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沒有外出的日子裡,她們便連著幾天待在鎮守府,幫大家做做裝備什麼的,也是挺輕鬆自在。只是手不太靈巧的關係,常常機翼折了或是砲管沒安好之類,白消耗了資材。

  「果然還是拉起弓來比較順手呢……」

  赤城滿臉苦惱,手上的動作稍稍停了下來。若是裝備製作失敗,便等於是浪費了補給原本能用的份,她自然不樂意。不過平時當赤城負起開發責任時,裝備製作失敗了的原因究竟是不是因為資源被偷偷喫掉,這點便不得而知。

  她們在小小的木造隔間內一人一個矮凳子並肩而坐。天花板上的吊扇顛簸地轉著,空氣裡全是老舊的金屬味道,彷彿連雙手都要生鏽那般濃重。

  「是啊。」加賀斜眼看向赤城,瞧她望著鋁土不知該喫還是不該喫的樣子,不禁思考要不要把自己手上的鋁土讓出去。

  「赤城小姐其實做得不錯呢,沒有不順手這回事。」

  「真、真的嗎?」赤城淺淺地笑了起來,估計是被稱讚得過於突然,那笑容並不是非常協調,只是大抵有個平常的樣子。加賀認真點頭,視線又再度落回了自己的作品上。她用的是鋼材略多的配方,自己對鋼材接觸得又不頻繁,平時拉弓的雙手對著那片薄金屬片扳來扳去,用鎚子敲敲打打,總弄不出個滿意的形狀。

  「像我就對這方面沒有辦法。」

  加賀探手進旁邊的工具箱,想撈出合用的工具,卻一個不慎被裡頭的尖角劃到。她連忙喫痛抽開手,細查傷勢。原本只是小傷,但似乎是抽手的動作太大,指腹上的口子也比想像長上一些,泛著刺刺麻麻的感覺。

  「加賀?」赤城喫了一驚,連忙將加賀的手搶過去瞧。

  「我沒事……赤城小姐妳可以不需要那麼激動。」比起割開的傷口,赤城的動作更令加賀感到不自在。她試圖掙開手,「和出擊比起來根本不算什麼。這種傷口,連入渠都不需要。」

  「都流血了,雖然只是小傷也要好好保養。何況手指對拉弓的妳非常重要……」

  「赤城小姐,這不是血,是油。」

  「咦?」

  加賀輕輕脫開赤城的抓握,拿起桌上的布隨意擦了擦。

  「……艦娘,是不會流血的。不需要著急。」

  從指尖滲出的液體沒辦法快速凝結,在布上染出了暗褐色的汙漬。加賀抬起頭的時候,赤城突然露出了微微受傷的表情,下個瞬間卻又恢復成以往的樣子。

  「確實如此。可是……」

  「不過妳說的對,的確會影響到戰鬥……不用擔心,我等一下會去處理。」

  「……嗯。」

  加賀這時纔有機會審視自己的劃傷。將滲出來的血抹乾之後,其實也就只是條細長的紅痕,篆在刮撬起來的漆上。

  「沒事的。」她偏過視線,重新回到正在製作的裝備,「先把這個東西做完吧。」

 

  黃昏很快地來,卻又很快走了。雨季的夕陽燃得特別旺盛,通紅通紅的,跌到水裡卻又立刻冒著煙熄了。灰黑的煙霧一裊裊上天,下的就是連日大雨。

  自北上和加賀提過海上事情的幾天後,明明提督並沒有正式說明,傳聞就已經傳遍了整座鎮守府。過差不多一個禮拜,提督就把她和赤城一起叫到了辦公室。

  作為艦隊主力,卻沒有在第一時間得到消息,加賀心中隱隱有些疙瘩。她面上原本就鮮有表情,提督理所當然看不出來。和她們說明的內容也非常簡略,大抵就是北上與她提及的內容。遠徵隊伍已經回歸,證實近海區域確實有古怪,但目前仍不確定是什麼原因造成,會再派一些船艦去確認。

  「如果結果是敵方反應,屆時可能就要麻煩妳們兩位、以及其他第一艦隊成員了。」

  處理公事時,提督總是壓著帽沿,據他自己的說法是為了要避免眼神接觸,情感的交流容易動搖到他的決策。

  「補給方面沒有問題嗎?」

  身為祕書艦,加賀對於業務表達了關心。

  「如果是一次出擊的話,還在可以負擔的範圍。」提督從手邊的公文堆中抽出了張廢紙,振筆疾書,「到時候再給你公文,自己去找負責補給的傢伙講吧。」

  「……明白。」

  「赤城也是,對於預計的作戰有任何疑問嗎?」

  「是的,並沒有問題。」

  「沒有的話就這樣吧,妳們可以離開了。」

  「是。」

  直到兩人離開,提督都沒有將頭抬起來。加賀在赤城後頭退出房間,輕輕攏上檀木門。赤城正靠著走道的玻璃窗子。天氣微寒,又是晚上,又是陰雨。透明的玻璃像冰片一樣泛水,起著白霧。

  她們一齊離開。原本是要直接回房,赤城卻說想再逛逛,便一起到了屋外的簷下。

  「……提督到底在想什麼?」身邊是最為親近的僚艦,類似這樣的小牢騷,加賀也就直接出了聲,「作戰之類的細節,為何還需要對我們有所保留?」

  「一航戰有一航戰的驕傲,提督也自有自的堅持。」赤城倒是擺得一臉溫順、一臉理所當然。更前段日子──大約是她們剛來到鎮守府時,提督曾提點過赤城,說她太過驕傲。只是言者無心的叮嚀,聽者反留些份量謹記著了。

  「赤城小姐、很信任提督呢。」加賀的語氣平靜如常,她側眼看向赤城。

  「畢竟身為艦娘,這是我們應盡的義務啊。況且提督不也是個不錯的人嗎?」

  赤城眨眼,也跟著望了過來。僵持許久,加賀最後還是忍不住開口了。

  「赤城小姐妳……喜歡提督嗎?」

  「嗯?喜歡啊。」一瞬間,赤城的表情朦朧了起來,「船艦可不能不喜歡自己的提督呢。」

  「不,我說的並不是那樣……赤城小姐。」加賀極輕地搖頭。她原先想再問,不知怎地,卻又什麼都說不出了。

  「……加賀。」赤城突然離開了板凳,回身向著她,「去水邊看看,可以嗎?」

  加賀沒說話,跟著站起了身,兩人便一起走到港邊。沒有遮蔽的關係,傾注而下的雨幾乎淋濕了她們全身,但畢竟是艦船,對水習慣,並不構成大礙。

  赤城的長髮溼漉漉的,結成一綹一綹垂在耳旁。她伸腳去勾動海面,腳掌探進陣陣漣漪。加賀只是盯著她瞧。

  「未經許可下水,會被責罵的。」想了想,她又補上一句,「說不定連補給量都會被縮減。」

  「加賀總是守規矩。不覺得該有偶一為之的浪漫嗎?」出乎意料,赤城並沒有露出特別驚慌的神情,「如果補給量縮減,那就把妳的份分給我一點吧。」

  「不,關於這個……」

  「開玩笑的。」

  「我們回去吧,加賀。」

  才剛到港邊沒多久,就這樣毫無收獲的離開,加賀不是很理解赤城的想法。儘管如此她還是順從地跟著了。濕掉的瀏海黏在她額前,滴下的水滲進眼裡的時候,加賀抬手將其抹掉,新的水滴卻又再次流了下來。

  「赤城小姐,」為什麼要無緣無故淋雨?加賀想問,喫進的雨水卻讓她無法開口。赤城走在前方的身姿如同身為旗艦每一次作戰,高傲而直挺的背影。確切點說,赤城總是這樣子的,加賀沒有看過其它。

 

 

04

 

  她們一起到了澡堂。或許有些不好意思,赤城自己先回到房間去,備了兩人的衣服。

  大家差不多睡了。深夜的澡堂沒有任何人。赤城來之前,加賀自己先搓了澡,在浴池注熱水。和冰冷的海水和雨不同,碰觸到水的暖意是從心頭泛出來的,並非從皮膚刺進去。

  加賀滑進浴池時,澡堂的門也在同時間開了。赤城捧著兩套疊得整整齊齊的浴衣走進來。

  「衣服我就放在這裡了。」赤城將浴衣隨手放在一旁,解起了胸甲,「這麼快就進浴池了,本來還想妳幫我搓背呢。」

  「是嗎?有需要的話……」

  「沒關係的。」看見加賀正要從水裡站起來的動作,赤城連忙婉拒。眼看就要開始搓澡,這事也不必再談。加賀連忙將視線收回來。

  但說實在,煙霧繚繞,她最多也只瞧得見一團膚色的影。

   加賀從澡池裡掬起一瓢水,那水澄澄澈澈,沒有海鹽的黏膩感,倒也有些不適應。她突然看見幾天前割傷的痕跡,儘管沒有入渠,卻已經幾乎復原了,最後大約連疤都不會留下。

  赤城沒有開口,加賀自然也沒有搭話的機會,何況在一片潑水聲中她也聽不清什麼。夾帶著泡沫的水流沖到她身邊的時候,她不由得想起很久以前自己似乎也跟赤城一起洗過澡。也許是某次出擊後,當時鎮守府的船艦仍不多,入渠澡堂很快便能排到。

  「剛剛來時耽誤了些時間,在外頭碰見了幾艘驅除艦和輕巡。沒等很久吧?」

  加賀回過神才發現赤城不知何時已經蹲在她身側,頭頂毛巾包得有些鬆散。畢竟洗澡,身上卻是沒有布料。她臉一紅,連忙把目光別開了,匆匆搖頭。

  隨著赤城滑下浴池,擾動的水波也攬到加賀四周,有些灼人的熱度卻令她感到意外放鬆。

  她這纔有心思開口:「這麼晚了,她們仍不睡?」

  「在聊天呢,畢竟明天也不用出擊。」

  「交誼廳嗎?」經過的路程中,最適合聚著的大概也只有那裡了。

  「是啊。」

  「……說起來,那裡的書櫃裡,總是擺著她們的書。」加賀想起之前和北上的對話。

  「嗯?那些愛情小說?」

  沒想到赤城也會注意這事。加賀點點頭,遲疑後還是忍不住問了。

  「……赤城小姐也看那些?」

  赤城倒是直接否認。「不,是之前那些孩子和我說過的。」

  這麼說來,赤城之前的確有段時間和她們聊過一陣。加賀發現是自己誤會了,有些尷尬。赤城也看得出她的想法,抿嘴微笑起來,估計是想自己對食譜還比較有興趣。

  「不過偶爾聽孩子們講那些事情,也挺新鮮的。」

  「我倒是不懂那些心思……」加賀說。浴池的熱氣浮上來,把她的表情也抹糊了,「作為艦船,即使擁有了人形,距離那些人類的感情,也還是太遠了。」

  聽見這話,赤城也沒顯出什麼不認同的樣子,「是嗎。」

  她眨眨眼,突然笑了起來。

  「這種時候應該要有茶和點心呢。」她做了個喫東西的動作,「月見糰子什麼的,水羊羹也不錯。」

  話題跳得太快,加賀一時之間不知該怎麼接下去,過了會才支支吾吾地回答。

  「通常應該會喝酒的。」她頓了頓,「不過因為是晚上……賞月,我也比較喜歡甜食,所以照赤城小姐說的那樣。」

  「真的?之前我看到糰子有做成兔子模樣的,很可愛呢!下次買來一起喫?」

  「兔子模樣的,比較適合驅除艦吧?雖然我也不排斥……」

  「那也可以順便買給驅除艦們,她們最近的表現也愈來愈好。」赤城瞇起眼睛,「和提督說說吧。」

  「嗯。」

  手指浸水浸了許久,也差不多起皺紋。加賀不大喜歡這種感覺,就先行離開浴池,走到外面去吹頭髮。赤城過不久也跟上來的時候,加賀差不多弄好了,在旁邊用木梳子梳開頭髮,沒有綁起來。

  「加賀。」赤城招呼她過去,將吹風機遞給她,「既然不能擦背,就幫我吹頭吧。」

  「……好。」

  將吹風機的開關按開後,徐徐熱風便吹了出來。加賀一手提著手柄,另一手撩起赤城頭髮,輕柔地撥。

  「之前受的傷怎麼樣了?」赤城的視線飄了過來,語氣倒像是隨口的。

  「已經差不多好了……就說沒問題的。」

  「嗯。」

  赤城點頭的動作在加賀手底下感覺特別明顯。比起她,赤城的頭髮要更長一些,卻幾乎沒看她紮起來過。每次用吹風機吹,弄乾之後細細柔柔的,稍微一揚就是撲鼻的皁香。

  「赤城小姐。」

  「怎麼了?」

  「赤城小姐妳,得到人形之後,覺得怎麼樣?」

  「這個嘛……」

  赤城並沒有對突如其來的問題遲疑太久。

  「挺不錯的,」她眨了眨眼,「身為人形也是很新鮮的體驗……像是可以喫的東西就變多了,很棒呢。」

  「我不是指那個,而是——」

  「加賀妳又覺得如何?」

  「我?」面對閃躲問題的赤城,加賀沒什麼辦法,於是思考了下,最終卻還是搖搖頭。

  「我不知道……」

  吹風機的噪音幾乎要將她的話聲蓋過去。她長籲一口氣,將吹風機關了起來,掛在旁邊牆上。

  「對我來說……我不清楚。誠然作為人形感覺到的事物更多也更豐富。可是這樣子,」

  她低下頭,接收赤城坐著轉過來的視線。

  「這樣子,真的就與人類一樣了嗎?我們……畢竟是戰爭所使用的武器。為了戰爭而生,這樣的我們,即使擁有人形,又能察覺一樣的事情嗎?說不定我們感受到的、擁有的……並不是那樣……」

  她的話音漸消,蒸騰在空氣裡。見狀赤城沉吟了會,像是在斟酌語句,旋即握住加賀的手。

  「——或許是這樣吧,但,」她由下而上的仰角偏了偏,加賀看見她的眼睫毛,細細長長,末端沾著光在閃動。

  「如果是這樣,那也沒關係。」

  「我覺得加賀妳,非常像人類喔。」

  「赤城小姐……?」

  「妳只是還沒感覺到吧。」

  她們離開澡堂的當兒,雨非但沒有停,甚至還愈下愈大了。她們倆走在木走廊上,加賀望向天空,即使是深夜,也能看見雲層灰濛濛的,像是喫掉了原本該有的星星和月亮。

   她跟在赤城後面,一抬眼就能看見她的背影。

  「雨嗎?這個季節,實在不怎麼喜歡……」

   她輕輕緩緩地嘆氣,話語幾乎要淹沒在腳步聲和廊外的雨聲裡,沒了蹤跡。

 

  幾天後,提督的命令便發了下來。在天剛濛濛亮的清晨,她們就著雨出航了。

 

  第一艦隊除了她們倆之外仍有別人。加賀作為旗艦航在隊伍最前頭,海風混雜著微雨,令她必須低下頭用手遮擋。

  「晚一點風雨似乎會更大呢。」後面有人說。

  「嘛、也好久沒看見晴天了。」是北上的聲音。身為鎮守府裡練度最高的雷巡,她也是第一艦隊的成員,「雨季哪時候才會結束呢……」

  「再等等吧。」加賀聽出來了,那是赤城的聲音。

  「如果下雨的話,也沒有辦法。大家加油吧。」

   加賀忍住向後瞟的慾望,垂頭看往腳底。海面一點一點地泛著漣漪,彷彿整片海都在晃盪。

  「這麼說也是沒錯啦──話說回來,目的地是在哪裡啊?還有多久會到?」北上慵懶的話音傳了過來。

  「……大約再半個多小時。」加賀背出提督告知的資訊和報告上的內容,稍微估量了時間,「目標位在北北西方,從這裡直直航行便是。」

  她比出方向,稍微頓了下。

  「但由於不知道戰鬥會持續多久……還是得做好晚上甚至明日才能返航的準備。」

  「瞭解。反正補給都做好了嘛,沒問題。」

  「嗯。」加賀點頭,「不過,還是小心為上。」

  但毫無流逝感的狀態下,原先預估的時間也變得沒有意義。照理來說中午的太陽是會爬到上方的,只是雨時的天,別說是太陽了,連光都看不到。

  她們航行了一段時間,加賀漸漸感到古怪。前進的方向若是沒錯的,照理來說,應該早就要到目的地才對。

  加賀暗自思忖著,還沒說話,赤城就先出聲喚她了

  「加賀,我們還沒到嗎?」

  她回過頭,看向第一艦隊的成員們。由於她的停下,其他人也都止住了步伐。

  「……提督指示的方向應該是這裡沒錯。」雖是這麼說,加賀心裡也有些沒底。

  「不過再這樣下去,燃料也會耗盡。」這樣下去,這次出擊的意義就跟遠徵沒有區別了,「首先我們先停下來──」

  「加賀,後面!」

  加賀急急閃身,正巧躲過了從後射來的砲彈。她們匆匆散開陣型,逃離被炸開的海面。加賀的手直覺往後抓,抽出了揹在背上的箭矢。飛濺的水珠掠過她眼前,和直落而下的雨一起,幾乎要讓人望不清視線。

  天色突然暗下來,烏雲變得更加濃重漆黑。原本還是平靜的海面猛地翻起了波濤洶湧。一道大浪打來,接著又一個,震得加賀差點站不住腳。匆忙間,她看見一抹銀光破空而來──陣型在浪中潰散時,加賀認清了,那是赤城射來的箭。

  海面在搖晃,整片天空、整個世界都在搖晃。一道比一道高的浪逐漸吞沒了視野,原本應該在陣型裡的船艦,雷巡戰艦輕巡,還有紅色的空母,也全都被淹沒在愈發急促的傾盆大雨裡。

  然後不知過了多久,加賀才終於在灰黑翻騰中,發現了像光一樣的、突兀的銀白色身影。彷彿收歸了所有的寧靜般,四周一派平穩祥和。

  深海棲姬。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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