硅谷的冬春是多雨的季節,今年的雨水比往年更多,雨季更長,彷佛上帝也感知到了我的悲傷,陪着我一同哭泣。

  人們總說,雨是憂傷之物,可也許是首晟曾經在柏林生活過多年的緣故,他對雨天則有着不同的定義。雨水滋潤萬物,尤其能給乾旱的加州帶來綠色與生機,雨季是硅谷最美的季節。

  首晟和我常常在半月灣的雨中漫步,一同聆聽雨聲,互訴衷腸。受到他的影響,我也慢慢愛上了雨,更愛雨中的半月灣。於我而言,雨代表着浪漫與美好,而半月灣是我們心靈的港灣,那裏曾經充滿了我們與孩子馳騁馬背的歡樂,與親人觀賞沙灘日落的溫情,與摯友對科學與未來、宗教與信仰的暢言,以及我倆促膝呢喃的浪漫。每當閒暇之際想在家附近休憩時,我們總會不約而同想到它。

  然而我們永遠無法預測命運會帶來怎樣的考驗。首晟的突然離世給我和孩子們帶來了無法承受的打擊,讓我們悲痛欲絕。無數個“爲什麼”縈繞腦海。對於沾枕即入夢鄉的我,又何能理解徹夜難眠的他所經歷的痛苦呢?幾個月過去了,在親友的陪伴和關愛中,我與孩子們在悲痛掙扎中一步步前行。人生無常,我想這可能就是無常人生的縮影吧。但爲了孩子們的未來,爲了安慰首晟的在天之靈,堅強面對是我唯一的選擇。

  爲永存美好的回憶,我們決定把首晟的長眠之地選在半月灣——我們心靈的港灣。半月灣的天空曾見證了我們無數的歡笑與溫情,可如今也平添了我們痛失摯愛的淚水與哀思。在這裏,伴隨着《親愛主,牽我手》的歌聲,我與親朋好友一起緬懷首晟那熱愛生活,關愛學生,獻身科研,追求真理的人生。在這裏,願他的靈如放飛的白鴿一樣,得以自由平安地飛翔。

  首晟走得如此匆匆,書桌上還堆滿着他未完成的工作。在翻閱他的手稿時,看着那字裏行間,往事一幕幕浮現眼前。

  2016年,我陪着他去大溪地參加一個物理學術會議。當時恰逢我們的29週年結婚紀念日。那天乘船外出遊玩,望着眼前壯闊無垠的海面,首晟和我談論起生命的意義。

  他說,自己最愛的一幅畫《我們從何處來?我們是誰?我們向何處去?》,就是保羅·高更在大溪地完成的。

  這是高更以最大熱情完成的一幅“宏偉的作品”,是他的巔峯之作,反映了高更完整的人生觀。這幅畫的最右邊是一個生機勃勃的嬰兒,最左邊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婦人,整個畫面代表了人的一生。畫面上有一處暗藍色的雕像,舉着雙手,暗示着死亡的不可避免,但似乎也指引着來世。而畫面中最顯著的位置,是一個金橘色的青壯年的身軀,在採摘芒果,象徵着人世的歡樂。

  前不久,在好友葉斐的陪同下,我又去參觀了波士頓美術博物館,帶着思念再次靜靜地欣賞了這幅首晟最愛的畫,好希望在那裏能與在另一個世界的他再次討論人生的意義。

  首晟常常喜歡對孩子們講述他在德國留學時期的故事。十五歲的他,沒讀過高中便考入了復旦大學選擇最感興趣的理論物理專業。意氣風發的少年,沉浸於愛因斯坦的偉大夢想,置身於尋找普世宇宙萬物的第一性原理;而這個夢想,他用了自己的一生悉心守護。之後他又被選拔到柏林大學學習。在那裏,愛因斯坦建立的廣義相對論創造了人類科學文明的至高輝煌。這樣難得的機會也讓首晟離夢寐以求的人生理想更近了一步。

  雖然小小年紀獨在異鄉,但首晟和其他留學生都很幸運,常受到中國駐德大使館的活動邀請。入學半年左右,一次中國駐德大使館召集留德學生們一同到波恩聚會,同學們在異鄉相聚,倍感親切,在談笑風生中度過了快樂的時光。在從波恩回柏林的路上,首晟和幾位好友順道遊玩了德國著名的大學城——美麗的哥廷根小城。哥廷根大學歷史悠久,曾有許多偉大的數學家,物理學家和化學家在這裏任教,他們共同創造了人類科學文明羣星閃爍的輝煌時代。

  令首晟記憶猶新的是他冒着寒風來到當地的墓地,每塊墓碑上除了留有科學家們的名字,出生年月,還不尋常地鐫刻下了他們生前留下的著名公式——馬克斯·普朗克的是著名的普朗克常數,奧托·哈恩的是一則核反應公式,而波恩的是波函數概率的分析……首晟常說:“墓地是冥思人生意義的地方。人生短暫,時光飛逝,肉體朽亡之後,到底能留下什麼?”

  1981年攝於哥廷根,OTTO HAHN墓碑前

  波恩之行,讓首晟受益一生。正是這次旅行所見,激發了他對生命意義的思考,在整理首晟遺物時,我再次讀到首晟對生命意義的理解:

  “生命的意義就只有兩種。能超越朽亡肉體的,一是我們傳承給兒女的基因,繁衍生息,英語俗稱爲Procreate;二是我們創造的思想,載入史冊,貢獻於人類文明,英語稱Create。Procreate and Create,在(我敬仰的科學家的)墓碑前,(我)理解了生命的兩層意義,之後人生不再迷茫,願把青春的熱情貢獻於偉大的科學,願我的一生也能用一個公式來總結。”

  在明確人生的意義和目標之後,首晟決定毫無保留地將所有的時間和精力奉獻給科學研究,奉獻給培養年輕一代的科學家,不斷學習,不斷創新。在相伴的幾十年間,作爲妻子的我,每每看到夜以繼日工作、不眠不休思考的首晟,心中既爲他感到驕傲,又會無比地心疼,或許這種糾結的心情就是我對他最深的愛。

  凌晨的兩三點,對於首晟來說是一天中的黃金時段。他說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才能放下一天繁雜的工作,讓自己的思緒飛揚。但工作帶來的興奮和過度的勞累,常常使他難以入眠,萬分煩惱。在驟然離世前,由於感冒引起的咳嗽和加州大火引起的霧霾,致使他幾周未眠,身體虛弱。然而,在學生和同事面前,他仍然保持着一貫的激情,從未抱怨過自己的痛苦。每每想到這裏,我就會無比心痛與自責,後悔當初沒有想盡一切辦法督促他放下手中的工作,多多休息,多多愛惜身體。只是作爲他的妻子,最瞭解他的人,深知他對自己人生的追求,而我也選擇了無條件的支持。

  深夜裏,獨自一人翻看着首晟的照片,心如刀絞,淚眼朦朧,卻依舊忍不住反覆地想:我心愛的首晟,你究竟用自己的激情、智慧與善良爲世人留下了什麼?

  自十五歲起,爲追求崇高而神聖的科學夢想,首晟便踏上了那漫長乃至孤獨的求知之旅。他給人類留下的不僅僅是學術上的成果,更是他執着追求科學真理的精神。在首晟的心目中,他最崇拜的三位20世紀偉大的物理學家分別是愛因斯坦、狄拉克和楊振寧先生。愛因斯坦對狹義相對論和廣義相對論的貢獻,對光量子學說的大膽設想,以及他敏銳的眼光和孤獨創新的學術精神讓首晟敬佩無比。狄拉克的方程,反粒子解和對磁單極的預言都讓首晟讚歎不已,他把狄拉克稱作尋美而求真的風格大師。在《人類文明第一書》一文中,首晟寫道:“我於2012年榮獲了狄拉克獎,以我偶像而命名的獎章,是我一生至高的榮譽”。楊振寧先生寧拙毋巧的治學風範以及他對物理學的貢獻:規範場、宇稱不守恆和楊-Baxter方程,令首晟一生望其項背。他們敏銳的眼光、孤獨創新的學術精神、尋美而求真的風格、寧拙毋巧的治學風範正是首晟自己所向往的境界。無論在他之後所做的SO(5)高溫超導理論、量子自旋霍爾效應的研究,還是拓撲絕緣體的工作,大家都能品味到他對美的求索。

  2012年8月8日首晟與F. Duncan M. Holdane、Charles L. Kane共同獲得狄拉克獎

  “讓自己今天的科研成果改善人類明天的生活,幫助年輕一代在學術上跨躍自己今天的侷限”,是首晟幾十年前立下的誓言,也是他堅持不懈的夢想。

  如果說對世人而言,首晟的學術成果是彌足珍貴的,那對我而言,我倆的孩子則是首晟留給我的最珍貴的遺產。雖然還都很年輕,但他們不僅繼承了首晟聰明好學的基因,而且也都在學業上追求精進。兒子繼哈佛本科畢業後,目前在牛津大學攻讀統計學的博士,從事人類基因的研究工作。女兒今夏即將取得斯坦福大學的碩士,並將繼續深造,攻讀教育領域的博士學位。從孩子們的身上,我時常能體會到他們對生活的熱愛和憧憬、探索未知世界的激情和對信仰的執着與奉獻,彷彿首晟也依然在我們中間,從未離開。一雙兒女是我痛失首晟之際最大的慰藉。更爲巧合的是,他倆分別從事的領域,基因研究與教育,正好印證了首晟崇尚的兩大生命意義,Procreate和Create, 多麼美好的傳承!

  2013年攝於Cabo San Lucas

  在首晟遺留的手稿中,除了與物理學相關的筆記以外,他還留下了許多對歷史、哲學、文學、生物和新科技領域的思考。我不禁驚歎於他對真理的渴望和他那永無止境的追求新知識的好奇之心,每每讀到這些文字,我的思緒中都會浮現出他最愛的詩人威廉·布萊克的詩句:“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無限在掌中,剎那即永恆。”這正是首晟求索美的一生的寫照。

  他離世之後,我想留下我們對他最美好的記憶,也爲圓他年少時的夢和對生命意義的理解,爲他建一座墓碑。於是,在好友中央美院設計學院原院長王敏和他太太申曉紅老師、首晟的學生祁曉亮、廉驫的幫助下,我和我們的孩子張晨波、張晨婷一起懷着緬懷首晟的思緒爲他設計了墓碑。

  墓碑的正面印有一行公式:

  這個公式濃縮了首晟在拓撲絕緣體領域的學術研究的精華,描寫了量子自旋霍爾效應和拓撲絕緣體中的電子運動規律。(H和k代表了電子的能量和動量,Γ和Γ5是狄拉克矩陣,而A和M(k)分別是依賴於物質結構的常數和函數。)首晟寫下這個公式的靈感來自於他的偶像狄拉克,而這個公式也正是狄拉克方程在固體物質中的修改和推廣。公式上下方的圖畫代表了從這個公式導出的量子自旋霍爾效應邊緣的自旋電流。最下方則是斯坦福大學的校訓:“自由的空氣在飄揚”。

  而墓碑的背面,就是首晟最愛的那首詩:

  如今,這座墓碑已經安置在半月灣首晟的墓前。

  其實,首晟,是你,爲自己,也爲我們,樹立起了一座紀念碑。

  在斯坦福大學物理系爲首晟舉辦的追思會上,他的同事亦是摯友,1998年諾貝爾獎獲得者Bob Laughlin教授感慨地說:“他(首晟)是中國給美國乃至全世界最偉大的禮物之一,他是一位非常非常傑出的科學家,就像他聞名於世的導師CN楊(楊振寧先生)。首晟是我們這一代物理學家中的佼佼者。我們非常非常榮幸能在斯坦福與他共事,他的離去對我們來說不僅僅是失去一位摯友,更像是失去一位出征未歸的戰士。他出生於上海,少年出國留學,經歷重重逆境,戰勝各種困難,攀登科學高峯,成爲有影響力的科學家和思想家,並回饋了他的同胞,就像所有神話中的英雄一樣。所以他不僅是一名物理學家,他更有一顆赤誠的中國心。而一直縈繞在我腦海的一句詩歌是:‘There is a corner of a foreign field that is forever England’”。

  今年年初的時候,首晟的學生胡江平寫了一篇回憶首晟的文章,把他比作“那棵消失的樹”。如今大樹走了,大樹的影子也就沒有了。可首晟這一生所創造的思想會被傳承下去。我滿心期盼這些孩子們能夠早日成長爲一棵棵大樹,衆木成林之時,便是對他們的慈父、良師最好的告慰。

  而我,此時此刻,想對首晟你說: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曉帆 於2019清明

  最後我要感謝親友們在我痛失首晟後的這段日子裏的關心與陪伴。正因爲有了你們的鼓勵與支持,我才能鼓起勇氣整理首晟的手稿和自己的思緒,並在悲痛中完成這篇悼文。特別鳴謝秦備、張琪東、陳劍鏞、葉斐、廉驫、陸懌維、王一涵在本文的撰寫中給予的幫助和指正。

  本文刊發在《物理》雜誌2019年第4期

  編輯: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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