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中,隱藏着事實的面孔 娛樂 第1張

電影《視覺》海報。 資料圖

在充分理解建構性事實可能會比較醜陋的基礎上,我們才能去生成更為美好的東西

王金霞

在法律當中,事實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看清事實是我們處理法律問題的第一步,亦是我們在事實與規範之間進行對接的重要前提。然而,事實本身具有內在的復雜性,要看清楚事實具有諸多方面的困難。

諸多的電影作品為我們思考事實問題提供了多重的角度,也給予我們多重啟發。以電影藝術展現的故事形式,往往可以生動、豐滿、完整、徹底和極端的方式來彌補現實的平淡無奇、殘缺不全、戛然而止和碎片化等缺陷,盡管這些缺陷本身亦是藝術表現的重要內容和技法。

來源於現實生活,又高於現實生活的電影故事往往會更深刻和徹底地揭露問題,思考問題,甚至解決問題。在此,我們可以用三部電影去思考事實這個問題,展現理解事實的三個視角。

從《羅生門》看事實的模糊性

1950年上映的日本電影《羅生門》是黑澤明導演的標桿性作品,改編自芥川龍之介的兩部小說《羅生門》和《莽叢中》,標題取自小說《羅生門》,羅生門本身是日本京都的正南門,故事地點即選在此。電影中的故事情節則選自《莽叢中》,並進行了電影劇本的再創作。

電影中故事情節以復調敘事的方式展開,有6個主要人物,強盜多襄丸、武士金澤武弘、武士的妻子真砂、樵夫、行腳僧、雜工。一開始,強盜、武士及其妻子是故事的主角,而樵夫、僧人和雜工是以觀察者、評價者或證人的方式出現。

多襄丸的敘事當中建構了自己勇猛、果斷、智慧、貪婪等強盜的“美德”。叢林中,金澤武弘和真砂經過,一陣微風吹過,撩動了真砂的面紗,正在叢林中躁動的多襄丸則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美麗的女子,頓時見色起意,他謊稱自己撿到了一批寶劍,可以廉價轉讓給武士,把金澤武弘單獨騙到叢林深處,襲擊了武士並把他綁了起來。

多襄丸又謊稱武士出事,把真砂騙至叢林深處,當着金澤的面強奸了真砂。真砂在強盜的敘事中是一個剛烈的女子,先是反抗極為激烈,之後又仰慕多襄丸的威猛而放棄了抵抗,最後又挑起了多襄丸和金澤武弘的決鬥,稱自己只願意跟那個活着的人。在多襄丸的版本中,金澤武弘是一位十分勇猛的武士,和自己戰鬥二十個回合以上,至今沒有人能夠做到,自己則比勇猛的武士更加勇猛。

真砂的敘事中,自己是一個忠誠於自己丈夫的女子,並且把貞潔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為重要。她從草間拾回反抗強盜時掉落的匕首,割斷捆綁武士的繩子,遞匕首要給丈夫,要丈夫殺了自己,但是武士投以冰冷和不屑的眼神,她知道自己已經無法獲得武士的原諒,在絕望和憤恨中誤殺了武士。

金澤武弘則借女巫之口把自己描繪成一個摯愛自己妻子,榮耀重於一切的武士。受不了妻子的背叛和狠毒,最終兌現了武士道而選擇了自殺。

黑澤明的電影中增加了樵夫的第四重敘事,樵夫也因此成為一個更為重要的參與者和主角。真砂被強奸後,多襄丸竟然癡情了起來,請求她的原諒,並願意為她犧牲一切。真砂則拿起匕首解開了武士的繩子要其與強盜決鬥。

金澤武弘哪裡是什麼信守武士道的人,他怯懦而自私,甚至說被強奸的真砂還比不上他的馬,哪裡願意為真砂拚命。真砂則表現出女性的反抗,嘲笑武士和強盜都不是真正的男人。而這竟然也激起了兩個猥瑣的男人之間的決鬥,這哪裡是什麼勇猛的決鬥,兩人都充滿了恐懼,並且本事平平,刀法雜亂,過程極為醜陋,最終多襄丸僥幸取勝,用長劍殺死了武士。

這是真實的嗎?雜工指出了一個關鍵的地方,匕首到底去了哪裡?原來樵夫順走了匕首,並且很可能是從武士鮮血淋漓的身上拔走了匕首!樵夫同樣是從對自己有利的角度建構了這個故事。

如果每一個人都從對自己有利的角度去裁剪事實,那麼我們要從何發現事實的真相。我們常說“真相只有一個”,然而,真相卻成了一個徹底的“羅生門”而隱藏在“莽林中”,事實本身就是模糊的。然而,在事實的模糊性基礎上,我們又能夠做咩呢?

從《視覺》看事實的建構性

印度電影每隔一段時間即有神作產生,在我看來,2016年的《視覺》亦是這樣一部神作。影片主要講述了一段誤殺之後瞞天過海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維傑4歲輟學,幹過各種職業,之後經營了一家網絡器材店,擁有一個美麗的妻子和兩個可人的女兒,過着還算幸福的生活。社會這所大學明顯教會了維傑很多東西,他尤其中意看電影,從電影中學習諸多知識和技能。

維傑的大女兒安玖在學校組織的野營中認識了名叫薩姆的男生。不想薩姆竟心懷不軌,偷拍了安玖洗澡的視訊,威脅安玖要滿足他的淫慾,否則將廣泛傳播這段視訊。他們約在深夜維傑家的工具房見面。

安玖的媽媽發現了她內心的緊張,跟隨安玖來到工具房,知道了真相也無可奈何。她們在苦苦哀求薩姆不成的情況下失手殺掉了薩姆,並把薩姆埋在自己的花園裏。維傑得知後決定捍衞自己的家人,和警察展開了對抗。

然而,他漸漸地發現,薩姆竟然是當地檢察長米拉的兒子,其父親是一個成功的商人,米拉很快調動警察全力搜查薩姆的下落。這似乎是一場強弱分明的對抗,但維傑精心策劃了不在場的證據,重新處理了屍體、薩姆的手機、小轎車等。

這部電影核心的情節即是展現,視覺記憶是最強的記憶,它要遠遠強於我們對於時間的記憶。我們一般能記住看到的東西,不會輕易遺忘。這也不難以理解,時間常常是隱藏在我們思維的背景之中,如康德所說的,時間和空間等是我們認識的先天結構。

視覺則是事件發生的來龍去脈,對記憶來說是更為直觀的部分。《視覺》電影的命名即是來源於此,維傑即是巧妙地利用了這一點,虛構了2號帶家人去聽經的事實,他們也真的去了,但是在3號。並且,維傑2號去購買3號需要的一樣的票據,而給警察看了真實的票據,甚至在2號的時候還故意去取款,在ATM機的錄像裏面留下證據。更為精妙的是,維傑不斷向自己碰到的人重複自己2號去聽經的故事,在諸多證人的意識裏注入和強化這一“虛構”的故事。

在電影中,維傑成功地製造了不在場的證據,捍衞了自己的家庭,甚至大多數人都會為維傑的勝利叫好。安玖是真的誤殺了薩姆,這是一個事實,維傑為了掩蓋這個事實,主動建構了一個新的“事實”,並調動一切力量去追求這個“事實”成為事實。基於真相的事實,真的就比維傑所建構的“事實”所導致的結果更為正義嗎,似乎未必。

從《十二怒漢》看法律程序對看清事實的意義

《十二怒漢》是公認的經典法律類電影,這部1957年的美國電影一再被人們回味和模仿,並有了俄文版和中文版。故事情節大致是這樣的,法庭上,對一個被指控殺害父親的18歲男孩的宣判正在進行,而最後的審判還需要考慮此次由12個人組成的陪審團的意見。陪審團的程序是這12個人必須有一致裁定(12比0)才能判定某人是否有罪,這一程序也成為通往事實真相的關鍵制度保障。

影片中,從一開始的11比1有罪,再到9對3、8對4、6對6、3對9、1對11有罪,最後12比0裁定無罪。事實上,陪審程序還有諸多有利於發現事實的程序設計,如每位陪審員都需要和案件沒有利害關系,都需要參與到整個案件的審理過程當中,要排除外界對陪審團的幹擾,在一個封閉的空間範圍展開陪審團的案情討論和投票。難怪美國法官威廉姆·道格拉斯要說,“正是程序決定了法治與恣意的人治之間的基本區別”。法律程序基礎之上的事實甚至可以穿透建構性事實,而在客觀事實的基礎上建構最佳的判決。

綜合來看,《羅生門》提供了理解事實的模糊性視角,亦是我們對待事實應有的警惕態度;《視覺》則為普通個人建構一定的事實提供了正當性論證,建構性事實並不只有醜陋,也可能會比較美好;《十二怒漢》則表明了一種公共性的制度安排對發現事實真相所作出的保障。

事實本身可能是模糊的、復雜的,每個人都可以從自己的利益出發去建構自己需要的事實,然而法律事實是一道重要的防火牆。自己建構的事實需要經過法律事實的考驗,只有基於證據的事實和經過法定的程序才能被法律認定,《羅生門》和《視覺》的故事都需要在法律程序過後才能確定一個可以讓公眾依賴的真相。

3部電影從3個視角揭示了事實的3個層面:客觀事實、建構性事實和法律事實。其中,客觀事實依然是個體建構事實的基礎,依然是法律真實的基礎,是更為裡層的概念,我們並不能直接“以證據為依據”來替代“以法律為依據”。建構事實是人認識本身的真實特點,架構起聯系客觀事實和法律事實的橋樑。此時,我們可以更好地理解黑澤明為乜要設置第四重敘事和最後樵夫收養嬰兒的情節。在充分理解建構性事實可能會比較醜陋的基礎上,我們才能去生成更為美好的東西,也即讓僧人說出:“多虧了你,我可以繼續相信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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