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基

「VICE 招保安嗎?」葛宇路問出這句話時,我腦中出現了一個身著深藍制服、手捧旺旺仙貝的肥宅靠在公司門口,跟陸續來上班的同事們打招呼的畫面。他的形象更為畫面加入了謎之國企感。

「我做個藝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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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真能來,也算圓了我跟網紅做同事的夢想。一年前的這個時候,有報道說葛宇路想找個保安的工作,我真的向他發出過邀請,只不過當時的葛宇路正熱得發燙,根本無暇理會那幾條沒加 V 的私信。現在,我終於等到他過氣了。

微博是認證的,校內要記過的

和無數熱點一樣,葛宇路先得到令人窒息的關注,隨後敗給了觀眾無法被填滿的求新慾望。不出意料。去年7月13日,存在了四年的 「葛宇路」 路牌被北京市朝陽區雙井街道辦事處強行館藏,這場大跨度的當代藝術終結在了嶄新的百子灣南一路,公眾對他的討論也從頂點回到原點。「葛宇路」 也再沒有登上過熱搜榜,他的個人微博粉絲數停在了7000出頭。最近,提到那件事的熱門文章甚至都把他的名字寫成了 「

葛宇

」 。一個轟動一時的大活人,已經快變成新媒體小編不必核實的五六七八手故事了。對於這段短暫的網紅之路,我安慰葛宇路:「微博都加V了,這波不虧。」「新浪逼的。新浪打電話騷擾我,說如果我不發身份證給他們,就封號。第一遍完了我忘了,又打。」「他們怎麼知道你電話?」「我也這麼問的,他們說我的賬號就是手機號…… 我才想起來…… 我說我就發個聲明,認證不認證無所謂,他說不是無所謂,不認證就封號,我說憑什麼啊?他們說因為出現了好幾個葛宇路,你得證明自己是葛宇路。」

因為出現了好幾個 「葛宇路」,就得讓葛宇路自己認證自己是 「葛宇路」,如果葛宇路不願意認證自己是葛宇路,那就把葛宇路自己的葛宇路封掉

—— 這波存在主義玩的也挺藝術的,新浪微博的操作比葛宇路還地道。

2017年葛宇路從中央美院畢業,在畢業作品展上展出了已經安裝4年的 「葛宇路」 路牌,後知後覺的城市管理人員和大眾才對他隱匿在城市中的作品聞風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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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宇路形容在網上搜自己的時候,是種 「吃巧克力味大便和大便味巧克力」 的感覺。但現實生活中出現的 「您要巧克力味的大便還是大便味的巧克力?」 場景更多,更微妙,也更讓他為難。「我本來進了一個學校,沒找關係沒走後門,還拿到了戶口和編製喲。對接的老師對我挺好,但因為我的那件事他們也很為難。我不怪他們,人在體制內嘛,身不由己。」葛宇路連三方協議都交了,但學校老師們在 「徵求了葛宇路的意見」 後,讓他 「自願」 退出了。葛宇路面帶微笑地放了後炮:「如果他們替我爭取,我還真挺想貢獻一下光和熱的。」當時路牌剛被撥亂反正不到兩周,中央美院貼出了給葛宇路記過的處分,這份處分讓看客誤以為他是因為 「葛宇路」 受了罰,但是作為鼓勵學生創作的藝術家搖籃,央美不至於。處分是因為葛宇路

「犯了更加嚴重的錯誤」

。將他

拒之門外的學校,也是因為這件事。「我當時還在接受學校處理,焦頭爛額的,沒什麼心情,真不是故意無視你私信。」 原來也是因為這根假幾把,葛宇路錯過了和我第一時間當同事的機會。之所以處分沒有更嚴重,是因為他的導師宋冬替他擋了子彈。宋冬站出來接受學校處罰,才爭取到了央美對葛宇路從輕發落的機會。聊到宋冬,葛宇路終於嚴肅起來,感慨著自己的幸運,「真的可以管導師叫爸爸了,」 說完又覺得有些不妥,「不是武漢那個逼學生叫爸爸的王攀,那個該剮。」「但是宋老師覺得你做錯了嗎?」「肯定有錯啊,批評了我好久。」我讓他再多講講細節,屏幕上的 「對方正在輸入...」 保持了許久,看來是個非常精彩的故事。輸入、思考、輸入、思考的狀態持續了五分鐘,葛宇路發來了四個字 —— 「我去 WC」。又過了五分鐘,從廁所出來的葛宇路決定隻字不提,讓屌事兒翻篇。鬼知道他在廁所里經歷了什麼,舊事兒隨著一泡尿全涌了出去?反正,其中的一些原因遠比我想像的複雜。就像他自己說的,對於剛碩士畢業的葛宇路來說,許多事情如果不擺在面前,如果不像新浪那樣把 「你是用手機號註冊的」 這種顯而易見的事實懟在臉上,他都無法做出最後的判斷。

教育挺牛逼的,消費挺傻逼的

其實我最關心的還是葛宇路是怎麼把那東西放到那麼高的地方去的。他只說了句:「只要你想,沒什麼做不成的。」一句突如其來的雞湯讓突然偉岸的葛宇路顯得更適合他的夢想了 —— 他夢想就是當老師。雖然 「葛宇路」 給葛宇路帶來了實現夢想需要的名氣,但 「屌炸天」 的處分項目卻成為了他夢想實現路上最大的阻礙。那個已經 「安排上了」 的學校,最終還是把這位自帶流量(可能也帶來大量生源)的網紅藝術家拒之門外。然後,葛宇路去了一家企業,老闆欣賞他,發給他一個項目,讓他甩開膀子去嘗試,他特別高興。「有飯吃,有藝術搞,太好了。」 但做老師教學的想法還在葛宇路的腦子裡 —— 儘管他只能在一些非學歷教育機構發揮光和熱,且一年只有零星幾節課。他最開心的教學經歷是在一家電影學院的考前班教 「當代藝術」,這是一門無關考試和成績的課程,但機構開設課程的目的是鼓勵和幫助學生更有想像力和創造力,收穫更有質量的教育。「這太牛逼了!」 他挺興奮,「能想像嗎?靠培訓吃飯的機構做起教育來比大學還認真?」 一句話里用了相似又不同的概念:「培訓」 與 「教育」、「機構」 與 「大學」,他把這幾個概念分得很開。考前班的很多學生下課後才知道這個戴著眼鏡、憨厚老實的老師就是大名鼎鼎的葛宇路,排著隊請葛老師簽名。即便想在講台發光發熱,但網紅光環還真不是能輕易藏住。葛宇路又來了一句雞湯:「我從不靠熱度吃飯,而是靠自己講課真的牛逼。」我真不想聽這些突然膨脹的自我了,「有粉絲跟你表白嗎?」 我加了點諷刺。「那真沒有,我形象太糟糕了。」 他又突然實在了起來。

我覺得這搬家小伙還挺可愛的,雖然他不喜歡喝3.5度以上的酒精飲品

面對這麼一位爆紅的素人,自然有一堆商業機構蠢蠢欲動地爭他站台。葛宇路把一看就是為了找網紅帶流量的機構邀請全推掉了,甚至連一些曾經關係不錯,但幾件事情發生後稍微流露了點 「消費一下」 意思的合作方,他都給拒了,不惜斷了關係。「我覺得那樣太傻逼了。」

但是有一句話,葛宇路心裡一直過不去 —— 「葛宇路對藝術的認識是錯誤的!」

說這句話的是葛宇路曾經很欣賞的人,是他一度學習的對象。但一系列事情發生以後,從他的嘴裡聽到這句話,葛宇路的情緒非常複雜。被欣賞的人否認的感覺不好受,但後來反覆琢磨,葛宇路又覺得這樣很好,這句話給了他很大啟發,甚至鼓勵,因為一切都是相對的,藝術更沒有所謂正確。

「這位前輩讓我感到一種特悲涼的宿命感,曾經的革命者逐漸變成利欲熏心的鎮壓者,鎮壓努力挑戰固有藝術概念的年輕人

,他們位高權重了,輕而易舉地就把一些實驗性的嘗試直接說成是錯誤。所以心裡醞釀久了之後,我反而很喜歡這句評價。」在那之後,葛宇路和這個人再沒有交流。往葛宇路身上貼標籤的人數之多前所未有:「傻逼」、「神經病」、「變態」、「低俗」 …… 這些詞緊跟在靜默的關注與審慎的讚美之後。「說不在意很虛偽,但真說有多在意,好像也沒太多感覺。」

概念是酷的,藝術是薄的?

依舊是那副眼鏡,但穿著西裝澆了油頭的葛宇路看起來一副明星作派,他和現場的粉絲們揮手示意,得到歡呼和掌聲。身後的工作人員舉著印有 「葛宇路」 大字的牌子,提醒人們眼前這一位氣場十足的大腕去年立下的豐功偉績,幾個助理舉著電風扇寸步不離地圍繞在他身邊。

向粉絲招手的葛宇路,看起來好像還是嫩了點

這個場景是葛宇路的作品《cool》的一部分:在近40度的高溫里,從踏上廣州的土地到離開廣州,葛宇路要做到的事

是一滴汗都不出

。因為自幼出汗量超乎常人,葛宇路總被懷疑腎虛。出汗給葛宇路帶來了一種渾身被捆綁接近窒息的不適感,動不動就全身濕透的狀態也帶來了不少困擾,有時候出汗讓他完全無法正常工作。即使如此,葛宇路在畢業之前還是個喜歡運動的男孩子,和現在喝著可樂的快樂肥宅形象大相徑庭。剛到北京時,他只能租草場地一個月560塊錢、冬冷夏熱、四面漏風的樓頂房子,葛宇路最喜歡的運動是羽毛球,但打兩個小時羽毛球的費用夠他吃半個月外賣,於是便放棄了健身。那時葛宇路開始思考:去健身房享受 「揮汗如雨」 彷彿只適合精緻的中產階級,在城市其他的場景,在各種通勤的場合,

「出汗」成了一件不舒服、不體面甚至不禮貌的事情,甚至代表著一個人對生活的失控。

於是,葛宇路想人為杜絕這種自然情況的發生。在廣州,美術館的工作人員們執行著葛宇路下達的荒誕命令,嚴防死守,如臨大敵,帶著發電機、大冰塊、幾個電風扇圍繞著葛宇路。中飯安排在了一個專門的冰窖中吃冷飯冷盤,進入展廳的方式也與其他人不同,是坐在裝滿冰塊的車上直接進入美術館的大廳。結果葛宇路全程凍得夠嗆,而身旁的工作人員則個個大汗淋漓。

為了防止出汗,葛宇路和助理們就在這個冰窖里吃飯

現場的觀眾很嗨,這是一個好玩的作品,他們可以從美術館的屏幕中實時觀察網紅葛宇路的一舉一動,並在開幕的時候看到屏幕上的葛宇路和真實的葛宇路重合,也有機會像明星見面會一樣找偶像合影簽名。葛宇路大放厥詞:「網紅大V,幹啥不行!」 「過氣網紅的掙扎唄。」 我的評論。「我其實特討厭這個狀態,噁心到不行。」 葛宇路在閃光燈的包圍下進行了一次 「靈魂出竅」 —— 他不在那兒,只是在努力控制軀殼完成這個作品。拿公共身份來做文章,其實是用種自嘲的方式進行調侃,但是 「出汗」 又能引起觀眾的共鳴,用反常規的設置把生活中的細枝末節擴大到另一個層面。作品的名字是 「cool」,葛宇路解釋說因為只有 cool 才不會出汗,不出汗才 cool。現場的觀眾十分配合,拍照片錄小視頻來表達著第二層含義 「哇,這個好酷,他也太酷了吧。」 也有一部分人體會到了其中階級差異的意思,但在拋出這個點之後似乎就沒有更深沉的東西了。這不是葛宇路第一次被人質疑,去年的 「葛宇路」、「屌炸天」 還有更早的 「與攝像頭對視」,圈內人毫不客氣地給葛宇路的作品打上了 「薄」 的標籤。

「最好薄到沒有,搞那麼厚幹嘛?避孕?」

葛宇路這樣回應。

葛宇路給自己的學生上的一節課,他讓大家都去面壁

很多時候,我都覺得藝術離我很遙遠,虛無縹緲,因為感知是天生的,我沒這資質。但好像有時候藝術的門檻又很低,人人都能成為藝術家。「藝術家」 們雖然不像 rapper 那樣會為 「real」 和 「fake」 喋喋不休地爭執,但泛濫過後的烏煙瘴氣會讓人懷疑 「藝術」 這東西到底該如何定義。所以我問葛宇路這個在大眾眼中的 「法外狂徒」,藝術需不需要遵循一些規則?葛老師給了我一個肯定的答案:只有弄明白現在的藝術和人們的觀念處於什麼階段,對這個概念進行挑戰才會有觸動,道德也是一樣的,雖然很多時候道德有其局限和虛偽的地方,但不顧道德的結果可能就是觀眾不買藝術的帳。「比如當年有個藝術家的作品是吃死嬰,我完全明白他的藝術表達,但是我們都是具體時空中的人,所以他那個方式太強烈了,導致大部分人很難進入他作品的核心部分,而被道德卡在了外面,所以遭到了大量的譴責和責罵。」 對藝術家來說,藝術表達的方式有很多,但大部分觀眾未必會真的理解,或是保持同樣的感知力及幽默感。在眾多藝術嘗試中,藝術家們更關注的是表達方式是否獨特和有啟發,但到了社會層面,事情可是不受控制的。就像去年的 「葛宇路」,葛宇路沒想到作品會被這麼多人拿來討論,但他不覺得是被這些人理解,他都不理解自己,人與人之間又哪有真正的理解?「說回來,藝術也不是用理解的方式進入的,因為不是理論,只是關乎感受。」

名字是虛幻的,靈魂是出竅的

當我準備好好總結一下葛宇路從成網紅到過氣的這一年裡都幹了些什麼時,他說好多想乾的事兒還沒幹呢,讓我隨便寫個採訪拉倒。我提議倒不如讓他本人寫個自傳來投稿。葛宇路眼前一亮,腦筋一歪,「你去勒索主編多點稿費,然後我分你回扣!」沆瀣一氣的主意當然一拍即合,我表示很期待有朝一日葛老師寫下的紅樓夢或追憶逝水年華可以在 VICE 連載,結果葛老師留下一句:「你不怕我拿你們做作品啊?」 說實話,我還真挺期待的。網紅的身份為這位藝術家提供了更多靈感,何況他的走紅更具特殊性 ——

火的是 「葛宇路」,是他的同名作品,而不是葛宇路,不是那個還要去找工作的畢業藝術家

。其中的差異,讓他有了更多的奇異想法。雖然迅速瀕臨過氣,但仍有餘波時常衝擊著葛宇路的生活。使用自己名字時還是會被認出來,但是他在快遞外賣或者書店辦卡時仍然堅持使用真名,「我從小到大還有很多名字,外號、小名、昵稱、網遊用戶名…… 不過都是個代號而已,不太重要,就不需要多再出一個藝名了。」葛宇路有著我認識的所有搞藝術的人的特質,比如說些我聽不懂的話,幹些我看不懂的事情。但大約是老鄉的緣故,很多時候他的語調和方言又讓人覺得親切,像極了小學班裡那個表面乖巧卻滿腦子壞心思的小胖子。多數時候他都是半開玩笑的狀態,但讓人摸不著頭腦會在何時突然正經起來,談人生和理想,以及那些神神秘秘的 「靈魂出竅」 時刻。

葛宇路曾經把北京的 「東湖」 站公交站牌帶回武漢,放置在武漢東湖邊。後來站牌不見了,葛宇路說 「我直覺它在水裡」,考了潛水證,穿上裝備,下到水底,果然撈出了這個站牌。

「VICE 的保安還當嗎?」葛宇路沒回答我問題:「你有沒有這樣的時候:突然覺得,你在外面看著你自己?」「我操我沒有啊。」「啊?我以為大家都有過。有次下了課,學生排隊過來找我簽名,我突然就覺得我在旁邊看著我自己,非常荒誕,一堆人排著隊,看著一個傻逼在那兒挨個簽名。」「媽呀你還會靈魂出竅?!」「你搞得我像個被閃電擊中的變異人一樣……」    他的 「靈魂出竅」 更像是拋開一刻的狀態,逃離出自己的角色,審視當下的行為也反觀過去。他說自己和 「葛宇路」 是兩個分裂的存在,在每一件事情發生之後,心態變了,狀態變了,人也不再是過去的那個人,他偶爾會冷眼看著每一個他。

「葛宇路不是我,我也不是我,真正的我,在後面。」

我看了看後面,沒人。「不是這個後面!……」 葛宇路準備向我解釋,顯然這事又不太好解釋。「行吧。」 我沒有讓他說下去。畢竟這是藝術,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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屁王麥基

//編輯:劉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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