類似的藝術家通信,跟他們分享自己的夢想、思想和計劃。

  無論何時,遇到一個發現了進入藝術世界通道的人,遇到與出版機構和知名作家有聯繫的人,他都會肅然起敬、十分殷勤——正像他在與心理學家舒曼教授的通信裏表現出來的那樣(六十年代我在克拉科夫偶爾會見到後者:一個老人,因爲政治原因,過早而徹底地與大學失去了關係)。

  然後,主要應歸功於傑出作家佐菲婭·娜科夫斯卡2的影響,這位天才的美術教師,如今成了轟動的文學人物,戰前波蘭文化界最有價值的一些名字,突然出現在他的通信名單上:斯坦尼斯瓦·伊洛納齊·維特凱維奇3、朱利安·杜維姆4、維爾託德·貢布羅維奇5。

  Jan Kochanowski, Stanis?aw Ignacy Witkiewicz (Witkacy),Roman Jasiński和舒爾茨,1934

  Jan Kochanowski Via culture.pl

  布魯諾·舒爾茨還認識博萊斯瓦夫·萊希米安6,一個他十分崇敬的詩人。他和佐菲婭·娜科夫斯卡有過一段短暫的戀情。他訪問華沙照例地低調和安靜,他被帶進華沙的文學沙龍——在這裏他見識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前,華沙文學界的戲劇性場面:咖啡館、優雅的公寓——在此,兩種極權主義未來的犧牲品與民族主義文學未來的官僚相遇了。

  1939年9月,在紅軍進入波蘭東部領土後,維特凱維奇將會自殺離世。貢布羅維奇流亡阿根廷。杜維姆去了美國。佐菲婭·娜科夫斯卡和塔杜施·布熱薩7成爲共產主義文學事業的代表人物。

  Ferdydurke 封面設計舒爾茨

  Towarzystwo Wydawnicze "Rój",1937

  然而,舒爾茨雖然已有了些知名度,他不會中斷那些平常的通信,尤其如果通信者是女性。他將寫長信,給黛博拉·沃格爾、羅曼娜·哈珀恩以及安娜·泊洛茨基爾8。所有這些人都將消失於大屠殺的不同時期。

  舒爾茨在最好的出版社出書,並在著名週刊《文學新聞》上發表作品。當然他受到來自政治兩翼的不同批評家的抨擊——激進的馬克思主義批評家批評他不真實,極右翼宣傳家指責他過於猶太人化——但是,他的地位並沒有被這些攻擊削弱。

  舒爾茨繪畫作品

  悖論的是,作爲一個藝術家,舒爾茨本是一個地方性的歌者和詩人,在文學的世界裏,卻受到那些文學和政治主流人物的支持與保護。他到黑格爾主義的華沙(所有的首都不都是黑格爾主義的嗎?)旅行,這成爲他的生活與思想之張力的另一個來源。

  當然,首都的名人自有其吸引力。比如,在一封信裏,他沒有忘記提,他到跟著名戲劇導演雷沙德·俄狄恩斯基9成爲了熟人,然而,他還是輕鬆地回到了他小城德羅戈貝奇。他考慮搬到華沙去,卻總是會回到他的故鄉小城。

  舒爾茨那些較少知名的通信者都有根深蒂固的身份衝突,他們有時處在疾病與健康之間,有時搖擺於兩種語言之間——意第緒語和波蘭語——難以做出藝術上的選擇,或者,他們同樣強烈地被音樂和繪畫吸引,就像被文學吸引。

  他們與舒爾茨接近,因爲他也不能確定,而一直糾結在圖像藝術和文學之間,徘徊於家庭生活和創造性的孤獨、波蘭文學和德語文學(他崇拜裏爾克和託馬斯·曼)之間,躊躇於留在德羅戈貝奇和移居華沙之間。

  無論怎樣優柔寡斷或猶豫不決,他終於還是創造了屬於自己的獨立王國,和精神情感的領地。甚至三十年代後期,在他獲得波蘭文學院授予他金桂冠獎之後,舒爾茨仍然對他的通信者感同身受,理解他們的無所成、處在兩種不同文化之間的內心撕裂。

  他尋求聲名,去巴黎做例行的朝聖,爭取將自己的短篇小說翻譯成外文出版;但是自始至終他在內心深處願意跟這些作家保持聯繫,因爲他們的困境和衝突,正是那些邊緣者、處於邊界和偏僻之地人物的象徵——舒爾茨需要與小地方保持緊密聯繫,如同需要呼吸空氣一樣。

  只有一件事,是他堅定並堅決地爲之辯護的:精神世界的意義和高度。在一封平常書信裏(應一家文學期刊的要求所寫)他的老友、維爾託德·貢布羅維奇攻擊他說——對於衆所周知的中產階級而言,“來自維爾察街的醫生的妻子”,舒爾茨短篇小說所創造的藝術世界毫無真實性;而且,對於非常清醒的人士而言,《肉桂鋪》的作者“只是一個喜歡矯飾僞裝的人”——舒爾茨堅決而激烈地進行了反駁。

  Letters and Drawings of Bruno Schulz

  Jerzy Ficowski 編輯

  New York:Harper & Row,1988

  精神世界的價值會被破壞,它們來自沮喪、絕望和懷疑,以及惡毒的批評家的攻擊,但是不會受到一個神話似的、“來自維爾察街的醫生的妻子”的破壞。在此,兩個好朋友的道路出現了分裂。

  貢布羅維奇着迷於對藝術的價值進行質疑,如同那些庸人、傻瓜、白癡那樣發問;他善於從外部來看文學,並進一步探究它社會學上的地位。然而,舒爾茨卻生活在一個虛弱的象牙(肉桂?)塔裏,一刻也不願意離開。

  舒爾茨唯一保留下來的油畫

  舒爾茨的書信常常涉及一個經典的主題:爲維護內心生活的張力而鬥爭,而內心生活總是不斷受到瑣碎的外部環境的威脅,受到憂鬱襲來的威脅。這是一個普遍的主題。

  就像很多藝術家一樣,舒爾茨向他的通信者透露出他對自己作品最終命運的憂慮。今天,我們從布魯諾·舒爾茨在德羅戈貝奇猶太人隔離區荒謬的死亡這個角度看待他的命運;死亡的陰影貫穿他整個的一生。

  然而在他的傳記裏,也有許多正常和平凡的事情。不凡的當然是他的天才:將司空見慣的東西轉化爲迷人之物的奇妙能力。正是在這裏——正如很多作家的情形——舒爾茨的焦慮就是在這裏,他擔心自己缺乏時間和靈魂,擔心自己每天從事的教書工作帶給他的日常痛苦可能吞噬他。

  “從社會學意義上來說”,布魯諾·舒爾茨是誰?在他的散文作品裏,地方性的德羅戈貝奇被轉化成一個東方的巴格達,一個帶有異國情調的、《一千零一夜》裏的城市。彷彿受到相同魔杖的點染,他的生活也在逃避分類。如果他沒有從事寫作或者繪畫,他很可能一直就是一個憂鬱的、中產階級的猶太人美術教師,一個商人之家倒黴的後裔,一個愛給其他夢想家寫長信的夢想家。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宣佈

  1992年爲布魯諾·舒爾茲年

  但是,因爲他寫作和繪畫,而且那麼優美自然,他就在身後留下了一門羣體生態學。他甚至在身後留下了一個特殊的社會階層,他們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間的波蘭非常典型,一個知識分子階層,或者,這知識分子階層的一部分,他們不能也不願意加入這個國家的生活,不接受第二共和國當時的現實——也不被那個現實所接受,所以,有時他們渴望實現一個政治的、左翼的烏託邦。

  舒爾茨的烏託邦並不迫使誰去等待;它僅存在於他的想象、他的筆下、他的措詞和提喻之中。不存在一把打開舒爾茨作品的鑰匙。他的短篇小說幾乎無所不及,包括情色的癡迷,他精妙而透徹地處理它,就像其他人處理花粉熱或偏頭痛。

  舒爾茨畫作

  最經常地,舒爾茨的散文作品是對各種純詩歌性質的刺激做出反應;如果有人列出他想借助藝術來“回答”的問題,它們可能屬於一些玄學派詩人的問題,想要知道春天、樹、房子的本質是什麼。他有一種動人的攻擊的直接性、追問終極答案的內在激情。在他的哲學-詩學的好奇心裏,我們可能辨認出舒爾茨的精神起源。

  他的寫作來自新浪漫主義,一種反實證主義、反自然主義的文學潮流,部分地受到柏格森和尼采的鼓動,但是實際上,它是對各種嚴密科學日益強大的無形霸權的一種反應。

  在中歐,新浪漫主義一派人物想要某種不明確的宗教,而不顧忌“上帝死了”這一事實,新浪漫主義催生出許多詩人和作家,他們自我感動於一種形而上的狂熱;他們是一些神祕論文和小說的作者,一提筆就將自己全部投入到神祕存在之中。不必說,這些參與到形而上學運動的許多作者,都遭遇了藝術上的失敗。而遲來的那些人,更遲鈍、較之其他人更有耐心,有時卻取得了成功,獲得了他們自己的語言、自己的方式、個人化的形而上學。

  新浪漫主義裏一些富於經驗的老手——他們在世紀轉折點時,達到頂峯——包括傑出的歐洲作家,如羅伯特·穆齊爾10,甚至裏爾克,後者在進入另一時代後完成了他的《杜伊諾哀歌》,而那時,歐內斯特·海明威,爵士樂、體育和簡潔文體的精神使者,正開始亮相於巴黎。

  來得晚一些可能是一個優勢,舒爾茨自然也是如此,正如在波蘭文學裏,維特凱維奇和萊希米安,都是幸運地出現在他們的時代之後。舒爾茨的例子不過是更清楚而已。在他的作品裏,形而上的、想象的傾向,在具體的地理和家庭現實裏,找到了真實的對稱物,《沙漏下的療養院》的作者,從中吸取了豐富的經驗,使人想起以“靈與肉”爲主題的文學,那也是新浪漫主義渴望的這個世界最後的、絕對的文學,它必然遭遇堅硬、無情、獨特、地方性的存在。

  Sanatorium Pod Klepsydra

  Towarzystwo Wydawnicze R?J,1937

  在舒爾茨的神祕主義裏,這堅實的夥伴,就是德羅戈貝奇,它不是舒爾茨故意挑選的,就像一個人不能挑選自己的身體、雀斑或基因。

  舒爾茨出生在德羅戈貝奇,這個小城就跟他本人一樣不足爲奇。

  Drohobycz的Stryj街道

  他的想象存在於德羅戈貝奇,而它難以置信地狡猾。它善於以高度自相矛盾的方式,讚美真實、肉身的事物。它善於讚美、放大、讚揚、美化;然而,這種美化和讚美,同時也是一種最複雜的逃避,是這世界上最優雅的技巧,讓我們飛離我們極爲鍾愛的城市!他將那個擁擠而骯髒的德羅戈貝奇——其中,半野生的花園、果園、櫻桃樹、向日葵和腐朽的柵欄很可能是真正美麗的——轉換成一個奇異、神聖的地方,這樣,舒爾茨就可以跟它告別、可以離開它了。

  這樣,他就可以逃進想象的世界,而不必冒犯那個小小的城市,而且,事實上,它被提升到一個罕見的高度——現在,甚至紐約也知道德羅戈貝奇了,知道了舒爾茨,雖然都已經不復存在;這都是因爲一個小小的美術教師,因爲他想象力瘋狂的花招。

  唯有舒爾茨創造的那個德羅戈貝奇倖存了下來;那個古老的歷史小城,猶太人的商鋪、彎彎曲曲的小巷,都已經從地球上消失了。當然,蘇維埃的德羅戈貝奇依然存在,那很可能也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傑作。

  Towarzystwo Wydawnicze R?J,1937

  舒爾茨喜歡沉思一年四季的流轉,尤其當它橫掃睏倦的地方小城時。大都市的生活是緊張的、自戀的,而小城市,文明稀釋於邊緣,反而能與宇宙、自然展開對話。在小說《秋天》裏,舒爾茨把夏天描繪成一個烏託邦的季節,一年裏鬱鬱蔥蔥、華麗的時間,它承諾太多卻不能兌現,因爲在它的邊緣,潛伏着一個匱乏而吝嗇的秋天,毫不顧及夏天的誓言。

  烏託邦的夏天與憤世嫉俗的殘酷秋天這一對意象,是一個誘人的隱喻,既是舒爾茨人生的隱喻——從他作品的創造性張力,到他在德羅戈貝奇猶太人隔離區悲劇性的死亡——也是關於歐洲文學之命運的隱喻,它首先是在想象的快樂裏自娛自樂,緊接着就受到來自歷史的兩次警告:第一次世界大戰和第二次世界大戰的致命一擊,以及大屠殺和邪惡的極權主義,舒爾茨的人生和作品,都屈服於“從夏天到秋天”這一隱喻模式,正如歐洲的文學精神,需要一個人通過他的命運,確認這樣一個發展的進程:想象的時代過去了,一個毀壞的時代來臨。

  舒爾茨的語言,它的詩性和豐富性,是以極大的精確爲特徵的。他的語言具有矛盾修飾的品質,這同樣體現在他全部繪畫作品的藝術形象裏:形而上學的激情,結合着他對具體細節、對絕對的個體事物的愛。

  The Street of Crocodiles

  NY: Walker & Company, 1963.

  德國詩人戈特弗裏德·貝恩出生比舒爾茨早六年,他愛用“世界的表現”這一術語。它並不指向哪個藝術羣體或藝術方向;毋寧說,它描述一類作家的作品特徵,這些作家的警覺程度或高或低,倖存於新浪漫主義劇烈噴發的歲月,他們甫一出現,就以文學語言和表達的多種可能性令人眼花繚亂。在“世界的表現”這一標誌下的作家,大都迷戀於語言的審美力量,同時依賴於吟唱內在生命之旋律的才能。我們不要指望這些作家參與對社會狀況的討論。

  舒爾茨的寫作——體現爲詩和語言的巧妙結構——已經出現“秋天會帶來不可避免的毀滅”之類的警告。他筆下清醒的阿德拉,讓人想起埃利亞斯·卡內蒂11《迷惘》裏的人物特麗莎;想象被敵人包圍,被無聊的課程、生活的悲哀和各種迫切狀況包圍。存在邪惡的魔鬼和好的魔鬼;世界充滿神祕;隱藏在花園裏的流浪漢,很可能就是異教的潘神12。

  但是舒爾茨不是一個預言家。他沒有預見到戰爭;他沒有預見到自己的死亡。他的預言是微妙的,它只顯示出對讀者的信任。舒爾茨太過含蓄,批評家理解不了;他什麼也沒有宣示。他甚至比卡夫卡還要剋制。對於他,藝術是最高的快樂,是表達、看和說的行爲,是將那些曾經彼此相距遙遠的事物結合在一起的重大行動。

  他的陳述既不是政治的也不是哲學的。我們稱之爲“舒爾茨的哲學”的東西,是一隻生活在籠子裏的小鳥,存在於他迷人的散文羽絨般鬆軟的字裏行間。

  譯註:

  1、布魯諾·舒爾茨(1892-1942),波蘭作家、畫家。出生於德羅戈貝奇Drohobycz(靠近利沃夫,1945年前屬於波蘭,現屬烏克蘭)。生前是一名中學美術教師。出版過《肉桂色鋪子》《沙漏下的療養院》兩本小說集。1942年納粹佔領了舒爾茨的故鄉,他被蓋世太保在街頭打死,時年50歲。

  2、佐菲婭·娜科夫斯卡(1884-1954),波蘭小說家、戲劇家。代表作爲反映華沙被佔時期生活的《戰時日記》《大獎章》。

  3、斯坦尼斯瓦·伊洛納齊·維特凱維奇(1885-1939),詩人、藝術理論家、畫家。他是波蘭先鋒派的傳奇人物,於1939年自殺離世。

  4、朱利安·杜維姆(1894-1953),波蘭著名詩人。二戰時流亡美國。

  5、維爾託德·貢布羅維奇(1904-1969),波蘭小說家和劇作家。二戰時流亡阿根廷。著有《費爾迪杜爾克》《日記》等。

  6、博萊斯瓦夫·萊希米安(1877-1937),波蘭著名詩人、藝術家和波蘭文學院成員。

  7、塔杜施·布熱薩(1905–1970),波蘭小說家。

  8、黛博拉·沃格爾(1902-1942),波蘭哲學家、詩人。羅曼娜·哈珀恩,波蘭作家,死於大屠殺,餘不詳。安娜·泊洛茨基爾,波蘭作家,死於大屠殺,餘不詳。

  9、雷沙德·俄狄恩斯基(1878-1953),波蘭著名戲劇家。

  10、羅伯特·穆齊爾(1880-1942),奧地利作家。著有未完成的小說《沒有個性的人》等。

  11、埃利亞斯·卡內蒂(1905-1994),以德語寫作的英籍小說家、評論家、社會學家和劇作家。1981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著有《迷惘》《羣衆與權力》等。

  12、潘神,也譯作"潘恩",又稱爲牧神。希臘神話中司羊羣和牧羊人的神。也被認爲是照顧牧人和獵人、農夫和鄉野之人的神。

  舒爾茨的烏託邦並不迫使誰去等待;它僅存在於他的想象、他的筆下、他的措詞和提喻之中。

  ——扎加耶夫斯基|李以亮 譯

  —Reading and Rereading—

  《兩座城市》,2018

  扎加耶夫斯基 著 李以亮 譯

  藍色東歐·花城出版社

  花城

  題圖:舒爾茨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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