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小時後,他們在殯儀館看到了兒子的滿身傷痕。「全部都爛掉了,全身上下全部都是青的。前胸後背,胯,胳膊,頭上,腳,小腿……全都是傷。」

作者:倪瑋

2017年11月,我再次來到濟南,「山東科技防衛專修學院」的舊址。

一年前我來到這裡的時候,操場上還有一百來個學生,穿著迷彩服。男生們打籃球,女生跳皮筋,到處都是一片歡聲笑語。僅僅一年多時間,操場上只剩一大片蘆葦隨著風搖擺,晃得人失神。偌大的地方,如今只有一個22歲的娃娃臉男兵看守著——這塊地是部隊的軍產,在我來的一個月前,部隊要求原來租用這裡的「山東科技防衛專修學院」騰退。

學校搬走,招牌取下,一片狼藉。我從一樓走到六樓,每層過道的盡頭是一個「靜」字,每個房間我都進去看了看,覺得這裡更像是一家廢棄的醫院:學生宿舍的牆是慘白色,一個房間外寫著「處置室」,床前還有呼喚鈴。

可曾住在這裡的,卻不能算是病人。

2017年11月,山東科技防衛專修學院,原來地址已經空無一人 作者供圖

離開這裡之後,我又到大連、南昌、合肥、濟南,走訪幾個曾經成為新聞焦點的「戒網癮學校」,「正能教育」緊閉的大門外有一群小雞在搶食;「豫章書院

」操場上有一個慈眉善目的孔子像,還有家長義憤填膺,「拍拍拍,都拍沒了你們還想怎樣?」

了解得多了,也並沒有讓我的困惑減少一點。從2016年10月我採訪了弒母的16歲女孩陳欣然之後,我就感受到了一種無法言說的荒誕:父母出於愛孩子的心態哄騙著孩子,將他們強行送進了這些學校,但孩子們在這些地方的遭遇,卻反過來成為他們認為父母不愛自己的證據。

這些學校,成為了孩子和父母之間最大的裂痕。

1

「我對你們沒有多少恨意,也不會像山東那個女孩(陳欣然)一樣殺母。我理解她那種感覺。不瞞你們,我也在剛去時一度有過。」

「昨天前天,我始終被噩夢攪的不得安寧。夢見我被抓的過程中失手殺掉了你們與抓我的人。」

「手銬越來越緊最後以至於長在了肉里……」

「還是那句話,我人出來了。可我的心死在了那裡。」

這是16歲的小勇從豫章書院回家一個月後,對父母說的話。具體地說,他的心死在——2016年6月23日。

那天,他跟著母親從大連到江西旅遊。母子二人先去廬山玩了一天,第二天就有人來接,「因為我對我媽很信任,沒想到會是什麼情況」。

接他們的車開到了一個紅色大門,有黑色的字:豫章書院。小勇參觀了15分鐘,便和母親走散了。他覺得不太對勁,想撥110,但又想,「萬一真是個景點,誤會了怎麼辦?」

沒想到,落單的小勇馬上就被七八個大人夾著,推進了一間屋子——後來他才知道,這就是學生們口中的「小黑屋」。

他的第一反應是「傳銷」,還擔心母親也有危險,剛拿出手機想報警,手機就被打到地上,他大喊「我要找我媽」,幾個大人說,「就是你媽把你送這兒來的」。小勇問,「你們這麼做合法嗎?」又有人說,「我們有合同」。

小勇不信,和這幾個人起了衝突,「反身用胳膊肘把一個教官的鼻子打出血了」。然後,這幾個大人給小勇上了手銬,背銬,他沒法動彈了。

恐懼中的小勇突然大小便失禁,「背銬著,我自己沒法動,他們就帶我去廁所清理,把我衣服脫下來,那衣服沒法穿了,扔掉了。衣服褲子,全扔掉了,光著身子給我沖。然後給我光著身子帶回(「小黑屋」)去的。」

「小黑屋」里什麼都沒有——不,準確地說,還有一個尿盆,一個床墊,一個壞了的空調。屋子太空了,小勇在第一時間就注意到,牆面上有兩個通氣孔,「就比農夫山泉的瓶蓋稍微大一些,因為有光,從那裡透進來」。太臭了,小勇用潮濕的床墊擋住了尿盆,直接睡在地上。


2017年11月,我在這個被校長任偉強稱之為「靜心室」的「小黑屋」里仔細觀察:表面上看上去,屋子似乎並沒那麼恐怖——牆被新刷成了藍色,「原來是白色,學生在上面塗抹得亂七八糟」;白色地磚的部分新裝了便池;有空調、有燈、有竹墊、有蒲團。我問校長,「如果你被關在裡面會覺得害怕嗎」,他笑了,說,「我現在寧願有一個這樣的空間,我自己靜靜」。

2017年11月,豫章書院的小黑屋 作者供圖

可小勇說,「小黑屋」原來並不是我看到的那樣:「燈是壞的,整個屋子是黑的」,只有到了飯點,才有人進來給他送飯。他在裡面嚎啕大哭著度過了前兩天,「哭著哭著眼淚哭幹了,就沒那麼難過了」。大約到了第四天,尿盆滿了,有人帶他出去倒,這是他唯一一次走出去。

早餐發雞蛋,他開始對著雞蛋說話。他不知道自己要被關多久,沒法刷牙,不能洗澡,只能用他們發的飲用水,倒一點出來洗臉。

大概一周(多)後,有人開門,小勇被帶出屋子,「只要能從那裡出來,怎麼都好」,然後,有人帶他領了「院服」和東西。

又過了一周,父親來南昌出差,見了小勇一面。他期待父親能帶他走——「不是希望,是完全盼望,強烈的渴望」——他近乎語無倫次地向父親講,自己被手銬銬著、被關在「小黑屋」、以及一切噩夢般的經歷。

小勇以為父親會帶他走,然而並沒有。


那時候,書院的老師經常給小勇的母親發一些小視頻,穿著院服的小勇在晨讀,在練毛筆字。

視頻里乖巧的兒子讓母親覺得心安,本來在做出把小勇送進這裡的決定前,他的母親曾焦灼了好一陣子:「孩子這個樣子,我得救他。他不上學,(只)上網,是不是這輩子就完了?」

其實在小勇沉溺於「網癮」之前,是個不錯的學生,「他特別熱心,是他們班的組織委員」。

2014年,小勇生了場病,發燒持續了一個月,在家休息了三個月。再返回課堂時,小勇明顯感覺學習跟不上,想休學。母親支持,父親反對,家裡衝突逐漸頻繁。

最後小勇還是休學了,只是狀態越來越差,「到北京的醫院去檢查,抑鬱症」。治療過程中,他曾回到過幾次學校,最長的一次堅持了半個多學期。

身體的不適接二連三,小勇最終無法正常上學,便開始在家玩遊戲,「一天十個小時吧」。母親知道兒子心裡不痛快,「他那段時間哪兒都不去,也不出門和朋友交往,就一個人在家裡。」

「我要救他。」抱著這樣的想法,小勇的母親聯繫上了「豫章書院」。當時另外一個把孩子送進去的大連老鄉告訴她,「那地方至少能正常作息,孩子能學點文化課。」

2016年6月23日,小勇母親邁出書院的那一刻,「淚流滿面,真的,我也不知道這一步走得是對還是錯」。

2

「父母沒有告訴我什麼時候能離開,當時心裡很絕望。」

在書院里,小勇每次當著教官的面,接父母的電話時,都只能按著「免提」,違心地說自己過得還不錯——其實心裡每一分每一秒都只想著怎麼儘快離開。

2016年8月8日,小勇看到了桌上放的洗衣液,「就是突然決定,要喝點兒」。他喝了兩大口下去,「我希望能引起他們關注,但是如果毒性真的很大,過去了,那就過去了。」

小勇被送去醫院洗胃——「書院」處理這種事情已經駕輕就熟:「小黑屋」里的餐具都是勺子,沒有任何尖銳物品;學生的用品統一存放,還時不時會有「內務」檢查。「山長」(古代書院對領導者的稱呼)吳軍豹事後與人用微信交流時稱,他認為小勇「根本沒喝,查來查去,只是他咬袋子的時候口裡沾到了。醫生洗了半天,洗不出一點有泡沫成分的東西」——然後,學生們的洗衣液全部被換成洗衣粉。

豫章書院山長吳軍豹和其他網友溝通小勇喝洗衣液的事情 作者供圖

小勇說,「因為這件事,我又被他們鄙視了很久」。

事後,小勇給父母打電話「報平安」,「當著教官的面,說誤喝了,已經沒事了」。母親也仍然相信書院。


又捱過了一個多月後,小勇表示要回去上學,母親在相隔了三個月後終於再次來到南昌。那一天不是「書院」規定的探訪日,她和「教官」請求,遠遠看一眼兒子。「孩子在我面前,瘦了50斤,他去的時候200斤,那時候150斤,1米83的個兒,我就摸著孩子臉,說,哎呀孩子,我太難受了。」

隔著鐵門,母子倆抱頭痛哭。小勇說,那感覺形容不出來,「不知道為什麼,一個是思念,一個是,終於有家的感覺了」。

因為小勇在「豫章書院」沒待夠「一個學期」,那些「教官」都圍著小勇母親,說「你不能接走,要接走,前功盡棄了」。「前功盡棄」這四個字對很多「走投無路」的家長有著救命稻草一樣的魔力,讓他們握住不放,但這次,小勇的母親很堅持。

2016年9月,小勇走出了「豫章書院」,回家的時候趕上了中秋節。但家裡過節的氛圍已經跟大連的溫度一樣,已經開始變冷了。小勇對父母充滿不信任,隨身都帶著把刀。

那時小勇並不知道,一個更大的悲劇要在另外一個同齡人身上完整呈現了。

3

2016年9月16日,中秋後第二天。上午6點半,43歲的陳剛被朋友叫到自家樓下,朋友說,「出事了」。

在那個本該賞月團圓的中秋佳節,他41歲的妻子李梅去世了,16歲的女兒陳欣然是嫌疑人。

公眾會習慣性覺得,一起極端案件的背後,總會存在著一個對應的「問題家庭」。其實,如果沒有這個悲劇,似乎陳剛一家跟普通家庭並無不同,甚至在陳剛的描述里,「別人還羨慕我們家呢,兩個人都有工作,家裡老人也有退休金,還能在家給我們做做飯。」


2015年,陳剛夫婦發現上高一的女兒陳欣然「性情大變」,不按時回家、不學習,甚至出外過夜。陳剛夫婦的管教方式讓陳欣然反感,提出了斷絕關係。2016年1月放寒假,陳欣然乾脆離家出走,去大慶一個KTV端果盤。

於是,陳剛一家下了一個艱難的決定:

陳剛在網上搜到「山東科技防衛專修學院」,托朋友打聽,聽說口碑不錯,便聯繫了學校。

學校就過來了三個人,陳剛最關心的問題是學校怎麼管教孩子,「我問他們,打罵孩子嗎?他們說,我們就這麼些教官,幾百個孩子,能打罵得過來嗎?我一想,確實有道理。」

陳欣然的姨問,都是些不聽話的孩子,為什麼到了學校就聽話了?「教官當時跟我們說,小孩都是這樣,家長面前一個樣兒,到學校的那個環境下,自然就好了。」

這些稀鬆平常的話,卻在每一個焦慮的家長心裡掀起了巨浪——陳欣然不就是這樣嗎?同學眼裡她很熱心,老師眼裡她很聰明,鄰居眼裡她很乖,為什麼在父母的眼裡,她就突然成了惡魔呢?是不是送到這樣的學校,就能讓她不在「錯誤」的道上越走越遠?

2016年2月26日,陳欣然在KTV的宿舍,「雙腳沒離地,直接被帶走了」。父親陳剛就在一邊,「冷冷地看著我,就跟看一個仇人似的」。

陳欣然把這一切都記在了父親的頭上。

在那所「慘無人道」的學校里,她待了3個月,100多天。回家後,這個16歲的女孩做出一系列過激舉動。她捆綁母親,刺傷母親,氣病了父親,將兩個人趕出家門……直到最後一次,8天的控制之下,她的母親死亡了。

在還能自由活動的時候,母親李梅給樓下扔過紙條。一張是扔給丈夫陳剛的,寫道:「我能忍。就是想幫她忙,她也不信任我,在她心裡受的傷害覺著大,家長不信她,導致她也不信任家長……她那麼小,又沒什麼朋友,又不相信親人,所以對家長有誤解是正常的。在她的世界裡,所有人都不認可她,讓她傷心、失望。」

另一張是寫給女兒的:「我想讓你放下,這樣你才不會思想太累。如果咱們談開了,聊透了,也就釋然了……你是個優秀的好孩子,只是咱們溝通太少,導致家長誤會你,所以為了所謂的對你好,想著辦法只是想憑家長的經驗,讓你少走彎路,結果卻適得其反。」

4

回家一個多月後,小勇從網上看到了陳欣然的新聞。他覺得必須給父母寫一封「來的也許有些遲了」的信,他覺得,「有些事我必須要說明白」。

從「豫章書院」回家之後,他知道肯定讓父母失望了。他回來的條件是向母親許諾上學,可「上了一天,他就沒再去了。他帶著怨氣,能給你上嗎?」

不過,母親已無暇顧及他是否去上學的問題了,因為她驚恐地發現,兒子一直隨身帶著刀,「水果刀,還沒有刀鞘,把自己划了好幾次。」

那把水果刀小勇24小時不離身,「晚上睡覺把刀放在枕頭底下」,他出門不坐地鐵,因為地鐵要安檢。去遠的地方,他只坐公交車。他說,他不能再回到豫章書院了,「能捅死一個算一個,捅不死的話把自己捅死也行。只要不要再回去就行。」

小勇和母親 作者供圖

小勇的母親決定給兒子找一個心理老師。剛開始心理諮詢,小勇還是帶刀。心理老師說,「我們要上哪兒去他都很警備。有一次看電影,一個紀錄片,我沒看進去,睡著了。醒來發現他特別綳,背挺得特別直,一點都不放鬆。還有一次出去唱歌,他一直在鏡子里看有沒有人進來。」

小勇明白父母的愛,他說,他很早就原諒了父母。「我懂了,你們依然是愛我的,只是方式不對罷了。我也原諒了你們,但心裡依舊對你們有著提防。」他最想告訴父母在「豫章書院」經歷的一切,而那種感覺「你們永遠懂不了」,因為「你們不聽」。

「我變了,對不起。我對你們,對老師,甚至無人時也對著自己強顏歡笑,欺騙著所有人——一切都會好的。我感覺我正在被撕成二部分,很痛苦。不知道怎麼用文字來表達。有時候我愛孤單(獨單),有時我要關心,有時我要一死百了。我不明白如何讓自己有一顆平常心,對不起。」

小勇在信里連寫了六個「對不起」,一個比一個潦草狂亂。信也以「對不起」作結尾——「我找不到挽回的餘地了,對不起。」

小勇的信 作者供圖

收到這封信,小勇的母親難過了好幾天。她無法容忍兒子說「咱們的感情淡了」,她心疼兒子在「豫章書院」遭遇的一切,她終於也開始上心理諮詢課。她想讓丈夫也改變對兒子的態度和教育方式,「但是,哎,有些人是比較固執的」。

一年多的心理諮詢期間,小勇同時堅持通過各種渠道舉報「豫章書院」。2017年6月,江西省教育廳信訪工作平台給了他一份回復,認為「投訴內容不屬實」。這年10月底,他找到知乎上的一個「大V」,發的帖子終於引起了關注。

5

說來也有點諷刺,「豫章書院」的相關新聞,最早還是陳剛轉給我的。他評價這類學校,「沒幾個好的」,又說,「我現在理解我女兒的想法」。

另外一個人也一直在等這一天:「三年了,終於有人來。正義遲到了,但是正義還是會來。」


2013年9月3日,江西南昌。20歲的羅偉和父母再次爆發了劇烈的爭吵。

羅偉經歷了一次高考失利,每天在家看書看報,自己安排時間,對自己的「宅」知曉但不以為意,「但我父母應該會覺得我有點問題吧?」

高考失利之後的前幾個月,他想要復讀,但後來懈怠了。他的父母給他在當地的一個大專報上名,交了錢,專業是計算機,「完全沒有經過我的同意,所以我不願意去。他們每天都催促我上學」。

那一天的爭吵尤為激烈,「我發毛了,徹底地暴怒、失控,砸了很多東西」。發完脾氣後,羅偉關上門睡覺,「晚上我父母突然開門,後面跟著來了一個中年男子,穿著一身警察制服,有編號。說有人高空拋物被砸到了,目擊者看到是我所在的這個樓層,所以要求我去協助調查,配合他們。」

羅偉的父母在一旁幫腔,「哎呀怎麼會有這種事情,你去幫忙調查吧,我們等會給你作證,說你沒有扔東西」。

羅偉沒有起疑,跟著走了。出門後他感覺不太對勁,有兩個人挽住他的胳膊,「我以為是協警,不過還是覺得怪:我頂多也是有嫌疑而已,幹嘛搞這麼大陣仗?」

帶著羅偉長大的外公外婆躲在了樓下的超市,「躲著哭去了」,他的外婆說,他們也被要求配合演好這場戲,但老人家不忍心。

「然後,我被帶上一個麵包車,我坐正中間,前後左右都有人,左邊那個人拿著厚重的手銬,用那個反光晃我眼睛。右邊那個人拿著個電筒放出電流,滋拉滋拉。我知道他的意思,恐嚇我,讓我不要亂動。我就一直保持鎮定。但是開著開著,燈光越來越暗,慢慢有狗的聲音。前面有人打了個電話,我們車開進了一個紅色的門,進去後,門就鎖了兩道鎖,他們讓我下車,我當然聽他們的。」

羅偉被帶到了豫章書院,關進了「小黑屋」。羅偉覺得自己作為成年人會遭遇到這些有些不可思議,一直大喊——「我是93年的,你可以看我的身份證!」

沒人理他。

第一個夜晚,羅偉遲遲難以入睡,他還感覺有老鼠經過,蒙上了被子不敢去看,「我感覺事情不太妙」。

第二天,有人透過鐵柵欄給羅偉扔了一張紙條。「上面是古詩詞,讓我背,我說背不出來會幹嘛,他說背不出來會挨打。我當時就崩潰了。」

羅偉有了個大概判斷,他覺得這地方「差不多是洗腦的」:「我覺得他們肯定要把我洗腦變成白痴。所以他們要洗掉的,我一定要保護好。我就把那些上了重重的鎖。」

小黑屋裡關了7天後,他被放出來。

6

在「豫章書院」里,為了磨掉「自己」,每個人都不能稱呼自己的名字——羅偉的「學名」是「黛新」,「黛」字輩全是2013年進來的學生——3年後進來的小勇,名字叫「義承」。學生一茬一茬地過,每天對著書院操場上的孔子像晨讀,心裡不知是憤恨還是絕望。

豫章書院操場上的孔子像 作者供圖

在豫章書院的每一天,羅偉都「想死」。書院每晚有一個「考德會」,教官公開懲罰那些犯了錯誤的學生。「每天晚上都要打人,真的很煩人,逢年過節還要打。我那個時候的戒尺還是鋼尺,我見過最誇張的是把鋼尺都抽歪了。」

羅偉第一次被戒尺懲罰是因為沒背出古文,「好像是打了十下」。但是他說,不痛,「因為我覺得我心死了,就像行屍走肉」。

不痛當然是假的,打戒尺時幾乎人人都會喊叫。很快,羅偉挨打的手慢慢地發癢、紅腫,他時不時要去抓。

除了戒尺,還有一個戒具叫「龍鞭」,似乎是一件很神秘的東西。「我看到過,一米多長,吃飯的筷子粗細,表面很光滑,刷著漆,反射出槍色的金屬光澤。他們用那個東西敲擊地板,會發出清脆的金屬聲。」

羅偉看到過一次龍鞭懲罰:「人趴下來,要人按住,因為打完之後有強烈的反應,必須得按住雙手雙腳。男的把褲子扒了,女的留下內褲——當然,女的要等我們走了再打。」

羅偉聽到了他形容為「慘絕人寰」的聲音,他想要趕緊離開,但不行,「逼你看,逼你聽。我把眼睛閉上了,但聽那個聲音就夠了」。

對於暴力,羅偉的感觸要比一般人再深一些,因為他小時候經常挨打。「印象最深的一次,我父親把我拎起來,我出於本能反應就叫。他說不要叫,然後就拿起一個剪刀,一把銀色的,在我牙齒上刮來刮去。」說完羅偉聳了聳肩,「可能他都不記得這件事吧。」

父親也用皮帶抽他,「一條皮帶疊成兩疊或者四疊,重的話就用金屬扣抽。一抽下來整個身上都是皮帶頭的印子。不是誇張,是真的」。

羅偉在豫章書院里悄悄寫的紙條 作者供圖

羅偉是父母「超生」得來的兒子,一直跟著外婆長大。到了要上學的年齡,父母接他回家。他看見兩個陌生人,不肯走。「我死死地抱住門,他(父親)就踩我的手、頭、背,當然他是一隻腳,也會控制力量,但是我在咒罵。我耗盡最後一絲力氣,然後被抱走了。」

對父母教育方式的極度反感伴隨著羅偉成長,他看了很多外國電影,「我很認同西方那種,不要打小孩的教育理念」。從未出過國的他,形容自己就是一個香蕉人,「黃色的皮膚,西方的理念」。

而羅偉的父親則是一個傳統文化的擁躉,他曾給書院里的兒子寫信,希望他「多學一些國學文化中的精要」,懂得「孝悌忠信禮義廉恥」的深刻內涵。羅偉至今不以為然:「大概他看到書院裡面的書法課、古琴課、國學課,他很狂熱。一直說我要練好毛筆字,我很難理解,我覺得只要把英文念好就好了。」

豫章書院外牆上宣傳的讀書圖 作者供圖

3個多月之後,「具體幾月份我實在記不清了」,羅偉只覺得應該是過年了,街上張燈結綵——他終於從豫章書院走了出去。外婆說外孫那時「站都站不穩」,「剛回來那陣,他站在門口穿鞋,人都要倒下去。好瘦啊,這不快要死了」。

「豫章書院」的這段經歷,在羅偉看來,加深了他和父母的裂痕,而現在的關係,「沒有緩和,更不說話」。

「我真的不了解我父母,不了解他們的過去」,頓了頓,他加重語氣說,「也不想了解他們的過去。他們每次都說小時候吃了多少苦,挨過多少打,然後多麼努力,好像就我們這一代不爭氣。」

「豫章書院」被曝光後,羅偉來到當地的公安局報案,舉報「豫章書院」涉嫌非法拘禁。

2017年12月8日,他收到當地公安局的「立案通知書」。他說,還好警方認為他提供的證據足夠立案條件,如果警方不立案,他甚至想過起訴父母。

7

羅偉的父母沒有正兒八經地跟兒子道歉過,這是讓羅偉很介意的一點:「因為他們沒意識到他們做錯了。而我,我當然覺得我沒錯啊。」

而李傲的父母則永遠沒有機會當面跟兒子說一聲「對不起」了。

李傲的母親沒再夢到過兒子,「他肯定是比較恨我的」。有一天,她半夜兩三點給我發微信,說她捨不得刪掉兒子的微信,想兒子了,還是會和兒子說說話。「我到現在都幻想,我打開門,他會在家裡等我。他出去玩了,他還會回來的」。

李傲,18歲,1米78,身材敦厚,2017年8月3日被父母送去一個戒網癮機構。48個小時後,他的父母只在殯儀館看見兒子屍體上的滿身傷痕。


在母親的眼裡,李傲沒什麼毛病,「就是太愛上網了」。

李傲的家境不錯,「我家孩子穿衣服很講究的,都要穿一套,搭配好」。初中畢業後,李傲沒有繼續上學。父母本想帶著他做點生意,「他不太願意,他那時候也小,我們就讓他一個人在家」。

父母各自忙於工作,李傲開始打遊戲。

「我也不懂,反正就是那種要組隊、要裝備的,」李傲母親對兒子沒什麼遠大期望,只是希望孩子不要去網吧,「我跟他說,在家裡玩,玩多久我不管你。在網吧里好亂,抽煙啊喝酒啊,還聽說有吸毒。」

除了擔心孩子學壞,母親也擔心孩子的身體,「老是看新聞上說誰在網吧里猝死了」。

但跟母親的期盼相反,李傲在網吧的時間越來越長,甚至夜不歸宿。母親去找,和網管吵,「我說你們怎麼會讓一個未成年人進來的?他們說不會啊,拿著身份證的啊。他們不會仔細去查的,都是要掙錢的嘛」。

這樣找過幾次,李傲可能也有些反感了,和母親玩起「捉迷藏」,只要母親一去找他,他就悄悄溜走,「因為我在明處他在暗處」。後來母親又拜託其他朋友勸兒子回家,「他也答應地說好,說就回來。然後也不回來。」

因為這個問題,苦惱的大人和兒子說了很多次。他們把李傲送去學動漫設計,也沒上幾次課。但直到那時,李傲還不曾出格太多,頂多是玩個通宵,也就回家了;父母教育他,他也不頂嘴,笑呵呵地應著。

母親仍然覺得兒子很討喜,「你交代給他做一些事,比如去哪裡拿一個什麼東西,他都能辦的好好的。親戚見到他都很喜歡,說他長得帥,脾氣好,也不多話。」

2017年6月底,父母帶著李傲到皖南的牯牛降景區旅遊,相片里的他很開心。7月初又去青島,李傲在海邊拍了小視頻。相機前置鏡頭裡的他,細心地撥弄著染成黃色的頭髮。

接下來是2017年7月5日。「那一天他去網吧了,這一次是最長的,吃住都在網吧裡面」。

母親的心慌意亂,加上那段時間家裡老人出了車禍,可能都促成了最後的悲劇。

母親上網搜索「戒網癮學校」,還做了對比,最終選定了安徽合肥的「正能教育」——離家不算太遠。她打電話去諮詢,校長告訴她,到校後會給孩子做心理輔導,然後進行體能訓練。「我說像我孩子這種情況多長時間能改變過來?他說兩個月左右吧」。

李傲父母和學校方面簽的協議 作者供圖

2017年8月2日,「正能教育」來了3個人,校長帶著兩個教官。但是李傲聯繫不上,那天晚上,母親在他常去的幾個網吧轉了一圈,凌晨才回。「正能教育」的幾個人就直接睡在了車裡。

8月3日凌晨4點多,母親又起床悄悄去網吧轉了一圈,仍然沒看到兒子。

「下午3點鐘,他給我打了一個電話,他說媽媽你找我有事嗎?我說你姥姥讓車給碰了,你要不要回來看她。他說行,你什麼時候在家?我說,你什麼時候回來我都在家。」

隨後,李傲的父親帶著教官去找兒子了,第一次扇了兒子一耳光,才讓李傲乖乖上車,跟著教官走。

在母親的心裡,「沒法去想」。她無數次希望兒子這次不那麼乖,那天下午沒給她撥回那個電話,「我本來想著找不到他就算了」。

李傲就這麼被接走了。


被帶走後,李傲的母親一直打電話、發微信,詢問兒子到哪裡了,什麼情況。9點多「校長」給她回了個微信,「安全到學校」,又說李傲「上車的時候有些反抗,態度不是很好」。

8月3日李傲母親和校方的交流 作者供圖

8月4日一早,李傲的母親又打電話,對方沒接。11:30左右,學校給她回了個電話,「詢問我小孩子在家有沒有身體方面的疾病」。8月5日,她又打了幾次電話,沒接。將近晚上6點,校方給她打電話,「說你小孩子中暑了,你們家長過來一趟吧」。

當時一家人正在吃飯,放下碗筷就走。「還沒走多遠,我就又給校方打了兩個電話。我說中暑怎麼這麼厲害啊?你給我說實話」。

車開到半路,母親的心像要跳出來。「就是感覺不對,我說到底怎麼回事,他就說小孩子沒了,已經搶救不過來了」。

深夜,一家人直接到了廬江縣殯儀館,只看到了李傲屍體上的滿身傷痕:「全部都爛掉了。全身上下全部都是青的。前胸後背,胯,胳膊,頭上,腳,小腿……全都是傷。」

他們陸續得知——李傲從被帶進學校之後,就被關進了一個禁閉室。如果聽話,就罰站,不聽話,就用手銬銬著,再不聽話,就背拷掛在窗戶上。

李傲不聽話。

他可能不停地在反抗,所以腕部被銬著的痕迹深極了;夜晚也是被弔掛著,窗戶開著,他的小腿全是蚊蟲叮咬的痕迹;白天,教官又讓他在烈日下暴晒罰站;而在40幾個小時里,他幾乎沒怎麼飲食飲水,也幾乎沒怎麼休息。

合肥正能學校李傲被拷的窗戶 作者供圖

一個多月之後屍檢報告出來:符合因高溫、限制體位、缺乏進食飲水、外傷等因素引起的水電解質紊亂死亡。

李傲母親看到屍檢報告時的反應是:「我想到他最後很無助的樣子,我心裡真的很難過。我永遠沒辦法知道,他最後一刻是怎麼想的。」

出事當晚,幾名涉案人員被刑拘,學校也被關停。

合肥正能教育大門上的字已經被摳掉 作者供圖

教室里一片狼藉 作者供圖

幾個月之後,當我再度踏進「正能教育」,原本就是租用的鎮子上一個小學舊址的校園,更是一番破敗。派出所有專人保管鑰匙,枯黃落葉在腳底發出清脆的響聲,整個地方很安靜。

教室的地面上還有沒來得及拿走的迷彩服、鞋子、學生的日記本、教官的筆記……禁閉室外是菜地,有黃色的小花在初冬輕輕地隨風搖動,窗檯外飄著兩片落葉,已經有些乾枯了,葡萄藤在結來年的種子。

後記

拍攝這個系列的時候,有位老師曾嚴肅地問我:「我感覺我家孩子也有網癮。他今年17,在寄宿學校,他們日常不準帶手機。這周末回來我觀察他,他玩手機玩了很久。我說周末就讓他玩玩吧。結果他走了,還悄悄帶走了手機。」

「我真的很生氣。」他補充,「他要真想玩可以說,為什麼要弄些並不高明的掩飾?真不明白這些00後啊……」

幾個月前,我在大連採訪小勇時,他就住在心理諮詢室,不回家住。因為曝光書院的舉動讓本來緩和的父子關係一度又很緊張,父親不希望兒子被人關注,大概也覺得不光彩。

我其實希望小勇明白他父親的愛,我對他說,成長就是兩個人在互相靠近,你也要努力,儘力去理解父母。他苦笑著說:「我一直在努力啊,我現在是在破壞嗎?我只是單純希望不要再有家長把孩子往那裡送了。」

2017年10月到12月,小勇兩個月沒和父親打照面,「微信也沒有說過話」。小勇好幾次打開和父親的微信對話框,字輸了又刪。他不知道如何開口。年底,他發燒了,挺嚴重的。父親發了個紅包,終於開口問小勇的情況。

2018年1月3日,小勇搬了回家。

(本文人物皆為化名)

編輯:沈燕妮

題圖: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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