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新年號“令和”千呼萬喚之下終於公佈了,自今年5月1日開始改元,於是這個櫻花季就成了“平成最後之櫻”,多少帶着一點依依不捨。

京都東寺一本櫻。(駱儀/圖)

平成最後一個櫻花季,比往年來得要晚一週以上。“櫻花如果不是京都的,看了也和不看一樣。”谷崎潤一郎在《細雪》裏借二姐幸子之口這般說道。雖然我個人確實更偏愛京都的櫻花與古寺青瓦彼此掩映,但東京的櫻花是石屎森林裏的一片綠洲粉雲,也足以讓作爲過客的我萬分羨慕。對於遊客來說,櫻花是值得千里迢迢漂洋過海、付出大價錢來看來追的美景,對於本地人來說,櫻花只是他們日常生活的背景,當然,這個背景相當美又相當嬌弱,轉瞬即逝。

把願望寫在櫻花樹下

中國人想到東京的櫻花,第一反應必定是魯迅先生筆下的上野公園:“上野的櫻花爛漫的時節,望去卻也像緋紅的輕雲。”不過近年在日本人心目中人氣第一的是目黑川。“在目黑川來來往往的人們,擡頭看着櫻花樹,期待着開花的季節,已經互相定下了賞花的約定,那個熱鬧的季節又要到來了。”日劇《最高的離婚》裏男主角光生的這句話,讓我對目黑川更加嚮往。

目黑川兩岸遍植櫻花,綿延幾公里,十分壯觀。我從五反田開始往北走,遊人並不多,人們很悠閒地散步、遛狗、坐在路邊喫零食。如果是在這附近上班的白領,午休時間就能來河邊曬太陽賞櫻。不過東京人大概更羨慕嫉妒京都人,目黑川兩岸密集的樓房說不上美觀,是拍櫻花時難以避開的背景,不像京都鴨川擁有那麼開闊的天際線,藍天白雲倒映在水中,兩岸建築最高也不超過三層。

滿開的櫻花。(駱儀/圖)

目黑川的櫻花均是染井吉野,在連片如雲的白色櫻花中,最顯眼的是那一串粉色燈籠,日本人叫“提燈”。有部分提燈由企業贊助,寫上了公司名,還有一部分是個人贊助,挨個看過去,讀出普通日本人在這太平年代的心願。

正值日本畢業季、新學年入學的時候,不少提燈寫着父母對孩子進入小學讀書的祝福,“伊萬裏,祝入學,奔向夢想的第一步”,四年級小學生菅生百百花的心願是“學習和旅行”,很單純,石原翔則是個很有志氣的男生,“以空手道日本第一爲目標!”還有“請一直帶着笑顏”、“青春會一同”、“想要和她做好朋友”、“感謝父母”、“因爲腰疼沒法抱孫”……等等,看着這樣的粉紅燈籠在藍天和櫻花下飄揚,不能不被感染到幾分暖意。每隻提燈2500日元(約合人民幣150元),比下館子喫頓飯便宜些。日本商家和地方政府一直很擅長讓市民心甘情願花錢,又不至於使過濃的商業氣息影響到旅行體驗,這些燈籠也成爲了目黑川一景。

目黑川的櫻花和提燈。(駱儀/圖)

到了中目黑,人流陡然暴增,擠得水泄不通,警察一直在扯着嗓子維持秩序,賞花的心情就沒那麼愜意了。然而大多數人只知道擠在這裏,不知道往下游走。

死在這裏也不錯

排在目黑川之後的是千鳥之淵、六義園和隅田公園。那幾天千鳥之淵還是花骨朵,隅田公園的櫻花長在隅田川畔,比目黑川開闊,遊人也少許多,廣播播着昭和風情的老歌,小攤販賣着關東煮、糰子、章魚小丸子等小喫,幾個大叔坐在櫻花飄落的樹下喝着櫻花限定啤酒。日本人的花見其實就像我們春節逛廟會一樣,喫喫喝喝,跟家人朋友聚會聊天。櫻花花期只有短短兩週、經不起風吹雨打,此刻就應該盡情享受櫻花之燦爛,花謝的時候纔會不留遺憾。至於什麼“櫻花樹下埋着屍體”的說法,我纔不信呢!

梶井基次郎在散文《櫻樹下》寫道:“櫻花居然開得那麼豔麗,令人無法相信,不是嗎?我就是無法相信那樣的美,這兩天才會如此不安。可現在終於明白了,櫻樹下埋着屍體。”腐爛的屍體滋養着櫻樹的根,才能開出這樣的花來,“像快速旋轉的陀螺呈現完全靜止的澄澈,像巧妙的音樂會一定會伴隨着某種幻覺”。

過分美麗所以無法相信世間有這樣純粹的美,這種思維大概在日本文化裏有一定代表性。然而在我看來,櫻花就是這麼真實而短暫,即使是在墓地裏欣賞它,也無需感到不安。位於臺東區的谷中靈園有一條櫻花走廊,櫻花的影子投在墓碑上,彷彿一幅水墨畫,讓我生出“死在這裏也不錯”的感嘆。這裏面積達10萬平方米,有7000多座墓穴,埋葬着包括德川幕府第15代將軍德川慶喜、前日本首相鳩山一郎等名人。

從靈園出來,赫然看到馬路對面有一株高大的枝垂櫻,越過高高的圍牆,露出瀑布般的花枝來。走過去才發現,原來這棵櫻花長在一間寺廟裏,櫻花樹下,也是兩座墓穴。東京有名的枝垂櫻不多,六義園就憑一棵枝垂櫻盤踞東京花見名所第三位。在我看來,這棵不期而遇、獨自盛放的枝垂櫻比六義園那棵美多了,在那短短的幾分鐘裏,是隻屬於我的美好。

櫻花與棒球少年

無論是東京還是京都,無論是紅葉還是櫻花,喜歡的,被觸動的,不一定是最有名的景點。乘長途巴士深夜抵達東京,投宿淺草居民區的朋友家,路過一家小神社,一株櫻花默默在黑暗中綻放。路過街心小公園,潔白的櫻花沐浴在黃昏的陽光中,年輕的媽媽站在滑梯旁守護着孩子,夕陽的金光給他們的黑髮鑲上一抹金邊。賞花的老太太遇到兩隻可愛的狗娃娃,彎腰詢問狗的名字和年齡,掏出膠捲相機,眯起眼給它們拍照。如此種種日常生活場景,總是讓我難忘。

東京人櫻花樹下的日常。(駱儀/圖)

這種櫻花和普通人生活交融的場景,往往比花見名所更打動人心。(駱儀/圖)

最美的一幕在某大學裏。學校還在放假,整條櫻花大道幾乎空無一人。大道左側的棒球場邊上長着兩棵十分高大的枝垂櫻,當這一幕映入我眼簾的一一瞬間,我就無法移開視線。陽光,櫻花,棒球少年,這不是漫畫裏纔有的場景麼?兩個穿着黑色校服裙的女生站在場外觀戰,讓我無法不聯想到那些美好單純的青春愛情故事。

櫻花下的棒球賽。(駱儀/圖)

櫻花大道另一側是橄欖球場,有兩個在接受訓練的孩子才四五歲,媽媽推着嬰兒車在旁邊微笑看着。想到武漢大學如今人滿爲患的櫻花節,我猶豫了一下,決定隱去學校的名字。

校園太美,不忍公開名字。(駱儀/圖)

染井吉野,“冒牌貨”成主流

東京乃至全日本櫻花都以染井吉野櫻爲主,單層五枚花瓣,在葉子長出來之前密集綻放,爛漫如雲霞。但在古代,它並不是日本櫻花的主角。

“花見”本意指看花,從平安時代(794年-1192年)後期開始,“花見”的“花”才特指櫻花,賞櫻成爲王公貴族們的風雅事。在花見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人物是豐臣秀吉。1594年,他下令將1000株櫻花從大阪移植到吉野山,帶領德川家康、前田利家、伊達政宗等家族的武將5000人舉行連續5天的盛大賞花會,是爲“吉野花見”。1598年,他又將700株櫻花移植到醍醐寺,舉辦1300人的賞櫻盛事,是爲“醍醐花見”。

豐臣秀吉出身低微,位極人臣後依然不受上流階層待見,於是他不僅學習茶道、詩歌,更是鉚足勁四處尋找合適的場地舉辦賞花大會,親自設計醍醐寺的三寶院庭院,以圖將自己的形象從粗鄙武將扭轉成文人雅士。當時豐臣秀吉已經62歲,病痛纏身,等不到當年的紅葉季便撒手人寰,醍醐花見成爲他的華麗謝幕。豐臣太閣栽花,後人乘涼,吉野山從此成爲有名的賞花地,“一目千本”,一眼能望盡千株櫻花。

到了江戶初期(1603-1691年),東京豐島郡駒込村有許多花木店,住在染井陵園東北側一帶從事花木栽培的伊藤伊兵衛家族培育出一種雜交櫻花。由於吉野山的櫻花太有名了,伊藤家聲稱這是吉野櫻,無非指望能賣個好價錢。這個冒牌貨生長快,花蔟密集,大受歡迎,逐漸遍植日本全國。直到1900年,國立博物館館員藤野寄命在《日本園藝會雜誌》提出用“染井吉野”來命名,以便與原版的吉野山櫻區分開來。

染井吉野是大島櫻與江戶彼岸櫻的雜交品種,然而,跟與野生櫻樹不同,染井吉野的花朵結果以後,種子沒法長出新樹苗來。這麼美麗的櫻花怎麼能讓它“絕種”了呢?於是人們採用在大島櫻的砧木(成爲樹根的部分)上插枝嫁接的方法繁殖染井吉野。也就是說,如今在全日本開枝散葉的染井吉野,並非當初那個冒牌貨的子孫後代,而是它的克隆樹。因此,日本全國的染井吉野都具有相同的基因,在生長條件包括氣候、光照等接近的情況下,花期幾乎一樣,一開開一片,在日本從南到北次第盛放,形成“櫻花前線”。這也是每年櫻花花期預測選定染井吉野作爲標本樹的原因。

開遍日本的染井吉野。(駱儀/圖)

有故事的櫻花樹

京都到底是古都,事事有傳承,花見的歷史比東京悠久得多,也擁有許多有故事的櫻花樹,系出名門,每棵都有自己的名字,無需借別人名氣。

先從京都的市花枝垂櫻說起吧。古寺裏,五重塔旁,枯山水上,一棵高挑的櫻花垂下千絲萬縷如瀑布般的花枝,這樣的畫面最符合人們對古都的想象。2006年,爲紀念弘法大師(空海和尚)從中國大唐取經歸國1200週年,一棵百年八重紅枝垂櫻被移植到弘法大師曾講經的東寺,並以依據空海“不二教”將櫻樹命名爲“不二櫻”。《細雪》的幸子若活在這個年代,大概要說,“花見如果不看不二櫻,看了也和沒到過京都一樣。”

另一株名枝垂櫻背後則是個悲傷的故事。建造千本釋迦堂本堂時,名木匠高次竟然量錯了棟樑的尺寸,將其切割得太短,導致施工無法繼續。經過其妻子阿龜出謀劃策,高次才解決了這個問題,讓金堂順利完工。不過,阿龜認爲自己身爲女人對男人大事指指點點,讓丈夫失了面子,於是在金堂完工後就自殺了。這種故事放在現代顯然無法理解,然而就如同泰姬陵般,千本釋迦堂成爲了愛情的象徵,本堂前的枝垂櫻也被命名爲“阿龜櫻”。

如果你不喜歡悲劇故事,那就去哲學之道吧。明治年間的著名畫家橋本關雪曾經住在哲學之道附近,一度貧困潦倒,連一碗飯都要跟妻子分着喫。待到橋本關雪終於功成名就、買下大別墅時,他妻子感念當年救濟過夫妻倆的人們,建議他捐贈360棵櫻花樹給京都市。這些櫻花樹被種植到哲學之道上,命名爲“關雪櫻”。

半木之道櫻花廊。(駱儀/圖)

此外,還有地主神社的地主櫻,是同株上同時盛開單瓣和八重櫻的珍稀品種,美得讓嵯峨天皇(811年)兩次三番掉頭回去看,因而得名“御車返之櫻”。

這個“令月”(舊曆二月)並不如新年號般風和日麗,雨水多且低溫。花見第二年,我在耐心等待着京都名櫻的滿開,也期待着街角無名櫻花帶給我的驚喜。

京都鴨川天際線開闊,花見也爲之大氣。(駱儀/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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