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家鄉,每當春節上墳是少不了的

原創 山人的生活感悟 2017-12-28 05:45:44

在我的家鄉,過年的時候有給已故親人上墳的習俗。除夕、十五的年燈是非送不可的。

我的爺爺、奶奶都是在我出生之前病逝的,沒有留下任何遺像,我至今為不知道自己的爺爺奶奶長的什麼模樣,以及沒有體會到別的孩子體味過的祖孫親情而深感遺憾。更遺憾的是,連爺爺奶奶的墳瑩也沒有在我的心目中留下特別的印記。

我熟悉的家鄉的墳瑩,儘管棺材是埋在地下的,上面卻有墳頭,外形是有三條梭角的金字塔形的土堆,高高地兀出地面許多。墳頭的高大是因為土葬的緣故,三角形的土堆必須完全罩住地下長方形棺材而且比較有餘。我的家鄉是沒山沒嶺的水鄉平原,那一座座墳頭,便是家鄉孩子們心目中的高地了。

墳上長滿了長年不除的草根;在家鄉,幾乎每一寸土地都被人們開墾耕種過,唯有墳瑩凸起的土堆是不必擔心也不會有人動它的。春夏之季,墳包綠草悠悠,偶有斷韁的牛竄上墳頭吃草,若被墳主的親人看見,也總是立即把牛趕走的。墳上是要長草才好,新葬的墳還要特別從別處挖來草皮植上去。以上便是我對家鄉那如星星撒落大地般的墳瑩的印象。

我爺爺奶奶的墳是沒有墳頭的,周邊地勢不開闊,夾在一片樹林的空隙處,而且聽父親說,他們的屍骨是和眾多先人的屍骨密集地排放在一起的,沒有墓碑沒有標記,從地面上已分辨不出彼此的位置。這樣一座沒有突兀沒有點綴的墳瑩,在我心目中怎麼也形成不了一個具體而真實的印象。三十多年來,爺爺奶奶的概念,在我的想像里,一直是模糊飄渺的一塊草坪上的幾根香燭。我對祖先的祭奠,有時只是跟在父親的身後做做樣子,顯得有些淡漠。父親則不然。

我的爺爺奶奶、父親的爺爺奶奶,都活在父親的心裡。父親見過他們,同他們生活過,父親忘不了他們。父親的虔誠與我的淡漠形成鮮明的反差,每次他帶我們兄弟姐妹去上墳時,總是神情肅然地指著一方平整的草地,認真地數給我們看,這邊是什麼人那邊是什麼人,爺爺奶奶睡在什麼地方,爺爺奶奶的左邊右邊各睡的是誰,爺爺的父母以及爺爺的爺爺奶奶睡在什麼地方。數過之後,就開始點燈、焚香、燒紙、鳴炮。

這裡是我們王姓一個房的祖先的集中埋葬地,父親彷彿清楚地記得他們排列的順序。待到我們拿起紙錢要燒,而面對平坦無記的草坪又不知該如處落灰的時候,父親就說,隨便燒吧,反正這塊埋的都是自家的祖先或親人,沒有外人。父親一邊燒紙一邊念念有詞,先是給他們拜年請安,然後祈求他們保佑我們保佑後人平安。

去年春節回家,父親說祖墳改葬了,我們難得回去一次,應該到祖墳上去看一看。看一看也好,我是很想去看一看的。我總想在上墳的過程中,從父親的語言流露中,尋找一些關於祖先的印跡來,哪怕是墳墓的印跡也好。我也有祭祖念宗的願望,只是我不願過分表露、不願對父親直言罷了。雖然我在外面混了十幾年,可光宗耀祖的東西卻拿不出半點來,世俗的眼光總是刻薄刺人的,人混得不行,最大的孝行和虛張的臉面反是遭人恥笑的。

世俗的世界是權勢的世界。這也是我不願意張揚自己對祖先祭奠的原因。父親每每從我對上墳的淡漠態度上看以為我對祖先不敬,常有責怪之意。其實,祖先是活在我心目中的。我把祖先的名諱寫在自己心靈的牌位上,敬奉如神,怎麼能忘呢!

談到祖墳的遷徙,不能不說起遷徙的原因了。以前聽父親說過,五十年代,祖墳遷過一次。響應政府移墳改田的號召,所有墳墓都集中到了荒坡地帶;沒有後人的荒冢,大多被取出棺材後把屍骨深埋在田地里完事。前些年,在家鄉到處可以看到用棺木做的跳板搭在水塘邊或溝塹上。我的爺爺奶奶的墳包原本是獨葬在一處的,且有高高大大的墳頭。改葬後,因為葬地的限制,全房的先人都集中葬在一地了。父親說十幾副屍骨都是他一手一腳安放下去的,所以,幾十年後,他還清楚地記得先人們排列的位置。

這次遷徙的起因很簡單。一位叔伯嫂子的腳上生瘡,請人「下菩薩」,說是地下的祖宗睡得不安寧,摸了他一下;原因是祖墳旁邊一顆大樹的根伸到了祖宗的腿上。下菩薩就是巫師捉鬼,鄉下這種有菩薩的人很多,不分男女。他們自稱邀來菩薩,據說有的還能看見鬼;能看見鬼的人又叫陰眼睛。我曾經為自己不是陰眼睛而遺憾,要不我早就知道鬼是什麼樣子了,說不定我會有機會看見我的某個祖先長的什麼模樣呢?

那位叔伯嫂子的大兒子家,兩年前被大火燒過一次。一個停電的晚上,我那位叔伯侄子,正點著蠟燭洗腳準備睡覺——老婆帶孩子走娘家去了;這時,有人喊他去打麻將,說是三差一,於是,他急急忙忙地鎖上門走了,忘了吹滅粘在滿是柴油污漬的床頭桌面上的蠟燭。鄉下沒電的時候多半是點柴油燈的,近些年才興點蠟燭。一場無情大火,把他用盡多年積蓄,辛辛苦苦做起還不到一年的新屋,以及屋裡的全部家當,能燒的都化為灰燼了。據說,他們也是把那場大火的責咎歸到祖宗頭上了的。

當然,以前的祖墳的確不太象樣,無標無記的。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重新安頓好祖宗的處所,也是做後人的一份孝心,不是什麼壞事情。問題是沒有必要把生活中的不順,甚至些須病痛簡單地歸結到祖宗的頭上去。

遷墳的那一天,全房的族人(除我之外),都有到墳頭為祖宗行禮送行。所有的屍骨,又是父親一人逐一取出逐一埋放的。別人一是有些害怕,二是搞不清楚;再者,也只有父親的年歲和輩份,在族裡為長為尊。

新冢在一公里外的河岸上。記得先前河沿都是綠油油的莊稼,現在闢為墓地了。岸上的新墳不少,有的是近兩年亡故的鄉鄰的新冢,有的則是舊墳新葬。父親手提香紙鞭炮,邊走邊指點,哪座墳里埋的是誰,去年又死了誰等等。當然,基本上都是我熟悉的。曾是我家鄰居的一位老頭,兩年前死了也是埋在這裡。生前,他想盡千方百計爭墩界,霸道得很,父親不願同他住在一起,我們後來從高墩上搬了下來。現在走在他的墳前,幽明異路、陰陽兩隔,不知他在陰間是否還是那樣霸道?!從墓地走過,我不由得靜穆庄肅起來;我的心靈彷彿在升華,在這生與死的明暗對比中,這種感覺尤其強烈。

改葬後的祖墳,依然是集中安放在一起的,共著一個大墳堆。儘管依舊不是單門獨戶,但墳頭總算是高高地兀起了,只是墳頭上還未來得及埴草,大約開春後是要埴上去的。特別能引起我注意的是,墳頭前多了一塊陳年刻就的墓碑。墓碑是石頭做的,比水泥墓碑看上去有質感。碑上鐫刻的時間是民國十年,距今有七十多年了。舊墳上沒有墓碑,碑是從哪裡來的呢?我問父親。父親說,五十年代改葬時,被集體挖去做跳板了。這塊碑,是民國十年我爺爺的爺爺去逝時,我爺爺的伯、叔、父三人共同捐造的。墓碑後來被我的一位叔伯兄弟抬到自家水塘邊做了踏腳板。父親邊說邊責備他,說他不該;他家裡先後有四人因病死去,他父母、他弟弟,再是他本人。那些年他家的確死人死得特凶,我是知道的,我只好默聽著。

以前在我心目中一直淡漠不清的祖先的墳瑩,現在突兀地以全新的姿態刻劃在我的腦子裡了。「祖先」二字,也象這座突兀的新瑩一樣,在我平闊的心目中突顯出來,彌補了我不曾親睹祖先尊顏的那份遺憾。先輩的根,這時開始在我腦子裡真正明晰起來。父親說今年墳前還要立一塊新碑,碑上將刻上所有葬於此地的先人的名諱,這項工作由那位腳上長瘡的叔伯嫂子家做。因為舊墳開啟之後,並沒有發現什麼樹根伸到祖宗的腿上去,她腳上的瘡也未因遷移祖墳而痊癒。因此,由她家出資做一塊碑,或許有利於祖先陰間施惠於她,佑她早日康復。

上墳,各地有各地的習俗。家鄉是一個經濟欠發達的農業區,生活水平普遍不高,因此,上墳的儀式也就比較簡單樸素。我認為簡單樸素好,既滿足了人們寄託對親人的哀思,又不過分講究排場。

一盞柴油燈,幾柱香燭,一紮紙錢,一掛鞭炮;這就是全部的祭品。

燈是用舊墨水瓶做的。在瓶蓋上鑿一個眼,或用牙膏皮代替瓶蓋;捻一根棉紗做燈芯;瓶里盛滿廉價的柴油;燈便做成了。在露天里點燈是容易被吹滅的,必須還配做一個燈罩。燈罩是用白紙或塑料薄膜圍成的圓筒,地上插入三根木棒或竹棍,把罩筒固定成三角形。雨天,頂上還要懸蓋一塊塑料布為好。送燈是在除夕的傍晚,初一早上還要去墳上拿燈、拜年。十五那天也同此,但現在不到十五,許多年輕人就出門打工去了,因此,十五的晚上送燈漸漸地被年輕人淡漠了。

上墳除了點燈之外,還要燃香,香插在墳頭的周圍。紙錢更是要燒的,紙錢是集市上買來的、上面打有錢眼的現成品。錢眼好象是圓括弧形的,中間還有一點;至於錢眼的來歷,我沒聽人說過。記得小時候,人們都有是買原料紙回家加工;紙是大張大張的,買回來後把它裁小,再鑿上錢眼。一般,每家都配有一個鑿紙錢的鑿子。年前幾天,「咚、咚」的鑿紙錢的聲音,此起彼伏,我至今仍清楚地記得。父親砸鑿子用的榔頭是自己用桃木製的;鋸一截「丫」字形的桃樹枝,就其天然造型稍微加工而成,很有趣,我經常拿它當玩具玩。除了這一隻,我以後再也沒有見到過第二隻木製的榔頭了。每當我聽到村子裡時起時落的鑿紙錢的聲音,心裡就自然而然地聯想起「鬼」來,尤其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更是怕得把頭往被窩裡鑽。

在墳頭燒過紙錢後,還要鳴放鞭炮才算完成了禮節。

燒紙好象還有一個講究:把該燒的燒完之後,還要在墳邊多燒一些為好,贈與那些沒有後人的孤魂野鬼們享用;這樣做目的,是為了避免如陽間乞丐般的窮鬼們,搶掠送給冥府親人的錢財。如此寬厚的仁愛之舉,至少在陽間是可以說得過去的,不知陰間的人情法則是否同此。

上完了祖先的墳,還要到已故的兩位兄長的墳頭去一趟。同樣,兩位兄長我是沒見過的;他們在我出生之前就夭亡了。他倆的墳合埋在一處,遠離祖先的墳瑩,孤單單地立於田野的一個角落上;墳包不高,上面長滿了野草。為什麼他倆的墳遠離墓群,孤立於空曠的田野之中呢?我依稀記得,那裡最早也是荒地,後來才改成田地;因為是童子墳,不佔地,所以沒有遷動過。為什麼當時不直接傍著祖墳安葬呢?這恐怕是一種忌諱了;我沒有問過父親,心裡這樣猜。

站在他倆的墳頭,父親總是禁不住熱淚盈眶;在祖先的墳頭,父親從來沒有如此直接地表露過哀慟。兩位兄長來去匆匆的生命,象是上帝不經意地開的兩個玩笑,給父親精神上的打擊是何等的沉痛,我簡直難以想像!這使我想起了,兒時習慣了的母親的頭痛、母親的呻吟。從我懂事的時候起,就知道母親有一個頭痛的護身病。家裡長年去痛片不斷。母親的頭痛病,就是我那兩位兄長一年內(也許是一兩年內)相繼病亡之後,思念欲絕造成的。大的已經七歲,小的剛滿一歲;說走就都走了。這種雪上加霜的打擊,身為常人的母親何以忍受得了呢!後來有了我,母親才漸漸把他倆淡忘。但頭痛病,卻終生落下了。母親從不到他倆的墳頭去看一眼,我理解母親的心情。

站在兩位無緣謀面的兄長的墳頭,我不能不有所思索有所感慨。想得最多的是:如果他們還活著,家中便多了兩個男丁;且能在父親年邁的時候,及時地接替父親成為家中的頂樑柱;這樣,父母的命運以及我們兄弟姐妹的生活或許會少了許多坎坷,母親也不會落下終生難治的頭痛病。一堆墳土,不僅是死者生命之旅的沉重句號;它更是與之相關聯的活人們命運之路的分叉點。許多人的生命航程,都是隨著荒地上一堆堆墓土的崛起而開始徹底改變方向的。我們全家人的命運,又何尚不與長眠於地下的亡靈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呢!

上墳回來,我依舊走在父親的後邊。父親看到什麼想起什麼,就隨便給我講些什麼。畢竟我是一年沒有回家了,家鄉的變化還是挺大的。張三吵架喝農藥死了;李四打麻將昏倒在桌子底下;誰家蓋了新樓房,誰家添了新媳婦;這都是父親信口道來的話題,於我則很新鮮。那天是正月初八,恰逢上午八點四十五立春,立春的時候北風悠悠,父親說春立起來了。果然一上午陽光明媚。

這是冬季久雨(雪)後的一個好晴天,艷陽難得,路面上的泥土晒乾了,我的心情也格外地好起來。父親似乎也是如此,記得他不只說過一遍:今年又是好收成。

父親已經年近古稀,一輩子辛辛苦苦盼的是什麼呢?盼的不就是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子孫幸福嗎!這何尚又不是已經長眠於地下的所有先人們的共同心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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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墳,一般在立春之後上新墳。春分節後上主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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