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餐廳裡的兩人

 

  「飛鴿碼頭」的門被推了開來,門鈴叮叮噹噹。

  「歡迎光臨!」

  笑容親切的店員走向前,迎接餐廳的第二組客人──一家三口的光臨。

  丁擇忍不住分神,好奇向門口看去,隨即被坐在對面的師傅彈了一下額頭。他吐了吐舌,回復成方纔維持的坐姿。

  餐廳的建築外觀偏向中世紀歐洲風,令人聯想起幽暗的城堡迴廊,內部卻是明亮開放的空間,配上滿滿的現代風裝飾,鋼琴輕音樂在室內輕盈流轉,一塵不染的整齊擺設,讓人只想放慢快節奏的生活步調,享受在此的一時優雅。

  早先一步來到這間餐廳的丁擇和師傅,坐在整間店最角落的雅座。這個位子可以將店內的情況盡收眼底,一旁則是一整面的落地窗,外頭有裝設水車裝置的池塘。換句話說,在這裡,店內店外都看得一清二楚。

  一家三口被帶到他們的隔壁桌。

  兩個大人研究起菜單的配對組合,小男孩卻似乎怎麼樣也沒辦法專心,不斷轉頭環顧四周,神經兮兮的模樣讓丁擇相當在意。

  (師傅,你覺得那男孩怎麼了?)

  (少管閒事。冷靜以待。)

  表面上,兩個人沒有說話,只看著窗外不見停緩的雨景。

  其實,丁擇用指尖沾著杯裡的水,在桌子上畫著看似毫無意義的幾何線條,那些線條都組成了只有他們才知道的文字,他便是用這種暗語對師傅發出提問;蓄著短短鬍渣的師傅則更高明,把手臂放在一旁座位的椅背上,握著他那表面平滑光亮的裁杖,四根手指跳波浪舞似的在杖身上來回起伏。道理有些像摩斯密碼,以四根指頭的不同起落順序、彎曲的程度,組成成千上萬定型文句的組合,丁擇也是花了近半年時間,才漸漸能讀懂師傅的暗號。

  男孩母親催促男孩別再分心,趕快點餐,男孩這才乖乖在位置上坐好。

  點餐結束,店員收了菜單,走進店中央的吧檯。

  準備好一瓶飲用水和三個杯子後,店員走向男孩他們的桌邊。

  「幫你們送白開水來了──哇!?」

  從座位上猛然站起的男孩,嚇了店員和男孩父母一大跳。一鬆手,塑膠水壺摔在地面,開水灑了一地。場面一陣混亂。

  「幹什麼啊!快坐下。」父親喝斥道。男孩卻動也不動,兩眼一直盯著窗外,身體微微顫抖著。

  而丁擇心中低呼一聲──這什麼鬼啊?

  窗外。

  停車場的方向。

  紅色LIVINA的車頂。

  站在那裡的,是個瘦瘦高高、通體闃黑的怪異人形。

  「爸……」男孩的兩腳像剛出生的小鹿般,抖動停不下來。「爸……我們快走吧……那個稻草人,它來了……」

  「沒有什麼稻草人!」

  父親這一吼,讓男孩霎時全身緊繃,閉上嘴巴。店裡頓時只剩鋼琴樂音,凸顯了男孩一家人間突兀又不穩定的氣氛。

  店員趕緊道歉,安排這家人換到隔壁的雅座,並送來新的飲用水。

  「我不知道你剛剛跟現在看到了什麼,我也沒有興趣。以前你說你看到阿公,也許是因為你太想他了,現在呢?你就這麼不想跟爸爸媽媽出來玩嗎?還要編一些莫須有的理由。」

  父親倒著水,語氣比店裡的空調還要冷。

  「這杯水給你,慢慢喝,冷靜一下。等一下如果你再吵,我就把你關在門外,讓你跟你的稻草人朋友好好相處,懂嗎?」

  男孩默默坐下,認命似的啜飲著杯中水。

  丁擇看著這一幕,一股模糊卻熟悉的怒意再度於心中點燃。

  他太清楚這樣的畫面。

 

  「看不見」的人,把「看得見」的人當作異類,加以排斥。

 

  普羅大眾相信的,是能被感官接觸並理解的物事。

  相對的,看不到、聽不到、無法碰觸、感覺不到的東西,就會被當作不存在、無所謂、無法理解。

  但,難道可以因為多數人感覺不到,就扼殺「那些東西」其實存在的事實嗎?

  又,真的是所有人都感覺不到嗎?

  在這世上,的的確確是有些人,也許天生所能接收的頻率範圍就比他人要來得廣,或是歷經意外而在鬼門關前走過一回之後,突然變得能感知到過去不曾也不可能接觸到的奇異幽影,而這些幽影其實正充斥在我們身邊,甚至這個城市、這座島嶼,比生活在島上的人類還要多好幾倍!

  待遇好一點的,被尊為神明的代言人,作為陰陽兩界溝通橋樑的乩身、靈媒,在各種媒體的對面談論著我們未知的神祕。

  差一點的,被旁人當作裝瘋賣傻不只,甚至把他們的言論舉止歸類為毫無根據的鬼神之說,或用「這些人都是精神方面出現了疾患,需要隔離處理」的理由,將他們關進不見天日的安養機構裡……

  這都不是最慘的。

  最慘的是,當知道能接觸到這些靈異存在的同時,也等於為身邊所有重視的人,種下了造成無法挽回之傷害的惡之種子……

  (──給我坐回去。)

  師傅的手指又動了幾下,搖了搖頭。

  丁擇已經從位子上站起,抓著自己的裁杖,一看就是準備衝出店門的樣子。

  (為什麼!那怎麼看都不是好東西啊!)

  丁擇的手指也飛快地畫出水痕。

  男孩說,那東西是稻草人。

  如果是以前的丁擇,大概也會以為那是個創作理念不明的裝置藝術。

  現在的他已經能看出來,那東西並非無機物,還保有些微的骨骼與肌理。然而,光從全身黝黑、異常瘦高的詭異外表,就能斷定那既非善類,也不是偶然漂流到此的意念。男孩表現的畏懼,透露出黑色人形對盯上的獵物抱有的強烈執意。

  (你也看到了吧,師傅!那股邪念不能不處理啊!)

  (那邪念不會構成威脅。)

  (但還是很危險吧!)

  (就算我們什麼也不做,他們也不會有問題。)

  (那小男孩呢?邪念已經盯上他了!)

  (小男孩不會被邪念喫掉,你等一下就知道。)師傅一臉事不關己,他甚至沒看那黑影一眼。(現在,坐回你的位子上。)

  「……」

  丁擇聽命坐下,心裡卻總是過不去。

  一抬頭,小男孩正怯生生的瞅著他這兒看。他有一對直率而純真的眸子,被發現在偷看的時候也不躲不避。

  眸子裡隱隱含著恐懼之色。

  丁擇看見這股眼色,彷彿也直視著從前的自己。

  他也曾經是隻能瑟縮害怕、孤立無援的一方……

  丁擇突然覺得自己很沒用。

  無法憑自己的意志前去消滅外面的黑色邪念,也沒法給同樣看得見這些怪異之物的男孩一點安慰。這股挫折感,在可以與無形意識進行交流的現在的自己身上,顯得更加沉重。

  對這個家庭來說,他只是個外人。

  就算走到他們的面前說「超自然現象其實真的存在,你們的孩子並沒有說謊」,大概也只會被當作怪人以對。

  丁擇和師傅所做的事,是在「一般人不知情」的情況下展開及結束的。

  他向男孩善意地揚起嘴角,揮了揮手。

  這是他現在能做到的事。

  男孩不知是害羞或不以為意,沒有任何回應,轉頭回去了。

  「師傅……你說,我們的工作是『引導無害的雜念、祛除惡意的邪念』。」丁擇開口,不忘壓低自己的音量。

  「是說過。」

  「那麼,眼前出現了邪念,該怎麼做?」

  「這次情況為例外。」

  「怎麼會有例外!難道要放任它不管嗎?這跟師傅你說過的完全不同啊!」

  爭論當中,店員送上了兩人的飲料。

  不附糖和奶精的熱美式咖啡,以及去冰的薄荷奶茶。

  「我也說了,等一下你就會見識到了……好燙。」

  師傅端起咖啡連連吹氣,問道:「小擇,你跟了我多久了?」

  「啊?」突如其來的問題讓丁擇一頓,「……快一年了吧?」

  「那,你的經驗還完全不夠呢。」

  「咦……什麼意思?」

  眼前突然出現了奇妙的畫面。只見師傅噘著嘴,好不容易纔把一小口熱咖啡吸進嘴裡,整張臉還是痛苦地揪成一團。

  「嘖……早知道不要耍帥,點冰的飲料就好了。」

  「……師傅你還不知道自己是貓舌頭嗎……」

  這種時候,師傅還有閒情開玩笑啊!不過跟著吐槽的自己,似乎也好不到哪裡去……

  「哼,我是看你太死板了,才稍微讓自己的形象變得平易近人一點。」

  師傅喝了一大口開水,「哈啊……」地鬆了口氣。接著,就像是自己完全沒出糗似的,師傅重新擺起了架子。

  「玩笑什麼的先放一邊。以前就告訴過你,小擇,這是你的壞毛病。每次一提到這些話題,你就會變得鑽牛角尖,認為一看到邪念就是非消滅不可。」

  「……難道不是這樣嗎?」

  師傅用拇指往後指了指男孩。

  「你好好觀察那個小弟弟。」

  男孩縮在椅子上,仍然畏畏縮縮的低著頭,握在一起的兩手中垂下一條紅線。這也難怪,畢竟他坐的位置只要一抬頭就會看到窗外的環境,而那個黑色人形還待在外面,虎視眈眈的盯著男孩───!?

  「師傅!」

  店內的所有人都看向這邊,因為丁擇忍不住喊叫出聲。

  那個黑色人形,已經不在紅色LIVINA的車頂。

  它業已來到落地窗邊。

  與男孩只隔一片玻璃的近距離!

  「沒事沒事!」師傅一邊把丁擇壓回座位,一邊跟眾人陪笑,接著對徒弟附耳說道:「別急。都說了,你等著看吧。」

  丁擇只覺得莫名其妙,過去教導他與這些無形之物打交道的師傅,告訴他邪念是很危險的師傅……竟然要他見死不救?

  黑色人形舉起一隻手臂──那根本是一根被燻黑的木柴。前端緩緩張開五根樹枝般的指爪,宛如死神的鐮刀,對著男孩揮了下去!

  丁擇幾乎可以看到接下來會發生的事。

  男孩會毫無緣由的倒下,無論他的父母怎麼想喚醒他也沒用。他會睜著眼睛死去,沒有任何一點外傷,就是突然停止了呼吸,也許死因會被解釋為突發性的器官衰竭。然而,男孩的靈魂,存在於他小小身軀裡的意識體,則已遭到那目不可視的黑色怪物砍成兩半,形識毀滅,被吞喫入肚,成為滋養邪念的養分──

  「……啊!」

  丁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所見。

  也許那股邪念也難以置信吧!

  應該撕裂男孩魂魄的黑色兇爪,竟硬生生停在男孩頭上十公分之處。

  擋住兇爪的,是一團耀眼卻柔和的橘黃色光。

  令人聯想到落入地平線之前的夕陽光彩。

  「這是……」丁擇完全不知道現在是怎麼回事。

  「就跟你說沒問題了吧。」師傅露出勝利的微笑,彷彿一切都在算計之中。

  「仔細看。」

  丁擇依言瞇起眼,專心盯著包圍男孩的光團。

  這團光的源頭,就握在男孩的兩手間。

  「那是……護身符?」

  「護身符本身沒什麼用。會有這麼強的能量,把邪念的攻擊擋下的,是藏在那護身符裡的東西,以及灌注在那東西裡頭的意念。」

  「……」

  橘光逐漸凝結、聚集,在男孩身邊形成一位老人的模樣。

  面容慈祥的老者,用他虛無飄渺的右手,充滿疼愛的撫摸著男孩的頭髮。另一隻手握著一串念珠。只是那念珠有點奇怪,中間明明缺了一顆,卻還保持著完整一串而沒有散落……

  「……!是這樣嗎!」

  丁擇覺得一股靈感掠過大腦,他幾乎要看出眼前景象的答案。

  師傅以眼神鼓勵他說出來。

  「……保護男孩的橘光,是由這位老者發出來的。他應該是男孩的親人,也許是祖父或更上面的祖先……可是,這老人難道沒去投胎轉世嗎?」

  「當然是去投胎了。不管怎麼說,留在現世久了,靈魂一定會被汙染成雜念。」

  師傅回到座位,再度展開與熱咖啡的糾纏。

  「留在這裡的,只有一心守護後世的兒孫,希望他們平安長大的定型意志。」

  「可是意志怎麼能留在世間這麼久?」

  「因為『意志』得到了固定的『形體』啊。」

  「喔!」

  丁擇總算懂了。

  「跟那串念珠有關!那位老人生前使用的物品,附著他對家人的期望與寄懷。因為定型意志只是忠實呈現亡者生前的模樣,所以即使是有部分缺失,老人手中的珠子卻還是能保持成串。

  那串念珠和亡者一同離世的時候,在現世裡少了一顆,而缺失的珠子現在還在人世間流連,我想就是在那護身符裡面……一顆珠子。將守護男孩的『意志』固定起來的『形體』,就是那顆珠子嗎!」

  「正確答案。孺子可教也。」師傅莞爾。

  「靈魂會被超渡並投胎,鬼神被人們敬畏與供奉,意志卻只是一種強烈的想法,也可說是執念。這些執念有好有壞,跟人們認知中的幽靈鬼怪或妖魔神仙有相似之處,卻不盡然相同。

  眾多意志的集合體會成為『雜念』,負面的意志集合體則會變成『邪念』,這兩者都多為不好的意念。但是你看!這股堅韌又溫暖的意志,正散發出多美麗的光芒啊!」

  只見老者緩緩朝黑影走去,兩者間距離越近,橘光便比方纔更勝一分。黑色的邪念人形在守護之光的包圍中,漸漸消失了蹤影。

  這整段經過,不僅沒有靈感的男孩父母及店員,就連男孩自己也不知道。

  不過,現在的男孩已經不再戰戰兢兢。他也許不知道自己為何突然放鬆了下來,但是那個一直騷擾著他的黑色人形,不知在何時消失了蹤影,周遭氣氛也沒有先前的壓迫。

  「透過結界去看吧。」師傅把咖啡杯舉至嘴邊慢慢啜著,「你的修為還無法用肉眼看見意識的話語,在結界裡能看得清楚。」

  丁擇舉起裁杖。他的裁杖長一公尺,外型是三條樹枝盤繞交纏成一條,觸地一端緊緊扭成尖錐狀,另一端卻像是長了樹瘤,呈現直徑十公分的圓球狀。

  這根手杖,是他們「尋主人」的身份證明。

  只有尋主人,才能使用這稱作裁杖的法具,對在這世間徘徊迷惘的雜念進行裁決。

  引導至該去之處,或者消滅使其歸為虛無。

  同時,這也是成為尋主人後不得不為,踏上了就無法反悔的路途──

  丁擇凝神細目,專心感受手杖帶給他的能量,透過掌心傳來電流般的輕微刺痛。

  一邊想像著呼吸的循環,將能量在體內和手杖間流動,直到兩者達成平衡、掌心不再感到疼痛為止,花了現實時間的十秒鐘。

  匡。

  丁擇輕輕地一敲地面,清脆響聲穿過整間餐廳。

  比聲音更快的,則是一層肥皂泡泡般的牆壁,從裁杖的接地處往外擴散出去,把「飛鴿碼頭」整個包住。

  泡泡裡,現世的時間不復存在。

  小男孩一家停下了。

  店外的無數雨點掛在空中。

  牆上時鐘忘記自己的職責。

  店員保持著調理菜餚的動作,爐火在空氣中凝結成一抹豔光。

  無數場不為人知的戰鬥,都在這個泛著淡藍光澤的空間裡發生並結束。

  這裡是裁決結界。

  是意識無所遁形,獨立於世界之外的世界。

  精神、靈魂……這些無形的意識體,都會在這裡赤裸裸的呈現其中包含的想法、動機,以及最終意欲達成的願望。

  雜念、邪念如是,充滿光明利他精神的定型意志亦然。

  於是,丁擇看見了意識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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