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這個人生中最痛苦的夏天,於音實在不想,更不敢就此認輸:整個夏天裡,自己逮著時間就練跳傘,每天跳傘十次以上,把自己最愛的事變成了機械運動。一邊訓練,一邊還要維持跳傘學校的運營,教學生跳傘,這使得她每天只能獲取三小時的睡眠,痛苦不堪,但固定的工作畢竟能保證基本的收入,為自己的挑戰提供資金。拿著教學所得,加上這些年的積蓄,於音抱著「明年吃土」的決心,把口袋裡的每一分錢都砸在這次挑戰里……如今,距離正式挑戰只剩三天,自己還沒穿上翼裝呢,就要這麼灰溜溜地撤退嗎?

窗外,神聖的喜馬拉雅山區依舊庄重肅穆,沉默無言,俯視著前來朝聖的運動玩家們。雪山上登山者屍體常年冰封,散落路旁,珠峰區百人墓碑群兀然林立,沉寂蕭索,喜馬拉雅女神用最直觀的畫面,彰示一個重要的警告:這裡是以性命為籌碼的賭場,再嫻熟的高手,也不見得能全身而退。

在此之前,沒有女性在喜馬拉雅完成過高空翼裝飛行,也沒有任何中國人完成這一挑戰,幾乎沒有什麼經驗可以借鑒。這巨大的挑戰,嚴重的病情,在於音的心裡激起了一場雪崩,各式各樣的情緒在雪崩中炸裂:焦慮,擔憂,無助,哀傷……但不論你怎樣尋找,也無法在這裡發現「恐懼」二字,要知道,這可是一個早早立下遺囑的女人。

今年初,定下翼裝挑戰喜馬拉雅的目標後,於音干過兩件「大」事。

  • 第一,吃!想吃啥吃啥,想怎麼吃就怎麼吃。理由很簡單,「反正我都要去喜馬拉雅了,是死是活都不一定」,以後還指不定吃不吃得上呢。於是,一頓胡吃海塞之下,原本嬌小可愛的於音,居然也開始略略發福。

    ▲於音早期照片

  • 第二,公布自己規劃已久的遺囑:Maker"s Mark 46(波本威士忌)賊帶勁,香味重,後勁足,是自己最愛之一,必須要拿到葬禮上給老鐵們喝個夠。不僅要喝,還要往多了喝,喝多了也不許哭,誰都別哭,沒啥可哭的。遺體也別留著了,該捐的都捐了吧。剩下那點劃拉劃拉,就都燒成灰,用盒裝著。這盒骨灰可千萬別在家裡放著,一定要交給她的跳傘學生,讓自己在他們的幫助下,最後再坐一次飛機,最後再跳一次傘。當學生用自己教授的知識,熟練地離機,自由落體時,他們得在空中打開盒蓋,讓骨灰隨風散落,漫天飛舞。這個飛了一輩子的女人,到死也得跟天空在一塊兒。

貌似「歡騰」的葬禮規劃背後,是對死亡的淡然,是於音的開掛人生帶來的正常結果。

人生的前三十年,她幾乎完成了自己所有的夢想:

拿新概念作文獎,創辦自己的雜誌;寫歌掙下「巨款」,憑此自費出國留學;畢業後順利進入世界五百強,幫助老東家收購了競爭對手;事業巔峰之際,又辭職創辦跳傘學校,專註於翼裝、跳傘,單單2017這一年就打破了中國人跳傘高度紀錄、中國人翼裝飛行高度紀錄……短短三十年里,該體驗的都體驗過了,她不再畏懼與世界的告別。於是,喜馬拉雅、珠峰、南北極成了於音的動力,她要從極限運動的聖地找尋生活的樂趣。

但這,只是她的挑戰理由之一。於音對喜馬拉雅的執著里,夾帶著一個很大的「私貨」。

這張照片,是於音跟前任男友的合照,準備結婚時用。倆人是初中就是同學,同窗六年,高中畢業後開始談起了戀愛。那個時候的於音正痴迷於搖滾樂,男友也是搖滾愛好者。

於是,兩人穿上承載著搖滾精神的海魂衫,繫上紅領巾,在相愛6年之際拍下了這張結婚照,希望第二年可以成婚。但天不遂人願,或許是因為分隔大洋兩岸的距離感,或許是因為25歲的簡單衝動,於音和男友最終沒有走到一起。

同窗6年,相愛6年,分手6年,18年的時光在於音30歲的人生中佔據大半,她想過挽回,試過另尋新歡,但跌跌撞撞恍恍惚惚走到現在,依然沒有拔出心尖上扎的這顆針。但她由衷地渴望開始新的生活,希望找到一種儀式讓它過去,或者說給自己一個比較強硬的手段希望這件事過去。

想來想去,於音最終做了一個決定:等到翼裝飛行挑戰成功,就背上這張照片,花上五天的時間,一步一步走到珠峰大本營,把愛情的遺骸埋葬在喜馬拉雅,埋在最配「永恆」二字的地方。

在眾多的挑戰理由中,最讓於音下定決心飛躍喜馬拉雅的,是早年間她獨自承擔的悲涼。

在全世界擁有跳傘證的幾萬人中,中國只有不到200人,而其中女生所佔的比例更是少之又少。於音剛接觸跳傘的時候,還是十年前,那時玩跳傘的中國人簡直屈指可數,更何況她還是一個女生。

一個中國女生在美國學跳傘?質疑聲此起彼伏,沒有人看好她。

十年前,她在跳傘基地從來都是形單影隻,沒有人與她並肩作戰,那種一躍而下卻無人共同慶賀的孤單感是於音最不喜歡的感受,沒有人願意和她玩,沒有人願意教她,她隨時都有被勸退的可能。

她的身材比較小,而在跳傘基地租借的傘包大多是適合中等偏大的身材的,每次跳傘的時候,傘包的背帶和腿帶就像四條繩子綁住了於音的大腿和胳膊的,在開傘瞬間的慣性作用下,將她整個人向上吊了起來,每次跳傘結束,於音的整條胳膊和腿都是青一塊紫一塊的。然而這些傷痛對她來說都不算什麼,她要用實力證明自己,改變這個「中國妞」在外國人心中的印象。

她從跳傘A證考到D證,再到後來被國際級跳傘協會欽點為中國區安全官、考官、主教練和世界級裁判,全球像她一樣級別的考官只有幾百人,但是華人只有她一個。她找來全球頂尖的專家,組成翼裝飛躍喜馬拉雅的技術團隊,與頂級運動員共築喜馬拉雅之夢。她用十年的努力向全世界證明於音可以,中國女跳傘運動員一樣行。

如今她的跳傘培訓學校,只教中國學生,她不想讓更多的中國人重蹈她的覆轍,不希望中國跳傘學生被外國人瞧不起。

要追尋生活樂趣,要與昔日戀情告別,要提高中國人在翼裝界的地位,這三個任務擰在一起,像一根堅韌的繩索,提起於音戰勝一切的信心。團隊為她找來醫生進行診治,領隊給她送來早餐在房間里吃;負責紀錄片拍攝的陳導還肩負起照顧於音的責任,幫她倒水送葯。

在這樣悉心的照料下,於音卧床了24個小時,再次爬起來時,竟然奇蹟般的好了。

尼泊爾時間2017年11月3日9點20分,直升機螺旋槳的轟鳴聲打破了山區的寧靜,當飛機緩緩起飛,於音抬頭望向窗外,剛開始是直升機帶來的塵霧,然後漸漸的看到了不同層次的綠色,有樹、有山、還有更高的山,;再漸漸的,她看到了白色的有深灰色鉤邊的雪山,一座又一座;再然後她看到了山尖,看到了珠峰!當於音順著窗戶望向珠峰頂的時候,珠峰上浮著一層淡淡的旗雲,似乎是一位女神在等待她的到來。

飛機到達23000英尺的高空,於音打開艙門,俯瞰腳下的這片土地,它是如此莊嚴神聖,卻又滿懷神秘:山體的渦流對於飛行的干擾到底有多大,複雜的地面環境會不會給落地帶來麻煩,變幻莫測的極地氣候又會造就什麼樣的困難……於音掃視著世界的屋脊,內心沒有一絲惶恐。躍起,離機,張開豐滿的羽翼,擁抱自己心中的女神。

短暫地飛行53秒,離地3800英尺處,於音從容地開傘,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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