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師父和師娘對你那麼好,你這個當徒弟的咋個就下得了手?」聽辦案警察這樣問他,剛娃子猛地一下子把頭轉到了一邊,再沒開口說話。

作者:一蠶

2018年四川盆地的冬天比以往幾年都要更冷一些,尤其在有雨的時候。

12月下旬的一天,剛從法國回來沒兩天的田晨宇給我妻子打了個電話——他是我妻子10多年前教過的一名學生。妻子和我在同一個學校工作,一直教小學英語並擔任學校大隊輔導員,同時還是學校心理諮詢室的輔導老師。在她的記憶里,田晨宇品學皆優,是她麾下最優秀的大隊委之一,也是唯一沒有干滿任期、就轉學離開的一位大隊長。

忽然接到以前的學生電話,妻子一直笑著說個不停。突然,不知對方提到了什麼,她一下沉默了。

通話結束,妻子直愣愣地盯著我:「2005年的那件事,你還記得嗎?」

我一頭霧水。

「田宇晨說想要見見我們——他想知道2005年那件事背後的真相。」

哦,那件事。

那年年底,綿陽桑林壩發生了一起滅門慘案,一家5口在案件中全部喪生,其中最小的一名死者年僅10歲,叫宋葭霜,是當時妻子執教班的班長,也是田晨宇的同桌與好友。

兇殺案的消息傳開,班上有好多同學登時都請了假,連續好幾天沒到學校上課,田晨宇也是其中之一。不久後,學生們又都陸續回來了,但田晨宇卻直接轉學離開了——據說兇殺案後,田晨宇老是夢魘,在半夜裡反覆驚叫,時而暴怒摔東西,時而半天一言不發。為此,他的家人只得向單位請長假,陪他一起去了上海。既是上學,也是治病。

而我和妻子關於這件事的記憶,也就此塵封十多年。


1

「那是上小學的第一天,我滿臉都是鼻涕眼淚,老師好不容易才把我帶進教室,同桌就是宋葭霜。」田晨宇至今也沒忘記與宋葭霜第一次見面的場景。

十多年不見,昔日的小不點兒田晨宇早已長大成人,只是身材依然單薄,臉色也不太好,目光一直閃閃爍爍。一見面,他就對我們坦言,那件事之後,他極少回來,總是想躲,「沒想到我在地域上逃得越遠,反而在記憶中離她越來越近。隨著時間流逝,她的模樣在我腦子裡倒越來越清晰。」

小學時,田晨宇的父母都在科研所上班,經常出差在外,爺爺奶奶也是搞科研出身,總想著「發揮餘熱」,平時最多也就管管田晨宇的日常起居。更多的時間,田晨宇都是和宋葭霜在一起,兩人家一個山上一個山下,抄近路也就10分鐘路程,於是常常一起上學放學,一起參加合唱團,一起學樂器,即便到了假期都很少分開。

宋葭霜的父親名叫宋德虎,綿陽安縣人(現已改為綿陽市安州區)。2000年7月,獨生女該上小學了,宋德虎挑來選去,覺得科學城的學校辦得好,老師也實在,就在離我們學校不遠的桑林壩租了房子。

桑林壩位於涪江江畔,本是一處平坦而寬闊的江岸,80年代末期開元電站修建起來後,就被一條又深又寬的引水渠沿著山腳割開來,變成了一座四面環水的孤島。島上的人如果要進城,就得先過一條引水渠,再爬一道土山坡。常年的交通不便,讓桑林壩十分僻靜,島上桑樹成林,綠草茸茸。田晨宇小時候養蠶,常拜託宋葭霜上學幫他帶上一大塑料袋桑葉到學校。

島上居民樂得清靜悠閑,大多數人家都在房屋前自建了小院子,種菜養雞。宋德虎也很喜歡島上的安靜。他年齡不大,卻是個老派的人,身體力行過著自然而傳統的生活,從來不用手機,家裡也沒置辦有什麼家用電器。

宋德虎的職業是個雕刻匠,家傳幾代的木雕技藝到了他手上,已是爐火純青,尤擅「陰沉木刻」,手藝一度被譽為「綿陽第一雕」。陰沉木即烏木,兼備木的古樸和石的拙實,有「東方神木」之稱,形成條件很苛刻,數量極為稀少,自然形成大概要幾千上萬年時間,聽說也就在四川廣漢三星堆和平武等地的古河床下找到過一些,價格一直非常高,的確如老話所說:「家有烏木一段,勝過金銀萬貫。」

人都傳言宋德虎是一個家財百萬乃至千萬以上的大富豪,其實他手上的現金並不多,大部分錢都被他投在原材料上了,真正值錢的,恐怕也就是一身好本事。他為人大方,只要結交個對他心思的人,「錢總不當錢來用」,常常導致自己囊中羞澀。好在他的木雕作品很搶手,一完成就能很快變現。


2004年,我的妻子曾去過宋葭霜家家訪,回來給我細細描述過那處安寧的宅院:

單門獨院的二層小樓,外面是一條碎石小路,路旁一條小溪潺潺流過。跨過平放在溪水上的一塊厚石板,再推開一扇斑駁鐵門,迎面就是院子里的兩棵茂盛的桃樹。院子地面整齊地鋪著大青磚,磚縫裡長著一些青苔。院子正中埋著一個一米見方的水缸,缸里飄著幾張睡蓮葉,幾尾紅魚在葉子下穿來穿去。牆角橫著幾根黑黢黢的大木頭,每根木頭朝上的一面都有幾處又寬又平的地方,可以坐,還能躺。

二樓是房東母女的住所,一樓的三間房屋則由宋葭霜一家三口居住。兩邊房間略小,分別作為卧室。中間房屋大一些,隔成里外兩間,前屋是工作室和會客廳,後屋是一間採光極好的書房。書房布置的更有風骨,一個大木台,幾把仿晚明的木桌椅,瘦削結實的几案和博古架上分別擺放有幾件石頭和枯木的擺件,雪白牆壁上則掛著水墨山水和寫意花鳥。

我一邊聽一邊想,屋外那幾根黑黢黢的大木頭難道就是陰沉木嗎?一寸烏木一寸金,那得多少錢啊?

妻子卻喋喋不休:「宋葭霜的母親嬌小玲瓏,十指不沾陽春水,真是被寵得很幸福的那種女人啊!」說完,還頗有意味地看了我一眼。

2

田晨宇珍藏有一顆陰沉木珠,是宋葭霜送給他的10歲生日禮物——這是宋德虎練手雕刻的一件小作品。十多年來,這顆木珠一直貼身掛在田晨宇的脖子上,已被養得十分溫潤了。

木珠一大半渾圓有光,另一小半初看上去像是殘缺不全,但仔細觀察之後,那「殘缺」的部分竟有一尊羅漢委身其間,只現了一半纖毫畢現的側臉,獨目灼灼若有光,的確清奇古怪。

雖然只是一件練習作品,但其展示出的雕刻手法,內行人一看便知其高明。羅漢與佛珠相依相生,構圖生動、刀法有力、線條流暢優美,難得的是,完全依照原材料的本相順勢而作,是典型的宋家家傳陰沉木刻的風格。

2005年10月23日,田晨宇和宋葭霜一起過了10歲生日。那天中午,兩人先在百貨大樓一樓的肯德基吃了全家桶,下午去公園的兒童遊樂場坐了海盜船,晚上兩人又在宋葭霜家裡吃了蛋糕和晚飯。那天晚上,宋葭霜的媽媽張羅了滿滿一小方桌好吃的飯菜,還給田晨宇和宋葭霜一人煮了小半碗長壽麵,面上蓋著黃澄澄的荷包蛋。宋德虎也高高興興地自酌自飲喝乾了一斤白酒。

「葭霜的媽媽很美,愛笑,不太愛說話,讓我感覺很親切。我記得葭霜說過,她爸爸是練過武術的,酒量又大,倒還真是有些像《射鵰英雄傳》里那個才華橫溢又狂放不羈的黃藥師。」

「那天一起生日聚會的還有一個人,圓圓臉,很愛笑,葭霜叫他『曾娃哥哥』。」田晨宇又說。

「哦,那是宋德虎當時新收的徒弟。他一共就收過兩個徒弟,這是小的那個。」我回答他。


認識宋德虎的人都知道,他一直想找個好徒弟,好傳承自己的木雕技藝。宋德虎常說,干木雕這活兒,首先得講究一個靈性,耐心細緻反倒還在其次,尤其是雕刻烏木,如果沒靈性,乾脆連刀都別拿。

高水準的木雕絕不能簡單地「以形擬物」,而是要在似是而非中留有讓人想像的餘地,或者以殘缺為留白,打開通往另一境界的門扉,或者用顯而易見的錯誤,來烘托出若隱若現的真實。

儘管宋德虎很疼愛自己唯一的寶貝女兒,但內心深處難免也有些許遺憾,因為祖師爺立下的規矩從來都是「傳男不傳女」。

2005年初,宋德虎終於如願收了兩個徒弟,大徒弟姓李,綽號「剛娃子」,24歲,屬雞,白淨面皮中等身材,一雙單鳳眼斜向兩邊飛。小徒弟剛滿17,矮矮胖胖的還沒完全長開,平時大家都喊他「小曾娃」。

宋德虎對這兩個精挑細選出來的徒弟都很滿意:剛娃子腦殼聰明,小曾娃腿腳勤快,兩人都是不同的熟人和朋友分別介紹過來的,練武過了年齡,學木雕倒是正好。論理,有靈氣的剛娃子更適合傳承衣缽,但宋德虎還是想多觀察一下再下結論。

平日里,他對兩個徒弟都敲打得很兇,不但在教授木雕技藝的時候管得嚴,工資還照傳統全部扣發代存,平時除了給徒弟包了吃住,就只給百把塊零花錢用。他覺得這兩個年輕小夥子不抽煙喝酒、不上網、也不耍女朋友,有百十來塊錢盡夠用了,再說如果有正當的開支,只要找師父說明情況,隨便拿錢去花用也無妨。

更重要的是,社會太複雜了,宋德虎總擔心徒弟拿了錢沒走在正道上,一不小心就被壞人給騙著去學壞了。

可宋德虎並沒能防得住。

3

2005年12月21日,兩個孩子生日之後沒多久,慘案就發生了。臨到最後,宋德虎都不知道是自己引狼入室,害了全家人。

宋德虎並不知道剛娃子其實是抽煙的,而且抽得很兇,煙癮一上來的時候心急火燎,滿身難受。宋德虎更不知道的是,剛娃子2004年底才從廣元監獄服完4年有期徒刑,大概是那個給他介紹徒弟的熟人隱瞞了實情,或者那人也並不曉得。

剛娃子是綿陽市西北邊的吳家鎮人,家中獨子,從小生得白凈秀氣,被娘老子寵成了「要啥子就必須有啥子」的小霸王。初中還未畢業,他就整日里拿著家裡開副食店賺的那點錢呼朋喚友,在鎮上四處惹事生非。

19歲那一年,剛娃子閑得無聊,酒後夥同幾個夥伴,把一個走在路上沒招沒惹他的中學生嚴重打傷不說,還拿了那個中學生身上的十幾元錢去買了包三五煙,結果被公安機關抓獲,以搶劫罪判了5年。減刑後坐了4年牢,正好抵得上讀一個大學本科的時間。


我有個戰友姓鄭,2003年從部隊轉業後,正好分到廣元監獄工作。滅門案發生後,我專門聯繫了他,這才詳細地了解到了一些不為人知的事。

剛娃子服刑的監獄在廣元市利州區,是一個煤礦,2010年搬遷到了別處。監獄裡「山頭」多,有「本事」的「師父」也多,只要肯學,不管什麼「技能」都有人指點,剛娃子聰明聽話又會來事,很快就在獄中學會了偷蒙拐騙十八般「本事」。

入獄半年後,受夠了各種欺負的剛娃子終於找到一個獄霸做靠山——是個綿陽老鄉。「其實那叫啥子靠山啊,不過就是把他當個晚上睡覺能暖腳、同時又能發洩慾望的工具罷了。」老鄭當時一臉不屑地給我說。

剛娃子那個靠山的綽號叫「十八年」,69年出生,比剛娃子剛好大一輪,綿陽市遊仙區松埡鎮人。這人近1米9的身高,站著坐著都是一堵牆,典型的南人北相。1988年,他因故意殺人未遂及搶劫案被判入獄18年,綽號由此而來。刑期長、人高馬大、心狠手辣又能打,在獄中自然成了一霸。他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都怪老子當時還不會弄,不小心留下了活口,不然老子咋個可能在這個鬼地方受苦!」

十八年常常「懊悔」,說當初犯下搶劫案的時候還太年輕,沒經驗,沒把人弄死,這才留下了線索,不然自己也不會被警察那麼容易抓住。進監獄以後,十八年「痛定思痛」,處處「虛心學習」。他所在的監房前後送走了不下10名死囚,其中有一名連環殺人犯的「教學」讓他「受益非淺」。

那時候,十八年所在的監房裡,死囚們甚至還排演過怎麼快速無聲「弄」人的場景,有知情的犯人一板一眼地給老鄭模仿過,老鄭又朝我複述了一遍:

那個死囚很認真地「點拔」十八年:「瓜娃子,殺人咋個能有殺氣冒出去嘛?你又不是打架鬥狠。惡狠狠撲上去拿刀子亂捅一氣,是個人都要反抗噻,他的手桿腳桿一陣亂舞,你娃想要近身都難!」

但聽得手銬腳鏈子咔咔啦啦一陣響,死囚把正洗耳恭聽的十八年一把拉了過去,又輕輕抱在懷裡。十八年過後給其他人擺條(方言,講述)說,當時只感覺自己手心腳心都濕噠噠的,鼻子里只聞得到那個死囚嘴裡透出的臭味,滿腦殼一片空白。正在惶恐間,左邊肋下突然一痛,原是死囚的一個手指骨關節猛地戳到他肋骨上,然後九十度一轉圈,再往皮肉里一頂,十八年頓時就有一陣喘不上來氣的感覺。

「記到哈,你娃兒動手要儘可能溫柔點兒。看到人了,先莫急,你慢慢過去,等到靠近了,輕輕一把摟住他到自己的懷懷裡頭,同時一手拿刀尖比在他胸口上,轉一下刀尖避開了骨頭,再穿過骨縫子直接插到他的心臟上去。如果你動作夠快,整得他巴適,他不光是感覺不到痛,可能到他死的時候,你都看得到他瓜娃子的眼睛裡頭還在給你笑。」


2004年,剛娃子出了獄。次年,十八年也出獄了,還帶了一個外號叫「牛兒」的小弟一起來找剛娃子,說想干票大的,整筆錢幾個人一起花。這個牛兒是射洪縣人,1976年出生,腦殼有點憨,因搶劫罪被判10年有期徒刑,比十八年早半年出了獄,也沒本事掙錢,一門心思只想跟著在監獄裡認下的老大過活。

後來,根據十八年被抓捕後的交待,出獄沒幾天,他就帶著牛兒到涪江橋下找了兩個單獨打瞌睡的流浪漢練了練手,過程都很順利。每次「弄」完就直接推到江里飄走了,一直都沒被人發現。

4

因為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出的事,案子破了後,我和一位律師朋友直接找到了刑警隊長,要求查閱筆錄。

筆錄里寫著,案發那天下午4時,剛娃子請了師父宋德虎到六里村自己租住的房子里坐坐,說有個大老闆手上有陰沉木,可能想要出手。

宋德虎喝著徒弟給泡的一壺熱茶,一個人坐在房間里等了10餘分鐘後,剛娃子就帶著十八年和牛兒進來了。三個人兩前一後進了屋,見面沒幾分鐘,十八年就假裝很氣憤地摔了個茶杯在地上,嚷嚷說自己是剛娃子老家的親戚,早就看不慣宋德虎剋扣剛娃子的工資,仗義執言要為本家小輩出頭。

宋德虎隨後便失蹤了,案發之後,甚至一度被警方懷疑是本案兇手。直到案發兩天後,警方根據線索,派出一百多名警察在六里村二居民點拉網清查,才在一間小屋內發現了他的屍體。房間里沒有任何打鬥過的痕迹,宋德虎雙腳離地,全身都被大透明膠帶一層又一層牢牢纏在一把高腳木椅子上,頭上也被一塑料袋裹得嚴嚴實實。扯開塑料袋一看,人憋得一臉烏黑,早就沒了氣息。

大概那天宋德虎去徒弟那裡,也並不太相信能立刻收到真正的陰沉木,隨身只帶了400元錢。可是十八年他們的目的就是要「搞大錢」。三人控制住宋德虎後,翻出他身上就這點錢,大失所望。在逼問出存摺密碼後,三兩下就處理了宋德虎,轉身急匆匆趕去了桑林壩。

「那天學校比平時放學要早一些。」講到這裡,田晨宇忽然插話說。

「嗯,葭霜被她媽媽接著,大概不到5點就回家了。」

「唉!如果那天沒有放學那麼早該多好……」

十八年等一夥趕到桑林壩宋德虎家中時,宋葭霜和二徒弟小曾娃在外屋,一個在寫作業,一個在練習雕刻木頭;葭霜的媽媽在裡屋,正拿著一本書看,準備等老公回到家,就開始做晚飯了。

牛兒守在院子外面負責望風,剛娃子和十八年一前一後進了院子。剛娃子輕輕推開房門,探頭進去給屋裡坐著的兩個人點頭打了聲招呼,十八年就跟著進了屋。

十八年滿臉都帶著笑,先是小曾娃,轉身就是宋葭霜,再兩大步跨進裡屋,但只聽得「啪」的一聲杯子跌到地上碎裂的聲音,葭霜的媽媽也倒在了血泊中。

殺完人,十八年徑直走到外屋的窗邊,一邊往外看,一邊把滑溜溜的刀子在窗帘上來回蹭了蹭,然後遞到了剛娃子手上:「一個去補兩刀,多放點血出來。然後喊牛兒也進來快點翻東西!東西找到了馬上就閃。」

剛娃子接過刀,在裡屋外屋來回走了一圈,斜著刀只往受害者脖子上抹,一下就被噴了滿身血,臉上和脖子上都染了紅。

正走到門邊,剛娃子忽然聽見門外傳來輕輕的敲門聲。他以為是放風的牛兒要進來,一打開門,才發現外面站著的竟然是住樓上的房東的女兒。兩人面對面看著,不由得都是一楞。

房東的女兒剛滿12歲,在劍南路小學讀六年級。這天她放學回家早,便下樓來找宋葭霜玩兒。見到屋裡的情形,小姑娘嚇得失聲大喊,剛剛出聲,就被馬上反應過來的剛娃子一把扯進屋,手忙腳亂用刀抹了脖子。

十八年一大步跨過來,一腳把軟下來的女娃身體踹到了一邊,正倒在血泊里的小曾娃身上。

兩個兇手伏在門後一動不動,先聽了聽外面的動靜,再打開門兩三步悄無聲息跑出了院子。十八年邊跑邊低聲喊上望風的牛兒,三人疾步一陣快走,直上了宋葭霜平時上學走的那條小路,迅速離開了桑林壩——那是十八年事先看好的一條路線,卻正好被科學城十字路口安裝的攝像頭抓住了蹤影——十八年在獄中待了太多年,他知道做事要麻利,知道完事後要滅囗,知道要戴手套不留指紋,卻根本不知道逃跑時要避開已經裝上紅外線視頻監控的路口。

滅門案發僅僅十餘分鐘後,大量警察就趕到了現場,在倒地的4個受害者中,就只有房東的女兒還殘存一絲呼吸,但也因為失血過多,死在了送往醫院急救的路上。

桑林壩滅門案,共計被害5人,其中還包括兩名未成年女童。這個案子成為了綿陽市建國以來的第一刑事大案。

5

當時第一個發現情形不對的是房東,她正在樓上煮晚飯,女兒剛剛出門不久,她就隱約聽見了女兒或者是別的孩子尖叫的聲音,她一邊嘀咕著,一邊把稀飯鍋蓋敞開,再把火擰小後,才打開房門走下樓,想去看看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發生。沒想到剛一轉下樓梯,就望見宋家大屋子裡的燈開著,半掩著的房門後躺著3個人,身上的血汩汩直冒。

房東嚇得尖聲叫著喊「救命」,求救聲引來了附近的鄰居,見此情景趕忙報了警。

警察勘察現場時發現,屋內有明顯翻找財物的痕迹,但兇手卻沒留下任何指紋。屋內有一攤血腳印,經技術專家比對屬於同一個人——後經證實,正是經驗欠缺的剛娃子留下的。可當時,刑偵專家根據腳印推測出的作案情形,著實讓警方大吃一驚:「如果是一個兇手殺了這4人,那這人必然是個高手,他出刀快,下刀位置准,心理素質非常好,撤離現場果斷迅速、悄無聲息。當然,在殺人過程中沒有發生明顯反抗,也極有可能是熟人作案。」

鑒於案件剛剛發生不久,案犯逃離現場不會太遠。警方迅速拉網搜查,並發出協查通報,在各媒體滾動播出,重點就落在與死者熟識、並且會武術或者當過兵的人員身上——這也正是失蹤的男主人宋德虎被列入了重點嫌疑人名單的原因。

而科學城十字路口攝像頭拍下的視頻,成為警方最先找到的重要線索之一,也是此次滅門案破案的關鍵。視頻中,剛娃子穿著一件淺色夾克急匆匆走在前面,一邊走一邊擦著臉,在他身後大約幾米遠的位置,不緊不慢跟著兩個穿深色衣服的高大男人,後來經辨認,那兩人正是十八年和牛兒。

雖然視頻中剛娃子的影像不太清楚,但鄰居還是結合他的身形和衣著辨認出了他,因為那件淺色夾克衣服是他師娘新給他買的,還是牌子貨,上身沒多久。當初新衣服穿在身上,和剛娃子白皙的膚色很是相配,給鄰居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在沿途連續幾個攝像頭中都發現了3人蹤跡後,警方判斷他們去的方向正是剛娃子的臨時居住地六里村。12月23日上午9時許,警方對整個六里村進行了嚴格排查,雖然沒抓住犯罪嫌疑人,卻找到了失蹤的宋德虎。作案後,3人分頭逃竄,十八年夥同牛兒一起跑了,沒給剛娃子留一分錢。剛娃子沒辦法,只能打電話找自家堂兄弟借了200元,一個人跑去上海。

12月24日,通過對剛娃子的社會關係排查,剛娃子堂兄被警方傳訊,提供了剛娃子逃跑以及滅門案兇手共有3人的重要線索。3天後,剛娃子在上海青浦區落網。

2005年12月31日,十八年和牛兒搭上了成都開往福州的K390次列車,在該列車的第12號硬座車廂里被警方抓獲。被捕時兩人都懷揣匕首,其中一人抽出匕首刺向幹警,隨即就被制服了。


被捕後三人都交代,殺人只是為了搞錢。

「我們都是才從『山上』下來的。」十八年說,「出來的日子不好過,莫得錢,又莫得女人,簡直莫法生活。剛娃子說他師父光存款可能都有好幾十萬,還有些啥子叫『烏木』的值錢東西。反正我也不懂,想到剛娃子對他家裡情況熟悉,屋頭有啥子人,房間里擺了些啥子東西,連錢放在哪裡都一清二楚,很好下手,我們就決定幹了。還有一個原因蠻簡單——只有他(宋德虎)屋頭的人曉得他到六里村來了,弄死了他,他屋頭的人看不到人肯定要報案,那就乾脆把事情做乾淨,免得留首尾。」

剛娃子則交代得有些不一樣,他說一開始只想找師父要錢,所以說要收購烏木,以為師父肯定會準備一大筆現金。宋德虎在六里村被控制後,3人眼見只從宋德虎身上搜出400元錢,才想到去宋家繼續劫財。

「我先一步出門,不知道是誰在師父頭上纏的塑料袋。」剛娃子說。

「你師父和師娘對你那麼好,你這個當徒弟的咋個就下得了手?」聽辦案警察這樣問他,剛娃子猛地一下子把頭轉到了一邊,再沒開口說話。


記得案發第二天,我曾陪著學校領導去了桑林壩現場。小院已經被警方封鎖了起來,空氣中瀰漫著令人反胃的氣息,圍觀的人不多。有一個人,也許是鄰居,也許是受害人的親戚,一直不停地在念叨:「到處都是血,到處都是血啊。」

在我們沿著小路往回走的時候,警察剛好在土坡上的菜地里發現了罪犯扔掉的作案兇器和一雙血手套。警方給兇器拍照的時候,我在旁邊遠遠地看了一下,那刀子很不起眼,刀面狹窄,黑色塑料柄,也不大,看起來像是隨便在哪個菜市場花幾元就買得到的。

2006年12月22日,桑林壩滅門慘案在綿陽市中院終審宣判。3名罪犯因犯搶劫罪、故意殺人罪,決定執行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罰沒個人全部財產。

沒多久,他們就被槍決了。

尾聲

那天,我和妻子陪著田晨宇坐在茶樓,為他還原了這件事的完整始末。我一直刻意簡化了自己所知的細節,可田晨宇還是一直低著頭、將整個上半身俯趴在茶几上,很長時間幾乎都一動不動。

等我講完,夜已經深了,整個茶樓里只剩了我們這一桌坐在角落。萬籟俱寂,田晨宇忽然抬起頭來,兩個眼睛紅紅的,妻子遞給他一張紙巾。他接過紙巾,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編輯:沈燕妮

題圖:《烈日灼心》劇照

本文系網易新聞人間工作室獨家約稿,並享有獨家版權。如需轉載請私信。

投稿給「人間」非虛構寫作平台,可致信:[email protected],稿件一經刊用,將根據文章質量,提供千字500元-1000元的稿酬。

其它合作、建議、故事線索,歡迎於微信後台(或郵件)聯繫我們。

更多信息,移步微信公眾號:人間theLivings(ID:thelivings)或訪問人間文章合輯:renjian.163.com/

人間,只為真的好故事。


推薦閱讀: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