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自己正在做的事,自己正在成為什麼樣的人

 

  「……什麼嘛,師傅你早就知道了啊!」

  「所以才叫你用不著出手啊。」

  「如果你知道的話,可以直接跟我說啊!關於那個男孩的遭遇,其實全都是有師傅你從中排解,所以你才對整件事一清二楚。」

  「你是學徒,我是師傅,師傅不說,是在讓你自己觀察。只有自己看過,才能瞭解。瞭解了,增加經驗值,功力修為自然就會跟著提升了。這也是修行的一環啦!」

  「修你個大頭,反正不管什麼事,都可以是為了修行啊。」

  「孺子可教也。」

  「不要老是咬文嚼字啦,你這臺客大叔!」

  「什麼───!你這臭小子,長大以後你也會變成臺客大叔啦!」

 

  離開「飛鴿碼頭」後,師徒倆在路上鬥起嘴來。

  原因自然是因為師傅對於毫無頭緒而大驚小怪的丁擇,抱以一派輕鬆的冷眼旁觀。

  丁擇一想到在餐廳裡大呼小叫的行為,不禁生起一股無地自容的羞愧感。

  「總之,多多累積見識,你就見怪不怪啦。」

  「可是你什麼都不說,好像我沒見過世面一樣!」

  「才十八歲的小毛頭,是要見什麼世面啊。太早熟可不好,人會變得死板喔。」

  兩人身穿簑衣,頭戴斗笠,行走在挾帶風勢的大雨中,已過了一個小時。身上樸素的防雨行頭,加上兩人都各拄一杖,彷彿苦行僧的姿態。

  縱使能防風擋雨,寒氣還是會滲入蓑衣之下。

  丁擇打了個冷顫,看著師傅的草簑背影。

  「師傅……」他不自覺地開口,一股純粹的感動在心中流動。方纔所見一直無法從丁擇心中抹去,一遍遍的重播。

  「嗯?」

  「師傅你……原來一直都在做這樣的事嗎。」

  「蛤?」

  「去年暑假的那場車禍之後,我開始能見鬼,或者說變得可以目視雜念。

  那時師傅你主動找我,教我如何與這些幽靈鬼怪相處,之後我便拜你為師,成為了尋主人。這一路上經歷不少修行,還讓師傅給了我尋主人的法具『裁杖』,也在管理人那學了不少符咒術。

  可是每當需要和邪念、形妖展開戰鬥的時候,我都只在師傅的身後看著,從來沒用裁杖消滅過任何一隻形妖,或引渡過任何一股雜念。師傅你總說,時候到了我就知道該怎麼做,所以你只教我防身術和在結界裡行動的方法。可是剛剛我看到的那些經過……這就是尋主人應該要做的事情嗎?」

  「怎麼?不會是開始後悔了吧?」師傅似笑非笑。

  「不是!當然不是……我一直覺得,尋主人所做的,其實跟常人所知道的通靈者或道士差不了多少,但尋主人所涉及的規模……原來比我想像的還要寬廣。」

  斗笠之下,丁擇笑了。

  對於他過去抱持著如此短淺想法的感慨,以及此刻發現的「自己正在做的事情」、「自己正在成為怎麼樣的人」代表的意義感到光榮和驕傲。

  「不,你原本的印象並沒錯。我們所做的事,真正的通靈者做得到,功力深厚的道士做得到,廟裡的乩身做得到,以聖經和信仰為武器的驅魔人也做得到。

  你現在對尋主人這個身分出現改觀,只是因為你目睹了我的實際行動。畢竟教授你的這段時間,我完全沒有做過引渡的實例,至於戰鬥……那也頂多是把快要轉成邪念的雜念給趕跑而已。你以前所見的『戰鬥』,只是把雜唸的團塊給打散,沒有那麼獨特。」

  「咦……」

  丁擇覺得自己的熱情被澆了盆冷水。

  「不過……你說的倒也沒錯。要說不同的地方確實也有。」

  師傅指向前方綠林中孤伶伶佇立的紅色涼亭,兩人走入亭中,稍事休息。

  師傅把揹包裡的保溫瓶拿出來,在兩個紙杯裡注入冒著煙的茶湯。

  離開「飛鴿碼頭」之前,師傅向店員借了熱水泡茶。分明是夏季中旬,卻因為連日的大雨而增添入骨的涼意,此刻在風寒中能喝上杯熱茶,相當舒服。

  「用剛剛舉的例子來比較的話,差別就在宗教信仰。」

  師傅在杯裡斟好了茶,卻只看著煙氣冉冉的茶湯,開口說道:

  「宗教這件事,無論是大眾熟悉的教派,或是名不見經傳的小門派,信徒的心理都是一樣的,信上了就恆久不變,相反的人不管怎麼被洗禮也打死不信,這是一種心靈的準則。

  既然不是硬性的教條,信或不信、入不入教,都只取決於瞬間的起心動念。但這同時也代表,能夠堅持自己的信仰並走下去的人,必定心懷足夠堅定的信念,同樣能帶來擊退惡意的力量。

  可是尋主人並不一定。

  舉個極端的例子,即使這世上沒有宗教,人們從一開始就不知道何謂信仰,被稱為尋主人的存在還是會覺醒出世。

  尋主人不需要對任何神祇或偶像獻上虔誠的禱祝而成就,甚至也不用是個人格正常的傢伙,哪怕那傢伙是個十惡不赦的大壞蛋,或是拯救蒼生於苦海的聖者。

  我們無須特別求神拜佛,靠著信仰去取得力量,因為這股力量是被賦予的,從得到的那一刻起便彷彿與生俱來,既不超過也不缺少,只是為了達成其目的而使用。終極目的達成之後,我們也就不會再有任何能力。

  尋主人,其實是一種力量的具現相。是由『世界』這一大意志體為了不受侵害而自動啟動的防護機制。所有讓我們成為現在的我們的一切人事物,全都是世界的無形之手在默默操縱,讓因素和因素相互接觸、碰撞,由此發生被約束的結果。

  好比說你吧,小擇。你為什麼選擇了這條路?當時就算我說了『當我的弟子』,你也可以當我是個瘋子,把我的話一笑置之。可是你接受了,毫無猶豫的踏出了第一步。這是為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

  這個問題,對丁擇來說一點也不難。

  「……因為我不想再見到有人和我一樣,有著相同的困擾,卻不知該向誰求援。

  丁擇直面師傅的雙眼。

  「自從『那場車禍』之後,我開始見到了很多不可思議的事,其中還有想要吞噬我性命的怪物,但是這些存在只有我一個人看得到,其他人都覺得我是因為在車禍中撞壞了腦子,或者因為創傷後壓力症候羣而出現幻覺……只有我知道,那些都不是假的。

  住院的兩個月之間,告訴我的一切見識都是假象的聲音中,無端出現了一個獨排眾議的男人。他對我說,我所看見的奇妙世界是真正存在的,在這廣闊無邊的藍色水晶球表面,的確有個他人無法察覺的次元,而我們可以對其進行接觸,是被賦予來的力量所致。

  我不覺得自己有多特別,更沒考慮過要用這股力量來做什麼大事。但是我知道,這世上一定還有很多像我一樣,有著同樣苦衷的人存在。我想要幫助他們,就像師傅你認真地聽我說話,並堅定地回應我那樣……我想成為能支持他們的人。」

  拍打在冷清柏油路和樹葉的雨聲取代了靜寂。

  一口氣講了這麼多話,丁擇頓時有些難為情。

  他從來沒向任何人說過這番話,他也自認不是個多話的人。可是,在「飛鴿碼頭」裡見過那個男孩、男孩的家人,還有至今仍溫柔保護男孩的祖父的意念,以及為了世界的和諧展開行動的師傅之後,這樣的想法便浮上心頭,不吐不快。

  踏上成為尋主人的路,不光是因為有個願意相信自己、體諒自己的知音出現。丁擇想讓自己成為別人的知音。希望他人能夠不再畏懼、惶恐……

  「所以你才對那男孩揮手嗎?為了表達一些善意。」

  「師傅你都看到了啊……」

  「哈哈,我就坐在你對面,怎麼看不到呢?」

  師傅小心的吸著從紙杯飄起的熱氣。

  「不過呢,師傅我想講的是別的層面。初次見面的時候,我也提過你『體質的變化』吧?」

  「……!」

  決定了讓丁擇走上這條路的那天下午,與師傅的初次相遇。

  那時的記憶似乎有些欠損的細節,不過師傅所說的話,丁擇依舊記得清清楚楚。

 

  ──你的體質已經產生劇變了。我指的不光是你那能夠感受「非人世所有之物」的感官,還有你在「那場車禍」中受到影響的靈魂。

  普通的陰陽眼,可做不到把附近的幽靈都吸引過來啊──

 

  「你大概沒有發現吧,那個看似追著男孩的邪念,其實是追著你來的啊。小擇,對那傢伙來說,男孩的充其量不過是開胃前菜罷了,那個『稻草人』想要的是身懷無上美味的主菜(意志)的你啊。」

  「…………」

  丁擇說不出話來。

  這是不是代表……自己讓男孩和其他人遭受到危險?

  答案是絕望性的肯定。

  「你的『招靈體質』可說是千萬人中才出一個的超特異體質,而且還是最糟糕的那種,是我們尋主人最痛恨的存在。有了像你這樣的人,一座城市……不,可能像中國或美國那樣的大都會,都會因為擁有這體質的人吸引來的無數雜念,造成一夜盡滅的連鎖災難,更不用說是我們這樣的小島了。

  所以,讓你成為尋主人,一方面讓你學習控制能吸引雜唸的體質,一方面也是讓專家來保護、管理你這一顆不定時炸彈。畢竟如果哪天你想不開了,決定把拒絕雜唸的防禦都卸下來,我們的島大概不出一星期就會變成滿地屍骸的荒島了。

  結論就是,就算那個時候我沒有現身救你一命,你大概也會被趕到現場的其他尋主人所救,而為了不讓你體內的『炸彈』引爆,他們也會做出要讓你當上尋主人的決定,這是在能控制到無人傷亡的情況下得到的最好的答案。

  總之,你會成為尋主人,是已經被世界之手塑造好的結果。也許你抱有感性的動機,但是在我看來,這是必然的結果。」

  無人傷亡……

  確實,那個時候並沒有「人」因為他而受傷。

  可是,丁擇也記得師傅出現之前幾十秒的畫面。

  在丁擇面前出現了一隻形妖。

  那是他第一次目擊這邪惡的存在。

  這隻形妖,正在把一個流浪女孩的魂魄吞喫入肚,並對他現出了猙獰的嘲笑……

  真的沒有一點存在因為自己而受到傷害嗎?

  「……如果當時拒絕了你的要求,我還有別的方法能脫離這樣的體質嗎?」

  「會被殺掉吧。」

  「怎麼會……!」

  「不過,你不會有任何痛苦,因為如果在沒有解釋的情況下任意把你殺害,反而會因為不平衡的負面感情而在瞬間吸引大量雜念聚集,情況一樣糟糕,所以你會由當下在場的尋主人進行處決……雖然說處決,其實就像剛剛看到的引渡他人靈魂那樣,把你的靈魂給帶離現世。只要吸引的『源頭』消失了,也就不會有問題了。」

  你可不想死吧?師傅這麼說著,把涼掉的茶仰頭一飲而盡,起來伸了伸懶腰,關節劈啪作響。

  「我……」

  如果是這樣,我願意為了顧全大局而死──這些話差點就要脫口而出。

  一心求死。

  如果自己會讓身邊的人都墜入地獄,也許那時就該當機立斷自決身亡。

  這是丁擇以現在的心境思考,才得出了這樣理所當然的合理決定。

  ──可是,這是我自己現在的意志嗎?

  ──如果想死,又怎麼會選擇這條路?

  丁擇突然覺得好矛盾。

  萌生的黑暗覺悟,和自己現在的處境正在相互衝突。

  「…………我想,我應該是從一開始,就不想死吧。」

  想了好久,丁擇終於有些艱難的說道。

  「我曾經想過自殺一了百了,卻始終沒有付諸實行。我以為是自己沒有勇氣,但其實是我更想著要活下去……我大概是抱著這種自私的想法,選擇了現在的自己吧。」

  他低下了頭。

  也許還在期待師傅能斥責他。

  「自私又怎樣?」

  與所想相差甚遠,師傅竟然笑了。

  「能勇敢講出自己是自私的人,這世上可沒幾個。想要活下去?那就拚命活下去啊!你會選擇這條路,也是因為這樣吧?」

  「……」

  「如果老是要為了生命尋找意義,未免也太累了……至少你現在也想要活下去吧?求生的意志並沒有錯,而你也沒有用這個理由做出侵害他人的惡行,一路堅持著走過來了,這樣不就好了?而且在我看來,『為了顧全大局而犧牲自己生存的權利與意義』,就像因為犯了一點無足輕重的小錯而切腹謝罪的武士一樣,理性判斷之下看似合情合理,在感性世界中根本狗屁不通,而你師傅我是個性情中人,所以我絕對不會採取讓你死的下下策。」

  「……是嗎。」

  「在為自己的生命找到新的定義之前,先以『活下去』為目的不也挺好的嗎?」

  師傅揚起一抹友善的微笑,和他的模樣不太相符的柔和溫暖的表情。

  「……嗯。」

  「喔,不好,我差點忘了。」師傅一拍腦袋,「我這師傅也真是的,差點就把你自己找到的生存意義給抹消掉了,這下反倒是我這師傅不好了。原諒我吧。」

  雖然師傅這麼說,其實並沒有什麼好責怪的。

  一想到以前發生的事,丁擇就會陷入低沉的心情中。這是不可避免的。

  過去是揮之不去的夢魘。

  如同踏在腳下的影子。

  同樣不可否認的,過去也成就了現在的丁擇。

  他可沒有一直盯著影子的打算。

  好不容易找到的,充滿正向光芒的人生新方向。

 

  ──因為我不想再見到有人和我一樣,有著相同的困擾,卻不知該向誰求援。

 

  怎麼會忘?

  丁擇早已迎向這道光芒,邁開了勇氣的步伐。

 

  「沒問題,師傅。我原諒你。」

  整理好情緒,將黑暗拋在腦後的徒弟也笑了,一口飲盡杯中茶。

  雨勢正在減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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