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國曼谷市中心名爲拉差帕頌的路口是外來遊客到曼谷觀光的必訪之地，坐落在四面佛、Big C連鎖超市及中央世界、蓋頌等高級百貨公司之間。今年1月8日，午後熙來攘往的人潮中，四面佛上方的天橋及對街人行道開始出現幾名警察。不久後，四面佛旁的麥當勞前傳來了鼓譟聲——

　　“各位兄弟姐妹們，讓我們來選舉吧”。

　　這是場由"想選舉之人"組織所發起的抗爭行動。1月3日，軍政府副總理威沙努向選舉委員會提交申請，要將原定於2月24日舉行的衆議院選舉後延，該團體因而號召羣衆一同到這個路口參與抗議，向政府傳達他們想要選舉的心聲。

　　圖說：抗議選舉拖延的羣衆 圖源：世界說 黃嬿庭

　　"不要拖，選舉！我們要，選舉！" 抗議者在鼓聲中呼着口號走上天橋，往“中央世界”商場位置移動。然而，在衆人情緒激昂之際，突然有名手持"選舉真是夠了"標語的男子從人羣中竄出大喊："不要選舉，我們受夠選舉了”，之後在"想選舉之人"抗議者的叫罵聲中離去。

　　"終結紅黃之爭"的政變

　　"受夠了選舉"還真的是泰國部分民衆的心聲。對他們而言，選舉只會選出造成社會動盪的人。

　　"我問我媽媽爲什麼會支持現在的總理繼續執政，"27歲的Kanyakul說，"她說，總比讓那些殺人放火的紅衫軍掌權要好。"

　　1997年的亞洲金融危機撼動泰國社會，執政的民主黨因爲無法挽救崩盤的經濟，而粉碎了自己在1990年代建立起的政績。1998年，電信大亨他信創立了泰愛泰黨，除了承諾使經濟復甦，更積極在北部及東北部鄉村建立地方關係，在2001年贏得大選當上泰國總理。

　　他信 / 網絡

　　他信在經濟治理上，確實做出了亮眼的成績，然而其強人行徑和貪腐的政商關係也飽受各界批評。2003年，他信發動了"掃毒戰爭"，在一年內有超過2,500人死於法外處決。面對聯合國專員的關切，他信迴應道："聯合國又不是我老子。"同時，他信以鉅額的資金控制了國內媒體，試圖消除所有對自己的批評。

　　在討厭他信的人眼中，他的"民粹政策"吸引到的，就是一羣野蠻無知、不懂民主的鄉下人，但對支持他信的人而言，他是唯一看見他們需求的人。"在他信總理那時候啊，直接把軍隊送到村子裏，讓村民們去指認誰有交易毒品，被指認的人就直接被槍斃丟在路邊了，根本沒上到法院審判。"回憶起他信那惡名昭彰的掃毒戰爭，東北一農村的長老Buntham淡淡地說。

　　"你說那是戰爭，但村民們都很喜歡的，因爲毒品在我們這鄉下地方實在太氾濫，大家都恨不得把買賣毒品和整天吸毒無所事事的人殺了。"

　　示威者在展示抗議條幅：”停止殺害泰國的毒品使用者“ / 網絡

　　與他信交惡的媒體大亨與電視主持人頌提·林通恭，於2005年同幾位社會運動人士共同成立了人民民主聯盟，發起反他信運動。這場運動吸收了許多在他信高度自由化的經濟政策下被邊緣化的羣體，如替代性農業網絡、北部農民聯盟、南部小漁民網絡，以及愛滋病關懷團體等，同時也得到民主黨和軍隊等"保守勢力"的支持。這些身着王室代表色的黃色上衣，以愛國爲號召的反他信運動人士們，被稱爲"黃衫軍"。

　　隨着黃衫軍運動越演越烈，2006年9月軍方發動政變推翻他信政府。他信的支持者們因而組成俗稱爲"紅衫軍"的"反獨裁民主聯盟"，反對政變和黃衫軍行動。開啓泰國此後長達十餘年的"紅黃之爭"。

　　他信的泰愛泰黨在2007年5月遭到解散，一些原泰愛泰黨領袖加入人民力量黨，該黨在同年年底的大選中大勝。他信在2008年2月短暫回到泰國，又爲了逃避貪腐相關的訴訟而再次流亡海外。2008年12月，人民力量黨又被裁定解散，換上了民主黨主席阿披實·維乍集瓦當總理。在阿披實政府期間，來自紅衫軍的抗議及攻擊行動不斷。

　　2013年，紅衫軍在泰國曼谷某體育場的一次集會 / 視覺中國

　　2011年8月，他信的胞妹英拉率領人民力量黨改組後的"爲泰黨"再次贏得大選取得執政權。從2013年10月底開始，由於爲泰黨的議員在國會提出“一攬子赦免”法案，擬赦免從2006年9月軍事政變至2013年8月所有涉及政治集會的罪犯，這導致了大規模反政府街頭抗議，集結了黃衫軍等反塔克辛勢力的"人民民主改革委員會"與"紅衫軍"再次爆發衝突。

　　泰國在"紅黃之爭"的升溫中，陷入了政治危機。2013年12月，總理英拉宣佈解散國會，並於2014年2月2日重新舉行選舉，但選舉委員會並未立即公佈結果，同年3月21日憲法法庭判定"選舉無效"。2014年1月，在黃衫軍領袖、原民主黨國會議員素帖"封鎖曼谷"的號召下，反政府運動攻佔了曼谷各個主要路口，街頭衝突越演越烈。

　　在大學裏做行政人員的Nitthaya回想起紅黃之爭最激烈的時期，心有餘悸，"那時候的泰國真的太可怕了，曼谷因爲街頭衝突而封路、停班停課"。政治立場的矛盾也蔓延到辦公室裏，Nitthaya辦公室裏的人們有段時間都"分黨結派"地行動，"人與人的相處都需要很小心"。

　　黃衫軍在曼谷街頭的抗議行動 / 網絡

　　她說："後來軍人出來說要維護社會穩定，大家就想說也好，但沒想到一做就是五年。"

　　2014年5月，時任陸軍總司令的巴育發動政變，宣佈接管政府，並在三個月後被任命爲泰國總理，身兼總理及"國家和平暨秩序維護委員會"主席執政至今。而昔日的執政黨爲泰黨，則成了最大的反對勢力。

　　選舉一拖再拖

　　自2016年起，巴育政府爲迴應國內外壓力，不斷承諾會舉行大選，將權力交還給民選政府。事實上，卻一再將承諾的選舉日期後延。今年1月8日的羣衆抗議依然沒能成功阻止政府再次延後選舉。經過了五次的拖延，泰國當局最終將選舉訂在2019年3月24日。

　　曾擔任憲法起草委員會顧問的泰國農業大學客座教授Jade Donavanik認爲，巴育的目標是"優雅地"取得政治權力，且不斷在等待時機，以宣稱自己是"迴應社會的需要"來繼續執政。

　　示威者抗議泰國當局推遲大選 / 網絡

　　"這次選舉，是軍方用來大變身的操作"，大選前的週二晚上，泰國納黎宣大學的講師Paul Chambers在泰國外國記者俱樂部的講座上打趣說道。"透過政變取得權力的執政者，不體面；由選舉產生的總理，就好看多了"。

　　爲了能"優雅地"以民選政府的樣貌繼續執政，泰國執政當局不僅在其擬定的2017年版憲法中，制訂了不利於反對黨的衆議院選制及總理選舉辦法，也通過人民國家力量黨，在各選區派出候選人，並提名現任總理巴育角逐總理大位。"人民國家"是巴育政府在2015年10月推出，帶有公關色彩，強化政商關係的發展政策名稱。

　　本次選舉選出國會下議院500席議員。其中，350個"選區席次"來自由全國350個選區選民票選產生；另外150席"比例代表席次"則是按照各政黨選區候選人獲得的總得票數分配。

　　投票結果於選舉結束當天起逐步公佈，4月5日下午終於正式公佈完整結果，英拉創立的爲泰黨雖贏下國會衆議院最多席次，卻不是如以往般地獲得壓倒性勝利。擁護巴育的人民國家力量黨緊追在後，取代了老牌政黨民主黨的第二大黨之位。由汽車大亨塔納通領導的年輕政黨"新未來黨"意外成爲衆議院第三大黨。民主黨的席次屈居第四。

　　但是，大選結束兩週後，選委會才公佈了比例代表席次的官方計算公式，但此算法有"違憲"疑慮，未來或有變動。而更重要的是，泰國國會上議院250名議員由軍方指派，新任總理將由上下議院議員共同投票選出。所以，就算爲泰黨在本次下議院選舉佔據多數席位，未來上下議院共同投票時也很可能輸給有軍方支持的巴育。

　　沒有選舉的五年

　　他信雖多年流亡海外，但其影響力依然壟罩着泰國政局，不僅與爲泰黨高層保持密切聯繫，還頻頻透過社交媒體和外媒發表對泰國政局的評論，讓軍方及保守勢力相當敏感。

　　在巴育領導執政的五年中，泰國當局竭盡所能地想抹除他信兄妹及其支持者的政治影響力，除了以大米政策瀆職爲由起訴英拉，使其在2017年8月流亡出國外，泰國在本次選舉中也禁止政黨將"非政黨成員"的形象用於宣傳造勢中，劍指流亡在外、這次並未註冊爲爲泰黨黨員的他信兄妹。

　　他信、英拉兄妹在東京出席活動 / 網絡

　　在打壓他信勢力的同時，巴育政府更在2015年3月以臨時憲法第44條取代戒嚴令，該法條禁止五人以上的公開集會，並賦予士兵"在緊急狀況下"無須逮捕令便可扣押個人的權力。

　　研究泰國曆史的英國學者Chris Baker指出，軍方長時間限制政治活動，使得新的政治領袖無法出現，反而增加了他信在選民心中的分量。

　　在這次選戰中，爲了喚醒支持者對他信當總理時期的懷想，爲泰黨找回了泰愛泰黨時期的競選口號："爲泰之心即是人民"。爲泰黨的關連政黨"爲國黨"甚至有幾個候選人將自己的名字改爲他信或英拉，藉此吸引選民。

　　圖說：這名爲泰黨支持者的T恤上寫著："為泰之心即是人民" 圖源：世界說 黃嬿庭

　　另一方面，以"愛國"爲號召的反他信派，與提倡"維護社會穩定"、"跨過社會分裂"的執政當局走到了一起。前黃衫軍領袖素帖所領導的泰公民力量集結黨，將這次選舉操作爲"他信派與反他信派的對抗"，並大力支持巴育續任總理。

　　新生代偶像出現

　　當有兩大陣營分別在憎恨和懷念着他信的同時，泰國社會出現了新的浪潮。在這五年間，每年有四十萬名受高等教育的學子從大學畢業，互聯網世代的年輕人也來到了有選舉權的年紀。

　　這次大選中，18到25歲的首次投票族羣佔總選舉人口的14.3%，約有734萬人，第一次投票的他們期待一個紅與黃之外的選擇。

　　2018年3月，泰國重新開放政黨登記，新政黨如雨後春筍般冒出，其中最備受矚目的，便是由泰國高峯集團前副執行長塔納通同許多法學背景人士共同創立、主打開創政治新氣象的"新未來"黨。

　　塔納通的叔叔曾在他信總理時期出任交通部長，他本人也因身價高卻積極參與紅衫軍運動，獲得了"億萬富翁平民"的稱號。

　　40歲的塔納通是許多年輕人崇拜的偶像。

　　"我超喜歡塔納通"，剛從泰國朱拉隆功大學畢業，24歲的Suphannika對我說。但再追問她對政治有什麼看法時，她則說："我是理科生，不是很懂這個。但那些軍人跟選委會都是騙子，我不相信他們。"

　　政治新星塔納通與支持者自拍合影 / 網絡

　　面對反他信派致力於將塔納通與他信勢力作連結，塔納通也不避諱。他表示，應讓他信回到泰國接受公平審判。BBC記者在選舉前對塔納通進行了快問快答遊戲，被要求爲"他信"做出定義時，塔納通的回答是"歷史"。

　　新未來黨透過社羣媒體，將其政治理念及塔納通的形象傳播到全國各地。在大選前，有泰國網民整理了各總理候選人在谷歌上被搜尋的次數，發現塔納通在泰國全國各府的"網絡聲量"都是壓倒性地領先。

　　4月6日，被控涉嫌”煽動”的新未來黨主席塔納通赴警局接受偵訊，他在離開警局後對聲援者發表演講 圖源：世界說 黃嬿庭

　　作爲新興政黨，新未來黨缺乏地方關係，在選區席次上表現平平。但透過社羣網路在全國各地動員支持者，該黨在這次選舉中拿下最多比例代表制席次。

　　"我投給新未來黨，因爲我希望能看到這個社會的改變"，就讀朱拉隆功大學三年級的學生Warit說。

　　在網絡上沒有聲量的人

　　選戰在城市裏和網絡上打得火熱，但移步到曼谷都會區外的外府農村，又是不同的場景。在外府，即便手機和網路已經不是稀缺物品，但決定人們政治立場的，經常仍然是地方關係和電視節目。

　　"他說得挺好的。"六十多歲農村長老Buntham看着每週五傍晚由巴育主持的電視節目"國王的智慧：永續發展"，一邊點頭，一邊喃喃地說道。

　　一如他信有知名的"30元健保政策"，巴育政府也積極推出惠貧政策，透過社會福利卡，每月爲年收入不足三萬泰銖者發放300泰銖。並通過”人民國家”政策與地方組織合作，從各地的村莊爲執政當局培養政商關係。

　　越接近選舉，就有越多消息傳出，巴育的人民國家力量黨花錢，在各地"買走"具有地方聲望的爲泰黨及泰自豪黨的候選人。泰自豪黨在東北武裏南府有高支持度，以”允許自由種植大麻”的政見而聞名，迄今未表態支持軍政府或爲泰黨。

　　"我們這區的三號候選人，以前當選過兩次國會議員。之前本來是泰自豪黨，後來人民國家力量黨花錢把他請走了，泰自豪黨只好又找個年輕人來參選。"益梭通府的農民Pornchai說。

　　"泰國的民主體制發展還不健全啊"。Pornchai笑著對我解釋說，"選舉前，各黨都會到當地拜訪有人望的人，談談黨的政見，然後出價請他們當候選人，要的就是他們在地方的人脈。但其實，我們也只有選前會見到這些候選人，選後他們就消失了，所以，村民們其實也不會看他們的政策投票的，都是看關係跟好處。"

　　在外府，透過"買候選人"及本地網絡的建立，人民國家力量黨和泰自豪黨不僅爲泰黨票倉北部和東北部選區奪下大量席次，更在一向是民主黨鐵票區的南部拿下不少選區。

　　圖說：各黨區域席次分佈圖，紅色：爲泰黨，綠色：人民國家力量黨，橘色：新未來黨，淺藍色：民主黨，深藍色：泰自豪黨 圖源：泰國非政府組織聯盟所經營的Vote62.com

　　從影響大部分選民的政治話語來看，泰國或許還沒走出"紅黃之爭"的陰影，但新興第三勢力（新未來黨）和地方型政黨（泰自豪黨）在這次選舉中明顯崛起，打破了過去被兩大黨壟斷代言的政治版圖。

　　然而，首次參選就踏上下議院第三大黨之位的新未來黨也讓執政當局倍感威脅，新生代力量、汽車大亨塔納通4月3日收到來自警局的傳票，以違反煽動罪、非法集會及幫助罪犯爲由，要求其到案說明。

　　（應採訪對象要求，文中泰國民衆的姓名皆爲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