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8-26

专访◎记者蓝祖蔚 整理◎记者何宗翰 摄影◎记者罗沛德

一张照片能够成为时代记忆,堪称是摄影师的最高艺术境界。刘振祥拍过的电影剧照,简直就是台湾新电影的历史见证,亦是影史上重复使用率最高的剧照作品,至于他在新闻现场所捕捉的时代印痕,同样历久弥新,昨日风雷历历在目。

捕捉刹那永恒 就算记忆模糊了 情怀还在

问:提起摄影,各大名家都曾发表类似「决定一瞬间」的理论,但是对于观赏者而言,王家卫导演在《一代宗师》中写下的那句名言:「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更能解释一般人面对摄影作品的心情,熟悉照片景物的人,或者照片中人,自有老友重逢的旧梦感觉;完全陌生的观众却也透过照片,认识那个曾经听闻,却无缘得见的昨日,做为一位拿相机的艺术家你怎么解读这句话?

答:对,一点没错,确实就是这种感觉。摄影最迷人的就是除了当下的环境或人物,若干年后回望时,很多记忆与联想就会回来,影像是一个沟通的桥梁,我长期在替表演艺术与电影拍摄演出与剧照时就有这种感受,因为一张剧照就是一部电影里的连结,能让你想起某一段情节或者对白与事件,新闻照片也是如此,近几年一些团体筹办解严卅周年,或者二二八七十周年等活动时,照片就最能让人勾起当时情怀,或者是让对那个年代没什么印象的人,透过照片补回历史记忆。

那样的相遇,就是久别重逢,曾经经历过的人,他整个的心思与想法,就会在脑海里再跑过一遍。因为很多人都相信「眼见为凭」,照片至少有一个影像清楚在那儿,容易让人觉得那一切都是真的。

问:国立美术馆日前展出的「回望」摄影展中,你有一张作品非常吸睛,是一次民众抗争事件中一位男孩的身影,替那个年代抗争留下了让人难忘的影像记忆,你按下快门时,一定很有感觉,你还和这位男孩联络吗?

答:那张照片透露著在九○年初台湾的时空情貌,那时,解除戒严已经四、五年了,民众对改革迟缓有些不满与渴望,加上独台会案爆发,引爆民众上街抗争,台北火车站前的忠孝东路被占领大约一星期,很多人来声援,警方也不敢大动作驱散,才会有那个小男孩出现在忠孝东路的大马路上,他的穿著与装扮就很包含了很多讯息,头上绑的布条是「总统直选」,手上拿的则是台湾独立建国联盟的小旗,那张清纯脸蛋上的笑容,确实很吸睛,只是抗争现场来来回回的人太多了,忙著按快门的我,来不及去了解被摄者的个资,二十多年过去了,除非小男孩或他爸看见再来找我,否则游行过后,我们就断线了。

问:摄影师能够遇见一个特殊的时代,其实是福气,早生卅年,你我会碰到战乱,连拿摄影机的机会都没有,你我有幸遇见八○年代台湾民主浪潮,有些人就任由它从旁流过,但你没有错过、也没有辜负时代和眼前浮动的人影,你怎样回味这一段走过的岁月?

答:在解除戒严之前、一九八六年和侯孝贤导演合作《恋恋风尘》,杀青酒都没喝,就进入时报新闻周刊工作,一上线就全台到处跑,那时候没有所谓的民进党,可是感受到社会有一股蓄势待发的力量,到处都有充满不同声音的活动,就被派到各个不同地方去拍,不只是旁观,而是面对面站在第一线,被群众、盾牌挤著到处冲撞。

很庆幸在那个年代从事新闻工作,原来我是学画的,因为遇见谢春德老师带我跟他一起工作,才会用照相机来描绘时事;如果我去做了别的工作,无法到场目击,这些影像就不会被留下来,没有办法用自己的视角看到事件发展。

直击新闻火线 心痛见证詹益桦自焚

问:那时你人在时事浪头上,第一线的运动现场,根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完全无知的状态下,按下快门没有任何恐惧?

答:因为无知反而大胆,觉得这是对的事情,当时对于体制的冲撞是看到有些成绩,才会前仆后继的去冲,不然像北京六四事件那样镇压,马上就被切断,国民党当时没有执行这么大的动作,不敢明目张胆,要嫁祸又容易被捉包,渐渐地越来越开放,因此并没有那么惧怕。

当然很多旧势力还在公部门里头,我所属的媒体也有很多他们安插的人,也会来讯息说要收敛、要节制,但我们根本不理,因为知道时代已经不一样,要走向民主道路,威权的年代就要让它走入历史。

问:你曾亲眼目睹詹益桦参加追思郑南榕的送殡行列,走到总统府前自焚的现场情貌,面对这么惨烈的场景,你当时在想什么?

答:郑南榕事件时我是新闻记者,每天也只能在外围守著,不知道警方什么时候要攻坚,每天排班去守,后来我暂离媒体圈,却发生了他自焚殉道事件,于是我自动参与了告别送行的行列,虽然不是记者了,相机还是带在身边,结果就看到了詹益桦自焚。

拒马后面第一排就是镇暴水箱车,群众大喊「赶快喷水,有人自焚」,但他们一开始还不敢喷,因为长官没有批准,大家情绪上就很激动,就觉得怎么会有人这么勇敢,为了理念,宁愿自焚来表达诉求,那幕让我心情久久难以平复。

问:我从你的眼中看到泪光,就是不管心有多痛,但还是必须得按下快门?

答:那时候我拍得并不好,没有任何构图,没有办法很冷眼地去看事件发生,就是无意识地按快门,按到相机不能按为止,那时候因为喷水导致相机坏掉,所以拍到的也不多。

因为当时不是线上记者了,照片拍了我也没有冲洗出来,就让它一直留在底片里头,直到前几年郑南榕基金会要我们整理一下,才第一次看到照片,回忆起那时徒步走到总统府,自焚时的火、那种温度,现场的感觉还是历历在目。

社会运动的照片很多人都拍过,我发现自己的照片就是有一种剧场感,我从一九八七年跟云门合作开始,也跟剧场界合作,很多剧场人也常声援各种社会运动,尤其五二○农民运动时;社会运动除了冲撞体制之外,目的是让一般民众也都知道,并展现出理性,所以他们用各种手法让媒体聚焦、报导。

二二八查某人凝眸 反光投射观众同理心

问:这种剧场感在你上个月举行的「查某人ê二二八」中,也可以清楚看出你的匠心独具,因为你不只是拍摄了受难者家属,也透过反光技法,让观众和后代子孙与这些照片产生了交融混合的效果,丰富了照片密度,不再是一张平面照片,而是有立体效果,这种手法的目的是?

答:在郑南榕基金会开办「查某人ê二二八」摄影展,主轴就是想透过二二八遗族的女性群像,站在女人的立场,诉说那段心酸的悲苦故事,虽然事件已经过了七十一年,但是很多真相还是混沌一片。以前开画展或摄影展最怕反光,但是这次我刻意用反光的手法,以钢质裱框,结合透光薄片,让观赏者可以从不同角度、光影,看到女性在那个幽暗年代中的哀愁,透过反光,观众也可以看见自己的脸,一方面体会当年女性的受难情怀,另一方面也看到了如果在那个年代,自己的际遇又会与当事人有多大落差。

问:日本摄影大师森山大道曾说摄影是「时间的化石」,这话很有趣,但也既残酷又无情,你怎么看这句话?

答:化石的概念也是解读摄影艺术的重要譬喻。过去,我们在回顾历史的时候,多数只有文字叙述,唯独少了影像佐证。二战后不管美国、日本、德国等,都留下很多影像,胜利者可以骄傲诠释历史,败的人就算没辙,也能从影像中去找寻蛛丝马迹,照片中包含的场景或服装都可以呈现那个年代的讯息,从图片里可去解读;有些名人我们已习惯他有白发的样子,回头来看才发现年轻时竟然是不同的感觉。

罗曼菲老师的舞作有一半以上我都曾帮她做过拍摄纪录,纪录片《曼菲》导演陈怀恩就嫌当时留下的录像作品质地太粗,也没有办法修复或强化,于是找到我,再从菲林资料库中找出很多当时没有用过的,且不同阶段的美丽身影,陈怀恩对我说:「还好,你的这些影像真的可以证明她很会跳舞。」他就采用静照的方式呈现罗曼菲的舞姿。

问:表演艺术的现场流动是真实的存在,定格是刹那的捕捉,你怎么拿捏?

答:我过去三十几年来最常做的,就是记录表演艺术,我对平面摄影很感兴趣,因为可以把庶民生活转化成比较戏剧感的情绪。早年,我曾和艺术学院合作,要替校方请来的知名现代舞的编舞家拍照,宣传他们的舞作。当时的我完全不知从何下手,脑中完全没有画面,那些老师就建议先跳十分钟给我看,我再决定哪一段要重来进行拍摄,十分钟内,我必须观察很细微的肢体动作,找出作品的特色。判断出属于照片的、定格美学的图案,才能把流动的过程定格出能变成照片的画面。这段训练让我见证了美丽,也学会留住美丽。

(未完待续)

  • 中华民国政府一九四七年选出的「万年国会」任期长达四十三年,直到一九九一年五六五位国大代表才退职,隔年全面改选。(刘振祥提供)

    中华民国政府一九四七年选出的「万年国会」任期长达四十三年,直到一九九一年五六五位国大代表才退职,隔年全面改选。(刘振祥提供)

  • 刘振祥不仅记录二二八事件受害者遗族样貌,更利用反光捕捉当代观众感同身受的瞬间。(刘振祥提供)

    刘振祥不仅记录二二八事件受害者遗族样貌,更利用反光捕捉当代观众感同身受的瞬间。(刘振祥提供)

  • 1991年独台会案引发民怨,民众群聚台北车站前忠孝东路,一位小男孩头绑「总统直选」布条、手持独台会旗帜,和脸上清纯的笑颜呈现强烈对比。(刘振祥提供)

    1991年独台会案引发民怨,民众群聚台北车站前忠孝东路,一位小男孩头绑「总统直选」布条、手持独台会旗帜,和脸上清纯的笑颜呈现强烈对比。(刘振祥提供)

  • 刘振祥对罗曼菲肢体动作观察入微,让舞姿跃上镜头。(刘振祥摄,云门提供)

    刘振祥对罗曼菲肢体动作观察入微,让舞姿跃上镜头。(刘振祥摄,云门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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