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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Hunt  

导演汤玛斯凡提伯格(Thomas Vinterberg)是与拉斯冯提尔(Lars Von Trier)齐名的知名丹麦导演,其作品路线深受现实主义影响,著重”写实描绘事件本质之纯粹”,透过1995年与拉斯冯提尔一同提出之逗马(Dogme 95)宣言,希望推动好莱坞巨资商业片之反动浪潮,以回归电影创作上”纪录”的本质。

透过这部片可以看到写实主义的落实: 不浮夸、不渲染、无配乐等等,以最贴近真实的角度看这一场人性失控的发展。

因为中文片名的关系,我们已经预先知道这是一个关于谎言构成伤害的事件。但其实在原文中并没有在一开始透露这一点。随著前半段电影的铺陈,使观众了解主角卢卡斯的角色性格并对他信任: 在幼稚园深受孩童喜爱和信赖、与挚友西欧一家人彼此深刻了解的情感,以及与他们家女儿克拉拉的信任关系等等。同时从与娜亚刚开始的互动看到卢卡斯对于异性亲密关系有些拘谨疏离;而离婚后被前妻强势夺走父子关系也预告了后来处于弱势处境时缺乏亲密支持的状态。

个人推测故事对于小女孩克拉拉可能有些没有明说的设定。她不太能融入同侪、对于微小事物的执著(每次走路都绝不能踩到线,甚至因此与父母走丢或站在原地不敢动)、对于被拒绝后带有仇视的偏激反应以及报复性念头、还有一些不是很自然的眼神、说话方式等等,有点像是泛自闭症的特质。比起以”孩童的邪恶”来解释,我倒觉得导演对此作品的灵感既然是因与儿童心理学家谈话而起,孩童本身特质潜在设定的推测更有可能性,而且也更贴近真实生活里孩子的行为动机。不过,即使不深究是否真的有此潜在设定,就剧情铺陈依然可以合理理解克拉拉说谎的动机。像是大男孩们在她面前开了令她厌恶的性玩笑,埋下了随口引用后的种子。而后克拉拉对卢卡斯表达爱慕,却被他严正地推辞,幼小心灵的难堪与受伤让她产生一时的厌恶,而形成说那些模糊话的动机,引发了不可收拾的结果。

园长的保守、传统又有点神经质的性格特质让整个野火燎原的发展更是快速。虽然就保护孩童的角度而言,一有征兆即做进一步调查反应确实正确,但关键的错误在于找了不专业的对象进行做访谈。

与克拉拉的访谈是十分值得探讨的点。克拉拉其实在第一个问题就否认了对卢卡斯的指控。很显然此时她早已脱离前晚的愤怒情绪,对于当下被叫去回答陌生男人这些问题感到困窘、紧张而且想离开(去玩)。确实就这部片中大人们对孩子的保护心态来说,许多受暴的孩子会因为施暴者是亲近人士所以不敢吐露实话,但不专业的问话很容易产生过度引导。例如接下来问话者说: “所以妳的意思是葛瑞瑟老师说谎?” 克拉拉则紧张地否认。但事实上就逻辑而言,否定葛瑞瑟园长说谎并不代表卢卡斯的性骚扰行为就成立。何况控诉老师说谎对于尚在服从权威时期的年幼孩子而言是很严重的指控,因此这中间不正确的推演就已经充满引导和错误推论。接著就可以看到克拉拉因为问话者的问题呈现极度不安和紧张(不自主的肌肉抽动或反复无意义的动作亦是孩子典型的焦虑反应,克拉拉是皱鼻子),并表示”想出去玩”,但却被阻止。这时问话者又重复问了第一个问题,这整个情境线索明显地暗示著孩子”妳刚刚的回答不对”,因此这次克拉拉选择回答”是”,承认了对卢卡斯性骚扰的指控。问话者似乎因为克拉拉终于说出”真相”而满意地微笑点头,园长也轻轻露出了松一口气的表情。这些不自觉的情境线索都在在增强孩子”只要我回答你想听的,就可以脱离压力情境,让我出去玩”。于是克拉拉对于后面的问题都倾向做肯定回答,但因为根本不存在性骚扰的事实,所以当问题超出克拉拉认知能力范围时,她开始会回答不知道。此时大人就会重复问话,或把她的”不知道”归纳于”她不想说”。这段问话过程其实可以看出不专业问话者的预设立场使其产生偏颇问句以及无法准确判断孩子的反应。

即使园长最后同意还是要交由警察做调查才能确认,但这个访谈在她心中几乎等同于有罪定谳。因此接下来园长开始大动作通知克拉拉家人、幼稚园所有家长,甚至告诉卢卡斯前妻。就性骚扰反应机制来说或许是机警的,但在误判的前提下,这些动作变成扩大伤害的恐怖行为。

大人的先入为主观念影响对孩童的行为判断不只如此。园长在告知克拉拉母亲时,开头就先替克拉拉之后可能做出的否定打了预防针: “她(克拉拉)肯定不会说实话,因为她觉得很羞耻”;还有当克拉拉目睹父亲西欧与卢卡斯肢体冲突后,意识到她的一席话似乎让大人的世界改变了,她私下对母亲坦承其实卢卡斯并没有做那些事的时候,母亲却选择坚信她原来的指控,甚至灌输她这件事确实存在,但她可能是因为害怕所以忘记了等等的理由。儿童发展中,五岁前的记忆其实是不稳固的,这段时期的记忆多半无法持续保留,大人这样的举动,特别是母亲又给了她更强烈的保护和安定感,会更加造成孩子记忆重建的可能。甚至到后来其他家长的对于自己孩子做恶梦、尿床等等行为也做了相关的解释,形成集体指控。克拉拉说”不知道为什么幼稚园的其他小朋友要那样说”,我认为就前面剧情陈述孩子们对卢卡斯的信任,以及大人面对性骚扰事件的反应来看,孩子受引导而趋向大人预设立场的回答是最有可能的原因,并非孩子”恶意集体乱说话”。

 

所有的熟识者一开始都是不相信的态度。但群众效应一旦延烧,立场与偏见总会随著个体的聚集而更趋扩大、趋偏激,似乎聚集在一起讨论之后怀疑都会变成确信。连”常常带克拉拉上下学”、”常常与孩子独处在厕所、游戏室”等等一般幼稚园老师可能做的行为,都成为性骚扰可能的证据,甚至连娜亚都忍不住想再次和卢卡斯确认他到底是否做过这件事。

社会心理学中从众行为最明显的证据即在卢卡斯最好的朋友西欧身上。片头刻意设定了一段,西欧强调”你有没有说谎我看得出来,你说谎的时候眼睛会那样眨一下”,暗示其实两个人对彼此的了解应该是非常深入,甚至连对方是否说谎都可以感受得到。但因当时群众的一致态度、家人(妻子)给予的压力,以及无法接受女儿也许说了谎种种复杂因素,使得卢卡斯即使面对面坚定地看著西欧表示他没有做这件事,西欧仍痛苦地无法正确判断。甚至之后卢卡斯因为罪证不足获释后仍然遭受镇民暴力待遇,西欧目睹一切却因为其他人也都是回避、敌对态度,而不敢表露自己对朋友遭遇的不忍。

故事利用了卢卡斯的儿子马库斯,以及克拉拉的哥哥,作为(受冤屈的)加害人亲属与被害人亲属的儿童代表。我认为孩子眼中的世界是纯粹的,克拉拉的哥哥被设定为多半很沉默但疼爱妹妹,对妹妹受的伤害十分心疼,原本预期这个年纪的男孩应该会更冲动更偏激,但这种态度完全没有被呈现。而马库斯则是用孩子最单纯的直觉相信、支持父亲,甚至以卵击石地想为自己父亲讨回公道。另外,大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对克拉拉这样年纪的女孩犯下的错做出多严重的批判,所以用了马库斯的角度直接做出质问甚至反击。但从大人愤怒驱离马库斯的桥段可以看到,即使这世界看似特别保护儿童,但若立场变成加害人的家属,即使是个孩子,在群众激情下仍会遭受暴力与歧视。成人的角度确实比孩子复杂太多,最终变成即使嘴上说”孩子不会说谎”,但心里只愿意相信自己相信的。

罪证不足获释后,以为日子可以恢复平静,但家里遭投石攻击、爱犬被恶意杀死,以及超市的暴力冲突,彻底把卢卡斯打入绝望。错误的指控到这里其实才展露出最可怕的地方: 即使有公正的第三方证实了清白,世界也不会立刻说声抱歉变回原来的样子,人们的态度不会轻易改变,仇视与霸凌依然继续地按照惯性前进。即使曾是最好的朋友,西欧家人看到卢卡斯满身是伤的样子,却还是为了自我保护或避免尴尬而宁愿不碰面不关心地躲在车子里。

平安夜,人们看似祥和融洽地聚集在教堂里弥撒,纯洁的孩子们唱著圣歌。卢卡斯带著下午在超市发生肢体冲突后一身伤地走入教堂,他坐在教堂里愤怒而绝望地环视四周,眼里看到的是熟悉又陌生的景象–表面是与过去相同的平静和谐,但在虔诚信仰底下隐藏的是已然反目的集体暴力。卢卡斯按耐不住冤屈与愤怒起而和西欧对质。在上帝面前的西欧终于静下心注视著卢卡斯、注视著真相;克拉拉的床边呓语,是让西欧迈出修复关系一步的关键–因为他到那时才真正放下”选择相信朋友有可能伤害了女儿”的大石,面对自己从一开始就拒绝相信的真相–带著食物和酒,在最重要的团圆节日,他选择离开群众到朋友身边支持他。那一幕两人在黑暗中对饮,沉默地面对这两个月来的撕裂和伤痛;对照的是西欧家亲朋好友热闹地手拉手围圈绕著圣诞树唱歌,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温馨团结。

故事给了群众效应一年的衰退期。隔年10月,所有人在马库斯拿到狩猎证照、象征成年礼的一天再聚首,大家一如往常地热络。相较于平安夜,此时卢卡斯已经被接纳并重新进入这个团体。但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得出他无法遗忘这些人曾经如狩猎者般的残酷。与克拉拉也重拾信任,以老习惯象征了两个人和好如初。看起来有点美好得太刻意,甚至连当时没有叙述下文的娜亚也都回到他身边。只是最后他在树林里差点被狙击丧命一幕,给了观众一记充满想像空间的回马枪。不论那是真有其人要攻击他,或是纯粹反应卢卡斯并没有完全脱离身为猎物的恐惧错觉;总之它象征了一个谎言让卢卡斯成为中世纪被谣言猎杀的女巫,群众盲目的激情正义使得时间即使流逝,平静的日子与内心的安全感仍然覆水难收,被猎者草木皆兵的恐惧恐怕也不像是那些说错话、信错人的狩猎者,打开怀就可以一笔勾销地那么容易平复。

全片安静、直叙、不做作的气氛,也替抑郁、委屈的心情加了不少分。本片不仅代表丹麦角逐英国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男主角麦德米克山(Mads Mikkelsen)更因卢卡斯一角拿下2012年坎城影展最佳男主角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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