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也差不多该回来了吧。」一把温柔嗓呼唤该要回家的人。

女人一手持听筒,一手用拇指指腹轻滑杯缘外侧。

1月、2月、6月,西元2018年,首尔仅有的三个降罪罪证确凿,在灭过将灭我笔直突刺进最后一枚妖孽的颈部后,他们放了足足半年长假。

「这阵子的磁风暴好像挺频繁的。」10月下旬,斯瓦尔巴群岛上的那个女人,从死海般的咖啡湖里欣赏著自己冷艳的倒影。

「妳说什么?」讯号不太稳定。

「这支新的豆子我很喜欢。」她莞尔,吃了一口。

无庸在电话彼端也笑了,他说:「那我再寄一箱给妳吧!」

「不用了。」

「为什么?不是喜欢吗?」

女人靠坐在近窗台的书桌上深思半晌,无庸一度以为断讯了。

「嗯?」

「你亲自拿给我吧。」她知道该回家了。

他也知道她要回家了,爽朗的笑声流过金属线、在电波中振动、被卫星接收传到女人的耳里。

即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谈天,他们也总能让话题攀升至怡然温度,暖烘烘的交流方式在现代里少有却讨人喜欢。

也可能是她的弟弟本就讨人喜欢了。

拉开山毛榉木椅懒懒坐下,右颊枕上单臂和深驼色格纹披肩,轻呼出一口气,歪头遥望远方的永夜星空。

会出现吗?

于是,后来密集碰头的日子里,没有人知道离苦在挪威冰河河畔的最后一晚,究竟有没有见到只要一眼便会让人幸福一辈子的北极光。

 

 

 

当啷——门上方的陈旧金属铃铛摆荡。

女人眼神迎上正在尽情卖弄技艺的酒保,轻眨左眼勾人魂魄,酒保讪笑回敬一眼『好久不见、但我在忙』。

原是要直捣酒窖的,显然女人刚刚一顾倾城的入场魅惑不少闲杂人等,其中一名手里捧著琴酒的男子朝她豪迈跨步拉近距离,完全不舍得让两人之间留下任何缝隙,伸手触摸女人纤细姣好的腰部。

女人的手抓紧男子的爱抚,将她那红艳似罂粟的两瓣唇片置于男子耳畔低语:「滚、开。」

不怒而威没有一丝多余的情感,脸上全是极寒的神色,众人围观男子不甘心自己成了笑话,硬是把女人跩到酒吧外头,原本想要上前解救的人群被女人摇头婉拒了,他们越过『Carpe Diem』字样招牌穿梭到了后巷。

女人被抵在粗糙墙边,雨水顺著墙面蜿蜒流至她的肩膀和男子双手指头。

陷入水沟细缝的鞋跟,啪——硬生生断尾。

「少装出一副自命清高的模样了!臭婊子!」忿恨咆哮。

「别以为我们男人不懂你们女人在想什么!不就是欲擒故纵的手段而已吗?!现在这里没有其他人,妳可以尽情地搔首弄姿了!」

倾身,打算用自己的唇堵上女人的嘴。

「很痛苦吗?」女人眼眸一深只有冰冷。「被背叛的滋味。」

男子止住动作瞠目无语,眼前的人难道是他聘请的同一征信社的员工?

「试著放下吧,我也会帮你解决的。」女人瞳孔扩大,那张脸依旧死寂。

「只要想著曾经的美好,那就行了。并不是世界上所有女人都像你的老婆一样愚蠢。」

未待男子连接起任何脉络,她将不知何时早已上了膛握在手里的左轮枪械举到男子胸前。

「要遇见、更好的人唷。」

语毕一秒,甚至连一秒都不到,嘣——男子倒地。

一发超明确近距离射击。

但男子并没有在雨中死去,鲜血以他为中心往外溢散,使他像是躺卧在湖面的玫瑰花瓣,可是那些血液再飞快流失也夺不走他的性命。

离苦的枪只会把苦痛取走,人们得乐。

血液可以再造,完全无关紧要。

等到这场雨下完,男子会明白什么是『放下』;前提是,在离苦开枪时男子要先有『尝试放下、愿意释怀』的念头。否则,一切只是徒然,只是白白浪费一颗灵弹在固执之人身上,留下意义不明的弹孔痕迹。

 

真正的苦痛,是不会因为别人的悉心安慰就不复存在的,只有放下执念、自己才会是自己的真实解药。

要好好安慰自己呀,受伤的人们。她想。

 

枪杆子开始发出细碎耳语,像是男女起了口角。

男人低吼。女人咆哮。男人击墙。女人尖叫。

离苦脱下分崩离析的高跟鞋,白皙赤足漫舞在泥泞之中。

走向酒吧后门,微启唇齿:「待会雨停你就会忘记痛苦,还有我。」

「我其实一直都知道,她早就不爱我了......。」男子失魂落魄给予自己轻蔑一笑。

双手摊开在地宛如耶稣于十字架上。

今天星空好像异常灿烂,那个背叛他的女人曾经也像这样。他想。

「往后你仍会记得她,这很正常。」离苦推开木门。

「她看著那个男人的眼神,对我曾经也是一样。」两人构不成对话。

「还有你刚刚做得很好,因我感受到你愿意真切放下才开了那一枪,弹孔跟伤疤都会自己慢慢消失的,疗愈、总是需要一段时间不是吗?」

离苦微笑走进,消失在雨帘之后。

只剩下男子的自言自语。

 

真正的放下,不是遗忘,而是记得苦痛来源的模样,却再也不会为此感到忧伤。

轻轻摆手后,堂堂正正地往幸福的光源走去。

 

「今天的收获还是和以前一样多呢。」离苦端详眼前画面。

长得亮眼的女人,如果笑起来尚带有邪气,是会激起男人征服欲的。

刚刚的事已经算是搅乱离苦的行程,虽然没有耗费她太多时间,但从人烟稀少的后门而入,本意就是打算直接步下地窖,再也不给谁一丁点惹事生非的机会。

但正巧倚在后门对边的长发女人笔直朝她迈进。

又一个,不会吧?离苦想。

酒窖里的众神恐怕该要久等了。

但女人只是瞥眼离苦右手上的血和枪枝,不起丝毫畏惧递了张牛皮纸条给她,便无悬念转身隐没狂欢人群之中。

离苦只手打开,是电话号码后面附上一句——「以后只对我笑吧。」

离苦明白刚刚在门后的事,以及自己进门时的那抹明朗,女人全看见了,透过木门上的精致窗格。

长得亮眼的女人,如果笑起来尚带有邪气,是会激起男人征服欲的。

包括女人。

 

 

 

手里的黑伞和无庸的那把很是相像,只是伞柄少了蛇的缠绕。

不知道又从韩国国内哪片森林或草原飞移到济州岛的瓦房院子,离苦只是歪头扬起嘴角,轻描淡写著一句:「降罪的时候到了。」

她那头飘逸长发因为紫藤花的点缀,很是亮丽可爱。

随意找了处木板走廊作为最佳观战地点便坐下,俏皮地摆动悬空双脚。

是的,要战斗了。

「哼!找了个一般女人当打手,你们可真是有面子呀!」恶臭老头叫道。

「首先,她并没有要上场。」缘起后仰靠在石墙边双手环胸。「其次,她可不一般。」

恶臭老头死盯著那把剧烈灵动到几乎快喷开的禅杖。

「喂、老头子,」灭过呼唤。「看著我的眼睛。」

「臭小子!你想干什么?!」恶臭老头移动视线注视灭过。

「只是想问问你,为什么要附在那个女人身上?」

「因为......因为......我想杀了她!!!」恶臭老头再度化身黑色灵火,这次像是龙卷风一样狂扫瓦房庭院的尘土卷入一堆湿气分子,一张人不人鬼不鬼的面孔就镶嵌在龙卷风外围。

「杀人的理由是什么?」灭过很沉静,也许是因为看过太多个像这样具有偏激恨意的灵火了。

黑色灵火不语钻入土里直直窜向灭过,如果要杀了那个女人必须先杀了祢们,那就上吧!

灭过双手一前一后紧握灭我,用力将灭我打在黑色灵火的来向。

一闪激烈金光爆射出去,地面被狠狠劈出一道裂缝。

狂风暴雨,没人看得清谁输谁赢,除了不停保持笑意的离苦和感觉乏味的缘起。

灭过很清楚灵火还没被自己灭掉,只待尘埃落定便能使出一击必杀,但究竟那个怪物在哪里?

灭过闭上眼睛感受周身变幻。

一次吸气。一次呼出。一次吸气。一次呼——在背后!

灵火悬在半空距离灭过不到二十公分,打算赤手揍出恶气一拳。

灭过疾速回头用灭我挡在身前,灵火打在禅杖上的那一瞬,空中爆出巨大气流和电丝,灭过往后退了好几步,脚底边一步步积出了砂砾土堆。

「好快。」灭过心想。往后跃离原点。

「原来祢们神佛就这点儿程度!真是烂透了!」黑色灵火叫嚣。

灭过不理会他的激昂表述向前飞奔,凌空与其眼神交会:「灭我、你先退开吧。」

灭我在灭过的手里化为虚无,有如雾水一般散掉。

一佛一妖都狂想著置对方于死地,虽然他们早与死亡无关。

灭过先开了第一拳,擦边。

愈发妖异的灵火此刻像是蝙蝠倒挂,长相恶心。

「再问你一次,杀人的理由是什么?」

「为了血!债!血!还!」歇斯底里男音参杂类比讯号的颗粒声,超低频嘶吼。

灭过脸上泛起一丝异样。

越来越臭了那股恶气。

这次换灵火吐出黑烟喷散四周,气体化作数千长条虫体疾速刺向灭过。

「真的是恶心死了!」灭过难得失序,洁癖发作。

双手由外而内划出红色太极圆弧阴阳合一,原要落地的澎湃雨珠如磁铁般被吸至灭过周身,待灭过甩手那刻向前包覆虫军。一起掉落碎裂。

黑色灵火抓狂至极,但灭过才不打算考虑他的心情,飞快冲刺单手掐住他的脖子,如果那副模样也算有脖子的话。

一击即溃的心愿渴求被兑现。

红光逐渐扩张豪气干云。

灭过拖著那强力挣脱的恶烂妖孽疾速摔地。

「这战玩玩就好,还有正事呢。」缘起语于心,站直身子准备走入土俵。

灭过持续下降中,三秒、两秒、一秒,就在缘起面前——嘣!

妖孽最终被恶狠狠扎入地面三尺深处,发出剧痛惨叫。

可这情势已经算是友善发展了,手下留情的灭过。

真可谓我佛慈悲啊。

原先坐在离苦身旁的小熊灭我,此时又跳回灭过手里。

灭过将禅杖架在老头脖子,两眼空洞地盯著他。

「刚刚是什么意思?血债血还?」

「那臭婊子!还有她老公!我一定要他们拿命来换!」老头凶神恶煞。

讲话尽不说重点。灭过心里扣他十分。

「是他们把你杀掉的?」缘起捏著鼻子,显然老头越凶身体越臭。

「冷静下来。」灭过低语,最靠近老头的灭我正晃动禅杖本身,牠也受不了那股怪气。

「没错!他们将我埋在那里十三年了......我每天都想著什么时候才可以重见天日......什么时候才有人能意识到我不见了......但每当一天天过去......我就明白了、根本不会有人发现我不在了。」老头的怒气化为泪水滴落,混在原本就湿透了的地面。

原来如此。

「为什么被杀掉?」灭过松下禅杖。

「因为我发现了他们天大的秘密,一旦被人发现他们便会万劫不复。」说话故弄玄虚,灭过再扣他十分。

「什么?」缘起好奇。

老头不语,凝望东南方。

良久,收拾好眼泪伸手指向远处。

「这是什么意思?」灭过顺著那根食指遥望。

「你们自己去那里找吧!」老头趁势钻进地面倏地消失,连同断绝可以被寻到的冲天怨气。

留下傻愣愣待在原地对视的灭过缘起。

灭我打从心里鄙视他们两个。

离苦爽朗大笑,眼见又将是雨后的晴空万里便阖上了伞。真是可爱呢、这两小子。

「走吧!」离苦双脚蹬地。

「去哪儿?」

「那里。」离苦指向严灿植家的民宿。

 

「妈,好点了吗?」严灿植扶起刚醒来的妇人。

「嗯。」金太善后仰在床头柜上,语气虚弱。「我躺多久了?」

「大概一小时。」严灿植递过水杯。

「孩子的妈,妳要不要再多躺一会儿?」严敏基道。

「不用了楼下还有客人,咳、咳!」

「我看妳今天就休息吧!最近老是这样贫血也不是办法。」严敏基拍了拍金太善的背,帮她顺气。

「妈最近很常这样吗?」严灿植原本就郁郁寡欢的神情更为明显。

「人老了总是这样的,灿植你不用担心。」金太善摸了摸儿子的手,总是暖暖的一个好孩子。

「有空就常带孝智回来看你妈吧!」严敏基的语调渐为严厉,「别一心想著在汝矣岛落地生根、济州岛才是你的家!」

严敏基情绪激动转头甩门就走。

「灿植啊别理你爸,你知道他就这个样,别放在心上,跟孝智两个人不要总是忙工作,休假也要记得出门逛逛。」金太善拨开严灿植额前的发丝。

「我知道。」严灿植勉为其难地笑。

「妈妳今天就歇著吧!我跟爸会打理好民宿的,妳放心。」

「那我就只好放自己半天假啰!」金太善笑著注视她的宝贝儿子。

扣——扣——

「请进?」严灿植转头。

「妳好,请问......

从未见过的漂亮女人走入房内,严灿植起身想问来意,看见后头还有两张深意浓厚的熟面孔,便又急转头跟金太善说:「妈,这是这次跟我回来济州玩的朋友们,我先带他们去入住!」

嘣——迅雷不及掩耳关上房门,三人被带离现场。

房内只剩一脸深沉的金太善。

 

「欸、问你几个问题。」海风吹拂。

「怎么了吗?呃,这位是......?」严灿植心里有底。

会跟佛一起出现的,大概也只剩佛了吧。

只是没见过这么漂亮的。

「离苦,我叫离苦。」她的发丝在风中飘逸。

听起来是个会让人得乐的好名字。严灿植思忖。

「那天我在灭过家提起你父母时,你为什么会那么激动?」缘起把玩白羽扇,「我可没说李允熙的死跟你的父母有直接的关系。」

严灿植皱起眉头,深锁的眉心也许就隐藏著事情的正确答案。

「允熙是自杀的。」

灭过三人没有任何诧异反应。

「那天,我们原本打算告诉我父母,我们要搬去汝矣岛同居工作的事情,还有、登记结婚。」严灿植垂头,「但在我准备要去接允熙的时候,父亲叫我顺便去找鱼贩阿姨拿中午食堂要用的材料。」

「哦、在改建成民宿前,我们家经营餐厅。」

「所以我就想著『那就先去阿姨那里吧!这样更顺路些。』」

「抵达允熙家的时候,伯父伯母跟我说允熙自己提前搭公车去我家了,所以我就又开了回去。」这个事件好像会有点普通。

不,是故事有些繁琐。

灭过打了个呵欠,看到离苦撇他一眼只好用手遮著嘴。

「允熙就是从那时候不见的,我回到家没有见到她,我以为是公车误了点,还跑去公车站等了两个小时。心里太焦急,不知道该怎么办,来来回回跟允熙爸妈允熙朋友确认好几次,就是没有人见到她......没有人见到我的允熙......

严灿植眼底涨出泪水。

「监视器呢?我刚刚沿途有看见监视器的。」离苦很冷静。

「她失踪的两天后,警察调了公车站附近的监视器,的确是拍到她了。我看著她下车往这里的方向走,可是当时监视器数量不多,所以最后的时间点就是她走来我家的路上。」

「那为什么说她是自杀的?」缘起甩开白羽又折起白羽。

「因为她失踪后的两个礼拜,有人在距离这里一公里远的海边发现她最喜欢的那双鞋,是我......是我送给她的!」严灿植情绪激昂。

灭过双手环胸提问:「那之前怎么说是你造成的?」

离苦凝视西南方的海天一线。

「允熙那阵子好像为了我们要登记的事情很焦虑,她总是问我说要不要再推迟日期,也许、也许是因为我当时没有照顾好她的心情!我实在是想不透还能有什么原因了!」严灿植眼泪刷下发出呜咽。

原来这个事件是真的很普通,普通的婚前忧郁症和普通的自杀,还有普通的男人。

「所以你还没回答我,这跟你的父母有什么关联?」缘起此刻很正经。

只有灭过还是频繁打呵欠。

「因为仓库出现了允熙的手链。」

离苦、灭过、缘起,三人同时看向民宿。

开始有趣了。

「沿著大马路往后走约十分钟,我家的仓库正好在那里,通常拿来囤放食堂的货物。」

三人依旧盯著民宿,唯独严灿植还在说著无聊透顶的故事跟怀疑。

「只有爸妈和我有仓库钥匙。」

循著三人视线望去,最终出现的那张脸孔,是正站在二楼窗边老态龙钟的严敏基。

一双黑暗睨视所有人。

此刻场景,是严灿植担当大任的独角戏。

或者说是,排除严灿植一人在外的舞台剧。

无论是哪出,灯光早已打亮在舞台上。

缘起将白羽插进后颈衣领,随灭过走入暗黑瞳孔里。

唯独一株紫藤花走往大海奔来之处,弯腰触碰水的冰冷。

 

「我可以,」她低语喃喃。

「感觉到妳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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