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時暘

  本文首發於總第894期《中國新聞週刊》

  89歲的伊斯特伍德帶來了這部《騾子》,在影迷圈內備受讚譽,但據說在美國影評界卻頗受苛責,苛責的內容是關於這個老導演對於種族的態度。

  是的,這個故事看起來像個奇情社會新聞。原本的真實事件更像一樁都市怪談,具有天然的戲劇性,狗血又雞血:一個耄耋老人爲毒販運送毒品,因律師以老年癡呆症爲由辯護成功,最終只服刑三年。在伊斯特伍德的電影呈現中,聳動的走向被削弱了,反倒是“種族”議題成爲了實打實的暗線,無處不在,並不搶戲,但時而閃現一下,讓人印象深刻。

  “騾子”是句黑話,販毒集團內部用來指代那些運送毒品的司機。老導演親自上陣出演了這個角色,通篇佝僂着腰,動作遲緩,但仍然有年輕時頑固不化的樣子。這個老人原本是個園藝師,自私自利,惹得全家人不高興,暮年生意賠得一塌糊塗,房子即將被拍賣,只剩下一輛可能和自己年齡相仿的舊皮卡。這個當口偶然接下了一個活計,幫人運送一個旅行袋,這個從未喫過罰單的白人老頭輕鬆上路,拿到了豐厚的報酬。從此,他開始成爲了“騾子”。

  從外部形式去看,這是一部公路片。一個老人開着一輛破舊卡車完成一樁生意,然後鳥槍換炮買下一輛嶄新的車,一次次在高速路上游弋,任風吹拂稀疏的白髮,哼唱起年輕時的歌。當然,它還有一些懸疑設置和警匪對決的片段。但在這些之下,這個故事更多地卻涉及了一些隱祕的主題,比如種族,比如親情,比如對時間、蒼老、死亡和陪伴的思考。

  某種程度上說,《騾子》像是《綠皮書》的另一面。同樣開一輛車上路,同樣遭遇關於種族的點滴問題,但有關種族意識的表達,一個直白明確,一個隱晦曲折。

  老人之所以被毒販選中,從表面看是因爲他的年紀,因爲他從來沒喫過罰單的駕駛技術以及謹慎,但實際上,深層原因是因爲他是一個白人。

  這一點,故事中從未明確交代,但通過一個又一個細節不停地進行提點。一羣墨西哥裔毒販之中,一個白人老頭頗爲顯眼,但放置於路上,一切就都不一樣了。警察攔截可疑車輛的重要指標就是少數族裔司機,看到一個白人老頭開着一輛價值不菲的皮卡,即便緝毒犬吠叫,第一反應竟然是對老人說抱歉,努力將狗拽走。老人其實沒有什麼族裔偏見,更多的時候他只不過本能地沉浸於舊時光,下意識地對黑人叫negro,對一羣“拉拉”叫小夥子。

  如果說這些是歷史性的種族/性別偏見的遺蹟,那麼對於危機的一次化解則更能反映當下種族問題的強烈。兩個墨西哥毒販被警察攔下恐嚇、訊問,而老人卻在警察眼皮底下大大方方地打開後備箱,毒品就放在那,警察看都不看一眼。這電影就這樣把一切種族梗埋進細節。

  《騾子》其實是個很難歸類的電影。有人能從中看到對自由的渴望:老人一生從未被什麼牽絆,無論伴侶、兒女、金錢或者其他,浪蕩不羈,年老上路,依然瀟灑自如;有人從中看到溫情:一個浪子回頭的結尾,病牀前的陪伴,最終沒有再度錯過的見證,一生兜兜轉轉,畫了巨大的圈,還是回到了家人身邊;而同樣有人看見社會批判,看見某種瑣碎的生活哲學:早餐桌邊的敘談,講述關於自己的悔過和希冀。

  導演伊斯特伍德已年近90,這部片子中不可否認有垂老的氣息,比如那些因爲更切近死亡而帶來的溫和嘆息與最終和解。但很多時候,還是在平靜之下,冒出一兩處突兀的芒刺,尖銳的、幽默的、嘲諷的,也不大張旗鼓,藏匿在生活的轉角處,等着觀看的人慢慢拾取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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