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明治在今年的3月23日迎來八歲生日,每日書也走進了第三個年頭。數千普通人寫作者的每日書中,即時地、真實地展示了我們的當代生活。我們選擇了其中八篇,請設計師爲作者們畫插畫,想讓他們被看見。今天是本系列的第八篇。

王小八

座標:北京

職業:學生

喫啥啥不剩,幹啥也不知道行不行的足球追夢女孩

今天的作者是大四的學生王小八,她在中國第一學府清華讀書,臨近畢業,前路茫茫。作爲“別人家的孩子”,自步入校門那一刻起,王小八的人生似乎就被圈定在了他人的期望中。她自稱“清華學渣”,說服自己接受外界評價與真實內心之間的落差。她寫下這些文字,大概是與自己和解的第一步。

2019年第61篇中國故事

文 | 王小八

編輯 | 郝思嘉

我叫王小八,但並不是因爲是家裏第八個孩子所以這樣起,其實這名字是最近纔有的,男朋友覺得王姓配一個八字最好,可單單是王八叫起來又太過粗魯,便在中間加一小字,既不失文雅,又平添些可愛的氣質。而至於在這之前我叫什麼也不是那麼重要了,當你遇上了個二十四小時都喚你新名字的人,聽多了也就不覺得硌耳朵了,生活中很多事不也是這樣麼。

我是作爲我們省當年第36個幸運兒進入清華大學的,而我以爲要大放異彩的人生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慢慢迷失在自己鑄造的桎梏中的。

下面這話或許是找罵了,但其實我真的從來就不是個學霸,從小學開始一直到高中,我都只是個鶴立鶴羣的平均水平,擡頭有永遠不可能突破的天,而低頭有莫名其妙就是挨不着的地,所以我也一直過着默默無聞不被人關注的日子,沒有好得那麼突出,也沒有壞得太礙眼。在我以爲日子就要把我推向中國G9 2+7中的1/7時,生活卻着實跟我開了個大大的玩笑,我成了別人家那個考上清華的孩子。

這天上掉下來的大餅,確能補償一時的饑荒,可更能砸死人。

若說全無半點興奮歡愉,那自然是有吹噓炫耀之嫌,可隨着正式開學和大學生活逐漸步入正軌,我用了快三年的時間思考上天給我的究竟是一份驚喜還是一個陷阱。事到如今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想明白了這個問題,可擡頭才發現,低頭沉思的這些年我只是在原地打轉。我還想夢想喫想變成天上那朵半明半暗的雲彩,可並不知道自己還是否有當初生活錘不動的生猛,和王小波式的混蛋。

理想主義的襁褓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而大清的江湖基本上就是以GPA劃分圈子的歡樂場。百人斬的傳說還在一代代延續(百人斬,江湖傳言大清某微積分老師某一學期掛了班裏100餘名學生),特獎的神話也在口耳相傳(特獎,大清年度最高獎項,每屆僅有十人能獲此殊榮)。學生們捧着手中的GPA,像背了一塊常年不斷電的LED板,在獎學金、學生會、交流項目等一扇扇門前躊躇徘徊,而最大最亮的那塊板子,一定是擋在所有人前面的。我像一隻遊蕩在深海猛獸間無助的小蝦米一樣,聽着這些故事看着這些大神也就只有望而興嘆的資格。

這裏的日子沒我想象的那麼清閒,但也沒有經歷過學霸們整日奮戰到凌晨三點的鏖戰,大清是個很適合想要好好學習的人努力奮鬥汲取知識的地方,可我完全不是這類人,我不務正業的特點在大學這種開放式遠離家長的環境裏被過分放大了,有着還算不錯的社交圈的我,便整日混跡在帝都的各個商圈,知道什麼時候可以最快排上五道口的棗糕,去工體的路線也早已了熟於心,喝過後海最安靜的酒吧裏最烈的酒,也看過了毫無特色的京城夜景。在我以爲真的過上了浪成一匹野馬的瀟灑生活時,我卻突然發覺已經跑到了草原的盡頭。

大清的期末考試來得轟轟烈烈,作爲入學的第一個學期的考試,就算墮落如我也想要看看在這個彙集了全國最優秀的一批人裏自己位列幾何,我幾乎要翻爛了微積分線性代數的教材和習題,提前一個月開始準備考試,習題都做了兩遍,我帶着那種高中生的固執勁兒奢望着在大學的第一場考試裏,一戰成名。

後來,事實證明是我錯了,那些死記硬背的學習路數,在大清這樣神仙打架的地方顯得有點過於拙劣了,我以GPA 3.1排名60%的垃圾成績草草結束了大一上學期有點混亂不堪的日子。

誰在強姦我的未來

在來清華之前,我自詡爲一個心態很好的人,什麼火燒眉毛的事情在我這兒都可以雲淡風輕地過去,畢竟我到現在都願意承認,極其良好缺心眼的心態是我高考如此成功最大的buff。

然而在這裏,什麼事都會變得更難一些,做學渣也是。

很多人剛來大清,從頭到腳都寫着不適應三個字,這裏充滿了各種省狀元、競賽大神,而就算不是這些,也多的是曾經在學校裏出類拔萃的人物;然而就算是再牛的神仙打架,也總要分出個勝負,很多人看到第一學期的排名、認識了各路大神後,不得不開始重新審視自己,而這個過程,對於曾經站在金字塔尖的人來說,有些太過痛苦了。

可其實困擾我的,並不是這個問題,就像我之前提到的,我從小便不是一個在人羣中一眼就會被看到的人,有着普通的長相普通的談吐普通的智商和甚至有些難堪的身材,所以習慣了被忽視被冷落。然而來到這裏,我除了看到那些在各方面都比我強一百倍的人以外,更難接受的是我和清華這個標籤之間巨大的落差,我代表不了它,而它又難以詮釋我。

我曾經的兩次實習經歷,陰差陽錯地讓我避開了象牙塔外的險惡,卻被問到過太多我覺得十分可笑的問題,當我在午休的時候拿出手機開始喫雞的時候,旁邊的人會探過腦袋來說一句“清華的人竟然也玩遊戲”;當我比老闆要求的ddl更早完成工作以後,會有個同事悄悄唸叨一句“不愧是清華的”;而更多時候,當我沒有做好某一件事,我似乎能看到他們眼神中的那種“清華的也就不過如此”,甚至熟一點以後,他們會更大膽地質疑,“你真的是考進清華的嗎?”,我總是一笑了之,調侃一句,是靠臉。

作爲清華的差生,我像甩開腳底黏住的口香糖一般拼命將自己與這個名字剝離,我不確定我厭煩的是社會上這種想當然的揣測和關聯,還是就單單就是這所學校,它的牌子它的光芒它在外人眼裏高不可攀的一切,卻在我心裏編織了難以掙脫的繭。

寒暑假回家,是給自己戴上面具的時候,你要拼命地在父母親人面前證明清華的就是和別人不一樣,要滔滔不絕地講述着別的家長夢想中的清華生活,要僞裝了那個自私的涼薄的孤陋的甚至混的有點難堪的自己,說着別人的夢想,談着別人的人生。讓我曾經以爲那段生活裏的自己,是真的有認真地活過。

我記得有一次,又是大學寢室裏最常見的談夢想時間,室友A說着以後一定要在北京站穩腳跟,室友B唸叨着她的醫學夢想,室友C暢想着在金融圈如魚得水的未來,而我一直默不作聲,那個我深埋在心底的小夢想與這裏的氣氛太格格不入了,我心疼它會被當作異類丟棄到最不起眼的角落,就像是我手中的稀世珍寶被人隨意踩在腳下,只剩滿地碎渣。

我記得當時我只說了一句話就戴上了耳機,“我不想站在金字塔的頂端了。”而那個小夢想,我最終也沒有說出口。

後來,20歲生日那天,我寫給自己一句話,“祝願你早日和你內心扭曲的使命感和解”,那個時候我知道人最難的不是接受自己的無能,而是接受外界評價和真實自己之間巨大的差距。

生活必有裂痕,那是光照進來的地方

大二的那個暑假,世界名校足球賽在清華舉辦,我帶着滿腔對足球的熱情和一點點拙劣的攝影技巧報名了攝影志願者。

北京的七月着實可怕,高溫和烈日是最殘忍的酷刑,而“人間蒸發”是最好的祝福。因爲沒有腳架和高級的設備,我只能寄希望於拍出記錄最佳瞬間的照片,便因此掛着相機在操場的四周穿梭,一個早上下來,帽檐處已經析出了白色的鹽漬,衣服也早都溼透,塗了好幾層防曬霜的皮膚卻似乎完全沒有受到保護,隱隱作痛。我回到工作人員休息的地方導照片的時候,遇上了這次比賽真正的攝影師。

他是北體的研究生,從事體育攝影這個行業已經有些年頭了,有自己的工作室,在這個圈子裏也算小有名氣,我看他在PS上飛速操作的手指明顯將自己與我們這些普通的志願者畫好了界限,我湊上前去觀摩,本以爲他會對我視而不見,沒想到他轉過頭來衝我笑着說,“你也是這次的攝影?下午跟我一起拍吧。”

就這樣,之後的五天時間裏,我幾乎一直跟他混在一起,他教了我很多體育攝影的小技巧,說了很多他入行的點點滴滴。他說他的第一臺相機是Sony的A6000,他說剛開始乾的時候確實很辛苦,他說這幾年真的積攢起不少人脈,他說“你底子真的不錯,也剛好喜歡體育,想走這個方向的話我可以帶你入行”。

那是我第一次以爲我的人生軌跡真的要有一點點偏移的時候。

我回復他說:“哎,也就想一想吧,我爸媽肯定不會允許我這樣的。”

他笑着說:“也是,畢竟都是清華的了。但做自己喜歡的不是更好嗎?”

我沒回答他,但我一直糾結纏繞找不到方向的心緒,好像突然看到了陽光照進來的地方。

而後來,我既沒有乖乖地臣服於清華好學生的名號下,又不敢肆意妄爲無所顧忌,我不再跟他提起要走體育攝影方向的想法,只是跟他說過幾句,下次有活記得叫上我,也想掙點錢。

就這樣,之後的日子裏,我去拍了北馬、拍了斯諾克,也在學校的足球賽中當過幾次志願者,做了很多與我的未來並不相關的事情,認識了更多體育攝影圈裏的大佬,和很多在走在這條路上熱血沸騰的同行者,我像他們一樣熱愛這些,卻不敢如他們那般堅定、義無反顧。在我每一次想要多跨出去半步的時候,我心裏總有個聲音,一直沒停過,“這樣的話你幹嘛要上清華,你也不是做藝術家的料”,但我也知道,那個聲音,越來越小了。

而有一件事情,我是很久之後才知道的,當時我給某個德國大學球隊拍的一張照片,被他們收錄到了那次比賽的紀念冊裏。

清華依舊偉大,而我依舊平凡

北大的中文男足在某一年的畢業典禮上說“北大依舊偉大,而我依舊平凡”。

每次從學校西門出去坐四號線的時候,都會故意繞到西南邊的家屬區,那兒的老院子裏住着的大多是從清華退休的老教授們,你很難去臆測他們中的誰是爲哪一顆人造衛星上天做過最大貢獻的,哪一個是爲這個國家的發展重注希望和活力的。在清華,總能看到這樣一種神奇的現象,總有白髮蒼蒼的老人騎着自行車在校園裏溜達,他們喜歡三五成羣慷慨激昂地議論着當年的同窗往事,又或許只是聊聊今年的菜價怎麼又比去年漲了一倍。

英雄遲暮,我其實一直覺得這裏纔是整個清華最具理想主義情懷的地方。

也是那個時候,我知道真的要爲祖國健康工作五十年,七十歲的時候,再回來騎圈自行車。

差不多半年前,在六教的“我愛我的祖國”快閃活動上了新聞聯播的時候,我轉發了那條推送,原來不管我多麼否定自己的理想主義和歸屬感,最後還是會被這些使命感和傳承精神打動。

四年前,我曾披荊斬棘來到這裏,感謝這裏的一切對我性格和品行的潛移默化的改變,那些讓我見到更大世界的機會和做出選擇的底氣和決心;四年過去了,北京的風還是能把剛說出口的話打散,霧霾依舊厚重如牛奶,但我也知道,儘管仍然迷茫看不清前路的方向,我也已經不是四年前的我了。

故事還在未完待續,可到目前爲止,似乎沒有戲劇性的轉折,也沒有所謂的主角光環,我知道我還沒與自己和解,也依舊帶着一顆矛盾的心面對我的母校,偶爾還是會有做學術的想法,更多時候卻還是抵不過無能的現實。有時候想,可能我這輩子也就沒什麼去完成我夢想的機會了,可轉念一想,我的這輩子,黃土也還未過膝。

而我的夢想,也不過就是做一名足球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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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編輯自每日書。那些不說憋屈說了矯情的難言情緒,讓每日書來收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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