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是在善導書屋的講座。感謝宗道法師和各位聽衆。這是第三講,約19000字。)

  1、

  啓大教,說華嚴,塵剎海,現寶蓮。

  佛陀說法,是針對根機的。衆生適合這樣的法門,就給他講這樣的法門;適合那樣的法門,就給他講那樣的法門。

  但是,衆生根機不一樣。有人太胖了,就讓他少喫點,多運動;有人營養不良,就讓他多喫點。離佛陀比較遠的人,不瞭解,發現不同經上,說法不一樣:有時候說空,有時候說有。怎麼會通呢?這就需要判教。

  判教就像把不同的醫案歸類,佛陀先看了一個感冒的,給他開了方子;又看了個高血壓的,開了方子。後人就把佛陀的不同方子分門別類列出來。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特點。一個時代的衆生,有一個時代的習氣。這是“共相”。千萬不要拿時代的共相,去框住佛陀,以爲佛陀只會看這些病。佛陀有沒有告訴大家不要吸毒呢?沒有。因爲那個時代沒聽說誰吸毒。佛陀每制定一條戒律,都有因緣。佛陀也沒有讓大家少玩微信,不打麻將,因爲那個時代沒有。但不能因爲佛沒說,就認爲佛讚許。有人說,佛沒有禁止喫肉,提婆達多才不喫肉,不喫肉不是學佛,是學提婆達多。這麼講,還以爲自己很高明。這種人,我們只能心裏面同情他。我們的身口意業都不夠清淨,但要努力讓見地清淨,見地清淨,有慚有愧,身口意就能往清淨的方面轉,如果充滿邪見,無慚無愧,就很難有辦法了。

  按照判教的說法,佛陀成道後,最早說的是《華嚴經》,說了三七二十一天。不過,這不一定是歷史的事實,就像佛陀不太可能頭一個月只看感冒,第二個月只看高血壓,他是碰見什麼病人,就看什麼病。不過,按照這樣的方式歸類,大家更容易理解。

  五時教,就是華嚴、阿含、方等、般若、法華涅槃。

  第一時,說《華嚴經》。《華嚴經》講什麼世界什麼佛呢?我們知道,《阿彌陀經》講極樂世界,阿彌陀佛。《華嚴經》講華藏莊嚴世界海,毗盧遮那佛。

  毗盧遮那如來,是法身佛。我們去寺廟,大雄寶殿裏,釋迦牟尼佛一般是供在最中間的。爲什麼叫大雄寶殿?大雄就是佛。兩邊的是藥師佛、阿彌陀佛。藥師佛在東方,東方淨琉璃世界;阿彌陀佛在西方,西方極樂世界。這是“橫三世佛”。有時候東方是阿閦佛。阿閦佛國,是東方淨土。

  還有“縱三世佛”:過去的燃燈佛,未來的彌勒佛,現在的釋迦牟尼佛。釋迦牟尼佛也是在中間。如果兩邊是菩薩,就是文殊菩薩、普賢菩薩,或者觀音菩薩、地藏菩薩,釋迦佛就更是在中間了。

  但有時候,你發現,如果毗盧遮那佛在,釋迦佛就要坐到一邊去了。一般毗盧遮那佛在中間,左邊是盧舍那佛,右邊是釋迦佛。或者左邊是文殊菩薩,右邊是普賢菩薩。有人就想:是不是這個毗盧遮那佛比釋迦牟尼佛還厲害?他不來,釋迦牟尼佛坐中間,他來了,釋迦牟尼佛就坐一邊了。而且,盧舍那佛,是什麼佛呢?平常也很少看到。洛陽龍門石窟倒是有一尊盧舍那佛。

  其實,盧舍那佛,就是毗盧遮那佛,是從同一個名字翻譯過來的。後來,就把毗盧遮那佛叫“法身佛”,盧舍那佛叫“報身佛”,釋迦牟尼佛叫“化身佛”。佛有三身:法身、報身、化身。

  法身就是諸法空相,遍一切處。“法身無相”,但是凡夫,就是想看見,想給法身造個像。就像Wi-Fi,雖然看不見,但我們都把手機上扇形的小圖標叫Wi-Fi。報身,就是受用身,諸佛的清淨功德,是可以受用的。善導大師說極樂世界是報土,報土可以受用諸佛清淨功德;不說法身土,因爲法身土就是佛本身,是諸法空相,談不上受用。報土都是清淨的,化土有淨有穢。如果三身擺一起,法身佛要放中間,報身佛、化身佛放兩邊。

  “諸佛如來是法界身”。法界,本來就是“強立名”的;法界身,就更是“強立名”了,給它取了個“毗盧遮那如來”的名字。哪個佛的法身,都用“毗盧遮那如來”的名字。阿彌陀佛、釋迦牟尼佛、藥師佛、彌勒佛,法身統統都是“毗盧遮那佛”。就像一個人,在家裏是小孩的爸爸,在單位是處長,不能說單位的王處長比家裏的王爸爸級別高。

  華藏莊嚴世界海,是什麼呢?華藏世界,也叫“蓮花藏世界”。蓮花,形容清淨。蓮花藏世界,就是清淨法界,諸佛的清淨報土。

  一切世界,都在“華藏莊嚴世界海”裏。“無不從此法界流,無不還歸此法界”,“法界”是強立的名字,再給法界的清淨受用立個名字,就叫“華藏莊嚴世界海”。華藏莊嚴世界海里,一粒微塵,就是一個世界,一個世界裏,又有無數微塵,每一粒微塵,又是一個世界,這樣,重重無盡的世界,都包含在裏邊。

  娑婆世界,自然也在裏面。娑婆世界,不是濁穢的嗎?怎麼也在華藏世界裏呢?難道說華藏世界某個角落裏,還藏污納垢?

  不是。這就是爲什麼佛說,“一切衆生具有如來智慧德相”。衆生,是煩惱的,染污的;如來智慧德相,是清淨的。在最煩惱的地方,都有清淨的如來智慧德相。法身遍一切處,它的清淨受用身,也遍一切處。

  既然華藏世界,是清淨的諸佛報土,那麼,阿彌陀佛的極樂世界,跟華藏世界是什麼關係?如果講,極樂世界就是蓮花藏世界,恐怕有些人要失落,因爲一直覺得,極樂世界,“從是西方,過十萬億佛土”,沒想到,娑婆世界居然還在極樂世界裏面,那就覺得極樂世界不殊勝了。既然在極樂世界,七寶池八功德水在哪兒呢?

  這就是爲什麼淨土宗和華嚴宗不是一個宗。他們都是講諸佛清淨報土,但角度很不一樣。

  有一句話,大家可能聽過:“生則決定生,去則實不去。” 是古代大德對往生淨土的說法。有人解釋說:極樂世界,往生是決定要往生的,但實際上,並沒有到極樂世界去。

  是這個意思嗎?如果都沒有到極樂世界去,怎麼能說往生呢?“生則決定生”,就是生到極樂世界,往生,又沒到極樂世界去,不就矛盾了嗎?其實,“去則實不去”的“去”,是“離開”的意思,不能當成現代漢語的“到哪去”。就像“去世”,不是“到一個叫世的地方去”,而是“離開人世”。“去”的賓語,是娑婆世界,不是極樂世界。“生則決定生,去則實不去”,意思是,“決定往生極樂世界,實未離開娑婆世界”。

  普陀山有個“不肯去觀音院”,五臺山一尊觀音菩薩,從中國請到日本,在海上好幾次都被風吹回普陀山,後來乾脆就留在普陀山,叫“不肯去觀音”。有人說,“不肯去”,是說觀音菩薩不肯到日本去,這就搞錯了。哪裏的衆生有苦難,觀音菩薩就到哪裏,地獄的衆生需要,觀音菩薩就到地獄去,怎麼可能不肯去日本呢?“不肯去”,是說觀音菩薩不肯離開,不肯捨棄這裏的衆生。哪個地方,觀音菩薩都不離去,這就叫“三十二應遍塵剎”,“千處祈求千處應”。

  生極樂世界,是肯定的;但是,離開娑婆世界了沒有?並沒有。菩薩的受用身,一直在極樂世界,在清淨報土;而應化身,從來沒有離開過苦難的世間。我們說“乘願再來”,好像菩薩走了又回來,實際上,菩薩一直都沒有走。

  阿彌陀佛,“今現在說法”,又“與諸聖衆現在其前”,既在極樂世界,又沒有一刻不在娑婆世界。娑婆世界的一切有情,都在佛光的攝受之下。

  這就是爲什麼,娑婆世界也在華藏莊嚴世界海里。因爲娑婆世界有菩薩行,有菩薩行的地方,就是華藏莊嚴世界海。哪裏沒有菩薩行呢?連最痛苦的地獄裏,地藏菩薩、普賢菩薩都在。雖然菩薩從來沒有離開,但有些衆生,因爲起惑、造業,暫時不能受用。就像善導書屋,有人上不了網,實際上,善導書屋有Wi-Fi,你連上Wi-Fi,就能上了,密碼就是“南無阿彌陀佛”,連上就能受用,連不上,就受用不了。大家看起來都在一個世界,但是受用非常不同。

  這個比喻,也不太類似。連Wi-Fi的話,如果人很多,網速就慢了,但是念佛,受用清淨的報土,多少人都容得下。而且,清淨報土的殊勝受用,是Wi-Fi上網根本沒法比的。

  “塵剎海,現寶蓮”,是說十方世界,都沒有離開諸佛法身,都可以受用諸佛清淨功德。十方世界,都在清淨報土的光明攝受中。《觀無量壽佛經》講:“諸佛如來是法界身,遍入一切衆生心想中。是故汝等心想佛時,是心即是三十二相、八十隨形好。是心作佛,是心是佛。”

  都是講清淨報土,淨土宗更強調“生則決定生”,華嚴宗更強調“去則實不去”。唸佛求往生的人,不一定喜歡聽華嚴的道理。你說解脫了也沒離開娑婆世界,他就覺得解脫是假的,就沒有信心了。所以,佛陀說華嚴,就像太陽剛出來,照“諸大山王”,只有最高的山頂,才能被照到,其他地方,都照不到。

  佛的慈悲,是遍及一切有情的,不可能只照顧一小部分人。所以,佛說《華嚴》之後,還要說別的法門。首先說《華嚴》,是要立一個高的標準,以免大家得少爲足,趣入二乘。

  2、

  愍凡愚,不能聽。隱尊特,顯劣應。

  佛陀說法,也不是人都很多,有時候人也很少。也不是大家都聽得進去。有時候,佛陀說完,一半人得法眼淨,見道了;另一半人,袈裟脫掉,還俗了。因爲覺得佛陀說的法,和他們不相應。其實,不是法不相應,是他們的根機、習氣暫時還不適合接納某些道理。

  金庸《天龍八部》裏有個故事。虛竹到了靈鷲宮,發現牆壁上畫着上乘武學,練了一下,覺得太好了。他有四個下屬,是小姑娘,之前的主人不允許她們馬上練,要幾十年後才能練。虛竹說,沒問題,你們想練現在就可以練。四個小姑娘非常高興,練了一會兒,受不了,才知道這個法不適合,要到武學造詣很深的時候才適合,不然就只有害處沒有好處。

  密宗很講道次第。有人說,漢傳佛教雖然好,就是道次第不分明,不知道該怎麼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往上走。其實,漢傳也有次第。一切佛教,次第都是戒定慧。只不過有些法門裏,看起來次第明顯,有些不明顯。像唸佛法門,看起來就次第不明顯,剛學是念“南無阿彌陀佛”,學了幾十年,還是念“南無阿彌陀佛”,好像沒有次第,實際上有,因爲你的受用不一樣。禪宗,看起來也次第不明顯,大師可以豎一根手指,小孩也可以豎一根手指,但是,修證程度非常不一樣。密宗,必須強調次第,不學顯宗,沒打牢基礎,直接學密法,只有壞處,沒有好處。但是念佛,大家都是一句名號,都是這麼念。方法沒區別,次第在各人的受用裏體現。

  說阿含,第二時。四諦法,接小機。

  第一時,說《華嚴》,照“諸大山王”,太高了,一般人接受不了,接下來就開始說基礎的、根本的教法。

  《阿含經》,古代叫做“小教”,“小乘”,現在更多地說,它是根本教法。根本教法什麼意思呢?是樹的根本,最底下的,沒有這個,上面的樹枝樹葉都不會有。《阿含經》最大的特點,是幫助大家“見道”——從凡夫變成聖者,是對凡夫講的。這和《般若經》《華嚴經》不一樣,《般若經》主要是說給聖者聽的,你已經見道了,或者是初地菩薩,或者是初果須陀洹,乃至四果阿羅漢,都適合聽《般若經》;《華嚴經》更窄,只有菩薩適合,聲聞一般聽不懂,更不要說凡夫。

  《阿含經》是比較實在的,不是那麼高,那麼妙,那麼玄,很適合凡夫初學。

  從凡夫到成佛,這麼長的時間裏,最關鍵的點,就是“見道”。見道之前,是凡夫;見道之後,是聖者。見道時間特別短,不像後來的修道,修道有兩大無量劫。從初地到八地,是一大劫;從八地到成佛,又是一大劫。見道之前,從菩提心不退轉開始到見道,中間修資糧、修加行,也是一大劫。見道前後,有三大無量劫,而見道本身,只有十五剎那。十五剎那還是連着的,中間不會斷,也不會死掉,第一個剎那開始,一定會到第十六個剎那,第十六個剎那就是聖者了。前面的十五個剎那,比較相似,也可以說“一心”。

  見道,就是見真理:“見苦諦、見集諦、見滅諦、見道諦”。見道,可以理解爲“解決思想問題”。思想問題解決了,就見道,成爲聖者了。但是,佛教跟其他哲學不一樣的是,佛教講緣起,諸法因緣生,思想問題不僅僅是思想問題,思想問題有物質基礎。如果拋開物質基礎,去解決思想問題,就是不瞭解緣起。

  我們喜歡說一個詞,“想不通”。誰抑鬱了,說他想不通;誰自殺了,說他想不開。“想不通”,“想不開”,是不是隻是“想”的問題呢?不是,它有物理基礎。想不通時間長了,他大腦裏已經有一些物質分泌紊亂了,去安定醫院,醫生給他開藥。按時喫藥,就想通了;不按時喫藥,就想不通。所以,想不通不僅是想的問題。從緣起上看,解決思想問題,不能靠看幾本書,聽幾句話來解決,一定要從實踐下手,從身口意的造作上下手。

  就像淨土宗,講究“信、願、行”。信願行,是一個東西呢,還是三個東西呢。華嚴宗說,“一即多,多即一”,它不會去討論信願行是一個還是三個。如果說信具足,願、行自然具足;願和行裏面,具足一個,其他兩個也肯定具足。不可能一個圓滿,其他兩個都缺。如果認爲它們是三個東西,去比較哪個更重要,就會出現分歧。

  有人問,淨土宗和淨土真宗有什麼區別?淨土真宗是側重講“信”的,信夠了,什麼都解決了,甚至念不唸佛都不重要。這種觀點,對信心堅固的人來講,是沒有什麼問題的;但是,還有很多信心不足的人,他們怎麼辦?他們信心不夠,就沒有辦法往生了嗎?需要給他們提供一種可以操作的辦法。淨土宗就給出了辦法:唸佛——信心不夠,不要緊,先把佛念起來,念多了,信心就多了,信心多了,還會繼續念,繼續念,信心更多。行,就是實踐;信,就是思想。思想問題,不能只靠思想來解決,一定要放在實踐當中,實踐多了,思想就轉變了。佛教講緣起,就是這個意思:一件事不出來,不要緊,去營造它生起的緣,緣越來越足,它就自然生起了。

  佛教講“無我”,無我,就是不能做主。一個人有沒有宗教信仰,也不是自己能做主的。有人說,我也想信,就是信不起來。我們不要奇怪爲什麼有人不信,更不要看不起人家,因爲沒有誰能做得了主,不是想信就能信的。信心的生起,也有它的因緣。

  有研究表明,一個人有沒有宗教信仰,跟基因有很大關係,有人天生就適合有信仰,有人天生就不適合。但是,佛教並不是宿命論,無論你天生怎麼樣,通過後天的燻習,都會有一些轉變。佛教就是教你怎麼去轉變,怎麼向好的方向轉變。

  向好的方向轉變,就是消滅煩惱。滅諦,滅的是煩惱,包括兩個方面:一個是思想問題,一個是習慣問題。佛教把煩惱分爲六種:貪、嗔、癡、慢、疑、惡見。其中“疑”和“惡見”,只是思想問題;貪、嗔、癡、慢,既有思想問題,也有習慣問題。就像你知道早睡早起好,早上還是起不來,晚上還是不想睡,這就不只是思想問題,還有習慣問題。但有些見解,比如認爲喝酒只要不過量,對身體有好處,有些酒有益健康,這就是思想問題了。根植于思想問題上的煩惱,叫“見所斷”;根植於習慣問題上的煩惱,叫“修所斷”。見所斷,認識到位就解決了;修所斷,光認識到位還不行,還要一點點改變習慣。

  先說思想問題。思想問題,有物質基礎。解決思想問題,必須靠實踐,去改造思想存在的土壤。這個要花一大無量劫。一切思想問題,總結起來,四個方面:見苦、見集、見滅、見道。

  欲界和色界、無色界是不太一樣的。所以,苦、集、滅、道分兩種,欲界的苦、界、滅、道;色無色界的苦、集、滅、道。一切思想問題,都能從這八部歸類。消滅八部煩惱,需要八場戰役,每一場戰役,只有一剎那。第一剎那,消滅欲界苦相關的煩惱,叫“苦法忍”,這就是正在打仗,正在戰鬥的狀態;第二剎那,消滅完了,叫“苦法智”;第三剎那,消滅上界苦相關的煩惱,叫“苦類忍”;第四剎那,消滅完了,叫“苦類智”。接下來四個剎那,消滅集相關的煩惱:集法忍、集法智、集類忍、集類智。然後,滅、道各四個剎那,一共是“八忍八智”,八個剎那斷煩惱,叫“無間道”;八個剎那是斷完各部煩惱的狀態,叫“解脫道”;一共16剎那。

  前15個剎那,叫“見道”,在15剎那裏,把“見所斷”的煩惱都斷完。第16剎那,就是“修道”。思想問題已經解決,往後就是解決習慣問題了。

  3、

  這麼多思想問題,有沒有簡明扼要的標準呢?也有,就是“斷三結”:身見、戒禁取見、疑。

  剛纔說了,一切煩惱,可以歸爲六種:貪、嗔、癡、慢、疑、惡見。惡見展開,有五種:身見、邊見、邪見、見取、戒禁取。

  這裏的身見、戒禁取見,就代表了“惡見”,加上“疑”,就是一切思想問題。

  我們先說疑。疑,是懷疑,是一種煩惱心所。但是,這裏的疑,並不是指對一切的懷疑,而是指對四諦、三寶的懷疑。四諦是真理,你不相信,覺得世間不是苦的,而是樂的,或者是有苦有樂的,就代表你“疑苦諦”。苦產生的原因,是煩惱、造業,你不認爲苦產生的原因是惑、業,認爲是倒黴或者別的什麼,就代表你“疑集諦”;苦是可以被消滅的,苦消滅後的狀態,寂靜平和,你不相信,就是“疑滅諦”;消滅苦的方法,是“八正道”,你不相信,就是“疑道諦”。同樣,有佛法僧三寶,你不相信,不信覺悟、解脫、和合清淨是可能的,就是“疑三寶”。如果對四諦、三寶有懷疑,就絕對不能見道。

  但如果說,你看見一個人披着袈裟,上街到處化緣,找你要錢,給少了還不行,要你必須供養多少,否則就有什麼災難,你懷疑他是假和尚,沒有問題的。這不影響解脫。不要覺得他現“僧相”,對他不恭敬就是懷疑三寶。僧相,是身口意業皆清淨的相,是“見和同解、戒和同修、利和同均”的相。真正的出家人,就算犯了戒,只要還是出家人,就應該恭敬。而假出家人,我們只在尊敬一切有情的層面上去尊敬他,並不需要去上他的當。上他的當,反而對他不慈悲。學佛不要學糊塗,不要稀裏糊塗被人騙。

  疑,是煩惱,是“五蓋”之一。五蓋,就是五種把心覆蓋住的東西,讓你矇昧。見道的時候,決定沒有疑。不過,疑是不是什麼時候都沒有好處呢?也不是。有一種情況下,疑作爲煩惱,能生出來極大的好處——在斷善根的時候。

  我們經常說“斷善根”。一闡提,就是斷善根;還有一種大悲一闡提,這裏不講。

  善根,只有一種方法能被斷掉,就是上上品邪見的成就。邪見有九品,善根也有九品。上上品的邪見,能夠斷下下品的善根。下下品的邪見,能夠斷上上品的善根。

  我們凡夫,都是多多少少有點邪見的,上品邪見一般不太有,中品的,可能有一些,下品的,就不少了。只要不生起上上品的邪見,總還是能有點善根的。而一旦最大的邪見生起,最基本的善根,下下品善根,就要斷掉,就變成了一闡提。什麼是上上品邪見呢?比如認爲殺生是好的,殺得越多越好,一旦有這樣的看法,整個善根,全部斷完。謗法,就是上上品邪見成就,善根斷完了。

  不過,佛教是講緣起的,善根斷了,還會不會再長出來呢?只要因緣具足,斷了的善根還會重新長出來。什麼情況下善根重新產生呢?在你對邪見產生懷疑的時候。以前認爲殺人好,殺得越多越好,殺盜淫妄不是壞事,善根就斷掉了,只要有這樣的看法,就永遠不可能解脫、往生。但是某天,某種因緣下,你突然對這樣的邪見產生了懷疑,下下品善根,馬上就生起來了。所以,懷疑是煩惱,一般是不好的,但是對邪見的懷疑是好的。

  “疑”說完了,再說“身見”。身見,也叫“薩迦耶見”“有身見”“壞身見”。簡單地說,包括兩部分:我見、我所見。爲什麼說身見,不直接說我見?因爲實際上沒有“我”,只有暫時和合的五蘊,把五蘊當成我,就是“我見”。認爲某些東西是屬於我的,就叫“我所見”。

  身見很難破除。現在的人,喜歡討論一個問題:人類能不能永生?科學發展了,醫學也發展了,就想着把人的思想拷貝一下,等快死的時候,把他的思想複製到另外一個軀體裏,他不就可以永生了嗎?這就是典型的“身見”。認爲我的思想是屬於我的,這是“我所見”。認爲我的思想就是我,這是“我見”。實際上,“我”是不存在的,只有一堆色、受、想、行、識的聚合。“我”的特點是:恆常、不變,能做主。沒有什麼能滿足這個特點。

  舉個例子,一個人腿瘸了,或者臉上被燒過,毀容了,會帶來什麼結果呢?會讓他有一種特殊的情緒,比如面對別人的時候不自信,自己心裏耿耿於懷;或者是,認爲自己雖然身體有瑕疵,但能力不輸於人家,做事不比別人差。無論你有什麼情緒,情緒都是跟你的身體關聯的。假如身體可以隨時換,你的心理狀態也會因此發生變化,由以前的身體所帶來的情緒,就沒有附着的地方了。

  假如說,每個人都不能換手機,也不能換手機零件,現在的手機必須用一輩子,你馬上就會對手機更愛護。我們現在之所以愛護身體,就是因爲身體很多地方不能換,假如身體能換,我們就不那麼愛護它了。實際上,菩薩之所以能隨意佈施頭目腦髓,就是因爲對他來講,身體是能換的。菩薩換身體就像我們換手機。但是,並不是通過醫學技術來實現的,而是通過瞭解“無我”的道理,斷除“身見”來實現的。

  凡夫幾乎都怕死,很多人努力掙錢,是爲了買房子,買房子是爲了找對象,找對象是有繁衍後代的需求,或者是生理上的慾望,生理上的慾望也是繁衍後代的需求在生生世世的演化中寫進基因裏的。爲什麼有這種需求?怕死了沒有什麼留在世界上。假如有一天,發現死不了了,你還會生孩子嗎?生孩子除了分你的錢,對你沒什麼好處,既然你會永遠活着,那就不需要再生一個人來代表你。現在很多老年人,跳廣場舞,每天早上去鍛鍊,如果對死亡的恐懼一解除,或者哪怕是放鬆了,人人都能活五百歲,他第二天馬上不去鍛鍊了。說這些什麼意思呢?佛教是講緣起的。一旦物理基礎發生變化,心理狀態絕對不可能不變化。心理狀態變化了,你就不是之前的你了。

  對死亡的恐懼,是現在幾乎每個人都有的思想和情緒。我們的許多行爲和想法,都是根植於這種恐懼之上的。這種恐懼,能拷貝到另外的軀殼裏嗎?肯定不能。——如果能拷貝,對死亡的恐懼馬上就會消失,那就代表它還是拷貝不過去。所以說,“我的思想”,是不可能被拷貝的,常一不變的思想,是不可能存在的。你可以去複製你自己,但是,複製完了,你會發現複製出來的人根本就不是你。

  說完了疑和身見,再說“戒禁取見”。戒禁取見,就是把不能解脫的原因,當成解脫的原因;把不能通向解脫的道路,當成解脫的道路。戒禁取見主要是針對解脫說的,不過我們也可以作廣義的理解,把搞錯了原因和方法的見地,都叫戒禁取。

  有些外道,修禪定,有一定的神通,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事情。比方說,一隻雞死了,他看到雞死後生天了。他就想,雞可以生天啊。他就學雞,一隻腳立着,雞怎麼喫東西,他也怎麼喫東西。——他看的沒啥問題,但理解有問題。雞能生天,不是因爲雞的行爲,是因爲雞之前當人的時候,造作的既有善業,又有惡業,惡業先受報了,到畜生道投生成雞,等惡業的果報受完,善業的果報成熟,生到天上去了。這個外道,雖然有神通,但沒有智慧,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以爲學雞就可以生天,就學雞。結果死了之後,到畜生道變成雞了。

  現在也有很多人,看別人做什麼生意成功了,馬上去模仿,看起來好像跟別人一模一樣,但別人賺錢,他虧錢。因爲他只能看表面,看局部,看不到真正的因果。

  所以說,有神通不一定是好事,得有智慧。沒有智慧,神通越大,越糟糕。戒禁取見就是這樣,看問題,只看見局部,就以爲是全部。

  我們經常講因果,但很難真正理解因果。舉個例子,一架飛機失事,剛好有個人,晚了幾分鐘,沒趕上飛機,正鬱悶的時候,聽到飛機墜毀的消息。人家就說,這個人命真大呀。去了解他的背景,發現他平時做了不少善事。就有人感慨:看,平時行善積德,碰到大難,就躲過去了,這就是因果。

  這麼講,對不對呢?只能說對了一半。對了一半,就意味着,還有一半是錯的。錯的部分裏,就包含着邪見。你想想,如果這樣講,說這就是因果,那那些沒有躲過去的人,遇難的人,人家怎麼辦?人家的家屬,聽了這種話,會是什麼感受:難道我們平時善事做得少?我們就該受這樣的遭遇?——講一句話,不要只看局部,不要根據局部去下結論。在你沒有考慮好,沒有照顧到的地方,就會出問題。

  不要隨便說“報應”這個詞,尤其是不要在別人遇到不幸的時候,去談因果報應。凡夫的智慧,絕對不足以談清楚。當然,如果別人碰到好事,說是他行善的結果,問題不太大。但僥倖逃過災難,不能說是好事,要認爲它是好事,就只能是通過別人的災難去襯託,這就是比較大的邪見了。

  有沒有心特別善,好事幹的特別多的人,遭遇突發災難死掉的?當然有。也有幹了不少壞事的人,在家裏好好的,你怎麼解釋呢?如果看事情只看局部,就肯定掉到戒禁取見裏。

  我前天跟朋友去五臺山,昨天回來,路上來回十多個小時。學佛的人,總是要想着無常的。早上出門,都不知道晚上還能不能好好地回來。尤其是開車跑這麼遠,突發意外的因緣具足並不難。我們第一次做講座時,不知道還會不會有第二次;現在是第三次做講座,也不知道還會不會有第四次。因爲無常,沒有什麼事能做得了主。如果我的無常到來了,講不了了,可能就有人說:看來他講的不行,不然能有這樣的報應嗎?

  能不能呢?完全能。佛陀成道之後,還會頭疼。能說釋迦牟尼成的是個假佛嗎?因果沒有那麼簡單的。佛教講造業受報,有三種:順現受報,順生受報,順後受報。這輩子造的業,有可能這輩子就受,有可能下輩子才受,還有可能下輩子也不受,隔了好多輩子才受。甚至,有些業就不受報了,直接帶着就往生了,都是可能的。

  這輩子受的報,不一定是這輩子造業的結果,可能是上輩子,甚至久遠劫之前。就像下圍棋,很多手之前,偶然落了一個子,可能影響到很多手之後的局面,要了解因果,不能只看一世兩世,佛教講“宿命通”,要從很早之前,看到很久之後,才能明白。萬法都是緣起的,一件事情的生起,需要無數條緣,一條緣變化,整個結果都會改變。不明白這一點,就會有戒禁取見。所以,單獨把戒禁取見拎出來,跟身見並列。

  不要覺得有戒禁取見的人很傻,我們都多多少少有點戒禁取見。比方說,有人打麻將,坐在東邊老是輸,他看坐在西邊的人老是贏,就要換換,就說東邊點兒背,西邊點兒順,這也是戒禁取見。

  另外,就算大家同樣遭遇一場災難,也不是一樣的結果。就像一個公司裏,很多人同時被裁員,放二十年之後看,有些人要感謝裁員,裁員成爲他命運改變的契機,他往後的人生越來越好,有些人往後的人生越來越差。遭遇同一件災難死掉的人,有些生天了,有些繼續投生爲人,有些到三惡道去,有些往生淨土。差別太大了。生生世世做好事,突然意外死了,別人覺得是禍,實際上,人家可能往生極樂世界去了。

  阿爾法狗出現之前,圍棋有很多著名的古譜,古人的很多棋,被後人看成“神之一手”。等人工智能出來,發現那些“神之一手”,不僅不高明,甚至還有點蹩腳,只不過對方失誤了,他才贏。我們的智力,非常有限,想看清楚整個前因後果,是不太可能的。我們只能看三步棋,三步以內成立的,放到五步十步,就不成立了。

  我們開車,走到岔路口的時候,要看導航。地圖很小,世界很大,但是,你不看地圖,對着周圍環境看,看得再清楚,也還是找不到路;看地圖,巴掌大的屏幕,你就知道怎麼走了。因爲地圖把無關緊要的細節略掉了,讓你知道自己的位置,知道自己和目的地的關係。戒禁取見,不知道大的關係,不知道宏觀,他看一個路口,看得非常清晰,有幾家賣早點的都能數過來,但是,宏觀的關係,和目的地之間的關係,他不知道,還自以爲知道。

  身見、戒禁取見、疑,三結斷掉,就解決了思想問題。

  佛陀還從另外一個角度說過思想問題,叫“四不壞淨”。斷三結,是從斷的角度上來說的;四不壞淨,是從成就的角度上來說的:於佛不壞淨、於法不壞淨、於僧不壞淨、聖戒成就。

  成就四不壞淨,和斷三結,效果是一樣的。不壞淨,就是信。於佛不壞淨,於法不壞淨,於僧不壞淨,就是信三寶。信三寶,就不會有疑,也不會有戒禁取——三寶本來就是解脫的原因,把解脫的原因當成解脫的原因,當然不是戒禁取。聖戒成就,就意味着“斷身見”。“道共戒”成就,身見不可能不斷。

  戒有三種:別解脫戒、定共戒、道共戒。別解脫戒就是五戒、八關齋戒、沙彌戒、比丘戒這種,需要經過儀式受的戒。定共戒,有禪定纔會有。道共戒,是成爲聖者後自然有的。

  我聽過一個故事。好像是在泰國,監獄裏面,有個犯人,學習禪定,有一天,能入定了。人家就說,這個人既然能入定,就不會再幹壞事了,就把他放了。雖然刑期還沒滿,但是入定就是他不做壞事的保證。入定之後,有定共戒,自然不會做壞事。不過,出定之後,定共戒就沒有了,散亂心的時候,也不能完全排除。而且,進入禪定的本領,也可能退失,訓練多了,它會加強,會越來越熟練;訓練少了,可能後來反而進不去了。不過,人家的故事就是這麼講的。

  道共戒,是不會退的。如果這個犯人見道了,那確實可以放出去了。你就是砍他腦袋,他也絕對不會再做壞事。菩薩的六波羅蜜多,第一個就是佈施。對凡夫菩薩來講,有些東西是很難佈施,你要他一條胳膊,一隻眼睛,他佈施不了,因爲他還有“身見”,還把眼睛、胳膊當成“我的”;但如果已經見道,身見就沒有了,你要他的頭目腦髓,都可以任你拿去,只要對你有利益。佈施波羅蜜多,是在初地成就的。聖戒成就和斷身見,是一致的。

  4、

  證四果,出生滅。演方等,破法執。

  四果是:初果須陀洹,二果斯陀含,三果阿那含,四果阿羅漢。

  思想問題解決完了,就是見、疑的問題解決了,還有貪、嗔、癡、慢的問題沒解決。從初果到四果,就是根據解決貪嗔癡慢的程度劃分的。

  三界有九地。欲界叫五趣雜居地,就一個地。色界四禪是四個地,無色界四定是四個地,一共九地。欲界貪、嗔、癡、慢都有。色界、無色界,沒有嗔,各有貪、癡、慢三種。四加三加三,一共十種煩惱。這十種煩惱,都有“修所斷”,也就是說,光改變思想還不夠,還得改變習慣。

  九地修所斷的煩惱,每一地,分成九品,一共九九八十一品。跟《西遊記》的九九八十一難差不多。八十一品斷完,就成阿羅漢了。不過,還不是成佛,想成佛,光斷煩惱是不夠的,還要斷所知障。我們現在講的“證四果,出生滅”,只是講斷煩惱。

  煩惱的作用,是“潤生”。造下的業,是種子;煩惱是水;水灌溉種子,就會發芽,結出來的果,就是苦。這就叫:惑、業、苦。惑,是水;業,是種子;苦,是果。

  如果沒有水,光有種子,也發不了芽,結不出苦果。我們無量劫來,造過那麼多業,是不是解脫不了呢?不是,你把水斷掉,這一塊地再也不澆灌它,也不下雨,它雖然有很多種子,也沒法一直長果實,因爲地裏保留的水,非常有限。

  有限到什麼地步呢?打個比方,今年不下雨,明年能結果;明年不下雨,後年也能結果;但是最多,七年。七年就到頭了。這就是爲什麼初果須陀洹,最多再來欲界七趟。

  欲界的九品煩惱水,灌溉效果是不一樣的。上上品,潤2生。上中品、上下品、中上品,各潤1生。中中品、中下品,合起來潤1生。下三品,合起來潤1生。

  也就是說,從現在開始,不再澆水了,欲界九品“修所斷”的煩惱加在一起,最多隻夠潤7生,讓有情再受生七次。初果不會再去三惡道了,受生只能是人間、天上。

  初果須陀洹,也叫“預流果”。預流,就是入流,加入聖者之流。沒加入,就是不入流。歷史學家陳寅恪,借用佛教的“預流”,說一個學者能不能進入合格的行列。我們說的“入流”“不入流”,就是從佛教來的。

  斷煩惱,是從上品開始斷,就像洗衣服,先洗大塊的泥巴,越大塊,越好洗;越是細小的油漬,越難洗。

  如果已經斷掉了上三品和中三品的六品煩惱,剩下的下三品煩惱,合在一起,只夠潤一生,他就成了二果斯陀含。斯陀含,也叫“一來果”,再來欲界一趟。就像開車跑長途,油箱裏的油只夠跑一個來回的。因爲他思想問題已經解決了,不像凡夫那樣不斷地澆水,現有的水,只夠再長一茬莊稼,長不了第二茬。所以只能再來欲界一趟,叫“一來果”,斯陀含。

  如果欲界的九品煩惱全部斷完,就再也不用來欲界了,叫“不還果”,三果,阿那含,走了就再也不回欲界了。

  色界無色界,八地,八九七十二品煩惱,這72品都斷完,就不回三界了,就是四果,阿羅漢。

  如果一個人在還沒有見道,沒有徹底解決思想問題的時候,就已經斷掉了欲界前六品的“貪嗔癡慢”,那他見道之後不是證初果,是直接證二果。如果他已經斷完欲界所有“貪嗔癡慢”,再見道,那直接證三果。

  有六個地方可以見道:未到地定、初禪、中間禪、二禪、三禪、四禪。無色界不行,無色界“觀”的力量太弱。有一種利根的人,見道前,就把欲界煩惱斷完了,他不在未到地定見道,也不在初禪、二禪見道,直接跑到三禪見道,得阿那含果。他這個阿那含果是不退的。因爲他以前就有能力進三禪,不受初禪二禪的吸引,直接奔三禪去,在三禪得阿那含,就不會退。有些人,以前沒進過初禪,第一次碰到初禪,就想進去看看,在初禪見道,也是得阿那含,但這個阿那含就不牢,有可能退。

  有人說,爲什麼思想問題沒解決,就可以解決貪嗔癡慢的問題呢?“見所斷”的煩惱還沒斷完,就能直接斷“修所斷”的煩惱嗎?是的。不過,修所斷的煩惱有九地,是“習慣問題”,如果沒有解決思想問題,習慣問題可以解決一部分,但不能徹底解決。就像一個人,這件事怎麼回事也沒徹底想明白,但他先去做,摸着石頭過河,也能解決一部分,往前推進,但是,推進到一定程度,必須把思想問題解決了,不然,就沒法再推進了。

  這種推進機制,先用世間法解決一部分修所斷的煩惱,叫“欣上厭下”。我小時候,過年走親戚,親戚給壓歲錢,我不要,親戚就說:怎麼不要啊,嫌錢少是嗎?我就收下了。

  不要錢,有兩種情況,一種是不想要,一種是嫌錢少。我們對欲界出離,有兩種情況,一種是思想問題解決了,知道三界都是苦,那當然要出離。這就是“不想要”。另外一種是,覺得欲界很糟糕,但色界還是不錯的,人間不值得,但是天上還是很值得的。因爲討厭下界的“粗苦障”,喜歡上界的“靜妙離”,所以要往上跑。這就是用世間法斷煩惱。就像有人不收禮,不是廉潔,是嫌你給的錢太少了。欲界的快樂,最高的地方,也沒法跟上界比。所以,當一個人喜歡上界的時候,就會討厭欲界。欲界的貪嗔癡慢就會斷掉。這種心,就是“欣上厭下”。思想問題沒解決,實踐上跑得很快。

  那有沒有人可以見道後直接證阿羅漢,把三果也跳過呢?不能。爲什麼呢?就是剛纔說的,思想問題沒解決,實踐上也不能徹底。這種方式,每斷一地的九品煩惱,都是因爲欣慕上地。可是,等他到了非想非非想處,有頂天,再往上,沒有地方了。實際上,整個無色界,都是沒有上下左右的,無色界沒有方位。非想非非想,是三界裏最深最細的地方。只有到了這個地方,才能真正感受到,一切苦的根源,就是“行”——遷流、造作。這裏的煩惱,沒有辦法再通過“欣上厭下”來解決,那只有解決了思想問題,再來解決它。所以,不能直接證阿羅漢。

  我們的釋迦牟尼佛,在成佛之前,是“最後身菩薩”。他有多厲害呢?我們說,從見道到成佛,要兩大阿僧祇劫,他用了多久?34剎那。

  見道之前,他把“修所斷”的下面八地的72品煩惱斷完,只留下有頂天的9品。然後,用16個剎那成爲聖者,斷完見所斷的煩惱;再用18個剎那斷完有頂天的9品煩惱——9個剎那是正在斷煩惱的“無間道”,9個剎那是斷完煩惱的“解脫道”。一共是34剎那,就從凡夫變成了佛。

  演方等,破法執。

  方等,也叫方廣,像《大方廣佛華嚴經》,就有個“方廣”,這裏指大乘經。大乘經,是爲了破除法執。

  佛教講,“我執”,“法執”。我執、法執,各有兩種:分別我執、俱生我執;分別法執、俱生法執。分別的,就是見所斷的,俱生的,是修所斷的。我們剛纔說“斷三結”裏面的“身見”,指的是“分別身見”。

  爲什麼要破法執呢?如果只是爲了解決煩惱,把“我執”破掉就可以了。把“分別我執”破掉,就成爲聖者,把“俱生我執”破掉,就成爲阿羅漢。不過,“我”,只是法的一種。阿羅漢只能解決自己的煩惱,沒有辦法解決衆生的煩惱。如果一個人煩惱解決了,遠離了痛苦,但是他的父母親友還沒有遠離痛苦,那他的遠離痛苦,也還不夠徹底。他的親人、朋友、關心的人,乃至一切有情衆生,煩惱還沒有解決。就像一個裝過泥巴的碗,洗乾淨了,看不出泥巴來了,但是聞聞,還有泥巴的味道。

  另外,阿羅漢也是有退轉的。初果是沒有退轉的,見道之後,再也不會變成凡夫。但是,得了阿羅漢,有可能還會退成三果、二果。不過,阿羅漢就算退轉,在命終之前,還會重新得到阿羅漢。因爲阿羅漢意味着“無生”,死了不會再來三界受生,只要得了一次阿羅漢,命終之前,必然要回到阿羅漢的狀態,入無餘涅槃。

  如果把修行解脫放在更大的視角下看,自己的解脫是不夠的,不圓滿的,因爲“無我”,自己和一切衆生都是連在一起的,要一切衆生都解脫,纔是真正的解脫。所以,阿羅漢以爲這裏是句號,是終點,在菩薩看來,還有一大無量劫要走,成佛纔是終點。所以,佛要演說方等經,破除修行者的“法執”。

  5、

  第四時,談般若。二乘轉,教菩薩。

  前面三時是:華嚴時、阿含時、方等時;方等時,說的就是大乘經,第四時,開始說般若。

  般若經,是我們最熟悉,又最陌生的。像《心經》《金剛經》,都是《般若經》——《般若波羅蜜多心經》《金剛般若波羅蜜經》。爲什麼說我們對般若陌生呢?因爲我們知道的很多佛教思想,不是般若思想。

  舉個例子,“佛性”。今天不管對佛教有沒有了解的人,幾乎都知道“一切衆生皆有佛性”。但是,《般若經》裏,沒有這種思想。禪宗六祖慧能說,“何期自性,能生萬法”。而《般若經》講,一切法都沒有自性。諸法所共的相,就是空相。像“如來藏”,“妙明真心”,“庵摩羅識”,這些東西,《般若經》上都沒有。

  有一位長老說,學佛到一定程度,認識到自己的身體是個臭皮囊,污穢不淨,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但是,想到臭皮囊裏面還住着“妙明真心”,就很高興。後來,仔細讀了般若、中觀之後,很害怕,懷疑並沒有“妙明真心”。

  所以說,《般若》是大經典,不太適合凡夫。以凡夫的智慧,去理解般若,太難了。竺道生法師,非常聰明,非常有才華的一個人,鳩摩羅什來到長安後,他從南方跑過去跟鳩摩羅什學,沒學幾年,就走了。爲什麼走呢?他是認爲“一切衆生皆有佛性”的,而鳩摩羅什是講般若的。

  龍樹菩薩在南天竺弘揚大乘,弘揚了好長時間,老了碰見一個小乘法師,問人家,希不希望自己住世。人家說,根本不希望。他就在房間不出來,很快圓寂了。小乘法師爲什麼不喜歡他呢?小乘法師覺得他在破壞佛法。龍樹菩薩講的就是般若。《大智度論》就是解釋《般若經》的。

  般若到底破壞了什麼呢?破壞了小乘法師心中的“涅槃”。當然,破壞的不是真正的涅槃,真正的涅槃是破壞不了的。《般若經》說,真正的涅槃,就是性空——一切法沒有自性,沒有的東西,你怎麼破壞?

  七地菩薩,沒有一個入涅槃的。因爲都得了般若。得了般若,就再也不稀罕涅槃了。如果沒有得般若,到這個地方,是一定要入涅槃的。從這個角度,也可以說,般若把涅槃“破壞”掉了,涅槃對菩薩一點吸引力都沒有了。《般若經》裏,有一句很重要的話:“涅槃如幻如化。”

  世間一切,都是無常的,無常就有苦。世間一切,都做不了主,都是“無我”的。無我,就是不能做主。我們修行,追求出世間的道路,要到三界之外。三界之外,就是涅槃,涅槃是恆常的,寂靜的。凡夫以爲,出了三界,得到涅槃,就解脫了,做得了主。而《般若經》說,涅槃也如幻如化,出了三界,還是做不了主,“諸法無我”,不僅三界內無我,三界外還是無我。這種道理,凡夫一般不容易接受。

  《阿含經》主要是幫助凡夫“見道”的,幫助修行者進入第二阿僧祇劫;而《般若經》主要是幫助已經見道的聖者,不取涅槃,進入第三阿僧祇劫的。這兩服藥,是針對不同的治療階段的。

  開顯圓,法華會。學無學,得授記。

  第五時,佛陀開始說《法華經》。我們說,“開悟的楞嚴,成佛的法華”,《法華經》是講成佛的,是顯了說,說一切衆生,最終都要成佛。沒有二乘,也沒有三乘,只有一乘。二乘就是大乘和小乘,三乘就是聲聞乘、緣覺乘、菩薩乘。這些都是方便的權說。《法華經》說,真實地講,只有一乘,就是佛乘。一切衆生,最終都是要成佛的。

  《法華經》有兩個有名的比喻。一個是化城喻,一個是窮子喻。

  化城喻是說,成佛要走很遠的路,有五百由旬的艱險困難,中間有些地方一個人影都看不見,誰能過去呢?大家一看就望而生畏了。

  佛陀爲了讓大家過去,就在三百由旬的地方,變化出一座城,名字叫涅槃。告訴大家,其實不遠,就300由旬,到這兒就可以徹底休息了。大家一看,300由旬,不算遠,就往前走了。

  聲聞的解脫,最快只需要三生,最慢也就是60劫。這個時間並不算長,大家還可以接受。而菩薩,在見道之前,就要一大無量劫。告訴大家成佛要這麼漫長,他就畏懼了,不去了。500由旬也不是盡頭,500由旬只是個開始而已,爲了讓修行者能走下去,佛就在300由旬的地方,化出一座城。其實,最難的,也就是前面300由旬。等人走到這裏,筋疲力竭了,就進去休息一下。佛陀等他們休息好了,不疲勞了,就讓化城消失,告訴大家,城是假的,繼續往前走吧。用這種方法,讓一切衆生,最終都成佛。

  還有個窮子喻,說一個小孩,是大富長者的兒子。從小就跑出去,跑到其他國家去了,沒人教導,長大後越來越窮,變成乞丐,流浪回自己國家。路過大富長者家門口,大富長者一眼就認出來這是自己的兒子,但是乞丐不認識父親。這就像,佛一直念衆生,但是衆生不知道唸佛。大富長者趕緊派人去追,小孩很害怕。派去的人就對他說,找你是想讓你給我們除糞。小孩很高興,在大富長者家裏除了二十年的糞。爲什麼說除糞呢?除糞是比喻,把凡夫心裏的煩惱,一點一點清除,就是解決思想問題和習慣問題。除了二十年糞,髒東西洗掉了,大富長者就說,實際上,你是我的兒子,我所有的財物,都是你的,怕你一開始接受不了,讓你除了二十年糞。糞,就是煩惱。

  充滿邪見和懷疑的人,你說他能成佛,他肯定不相信,覺得你在瞎說,甚至不相信成佛是可能的,也不知道成佛到底能幹嘛。但《法華經》明明白白地說,一切衆生,最終都要成佛。我昨天在五臺山塔院寺,就看見一句《法華經》的話寫成對聯掛在大殿兩邊:“若人散亂心,入於塔廟中;一稱南無佛,皆已成佛道。” 不過,他改了一個字,把“皆已成佛道”改成了“皆共成佛道”。

  學無學,得授記。初果、二果、三果,叫“有學”,還有東西可學。阿羅漢,叫“無學”,該學的都學完了,九種遍知都成就了。無論是有學還是無學,佛都授記,將來都會成佛。

  涅槃經,最後說。顯真常,扶戒律。

  《涅槃經》,也是第五時說的。和《法華經》一起,成爲“法華涅槃時”。說《涅槃經》的時間非常短暫,只有佛陀入滅前的一天一夜。按說,《法華經》就已經是開顯說,該說的都說了,毫無保留,就該圓滿了,爲什麼還要再說《涅槃經》呢。

  法華會,是無遮大會。隨便是誰,都可以來,國王可以來,乞丐也可以來。也不要門票,人人都可以聽,人人都給你授記。就像正午的太陽,普照大地,沒有一個角落不照到。雖然法華是無遮大會,還是有一些衆生,障礙太大了,或者沒來聽,或者聽到中途跑了,成了漏網之魚。

  其實,娑婆世界的衆生,就是漏網之魚。不漏網,就不會生到娑婆世界。《悲華經》講,我們是一千零四佛的放舍者——無始劫來造作的惡業太多,沒法教化,所以受生到娑婆世界。當時,所有人發願成佛時取一方國土,所有國土都取完了,就剩下娑婆世界沒人取。寶海梵志說,我未來要到娑婆世界成佛,教化最難教化的衆生,他就是釋迦牟尼佛。

  假如我們當初在法華會上沒有缺席,沒有早退,就用不着再聽《涅槃經》了。對這些漏網之魚,佛陀在圓寂前最後的時間,還要再教化一次。佛陀非常慈悲。他馬上要入滅了,還有個外道來找他開示。外道也想解脫,但是不知道該怎麼辦。走到門口,侍者把他攔下,說你來的不是時候,佛馬上要涅槃了,非常疲勞,不要再進去打擾了。佛用神通聽到了,就說,讓他進來。佛在入滅之前,又度化一個衆生。

  最後說的《涅槃經》,內容是什麼呢?是把之前講過的再重複一遍嗎?不是。

  顯真常,扶戒律。

  最後的開示,跟以前非常不一樣。佛陀之前一直在講:無常、苦、空、無我。這四點,叫苦諦。四諦裏面第一個,苦諦,包含這四種相。如果你認爲常、樂、我、淨,就叫“四倒”,四種顛倒。

  這時候,佛爲什麼又說“常、樂、我、淨”了?因爲佛說了一輩子“無常、苦、空、無我”,仍然有人聽不進去,如果他們能接受“無常、苦、空、無我”,早就接受了。他太害怕“無我”了,佛說“無我”,他馬上就跑。告訴他,一切法都是“無我”的,都不能做主,他不幹。佛仍然不放棄這些衆生,於是在住世的最後時間裏,隨順他們的根機,說“常、樂、我、淨”。

  爲什麼佛陀能這麼說?還是因爲,一切法都是緣起的。你不能接受的觀點,不代表永遠不能接受,只代表還沒有遇見接受它的因緣。因緣具備了,一切有情都可以接受真理。所以,佛所要做的,只是給衆生一些增上緣。佛陀說《涅槃經》,讓你先來,來了之後,慢慢調柔了,就能接受以前無法接受的東西了。就像《法華經》窮子喻裏的除大糞一樣,佛沒有糞,衆生有糞,佛請衆生來幫佛除糞,除到最後,衆生髮現自己成佛了。佛在剛成道的時候,示現出不打算說法的樣子,是爲了隨順衆生,在馬上要入涅槃的時候,又隨順衆生,說常、樂、我、淨,把衆生引到解脫門裏來,這都是佛陀的慈悲。

  佛陀爲什麼這麼慈悲呢?因爲菩薩也要報恩,如果不是有衆生,菩薩是不能成佛的。菩薩成佛,就是六度萬行都圓滿了,是衆生給了菩薩圓滿六度萬行的機會。慈悲就是菩薩的定義,因爲覺悟,必然慈悲。

  佛陀說《涅槃經》,用“常、樂、我、淨”把衆生引到解脫門裏來。但是“常、樂、我、淨”不是世間法,是“涅槃四德”。佛陀告訴大家,涅槃是“常樂我淨”的,追求涅槃,就遠離生死了。這就屬於佛教裏面的真常思想。

  真常思想,外表上看,是很像外道的。佛性、如來藏這些思想,稍微不留神,就容易以爲真的有個什麼主宰。說萬法都是從心生的,就以爲心是主宰。實際上,心也不是主宰,心也是因緣和合的,不是你想生什麼,就能生什麼。佛在《楞伽經》裏講:不要以爲如來藏是外道的我,如來藏是空性,佛說的如來藏,是“無我如來藏”。

  先攝受愚鈍的有情,再度化他們,是佛陀的慈悲和智慧。這就是在實踐中解決思想問題。思想問題解決不了,別老在思想上糾纏,去實踐,實踐的路對了,思想問題就慢慢解決了。思想問題之所以解決不了,是因爲善根福德不夠。善根福德不夠怎麼辦?持戒。慧是從定來的,定是從戒來的。好好持戒,身口意三業就會乾淨,身口意三業乾淨了,得到好的果報,煩惱離開了,智慧就開顯了。

  所以,佛陀在“顯真常”的時候,特別強調戒律。“戒律”這條腿是一定不能離開的。如果不扶戒律,只談真常,最後就會搞成外道。“顯真常”,是把難以度化的衆生引過來,“扶戒律”,是給他們指一條路。像法時代、末法時代,衆生根機福報太差,講“無常”“無我”,基本上沒有人信受,那怎麼解脫?“談常扶律”。

  有人認爲,見很重要,戒不重要——壞見很嚴重,壞戒問題不大——這就是嚴重的邪見。說“壞見比壞戒更可怕”,是可以的,是爲了強調正見的重要性,但不能反過來,理解爲戒律不重要。實際上,戒律持不好,正見是不可能有的。

  從緣起上看,戒是正見的緣。有人認爲,只要見地沒問題,身口意三業可以隨意,心裏明白是非善惡就行,做的時候可以不那麼嚴格。這就是不懂得緣起。身口意三業的隨意,會潤物無聲地燻習見地,在不能察覺到的地方,見地就越來越染污了。這就像喝酒,不可能用意志讓自己清醒,只有通過少喝酒。佛教不是唯心主義,是非常重視實踐的。

  儒家說,“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 這也是很可貴的實踐方法。禪宗祖師潙山靈祐說過一句話,“只貴子眼正,不說子行履”,常被理解爲行履不重要,實際上,是因爲那時候的行者,行履已經很好了,見地還沒透過來,所以特別強調見地。說法開示,總是針對時機的。時變了,機變了,就不能生搬硬套了。所以,佛陀入滅之前特意強調,以戒爲師。

  以戒爲師,就又回到“四不壞淨”上,只要戒持得好,無論是怎樣的末法時代,都決定能解脫。淨土宗也是“扶律談常”的宗派。善導大師講“法深信、機深信”,法深信是談常,機深信是扶律。“老實唸佛”,就具足持戒。末法時代,想嘗正法的味道,很難了。正法就像一杯牛奶,後人不斷往裏羼水,羼水還好,有時候羼的是不能喝的髒東西,有毒的東西。但是你念佛,將身語意三業繫念在佛號上,就能遠離殺盜淫妄,不懈怠,不放逸,有慚有愧,這樣不斷地用佛號燻習自己,身口意三業自然而然就會轉變,業轉變了,果報就轉變,果報轉變了,煩惱也轉變。慢慢地,善根福德因緣夠了,就解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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