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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給你介紹的都是美好的東西,很多人來薩拉熱窩就是看戰爭留下的玩意兒,我……不喜歡這種遊客”。Tamara 對我說道。

  “當然,你要是真的對戰爭很感興趣,我也可以告訴你一些去處”。

  Tamara是客棧的主事。這是一間薩拉熱窩三姐妹開的客棧,就在米里亞茨卡河的右岸斜坡上,小小的薩拉熱窩城就在河流峽谷的兩邊蔓延。這平地是如此狹窄,兩邊的青山翠谷,散落着三三兩兩的人家,就像世界上所有的山城一樣,入夜的燈火與星空彷彿連爲一體,而清晨醒來,高低不一的教堂穹頂和清真寺的星月,在霧氣中獨樹一幟,像巨人一樣醒目。

  我對戰爭並不感興趣。儘管在這個城市,你永遠無法避開戰爭的痕跡。

  我是從貝爾格萊德過來的。在這一片區域還被稱爲“南斯拉夫”的時候,貝爾格萊德到薩拉熱窩,理所當然地擁有班次正常的火車。然而現在,這是兩個國家了,火車聯絡幾近中斷,我來到貝爾格萊德的火車站,旁邊也就是汽車總站,這裏有大巴開往薩拉熱窩,一天只有兩班,要麼早上7點,要麼下午4點。懶散如我,當然只能買到下午4點的票了。

  從地圖上看,兩地並不遠。但這趟公路之旅需要六七個小時,並沒有“高速公路”連接這兩個被轟炸過的首都。慢慢地,你會從遼闊無邊的多瑙河下游平原,進入松柏蒼翠的崇山峻嶺。貝爾格萊德狂熱的夜晚和大杯的扎啤,那些多瑙河上瘋狂的河船酒吧逐漸遠去,只剩下無窮無盡的黑夜森林。

  多瑙河上的貝爾格萊德酒吧

  跨過一條河進入山區的時候,那邊是兩國的邊境了。我得說,塞爾維亞到波黑的陸路過境非常順滑,官員蓋章返回護照不過兩三分鐘,比我在國內去邊疆玩接受邊防檢查還要迅速。十點半的時候,我已經在薩拉熱窩火車站旁邊的汽車總站了。

  事實上,薩拉熱窩火車門前就有古老的,吱吱呀呀響着的有軌電車。但我抵達的時候並不知道,我手頭上沒有旅行指南,而在戰爭後被遺忘的“南斯拉夫”地區,如果你始終使用來自硅谷那些“全球服務”的東西,你會發現很輕易就陷入一個公共交通的黑洞:無論是貝爾格萊德或是薩拉熱窩,谷歌地圖都無法給予你正確的路線,或者,乾脆就沒有交通信息。

  我決定走去客棧。

  在歐洲,不管是西歐的中心城市還是東歐的邊緣地帶,一個城市最主要的火車站通常都與市中心相去不遠,事實上薩拉熱窩也是如此。我大概花了五分鐘就走到了米里亞茨卡河左岸那條城市最主要的大道,和所有東歐城市一樣華貴的議會廳和銀行已在身旁。然而燈光幽暗,一個看起來醉醺醺的酒鬼向我走來。

  我吼了他一下,快步走開。寬廣的街道上,兩條電車的軌道相接。正前方嶄新的萬豪公寓底下,熟悉的Zara的櫥窗還在閃着光亮。旁邊昏暗的古老住宅上,絢爛的塗鴉陰陰森森,人羣漸漸地多了起來。

  薩拉熱窩啤酒屋的演奏者

  我看到了夜晚的米里亞茨卡河,河上一道道的橋重疊在水上,像是安寧得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爭鬥。過橋到了右岸,橋頭一間和塞爾維亞如出一轍的報刊亭——事實上是一個小賣鋪,於是我拿出剛剛取的一張波黑馬克大鈔,買了瓶零度可樂,好湊出一些散錢給 Tamara ,我知道她們這樣的家庭客棧,多半是能省則省,沒有刷卡機的。

  Tamara 的小院是很舒服,我去廚房煮咖啡,走到陽臺,發現外邊便是繁花似錦,森林的綠色針葉徐徐鋪開,那時正是春日將盡,一切如和風沉醉。

  我決定先走走身後的這座山,想來更能看到這座城池的容貌。第二天喫過早餐,我便出門,走上斜斜的上山之路,大約20分鐘之後,水泥道到了盡頭,而我與城市中央的那條河流,已經有了百米的高差。

  身旁的這戶人家,種滿桃李的院子後頭有一條小徑,有人在這做了簡陋的標識,表示這裏可以走到山地。我跟着走,很快所有的住宅和大樓都被拋到身後,眼前只是蒼翠和桃紅,花兒還在開,在六月一日的巴爾幹上。

  我甚至遇到了一個追趕着幾隻羊的男人,我們彼此笑笑。他追着羊兒下山,我在上山的途中,忍不住回望下去,感嘆這個城市怎麼可以與鄉野生活結合的如此天衣無縫。

  前面是一片山地草場,想來便是可以牧羊的地方了。我繼續走到草場的森林處,驚訝地發現在這可以看到峽谷全貌的森林深處,有一片片殘桓,這本來美麗的山腰庭院,牆體分離得像是羅馬那些不朽得遺蹟。浮誇的塗鴉上,是一道道清晰的彈孔。

  我終於還是無可避免地看到了戰爭。

  從哪一方面來說,波黑都是南斯拉夫最典型的分裂代表。波是波斯尼亞,黑是黑塞哥維納,波斯尼亞主要是克羅地亞裔,黑塞哥維納主要是塞爾維亞裔。

  然而,波黑超過一半的塞爾維亞裔和他們事實的同胞有個巨大差別,即他們是穆斯林。於是,在模仿蘇聯的民族分類下,講塞爾維亞語的穆斯林成了“穆斯林族”。就像講烏爾都語(很大程度是印地語的波斯化穆斯林變體)的印度穆斯林,也許還像那些說着標準漢語的中國回族。

  而克羅地亞裔與塞爾維亞裔,儘管兩種語言極其相似,在南斯拉夫時期被稱爲 克羅地亞-塞爾維亞語,但克羅地亞裔信奉天主教,塞爾維亞裔信奉東正教。得,羅馬與新羅馬,隨隨便便也是可以掀翻各種大風大浪。更何況,那個來自克羅地亞,卻把塞爾維亞當成帝國根基的鐵託將軍,早在1980年,就永遠地走了。

  和所有共產主義國家的君王一樣,鐵託有極其奢華的火車專列(1956年由西門子爲其定製),也熱愛火車旅行——或許是爲了安全,他常常在這防彈列車上接見客人,包括六十多個國家的元首。甚至在他於斯洛文尼亞突然去世之後,他的遺體,也在這艘金光燦燦的藍色列車上運回貝爾格萊德。如今,這專列仍然停在塞爾維亞鐵路局的線上,爲獵奇的歐洲客人偶爾開行。

  鐵託的藍色列車,末圖爲塞爾維亞人等待鐵託的遺體返回

  我沒有運氣搭乘帝王專列,倒是搭乘了古老卻清潔的列車慢悠悠的前往莫斯塔爾。列車一直在山間穿行,時而在水上,時而在峽谷旁燦爛的村莊旁。我得說,這條鐵路確實是波黑旅行最美的風光之一,鐵橋架在空中,與地上的公路相比,列車把所有的悠悠青山和斑駁的喀斯特地貌全部直接送到你的眼前。

  無論是薩拉熱窩還是莫斯塔爾,都讓我有一種奇異地回到奧斯曼帝國治下省會時代的感覺,無論是龐大的清真寺還是戴着頭巾的漂亮姑娘,很難不讓人覺得這就是君士坦丁堡的外省,儘管薩拉熱窩的清真寺建築風光與伊斯坦布爾的並不一樣。當然了,就算有這種感覺,也一定是“帝國晚期”了,你看那莫斯塔爾最美麗的16世紀老橋,早已被克羅地亞裔武裝炸燬了。重建之後,它並沒有被世界遺產除名,大概是因爲,“南斯拉夫”的重重戰爭,也是世紀末一個永遠值得紀唸的人類傷痕。

  莫斯塔爾的河流,食物與人

  在莫斯塔爾住了兩天,我又回到了薩拉熱窩,仔仔細細地沿着河邊把小城走了個遍。拉丁橋旁,1780年的德斯皮卡大樓,門口正是哈布斯堡王朝王儲遇刺的地方,如今成爲遊人必須打卡的地點;巴斯卡加廣場上,戰後新建的大清真寺有着如夢如幻的木質後門,陽光打進臺階,我看到少男少年在裏邊隨意的看書,與戰爭博物館裏的那些兒童,恍如隔世。

  而我也特意換了個地方住,那是戰前城裏最好的酒店假日酒店,它當年是爲了冬奧會而建的,後來戰爭時成爲了幾乎所有媒體的報道中心,我打開窗簾,看到對面的青山,能想象得到我在山頭看見的殘桓處,很可能就架有槍炮向這裏猛烈攻擊;酒店隔壁那棟大樓,樓下是薩拉熱窩最好的購物中心,而樓上,半島電視臺仍然在孜孜不倦地報道着逐漸重生的巴爾幹。

  薩拉熱窩大清真寺

  我要走了,繼續回到貝爾格萊德過幾天被啤酒包圍的日子。擁擠的巴士開往一個遙遠的,卻離機場不太遠的汽車站。不知不覺,在重重的社會主義公寓包圍中,我已經離開了“穆斯林族”的區域,進入了塞爾維亞裔的控制區域,只有這裏纔有去貝爾格萊德的小巴。

  誰說塞浦路斯的尼科西亞是世界唯一分裂的首都呢?薩拉熱窩,它的重重傷痕和裂痕,還在等待遙遙無期的對談。

  圖片:部分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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