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人周玄毅》,陪李穎迪從春天一路寫到秋天的文章,終於完成了。《形而上學的親吻》姊妹篇升級版。不得不說,做這個題對她來說,太難了。20歲的姑娘理解40歲的中年哲學教授,難。理解了還要能寫明白,更難。不過,還是寫出來了,寫的還不賴。

必須要承認,這篇稿寫得痛苦,改得艱難。作者很糾結,因為書寫對象是個糾結的人。外在來看周玄毅是武大明星教授,中國最佳辯手之一,但他無法說服自己像蘇德超一樣一心向學,也做不到馬薇薇那樣擁抱大眾,總是在各種因素間搖擺徘徊。但這不是什麼過錯,這就是人生的常態和現實,大部分人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以下為全文。

GQ報道 | 局外人周玄毅:從黑格爾到《奇葩說》,人生到底該怎麼走?

武漢大學哲學系副教授周玄毅走上了綜藝節目 《奇葩說》的舞台。身為大學教師、專業辯手,他不滿足於在書齋中從事曲高和寡的智力遊戲,試圖在大眾場域里兼顧深刻和有趣。但嘗試的結果,卻令他不適。

從象牙塔到綜藝場的轉換受阻,只是周玄毅人生困境的外在表徵。他不願順應既定的規則,卻又試圖在規則里尋獲「有限的自由感」。為此他不斷做出嘗試,也不斷彷徨搖擺。

什麼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人生究竟應當安放在何處?年近四十,他仍在尋找答案。採訪、撰文 / 李穎迪編輯 / 何瑫攝影 / 張博然Eric海報設計/區楊頭像設計 / 王靜儀 ?

待定

參加《奇葩說》第二季之前,周玄毅是武漢大學哲學系的明星教師。面對三百多個學生,他講福柯、費邊主義、歐洲近代化、《維納斯的誕生》,可以一口氣說80分鐘,不需要大綱,PPT下課時還停在第一頁。總有學生課後跑上來,追著他要簽名。但《奇葩說》可和武大課堂不一樣。他放下身段,不說古希臘文化了,上綜藝節目,要講段子,要生動。第一次登台,辯題是「一個月後是世界末日,政府應該秘而不宣還是公開消息」,他持後者。說著說著,他冒出一句髒話——假設世界是一條快沉的船,船長當然會告訴船員,睡你媽×,起來嗨啊!這本是事前精心準備的一個梗,但是,沒人笑。前一天晚上排練,不是這個效果。節目組安排的酒店裡,周玄毅和室友陳銘坐在床上,隊友和另一位選手邱晨圍在旁邊。討論從下午持續到凌晨1點,周玄毅突然壓低嗓音,睜大眼睛,突然蹦出一句:睡你媽×起來嗨啊!其他人笑倒在床上。周玄毅不放心,問陳銘,這個例子會顯得太跳脫嗎?陳銘回答,沒問題,可以講。他又問,在場上說髒話,會不會影響大學老師的形象?陳銘說,沒事,會消音的。陳銘是武漢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的講師,也是周玄毅帶過的辯手。在武大,只要是跟辯論沾邊的人,都要敬周玄毅三分——他曾是2000年全國大專辯論賽最佳辯手,2001年國際大專辯論賽亞軍,當上武大辯論隊總教練,又在10年後帶著武大拿下國辯冠軍。大家尊稱周玄毅一聲「周帥」,統帥的帥。新來的辯手會翻出周玄毅比賽的視頻反覆拆解學習,沒有互聯網的時代,辯手還常跑到沒有空調的圖書館,在公共資料庫里觀賞他的表現。同為武大教師,陳銘比周玄毅年輕9歲,他在綜藝節目里如魚得水,大S在《奇葩說》上誇他是印象最深的辯手,余秋雨在《超級演說家》里說他是「全世界最會說話的年輕人」,後來的《奇葩說》第四季,他拿了亞軍。而周玄毅呢,初次登台,還沒來得及闡釋清楚「公布消息並不意味著規則失效」,主持人馬東敲著木魚打斷他的發言:這個隊畫風怎麼這樣,之前排練過嗎?另一位綜藝咖才剛說了個段子——「如果世界末日來了,馬上公開消息,那得多混亂!還有人上班嗎,停水停電,三天以後馬桶就堵了,那得多少屎啊」,就拉回了場上三分之一觀眾的投票。

周玄毅輸了。武大哲學系副教授、全國大專辯論賽最佳辯手,被綜藝節目《奇葩說 》待定了。

錄製結束,選手們回到酒店。凌晨,陳銘躺下前,聽見周玄毅在啪啪地敲電腦鍵盤——他在寫一篇關於自由主義的論文。陳銘說,節目錄製這麼緊張,還能抽時間寫論文,周帥果然是周帥。但周玄毅心裡卻在想:節奏太快了,這是我該來的地方嗎? ? 對方辯友

《遛狗要拴繩,異煙肼倒逼中國養狗文明進步》的文章刷屏朋友圈後,周玄毅發了一條微博:如果毒死別人的狗能促進文明養狗,拐走別人的娃能否促進用心帶娃?

一天內,這條微博600多條評論,一半在痛斥周玄毅,「博主把自己當狗了」、「自己要做狗,我們人攔不住」、「武大哲學副叫獸就這水平?」有著40萬粉絲,認證為「經濟學者」的大V李子暘轉發說,「狗東西,你替狗用汪汪叫把你這段話說一遍。」

「這就是個很簡單的邏輯,一個事情有好結果不代表事情本身是好的。但你不能只盯著人不是狗,廢話,我當然知道人不是狗,可是邏輯你沒get到。」周玄毅一條條看完評論,沒有直接回復,也沒拉黑網友。「他們無非就是輿論場里的一個現象,但下次我會更謹慎,換個類比他們還會這麼激動嗎?」在參加《奇葩說》之前,周玄毅不是這樣的,當時他只有4萬粉絲,會直接上手在評論區與網友對辯。但辯到最後,他往往不能忍受對方邏輯混亂,直接拉黑,每次都還會再發微博解釋為什麼拉黑,一共解釋過15遍。有次他寫,「市場即正義。因為正義(justice)無非是『應當』,而『應當』是在非強制的自由環境中觀測出來的。」一個網友在底下回,「賣淫是不是市場行為?是不是你情我願?也是正義?」他回復網友,「在low逼太多的國度,這個問題我不方便回答你。」對方又發了幾條留言,得出結論說,周玄毅的臉已經被打腫。周玄毅正想回,發現對方設置了禁止回復,他乾脆把對方拉黑了。「終於不用義務勞動免費教育人了,要拉黑早說。」但拉黑並不意味著「對方辯友」的消失,他針對「市場與正義」的議題連發7條微博,「沒有強制的實然,即是此人的應然,也就是正義的實現。」「『市場即正義』,但正義並非唯一的原則,與之對立的是慈悲。任何人,不管多麼崇尚自由死硬理性,都不可能承受完全的正義,很多時候mercy就成為自然的訴求」,又轉發了一篇名為《讓政府的手伸進來,這樣好嗎?》的文章。他享受與人辯論的快感,渴望在表達中獲取認同,並把辯論視作「一個人最高的精神追求」。周玄毅興奮地向我分析辯論的意義,「哪個人都希望自己是一個人。希望自己是個人,就意味著得有獨立的思想,這意味著要和別人不同,也要得到別人認可。這不就是辯論嗎?」每說完一段話,周玄毅會先停一下,自己抽著氣笑起來,如果對方沒有笑,他就反問一遍,「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但他在最開始接觸辯論的時候,卻沒有如此強烈的參與感。參加綜藝《奇葩說》之前,周玄毅更廣為人知的身份是「國辯出身的辯手」。1993年,中央電視台和新加坡電視集團合辦國際大專辯論賽(「國辯」),復旦大學辯論隊奪下首屆冠軍後,央視把復旦辯論隊請到演播室,觀眾來信多得像雪片。時代氛圍沉悶,辯論成了人們精神上的出口,比賽結束了,人們還在興緻勃勃地討論「人性本惡還是人性本善」。

這支隊伍的辯手後來成了商界大亨、央視主持人、大學教授,國辯帶上了精英的榮光。熱潮傳到內陸,1997年,武大辦了場哲學辯論,西哲學者趙林來了,他是與易中天齊名的武大三大名嘴之一,比後者更早登上《百家講壇》。校內最大的活動場地同時開放了南北廳,湖北電視台放了兩台錄像機,主廳被擠得連參賽的人都進不去,辯手得小心別踩著觀眾。

周玄毅那年18歲,被保送進了武大人文學院,很快,他也跑去打辯論了,隨後拿下兩屆校際辯論的冠軍。武大開始籌備校辯論隊備戰國辯,邀請趙林當教練,周玄毅被趙林點名邀請參加。辯論隊開始封閉集訓,隊員們很激動,這不只是為校爭光,也是為國爭光,但周玄毅卻總在走神。有次下大雨,一辯蔣舸盯著窗外看。雨停了,蔣舸看到出彩虹,噌噌跑到了樓頂。上去之後,發現周玄毅比她還先上來,在頂層邊緣站著,抬頭看天。蔣舸走過去,和他開玩笑,就我們倆沒好好準備,把任務都給他們了。樓下,二辯、三辯一直在努力討論辯題。隊長兼三辯余磊後來成了數家上市公司的董事長,「身家十幾億」。他在當時被稱為半個教練,總主動拿紙鋪在茶几上,畫戰場,常公開反對教練團。二辯袁丁和周玄毅住在一起,經常零點後穿上西服襯衣戴上領帶,對著鏡子練習手勢,直到出了一身汗,才沖涼睡覺。置身於一群認真的人中間,周玄毅顯得不太上心。他不爭論,喜歡一個人在走廊散步,口裡念念有詞,無論教練和隊長說什麼,他總是點頭默認。但真正上場,周玄毅又喜歡即興發揮。訓練里,趙林最花精力的就是和他一起改四辯陳詞,全辯的首場比賽,趙林賽前幾乎是求他,你不要再作修改了。周玄毅口頭上答應,上場照改不誤。

「我對輸贏沒有他們那麼強的執念。」周玄毅說,教練團甚至帶袁丁去醫院,想讓他做手術,把大舌頭糾正過來。「現在聽起來不可思議,但當時就是這樣,要分清楚前後鼻音,要姿態優美,要華麗辭藻,其實都是假的,我們是教練的傳聲筒,真正的辯論不該是這樣。」2001年國辯的決賽「金錢是不是萬惡之源」,武漢大學持「是」,馬來西亞大學死咬「性犯罪不是由金錢造成的」,武大輸在了邏輯上。從表面上看,獲得亞軍對周玄毅沒什麼影響,他從新加坡比賽完回來,去湖北省圖書館借書,都被管理員認出來。父親把國辯視頻錄成光碟,送給親戚朋友。臨近分專業讀研,周玄毅想學哲學,他打電話給趙林,「老師,我跟你混吧」,趙林說好。父母感到欣慰,國辯之後,一切都順風順水了。

但周玄毅心裡過不去。7年後,他帶著師弟胡順江去打企業辯論賽,一天他們回到住宿的賓館,等電梯時,他突然對胡順江說,「總感覺2001年在新加坡跟馬大打的那場比賽,太荒誕了。」胡順江以為他要繼續說什麼,電梯門開,周玄毅走進去,沒再說話。

等我問他,他回答說,「當時定下的邏輯是,金錢是一種思維,就是把價值異化成某種工具性,也就能和萬惡搭上鉤。我們根本就沒理順這套邏輯,還覺得能靠瘋狂的準備打贏,當時多委屈,現在想想就該輸。」其他人早就不把這場比賽當回事了。趙林在2001年國辯結束後就卸任教練,回到學術研究。2010年,周玄毅帶著隊員再次前往新加坡,獲得國辯冠軍。消息傳到德國,正在法學研究所工作的蔣舸收到朋友的郵件,第一反應是,「他怎麼還在打辯論呢?」武漢大學哲學系教授蘇德超曾是周玄毅在辯論場的引路人,跟隨西哲學者鄧曉芒讀博後,他不再接觸辯論:辯論需要獲得別人的認可,哲學卻不用。蘇格拉底會尋求別人的認同嗎?哪怕所有人都不理解他,他覺得如果生命需要,他就會這麼做。? 縮起來才能獲得自由?

第一次到馬東創立的米未傳媒時,我問周玄毅坐哪裡。前台反問我,周玄毅是誰?她想了好一會兒才說,那個米果的對吧?正說著,周玄毅從電梯里走了出來。我和周玄毅一起穿過米未辦公室,天花版懸掛著各種顏色的勵志標語,「拒絕變化說明你老了」、「感覺疼的時候你在成長」。四周白牆被黑色馬克筆畫的方格佔滿,上頭寫著,「激勵系統」、「打造icon」、「技術創新」,每個欄目下貼著一摞工作tips的黃色便箋。

米未辦公室是開放的大空間,兩百多人挨著坐,多是90後。周玄毅沒有固定的工位。

《奇葩說》第二季快播完時,第一季的冠軍馬薇薇喊上黃執中、胡漸彪、邱晨、周玄毅和馬東聚餐。幾人是老相識,參加節目前一起在辯論圈混了十幾年。但在成人世界裡,辯論終歸只是愛好,不能當作飯碗。大家平日里四散在全國各地,各有各的職業。節目的爆紅,讓他們對人生前景有了新的想法。幾個人邊吃飯,一路聊到了未來的「退休計劃」,希望能先實現財務自由,然後一塊住在北京,教人說話表達。馬東一拍桌,什麼退休計劃,這可以賺錢,就這麼定了,你們去開公司吧。2016年,周玄毅和飯局上的四人創辦米果文化,作為米未傳媒子公司。周玄毅當內容總監。除了他,其他四個都是米未簽約藝人。身處創業的環境,周玄毅每天都要寫稿、錄音頻,找生活中如「該怎麼回應他人道歉」的細碎場景,沒多久,頭髮白了。《好好說話》第二季上線前,團隊壓力大,一起下了《王者榮耀》,在沙發上組隊,60後馬東都學著打,只有周玄毅沒有下。對他來說,這涉及人生理念問題。「討厭裝備、情節、一切建構,為什麼要去別人設置的機制里獲得所謂的正反饋呢?」周玄毅反問我。他更喜歡一個人坐在旁邊,打Steam上的Sky Force,這是一款升級版的「打飛機」,孤零零的一條線,點擊滑鼠,發射子彈,消滅敵機,只有自己和自己較勁。我們坐在茶水間,陸續有人和周玄毅擦身而過。手機上不斷彈出微信窗口,他有些急躁,語速很快。直到我提起他的哲學論文,他才終於放下手機,抬起頭,興奮起來。周玄毅念大學時,哲學還是「顯學」。每當鄧曉芒、趙林開講座,教室都會人滿為患,連走廊都擠著人。周玄毅是追隨者之一,他覺得講台上的哲學老師們都是過得「勁兒勁兒」的人,自在、舒坦,「從裡到外都體現著人的自足性。」他也在食堂門口的書攤上買了《精神現象學》、《歷史哲學》、《純粹理性批判》,讀完大為振奮,轉身對室友說,你們一定要讀,寫得太好了! 本科論文,他寫《黑格爾的歷史與邏輯的統一》,趙林看了稱讚「大手筆」,最後入了全國本科畢業論文精選集。「德國經典哲學在直擊哲學最根本的問題,一個人的本質、尊嚴、價值,其他的哲學都是在旁邊繞。」碩士論文,周玄毅又寫了黑格爾。

可等考博的前一晚,他猶豫了,周玄毅坐在寢室,和室友袁丁說,自己想寫信給趙林,不讀博了,他覺得學術研究太難,自己就非得在這兒耗嗎?再怎麼差,我也可以去父親在的電視台工作吧?袁丁取笑周玄毅,都到這個程度才提,也太晚了吧?

有一絲動搖,周玄毅又往趙林家打電話,趙林不在,師母在電話里說,你留吧,學校多好,自由啊!死在珞珈山上都沒人知道。這句話把周玄毅留了下來,「我記了很多年」,他說。但什麼才是自由?他的理解是:自由意味著不被規則打擾,可以自己控制自己的生活,有個DDL,就可以leave me alone,最後,周玄毅以專業第一考上趙林的博士。成為博士後,他先去香港交換了兩個月,住在一個道風山上的神學院里,山腳下是香港沙田新界,山上是野地,因為太荒涼,有次周玄毅晚上回來,還被警察查身份證,以為是偷渡客。周玄毅對環境很滿意,「腳下就是世俗,又有一個絕對安全的距離」。周玄毅每天跟著聽課,和信徒們聊聊天,不帶任何目的,下課,周玄毅自己唰唰地寫論文。「沒有寫作要求,沒有外在的硬性壓力,可是有足夠緊密的fellowship,團氣、思想共同體的紐帶使得你的想法能自然地流淌出來。」交換結束,周玄毅記得學者溫偉耀看完送選的論文,對他說,「你這是好文章,是have something to say,而不是have to say something。」周玄毅有些得意,「我都沒有去問他需要改進的在哪兒,他這樣評價就很好,為什麼要用嚴格的外在規則把文章卡死?突破了什麼,重點是什麼,難點是什麼,這些問題煩不煩?」

此時,周玄毅的興趣點已經轉向了比較宗教哲學,「一個人總會有點兒超驗性的疑惑,或者說安身立命的東西吧?大部分人只追求生命在自然的條件下延續,老婆孩子熱炕頭就夠了。但這種生存鏈條真的夠了嗎?」

他推崇道教,「處於有用無用之間,以一種非超越亦非生殖的方式追求永恆,即個體生命的永恆。這在世界宗教之林都是一個奇蹟,酷到沒朋友。」

但在現實生活中,想在無用與有用間保持平衡是艱難的,他不得不面對既定的規則。首先的一條則是,取得導師的認可。趙林安排學生們做自然神研究,國內這個領域的研究幾乎空白。還沒想明白自己感不感興趣,周玄毅接了下來。去英國交換的師姐搬回了自然神的原著複印件。周玄毅待在博士生宿舍里,每天花十幾個小時,翻譯三千字。原文夾雜著很多拉丁語,周玄毅需要用維基和谷歌一個個翻譯。3個月後,周玄毅譯完了《論真理》,拿了幾千元翻譯費,他覺得「只完成了導師學術拼圖裡的一塊」,沒什麼學術成就感。另一位參與翻譯的老師把這本書借給我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這麼多年,他並沒有打開看過。周玄毅在困惑中寫完自然神的博士論文,遇上同在糾結的師姐,他朝師姐咬咬牙,「早死早超生!」論文結語只有幾百字,他覺得沒什麼能再寫的了。博士畢業,他接著被安排前往英國,住在洋房裡,門口是一片樹林,池塘里還有野鴨划水,生活愉悅。某天他下樓到一樓資料室,一冊冊翻過恆溫保養的泛黃古籍,突然對自然神失去了興趣。這是周玄毅進入學術後的第一次觸底。他沒有對其他人說,憑藉自然神留校任職,搬到教師宿舍。周玄毅白天上課,回來繼續翻譯自然神。很長一段時間,他晚上躺在床上,沒睡著,盯著天花板,聽得見蟲子咬木頭床的嘎吱嘎吱聲。表面上,他按部就班,對於學術圈的評價標準,他不接受,但也不提出挑戰。他第一次參加國內宗教學領域的會議,學者見面打招呼,他驚訝大家不聊哲學,而在討論「誰是誰的人」,或者「誰又拿了『長江學者』」。他也沒轉身就走,正常開會, 「那我可以去看看啊,有什麼不好呢,你反正也是這個圈子的人。」而師兄蘇德超更為堅定,鄧曉芒希望他隨自己研究歐陸哲學裡的胡塞爾,他不願意,覺得分析哲學才值得做,「凡是能說清楚的都要說清楚,不能說的就保持沉默」,可以直接把維特根斯坦的這句話印在T恤上。鄧曉芒容忍了蘇德超,讀博成了他最快樂的日子。課堂上,蘇德超和師兄弟常為了幾個詞語的翻譯吵得面紅耳赤。在電梯里碰到導師,蘇德超的第一反應,是要問他一個哲學問題,最好把他難住。等蘇德超成為老師後,面對各種各樣的學術會議,他一年只出去參加兩三次。長輩笑話他,你之所以沒有大的學術成就,主要和你不開會有關,不開會混不了圈子,但他不改。「規則再扯,只要你是固定的,我按照你的走,就像和學校里的財務部打交道一樣。」周玄毅去財務部貼發票,得按照三十多條條例一條條過,一次一位老師和行政人員爭吵起來,車票掉了一張,但規則是來回才能報。周玄毅在旁邊看著,心裡想,「為什麼不去打證明而要爭論?爭論有用嗎?」他很快地貼完,然後走了。「你說我犬儒也行,這和我打辯論一樣,我知道系統有問題,可是我也能充分論證這有體系內的合理性,技術性地把它處理,以換取能在學校安安心心做我喜歡的事,這是很合理的買賣,」他強調了兩遍,「縮起來才能獲得自由。」但他也沒法保證「完全不被打擾」。2013年,教授評定規則突然改變,周玄毅第一次有了強烈的抗拒感,「我都妥協了,你規則還變得這麼快,要趕著我跑,我不喜歡。兩個方式能解決,要麼不玩了,要麼進入到內圈去。我能確定的是,我不想進入內圈。」? 二手哲學家 2018年的上半年,每周四下午6點,蘇德超上公選課形而上學。對面,是周玄毅的西方文化概論,他的教室是蘇德超的兩倍大。第一次課前,蘇德超正整理電腦,教室里一陣騷動。他抬頭一看,周玄毅進來了。周玄毅邊走向蘇德超邊說,誰的課會有這麼多人,還有坐在地上的,原來是超哥。他拉了一下蘇德超的手,轉身去了自己的課堂。教室里沉默了幾秒,學生們似乎在等蘇德超說點兒什麼。蘇德超硬著頭皮說,早就告訴大家,上我的課,有彩蛋。下一回,讓大家見見馬薇薇!學生們鬨笑,蘇德超才鬆弛下來。我向蘇德超提起周玄毅的困惑。在我第一次約訪周玄毅時,周玄毅拒絕了,表示「這個階段沒有清晰的自我定位和表述」。後來再問他原因,他說,我不知道哪一年評教授,也不知道米果會做到哪一年。蘇老師很明確,就一輩子教書搞哲學了,我真的不知道。蘇德超並不能理解,「他現在有什麼疑惑的呢?」蘇德超問我,「他進也可以,退也可以,哪怕他創業失敗,他在武大還是個極有人氣的老師,如果他稍微願意,他都可以和傑出的學者沒任何差別。人生夫復何求,沒有了。他現在是最幸福的,對不對?」但對周玄毅來說,生活不是越想越明白,他快40歲了,還找不準自己的定位。他想擺脫世俗的評判規則,卻又反覆受到外在的干擾。趙林60歲生日宴席的時候,服務員不在,周玄毅主動提出幫大家合影,看鏡頭的時候,董事長余磊開玩笑說,沒想到你當年在辯論隊那麼糊塗,現在都成教練了。蘇德超第一次看到周玄毅臉上帶了點兒情緒,嘴角撇下來,快速地懟了一句。大家笑了,周玄毅緩過來,繼續給大家按快門。周玄毅對我說,「我們不是一路人,他是一個精明的生意人,我不是。我就算糊塗,我也一定有你不知道的地方。」每次辯論隊辦大聚會,都由余磊坐莊。2010年國辯奪冠的慶功宴,余磊在酒店裡包下一個豪華大包廂。飯桌上,余磊坐在主座,舉著杯招呼大家,以後集團出錢,贊助辯論隊打比賽,五萬塊錢就夠吃喝好幾年了吧?周玄毅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飯後,余磊說,玄毅你過來,我的車送你。周玄毅想推託,最後還是坐上了余磊的賓士。《奇葩說》第一季向周玄毅發出邀請時,他拒絕了,一同被拒的還有《超級演說家》、《一站到底》。但第一屆《奇葩說》火了,辯論重回大眾視野,一批老辯手重新站在了聚光燈下。而周玄毅帶隊獲得國辯冠軍時,比賽已從中央一台的黃金時段調整到了少兒頻道的凌晨播出,兩年後,國辯又宣布無限期停辦。曾任辯論隊執行教練的潘澤想著重新搭一個平台,讓周玄毅也能輸出他的觀點。幾個人商量後,決定舉辦一個校園聯賽。其中一個環節,想請黃執中、胡漸彪回來,跟周玄毅打一場。潘澤和周玄毅商量,他們每人說20分鐘,周玄毅回復,「20分鐘哪兒夠?」潘澤對我說,「他的朋友,甚至一些不如他的辯手都火了,他能沒有心理落差嗎?」

「中年危機」在向這位哲學老師逼近,教授評定規則改變的事更讓他感到沮喪。原本,他會在蘇德超後一年被評上教授,但突然論文、項目的數量都要增加,還需要強制出國一年。很少聊私事的周玄毅突然發微信給袁丁,一條條算,哪些條件符合,哪些還需要再努力一把,他的節奏完全被打亂了。蘇德超安慰他,繼續做吧,不然還能怎麼辦呢?周玄毅每天背單詞,準備WSK(全國外語水平考試)的語言成績,在考場上無聊地把蘇格拉底的英文對話排序,弄來兩萬項目基金,打算把博士論文重新出版,又請蘇德超替他寫推薦信。他離了婚,感到生活苦惱,就試著在家裡做俯卧撐,第一次只能做三十幾個,想起鄧曉芒可以連著做一兩百,他不滿意,趁著沒人的早晨或者晚上去健身房,把舉重拉伸都過一遍,因為其他時間會撞見喘氣的肌肉男,他覺得彆扭——「為什麼人要活得那麼用力呢?」他又在微博和知乎上把簡介改成「二手哲學家」,「這個世界本來就不需要多少原創哲學家,我不願意做這樣徒勞無功的事。」2015年,周玄毅終於拿到波士頓大學的邀請,按照規定,8月份是最後的出國時限。《奇葩說》第二季的報名消息放出,導演再次聯繫他。周玄毅和胡漸彪、馬薇薇在微信上打了聲招呼,這次我也來玩玩兒。風聲很快傳到了哲學學院。有次學院例會,周玄毅沒有參加。蘇德超告訴我,一位領導當著他的面說,學院不需要在外面出風頭的老師,讓周玄毅回來上課,不回來就滾。等周玄毅回來,蘇德超委婉轉述了這件事。周玄毅沒有反應,按照領導的意思,他應該去解釋,他沒去。相反,他有些激動,誇讚馬薇薇在場上反應非常迅速,還說馬薇薇「曾幹了件很聰明的事」,導師希望她留在中大讀博,她就到網上把高校老師工資查了一遍,發現最高的一年才三四十萬。蘇德超說,「可是一個二、三線的明星年收入都可以過百萬,她幹嗎不去當明星呢?」周玄毅的母親得知他去參加了一檔綜藝,把親戚朋友都拉成一個群,又學著用微博,偷偷給他點贊。當我跟隨周玄毅的母親參加飯局時,聊起《奇葩說》,周玄毅的母親大著嗓門問,「在座有誰沒看過《奇葩說》啊?」其他人附和,對對,我們都是周玄毅的粉絲。但他父親私下卻對我說,「我其實就是擔心這個,他何必要去北京呢?像蘇德超那樣,老老實實做學問,不好嗎?」? 困局4月18日,華語辯論世界盃半決賽在國際關係學院舉行,這是一個大型校園辯論,觀眾多為大學生。輪到主持人介紹評委,周玄毅最後一個站了起來。「米果文化聯合創始人,米果文化內容總監,武大哲學院副教授,武大校辯論隊總教練,2000年全國大專辯論冠軍及最佳辯手,2001年國際大專辯論賽亞軍」。周玄毅的頭銜最長,他起身了兩次,主持人還沒念完,場下傳來笑聲。我旁邊坐著一個北京體育大學的研究生,他打了好幾年校園辯論。我問他,你認識周玄毅嗎?他說,那當然,老早就看過周玄毅的國辯視頻。那邱晨呢?他有些興奮,快速回,邱晨是《奇葩說》的冠軍呀!我又問,那你怎麼評價周玄毅在《奇葩說》上的表現?他反問我,周玄毅參加了嗎?似乎吧?周玄毅在《奇葩說》確實感受不到專業辯論場上的放鬆自在。有一期辯題是「好朋友之間可不可以約」,周玄毅選擇了可以。在周玄毅發言之前,肖驍站了起來。肖驍因第一季《奇葩說》走紅,他穿裙子,翹蘭花指,會撒嬌耍潑,馬東曾這麼評價肖驍:沒有肖驍的《奇葩說》,還能算奇葩說嗎?肖驍上來就開涮另一位「奇葩」范湉湉:我有個朋友,三年只開過兩次張,她躊躇過、猶豫過,甚至覬覦過高曉松。但她沒有找朋友,因為她不想殺熟。約人其實跟拉屎一樣,那股勁兒來了,我們要排解。但陌生人是衛生紙,好朋友就像一本心愛的書,你不要輕易地用好朋友去擦屁股。」輪到周玄毅,他先自嘲一下,「打完這期可能沒法回去教書了。」他想「掰開了揉碎了說」,把可能性結果分成了三種,不成、不爽、很爽,「約不成是問題嗎?如果你覺得我是侮辱你,那其實意味著我們三觀不同,不適合做朋友。第二種,肖驍剛才說,陌生人約了能不管了,但是現在是互聯網時代,約得不開心,他很可能是你一生的夢魘。最後一個,如果你覺得爽,恭喜你——」周玄毅還沒來得及完全展開,坐在旁邊的馬薇薇假裝抹淚,實力搶鏡,字幕顯示「豬隊友」,馬東最後敲木魚打斷了周玄毅:恭喜您,您成功地把己方陣營壓縮到了只剩10票。而現場投票觀眾一共100人,只剩10票意味著,周玄毅這方快崩盤了。「馬東老師敲木魚是沒有惡意的」,幕後導師胡漸彪說,「他的提醒一定是比觀眾的厭惡感要快。」接下來的一場,周玄毅和邱晨合作,辯題是「伴侶的錢是不是我的錢」,周玄毅是正方。吳宗憲作為嘉賓,開玩笑說,周玄毅長得很像出家人。這次,周玄毅學會接梗了,「作為一個出家人,我非常了解對方的立論,伴侶之間共同花錢會讓人不開心,因為她老管你,我們當年都是因為這個出家的。」他接著開了黃腔,「伴侶之間共同看電影,會為了愛情片還是超人片爭。女人逛街,男人都坐在那兒打盹,那伴侶之間做任何事,不對,是任何的其他事,都會幹涉和不爽。」周玄毅說著說著,自己停住了,看嚮導師,又回頭看著台下,有些猶豫。馬東指示:你說的這些我們都懂,你繼續,都成年人,繞什麼彎子!

「他們其實是想告訴你們,不要當伴侶,而不是不要一起花錢。」周玄毅又說。前一晚在咖啡店討論時,邱晨試圖提醒周玄毅,這個例子有點兒繞,邏輯上推到這兒,對觀眾已經是極限了。周玄毅說好的,我知道了。結果周玄毅上場還在繼續推,「對方的意思是,兩個人作為兩個獨立的個體在一起攜手相伴,我承認,但我告訴你,技術上做不到。」「那他就愛咋咋地吧。再一個,他在《奇葩說》上真的講很淺了,平時立論才是真聽不懂。」邱晨說。邱晨最後拿了《奇葩說》第二季冠軍,她發現辯手顏如晶特別照顧觀眾,如果觀眾還沉浸在上一位選手的煽情中,顏如晶會先停頓幾秒,站在台上晃一下,故意說,「好為難哦,大家都這麼悲傷,我該怎麼辦呢?」邱晨應用在自己身上:這個點沒有引起觀眾的興趣,先打個岔,自嘲一下,我靠,這段真沒說好,讓觀眾緩緩,再繼續。「我個人的轉型在《奇葩說》就已經完成了,觀眾的訴求、他們的喜怒哀樂,才是評判一個節目有沒有意義的最重要的標準。」馬東曾公開表示,辯論只是形式,《奇葩說》骨子裡仍是綜藝。一季《奇葩說》錄製,要動用上億成本,24位現場導演、16個現場拍攝機位、36路音頻以及40人搭建舞台,所有東西都在儘可能量化。哲學、辯論和燈光、音效一樣,只是綜藝規則里的一個組成元素。他一步步退後,但未能完成邱晨所說的「轉型」。倒數第二場,周玄毅乾脆豁出去了,他告訴邱晨,要用大學講課的方式來一場。上場後,周玄毅拿著兩張寫著前面發言要點的A4紙,站起來,看嚮導師,首先道歉,我總是給隊友挖坑,因為我試圖為《奇葩說》改變自己,那我也講笑話做奇葩,結果很失敗。停頓一下,周玄毅轉向觀眾,那今天,大家不要覺得這是奇葩說的舞台,我現在就是一個大學教授,我給大家講課,來為大家回顧一下剛剛現場發生了什麼——「邏輯,邱晨說的邏輯其實很簡單,你讓別人改變成你想要的樣子,那你為什麼不能讓自己改變你想讓別人改變的那個想法?當你們在互相改變的時候,說到底是一個模式轉換的問題,也就是把愛情當作了競技場,我不希望大家陷入到一個錯誤的模式。第二,在相愛中改變自己,迎合對方,那我說一個極端的例子,古希臘神話中有個仙女叫Echo,愛上了美少年納西索斯,她愛上這個人後放棄了自己的所有,成為對方的回聲,但她獲得了愛情嗎?不,她獲得了一個自我喪失的過程。納西索斯獲得了愛情嗎?也沒有,他變成了一株自戀的水仙,而且還不開花,裝蒜。」沒有背景音樂,觀眾表情嚴肅,林心如喝了一口水,蔡康永趴在了桌子上。5分鐘後,周玄毅拉回6票。馬東總結,恭喜周玄毅,你終於找回了你自己。但你有沒有想過?這屋裡沒有一個人能考上大學的哲學系。肖驍又站起來,「剛才周老師用行為藝術告訴我們,他不改變,我們還是不會喜歡你。」最後一次上場,打「到底該不該省錢」,周玄毅不再繼續「行為藝術」了。他不拆邏輯,只用類比,「各位,你們回去看看衣櫃,省錢往往是商家忽悠的方式。」周玄毅第一次拿到了「B_B_King」,一個綜藝版的最佳辯手稱號。陳銘評價說,「我覺得他可能是正好忘掉了自己的經驗,所以拿到了B_B_King。」《奇葩說》第二季一共錄製了22場,周玄毅參加了7期,按照拿「B_B_King」次數多少晉級的規則,他沒有進入決賽。等《奇葩說》播出後,周玄毅的表現在互聯網上受到了嘲笑。知乎和微博同時出現了「為什麼周玄毅在《奇葩說》里不受待見?」「周玄毅的學術水平能達到武漢大學教授的水平嗎?」「周玄毅能配得上馬薇薇嗎?」一位武大校辯執行教練看了幾期,一臉不可置信,「《奇葩說》上的是周玄毅嗎?簡直就是另一個人披著他的臉。」還有一位說,「周玄毅應該像趙林那樣去參加《百家講壇》而不是《奇葩說》,只可惜現在也不是《百家講壇》的時代了。」周玄毅沒有回應這些質疑,也很少和學校里的朋友討論。第三季《奇葩說》,他沒有參加。他跟蘇德超聊天說,綜藝也沒我想的那麼簡單啊。偶爾去節目錄製現場,他只坐在媒體的房間,看實時轉播。某次他碰到了來實習的武大辯手想拆一位選手的論點,被胡漸彪制止。周玄毅見到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在這個節目里,辯手的痕迹不要太明顯。? 「我是真的沒想清楚」

3月31日,周六下午2點,《小學問》售書會在北京華潤鳳凰匯購物中心舉辦。聚光燈打在臨時搭建的舞台上,大屏幕上亮著幾個大字,「2018,不焦慮」。《小學問》是米果文化推出的第二款付費音頻,用碎片化的方式解讀讀書、掙錢、減肥、效率、愛情、說服力、喪文化。出版同名書籍的時候,出版社加上了一個副標題——「解決你的7種人生焦慮」。如果想要坐著,得按照52元的原價買下實體書。現場坐著一百人,多為《奇葩說》粉絲,他們舉著手機錄像、拍照。當黃執中和馬薇薇自我介紹的時候,現場發出了歡呼聲。周玄毅穿著酒紅色襯衣,搭黑色西服,坐在舞台的最左側,輪到他打招呼,場面冷了下來。當我問起周玄毅推遲教授評定的事時,周玄毅說,那既然已經遲到,就不趕了,不趕會發現「天地一寬」。但潘澤對我提出了另外的看法,「他去參加《奇葩說》,去創業,為自由做出了新的選擇,但他真的能玩得轉商業嗎?我覺得他反而陷入了更不自由的境地。」這時候,周玄毅已經創業兩年了。聊起創業的感受,周玄毅說,沒想到《小學問》作為最普世價值的東西,銷量卻不是很好,想想還是市場痛點不明顯。「但是,市場痛點太明顯的話,我會覺得對不起我自己。比如說梁冬講莊子(一款用『睡前用莊子給靈魂充滿電』為口號的音頻節目,在喜馬拉雅上播放量超過一千萬),它的市場痛點是什麼,是催眠,是不是很low?可這就是一個市場。我不太敢做這樣的事情。」《好好說話》第一季上線前,老闆馬東在大房子里給大家開選題會,他說,你們過去教的東西都是以自己為主,現在要以用戶為主。你們過去是自己開心順帶大家開心,現在,是要讓大家開心。周玄毅在微博上寫,他不開心地開了很多會,重新考慮用戶體驗,設計教學大綱,重新寫稿、錄音、被斃稿,根據封測反饋修改調整。「在這個團隊里,我是服務者,服務者沒有什麼觀點要堅持。」他對我說。最早決定創業時,胡漸彪把五個人召集到珠海,在一個酒店裡悶了四五天,第一次開會,所有人在地板上坐著,討論新公司的底線,讓每個人說自己最不能忍受的是什麼。馬薇薇說,背叛,黃執中說,按時上下班,胡漸彪說,小家子氣。當我詢問時,他們都不記得周玄毅的答案。周玄毅也忘了,他說那是隨口說的,只是為了合群。而在2016年底的一則媒體報道中,他的回答是,「創作自由」。市場部門送來針對年輕用戶的調研,他又在心裡嘀咕,那就是一個參考,能相信人表層的需求嗎?很多娛樂性的東西想直接轉換成售賣邏輯,都失敗了。「比如什麼樣的表層需求?」周玄毅警惕起來,沒有什麼戲劇性的例子。他補了一句,我不攻擊問題本身,我只是會看出一個問題的意義指向。5月,他在一次選題會上提出,想在米果開哲學課。他眼中的競品,是被稱為「英國版許知遠」的阿蘭·德波頓。他說,這是哲學大眾化最有名的人,但是市場部門會做真的競品分析。「如果不考慮銷量,我早就自己錄了。」「你現在的對標成長人物是馬東嗎?」周玄毅露出驚訝的表情。「你怎麼會這麼想,我的對標人物當然是我的導師趙林啊!」「但是趙林說,只有你能夠接他的文化研究,你把精力更多地放在媒體、辯論上,他覺得有些可惜。」他遲疑了一會兒,低下頭,帽檐遮住眼睛,「我沒有趙老師那麼熾烈,能毫無保留相信自己所愛的東西。我更加保守、多疑,底色更加陰暗,沒有堅定存在的勇氣。就像李白是一個徹底把自己活出去的人,杜甫做不到。」 2018年年初,周玄毅從合住的公寓里搬了出去,沒有人去過他獨自租的那套房子。

他的目標是讓整面牆都鋪上自己的畫。凌晨,周玄毅在微信上給我發來一張圖,牆上並列兩幅油畫,抹著不同顏色的線條,底下是剛翻出來的白板,這次直接試試往牆上畫。他接著說,它們隨時可以被當作垃圾扔掉,我想讓它們有意思,而不是有價值。有價值和有意思可以不衝突,但有衝突不是更有趣?一個小時後,畫完成了。與前兩幅相比,這幅更明亮,大面積抹上了黃、白、紅,「秘訣是,絕對的、無恥的、毫無保留的自我肯定。」兩個月後,我再次聯繫上周玄毅,他正在修改《好好說話2》的書稿。他承認自己現階段的困惑,但他強調說,自己並不恐懼。「馬東老師現在很狡黠地把自己定位成一個不能定位的人,他最有名的一句話是:你猜。我特別喜歡這句話,就是你猜,反正我不說。我是不是犬儒主義?你猜。當然,他可能是一種應對媒體的智慧。我是真的沒想清楚,但我也挺享受這種沒想清楚的狀態。」 █本文刊載於《智族GQ》2018年9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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