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 在做一個讓詩人歌頌的英雄和歌頌英雄的詩人之間,存在一個選擇上的難題。
  • 「有些人熱衷於體系,其他人熱衷於祈禱。」…由邏輯支撐起來的體系,永遠停留在某一平面上。而祈禱則不然,它指向高處,不在任何一個平面上掙扎。
  • 「哲學連同對它的研習,不過是思考的一個過程——廓清困惑。一旦困惑被廓清就應該考慮換一份工作。」

述而不作或少作的現象,在世界各個文明的歷史中,似乎都有一個源遠流長的傳統。跟世界上的許多事情類似,這一現象的長期存在,有著多方面的原因。技術性條件的限制,是其中一項重要的因素,比如我們可以設想:生活在遙遠的古代的人們,他們無論如何都無法想像,今天多數人的寫作,主要是以在電腦上打字的方式進行。技術上的便利條件,似乎使寫作成為一項簡單的事情,今天隨便在大街上拉住一個人,可能都已著作等身。

但在我這裡,主要想說的,還是指觀念層面的東西,即人們對寫作之重要性的不同理解。在蘇格拉底那裡,在做一個讓詩人歌頌的英雄和歌頌英雄的詩人之間,存在一個選擇上的難題。人們對蘇格拉底的述而不作有種種不同的解讀,但至少我們可以看到,在古典時代,選擇做一個英雄是如此之重要。蘇格拉底是西方哲學史上的思想英雄,這或許就是其主動選擇的結果。也就是說,在蘇格拉底那裡,他可能比較清楚地認識到:選擇做一個行動者,做一個真正的英雄,比通過自己不斷地寫作本身,有著更為重要的價值;因此而獲得榮耀,也更值得追求。這種看法本身,可能在很長一段歷史時期,都是比較普遍的。只是在浪漫主義觀念興起之後,詩人才成為時代的英雄:他們通過不斷地書寫活動,以讚美人類的名義,來歌頌作為英雄的自己。而近代以來普遍平等觀念的出現,則意味著人人都可能是英雄,當此之時,自傳體寫作才可能成為一種流行的現象。如此看來,人們對自我的描寫本身,基於一個相當任意的「理由」。這也就意味著,一個人對自我的認識和描寫,永遠都不可能抵達「客觀」。維特根斯坦對此談到:「沒有人能夠客觀地描繪自己,正是鑒於這一點,總有這麼去做的動機。但伴隨著你的描寫,動機會改變。這變得複雜起來,因為一個人愈想變得『客觀』,他就會愈發留意到滲入其中的變化著的動機。」

因為種種不同的原因,在今天這個時代,人們對寫作的看重,是一個極為普遍的觀念。這裡既有外在條件的制約或刺激,比如在學院內討飯吃的人,為保住自己的教職,有時寫作就成為一種必需。還有,在一些人眼中,通過寫作可以傳播某些重要的觀念,從而實現更多人的自由和解放。但這都不是最根本的。寫作的重要性,有其內在的理由,比如在部分人那裡,寫作本身能超越一時一地的限制,在某種意義上實現不朽。不過,儘管寫作在現代社會有著如此崇高的地位,但一些最頂尖的思想家,依然我行我素,並不特別看重「著述」。陳嘉映解釋說,真正的思想家追隨著思想的腳步,深深地沉浸其中,以致沒時間和興緻來整理或寫作。在這方面,索緒爾是一個例子。

維特根斯坦呢,一生公開發表的作品極少,寫過一些筆記,但與更多著作等身的職業學者相比,總量上少得可憐。其最重要的哲學「著作」《哲學研究》在其生前,已大致整理完畢,但直到其去世後才得以出版。劉雲卿對此解釋說,在維特根斯坦那裡,儘管寫下的每個句子都完美無缺,「但面對上帝,它們微不足道。」不過,維特根斯坦的朋友和弟子們,細心地寫下不少關於其談話的記錄,成為後來研究維特根斯坦的重要文獻。從這個角度看,維特根斯坦作為二十世紀的思想英雄,享受了類似於古代先哲的「待遇」。鮑斯瑪的這本《維特根斯坦談話錄:1949-1951》,就是其中的一種,大致勾勒出了晚年維特根斯坦的思想肖像。總體而言,跟許多與此類似的談話錄一樣,記錄者在書中扮演著「學生」的角色。正如該書編者J.L.克拉科夫特和倫納德·E.哈斯特維特在「引言」中所言,「有一點毫無疑問,維特根斯坦是老師,鮑斯瑪是學生。」

偉大思想家的不同尋常之處,並不意味著他有能力提供一些現成的思想果實,而在於其能開拓出一種思考的方法。晚年的維特根斯坦,雖身體狀況不佳,但在鮑斯瑪的筆下,他仍然忠誠於哲學思考本身,並努力拓展著思考的邊界。本書編者在「引言」中指出,「維特根斯坦始終在思索,是艱苦卓絕的思索,哪怕針對的是細小之物。」這裡對細小之物的思索,並非意味著維特根斯坦思想的蕪雜或瑣碎,而展示著一種思想的風格。

在晚期維特根斯坦那裡,他特別看重用圖像和類比的方式,來思索哲學問題。一九四九年七月,在康奈爾,鮑斯瑪在初見到維特根斯坦後寫道:「他時刻準備著用例證和想像的情景來廓清表達式的使用,這一點讓人印象最為深刻。」這裡的「例證」和「想像的情景」,即可能構成一種「圖像」或「類比」,用以清晰地思索和說明問題。圖像具有指示功能,「旨在顯示人們如何切入某個特定的主題。」而且即使在一些小的方面,圖像也非常有用。比如當我說「導致」這一語詞時,即意味著一種嚴格的因果性,用圖像的方法顯示,則猶如一個撞球撞擊另一個撞球並使其運動。用圖像的方法來指示問題,其實本身就是一種類比,而對於其他人而言,則意味著分享,即能讓人從某種思想的慣常軌道之中抬起頭來,讓思想的果實以某種可理解的方式顯示出來。這不只是所謂哲學教育的問題,而是一種深刻而有力的啟示,它使思想得以清晰和顯明。對此,編者在「引言」中評論說,「對於一個極力達致理解的人來說,正確的類比或圖像一如黑暗中的光芒,或苦痛中的解脫。那是一種經久不滅的印象,一個正努力思考以廓清哲學問題的人必定會對一個有能力創製此類圖畫的人印象深刻。維特根斯坦稱得上精於此道。」

晚期維特根斯坦的哲學,有相當多的評論家認為,這是一種反理論的「哲學」。從一個意義上看,這大致不算錯。不過應該清楚的是,維特根斯坦對理論的「反對」,並非一種情緒性的姿態,而是建立在細微、有力的工作基礎之上。這在鮑斯瑪的筆下,亦有不少記載,這裡只能揀幾個小例說說。

關於宗教信仰的問題,是貫穿維特根斯坦一生的思考。在一九四九年八月五日的日記中,鮑斯瑪記載了這樣一條:「快走近汽車的時候,他問我是否認識摩門教徒,他們讓他著迷。他們是信仰何為的絕佳例證:心醉神迷。要理解他們!有必要去理解某種特定的粗鈍。一個人只有變得粗鈍才能去理解。」心醉神迷,全身心投入,這是維特根斯坦對宗教信仰的理解。「不要提問」,不問為什麼,對宗教信仰而言,在某種意義上而言是一種必需。在當年的八月二十二日,鮑斯瑪記下維特根斯坦關於宗教信仰是否需要論證的看法:「顯而易見,一個人沒必要去論證他的宗教信仰。紐曼這麼做了。一旦去做就要論證清晰並讓人信服。不過,一個人可以投入信仰而無需論證。」問為什麼,或者是論證,均基於理性的力量。我們可以看到,在維特根斯坦那裡,宗教信仰其實跟是否理性毫無關係。由此,至少在宗教信仰的層面上,建立某種理論的做法,就完全是錯誤的。

維特根斯坦亦反對倫理學理論,他甚至認為,教授倫理學是不可能的。對此,鮑斯瑪有這樣的記載:「他的確講起過哲學家們在倫理學中造成的全部傷害。當一個人以深沉的嚴肅決定要做什麼的時候,他就能看到哲學家們所做的一切何等地虛妄不堪。」這就是說,在倫理的領域內,哲學的工作方式,是極為虛假和無用的。有關做哲學,維特根斯坦評論說:「有些人熱衷於體系,其他人熱衷於祈禱。」我們知道,體系的骨架,必定要用邏輯來支撐,但問題在於,由邏輯支撐起來的體系,永遠停留在某一平面上。對此,維特根斯坦不可能滿意。而祈禱則不然,它指向高處,不在任何一個平面上掙扎。從這個意義上說,在維特根斯坦那裡,哲學是一種祈禱。

作為祈禱的哲學,意味著絕對的真誠,不屈不撓的嚴肅搏鬥和冒險。在回答鮑斯瑪的提問時,維特根斯坦說,探尋哲學「需要的是一種激情洋溢的求知慾和不屈不撓……哲學家是那個滿腦子問題的人。」不過,光有激情、求知慾和問題是不夠的,真誠是絕對必要的。維特根斯坦在肯定羅素、懷特海和賴爾早期工作的同時,嚴厲批評他們後來對哲學的態度,他認為他們是在玩哲學,而這是不可容忍的![在維特根斯坦看來,懷特海後來墮落為江湖騙子,羅素在停止思考之時,仍在寫作和出版著作。]而真正的哲學思考,只是對困惑的消除。鮑斯瑪曾記錄下這樣的觀點:「哲學連同對它的研習,不過是思考的一個過程--廓清困惑。一俟(sì,一旦)困惑被廓清就應該考慮換一份工作。」這就意味著,在維特根斯坦那裡,困惑消除之時,即哲學終結之日。在哲學終結之後,一個人如果沿著既有慣性,繼續從事所謂哲學的研究和講授,則只能是一種莫名其妙的裝腔作勢,更是一種可恥的欺騙。一個欺騙自己的人是可憐的,而如果以哲學的名義來騙人,則意味著愚蠢和墮落。從這裡我們也可看到,一種高度的誠實,與高度的智力水平有關;在哲學思考中尤其如此。因為高度的誠實,首先就意味著對自我和問題本身的清晰認識,這涉及判斷,而判斷與智力水平和思考習慣密切相關。這裡的思考,對我們討論何為真誠的問題,有相當大的啟示。一種關於真誠的流俗理解,認為一個人只要願意反觀自省,即可做到真誠無欺。但這正如鄧曉芒所批評的:「自以為真誠是不可靠的,甚至正好就是不真誠的標誌。」在真誠與自我的關係上,在更多情況下,真誠意味著對自我的否定;這是極為困難的,甚至可以說是冒險。

從上述理解出發,做一個哲學家,就意味著做一個嚴肅的人,而「一個嚴肅的人就是那個能夠承受衝突和掙扎的人,他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到這些問題。他搏鬥過。」不過這裡的「嚴肅」,並非某種狗仗人勢的裝腔作勢,而意味著一種徹底的樸實。而從反方向看真誠,則真誠的最大敵人,在有些時候,並非虛偽,而是驕傲。關於驕傲,維特根斯坦曾說:「在任何個人的生活中,驕傲通常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沒有人會獨自驕傲。驕傲寄身於不同的旨趣和其他人的語境之中。正是在這個整全的處境中,驕傲為惡所浸。驕傲就像傳染病或者發燒。它不像拇指疼痛那樣只居於某個特定的位置。發燒遍於全身。驕傲也一樣。」

作為思想家的維特根斯坦,尖銳,清晰,激情飽滿。這個銳利的思想家,在對於生活方式的理解上,卻是一個地道的老派人。從美學的意義上看,他是一個徹底的保守主義者。根據鮑斯瑪的記錄,他曾說過這樣的話:「曾有那麼一個時代,我們的生活簡單質樸,一幢房子,一個地方,些許工具,野獸,以及圍繞著你的人。人們在這種簡單性和穩定性中依存於一種有限的環境。這給予生命一種特定品質--根(roots)。現在不僅人轉瞬即逝,鄰居也不再同一。我們與我們的環境相連的方式不是那種感傷的方式。我們所擁有的和使用的絕大多數東西都可以被其他的東西替換。」從這段充滿傷感氣息的話中,維特根斯坦對過往生活之穩靠性的追憶,意味著他對當代生活的不適和不滿,在他看來,那是一種無根的生活。的的確確,維特根斯坦屬於一個更老舊的時代,在那個時代的鄉野生活中,一切都是簡單的。而我們置身其中的城市生活,過於複雜而多變,亦相當外在。維特根斯坦質問說:「城市是外在行為的生活。我們會有一些簡單的指引。但城市以外會有自然之野性,會有慾望和情感,現在我們該怎麼做?難道城市不是一個膚淺的所在嗎?」

鑒傳今曾批評說,在我們當下的研究中,作為哲學家的維特根斯坦,已是一個不斷在複製著的神話。的確。與此同時,作為先知的維特根斯坦,亦成為不少人崇拜的偶像。但是,這一切都是真的嗎?在鮑斯瑪的筆下,維特根斯坦是一個近乎完美的人,不過,即使如此,他仍有其內在的虛弱。鮑斯瑪說:「不管怎樣,他有他內心的掙扎。」「他也害怕變老,他的虛弱,以及他糟糕的身體。」但這個掙扎著的,深陷疾病的人,卻始終保持著對生活本身的尊重。這裡的尊重,在一定意義上,意味著生活在生活之中,對生活有所知,而不只是做一個生活的旁觀者;但在對生活有所知的同時,尊重生活還意味著對生活之複雜性和神秘性的敬畏,意味著對未知的東西保持緘默。從這個角度看,我們縱有對生活的種種抱怨和不解,甚至是批評,但無論如何,都應該認識到:「在否定的意義上言說某物是容易的。不過,除此以外還能說什麼?」

【作者李文倩,本文源自2012年10月號《文景》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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